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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哈里,”他在空中挥舞着左手说道,“或许出于某些超出我理解力的理由吧,你对德莫泽尔评价甚高,但我对他却没什么好感。事实上我所敬重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对他有正面评价的——除了你。就我个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哈里,但只要你在乎,我就别无选择,只有把这些告诉你,提醒你注意了。” 谢顿莞尔,一半是感谢对方的热心,一半是明白他的关心于事无补。他很喜欢尤果·阿玛罗尔——应该说远远超出了喜欢。尤果是他早年在行星川陀上短暂的逃亡时期所邂逅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埃托·德莫泽尔、朵丝·范娜碧丽、尤果·阿玛罗尔、还有锐奇——他对这四个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是此后他在其他人身上再也没有找到过的。 特别是他们四个在不同的方面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以尤果·阿玛罗尔来说,是因为他对心理历史学原理的迅速领悟力以及在新领域中的非凡洞察力。这令谢顿深感欣慰,因为他知道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而心理历史学的数学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天晓得这进展有多慢,障碍有多大——至少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优秀的头脑可以继续这项研究。 他说道:“对不起,尤果。我不是嫌你烦,也不想辜负你的好意,不管你这么急着想让我明白什么。但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当好一个系主任——” 这次轮到阿玛罗尔忍俊不止了:“对不起,哈里,我不该笑的,但你在这个职位上可实在算不得有天份。” “这我知道,但我必须学着干。我必须干一些看上去与世无争的事情,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当斯特尔林大学数学系主任更与世无争的了。 我可以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我的整个工作日程,那样就没人会来打听关于心理历史学的研究进展了,可糟糕的是,我的确被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了我的整个工作日程,以致于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的眼光扫视一下办公室里那些存储在计算机里的资料,这些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加密成一套独创的象征符,只有他和阿玛罗尔拥有密钥,其他人即便看到也搞不懂。 阿玛罗尔说道:“当你深入掌握了你的工作之后,你完全可以委派给别人去做,那样你就有时间了。” “但愿如此,”谢顿迟疑地说道,“但告诉我,关于埃托·德莫泽尔的什么事这么重要?” “简单地说,那个埃托·德莫泽尔,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正忙于泡制一场起义。” 谢顿皱了皱眉:“他为什么想要干那种事?” “我没说他想要这么干。但他确确实实就在这么干——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而他的政敌们显然也正乐成其事。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你知道。 称我的心意,最好是趁此机会把他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但你却对他评价甚高,我刚才说过了,所以我来提醒你,因为我怀疑你对目前的政治局势恐怕是隔膜得很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谢顿婉言应道。 “就象心理历史学。这我同意。但我们若对政治一无所知,我们发展心理历史学又有几分成功的希望呢?我指的是当前的政治。现在——现在——就是指从当前走向未来的时间。我们不能仅仅只研究过去。我们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有通过研究当前和近期的未来,我们才能检验我们的计算结果。” “似乎,”谢顿说道,“我以前也听过这样的论调。” “你以后还将继续听到这样的论调。看来我是对你白费口舌了。” 谢顿叹了口气,坐回椅子里,面带微笑注视着阿玛罗尔。这年轻人可能尚需磨砺,但他对待心理历史学则是完全认真的——这已不负他苦心栽培了。 阿玛罗尔仍然保持着早年作为一个热槽工所遗留的痕迹。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肌肉,那是曾经从事过强体力劳动的人所特有的。他也从来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松弛,而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同样激励谢顿抵制住了将所有时间花在办公桌上的诱惑。虽然他没有阿玛罗尔那种绝对强壮的体魄,但他仍有自己曾经作为一个角斗士的天赋——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可能永远这样保持下去。但至少现在,他还将继续保持一段时间。多亏了他每天的体育锻炼,他如今腰杆依然笔挺,肢体依然坚实。 他说道:“你如此关注德莫泽尔不可能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还有其他动机吧。” “那是显而易见的。只要你还是德莫泽尔的朋友,你在大学里的职位就稳如泰山,你就可以继续进行心理历史学的研究。” “真是一语中的。所以我的确有很好的理由要成为他的朋友。看来这也并没有超出你的理解力嘛。” “如果你的兴趣仅仅在于笼络他,那我可以理解。但是作为友谊——那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无论如何——一旦德莫泽尔失势,其结果将可能直接影响到你的职位。然后克里昂将自己掌权统治帝国,而帝国衰落的速率也将因而大增。无政府状态可能在我们推导出心理历史学的所有关联之前就降临到我们头上,而使用这门科学来拯救整个人类的希望将成为泡影。” “我明白。——但你也知道,老实说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可以及时完成心理历史学以阻止帝国的崩溃。” “就算我们不能阻止崩溃,至少我们可以减小其影响,不是吗?” “也许。” “这次轮到你一语中的了。我们在和平环境下工作的时间越长,我们阻止崩溃,或者至少改善其影响的机率也就越大。而现在例子就是现成的,从长远来说,也许我们有必要拯救德莫泽尔,不管我们——或者至少是我吧——是不是喜欢这么干。” “你刚才还说很乐意见到他被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呢。” “是的,称我的心意,我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毕竟不能称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们需要我们的首相,即便他是一台用来镇压反抗与推行暴政的机器。” “我明白了。可为什么你认为罢免一个首相会令帝国更趋向于分崩离析呢?” “心理历史学。” “你用它来做预测吗?我们甚至连个构架都还没有呢。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预测?” “人是有直觉的,哈里。” “人总是有直觉的。可我们多少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我们需要一个数学处理模式,能够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给出我们某些特定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如果光凭直觉就足够了,那我们干脆不要心理历史学好了。” “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哈里。我说的是两者:两者结合,它也许比任何一个孤立的都要好——至少在心理历史学完善之前。” “就算是吧,”谢顿说道,“但告诉我,德莫泽尔的危险来自哪里?是什么样的危险将可能对他不利或者把他赶下台?我们是在谈有人要颠覆德莫泽尔吧?” “是的,”阿玛罗尔一脸严肃地说。 “那么告诉我吧。可怜可怜我的无知。” 阿玛罗尔倒是脸红了:“你是在屈尊俯就了,哈里。你应该听说过‘乔乔’乔若南吧。” “当然。他是个煽动家——等等,他是从哪来的?尼夏亚,对吗?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世界。牧羊的,我想是。出产高品质的干酪。” “对了。但他并不仅仅是个煽动家。他拥有一支强大的追随者队伍,并且他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中。他的目标,据他说,是为了社会公正以及让人民更多地获得政治影响力。” “是的,”谢顿说道,“我也听说过这话。他的口号是:‘政府属于人民。’” “不全对,哈里。他说的是:‘政府就是人民。’” 谢顿点点头:“对,你知道,我对这话也颇有同感。” “我也是。如果乔若南真是这么想的话,我会全力支持。但他不是,他只是把那当作一块垫脚石。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条途径,而不是一个目标。 他想要铲除德莫泽尔。然后他就可以轻易地把克里昂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再往后他将自己登上宝座,而他自己就成了人民。你自己告诉过我,此类事件在帝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很多次——而在那些时候帝国比往常更为脆弱更不稳定。一场在早几个世纪仅能轻轻动摇一下帝国的打击,现在则可能彻底摧毁它。帝国将陷入内战而永远无法恢复,而我们则没有心理历史学在适当的时机指导我们该做些什么。” “是的,我明白你的观点,但德莫泽尔显然并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人铲除的。” “你不知道乔若南已经发展到多强大了。” “他发展到多强大都没关系。”一道深思的阴影掠过谢顿的眉头,“我真奇怪他父母干吗给他起名叫‘乔乔’。那名字听上去实在有点幼稚。” “这不关他父母的事。他的真名叫拉斯钦,一个在尼夏亚很普通的名字。 他自己选了‘乔乔’这个名字,想来是取自他姓氏的第一个音节。” “这让他看起来更傻,你说是不是?”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的追随者们吼起他的名字——‘乔…乔…乔…乔’——一遍又一遍。颇具蛊惑人心的效果。” “好吧,”谢顿说着,回到他的三维计算机前,调整了一下它所显示的多维模拟像,“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你怎么还能那么漫不经心?我告诉你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不,不是这样。”谢顿说道,他双目坚毅,声音也突然变得生硬起来,“你并不了解所有的真相。” “我不了解什么真相?” “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以后讨论,尤果。现在回去继续你的工作吧,把德莫泽尔和帝国的现状留给我来操心好了。” 阿玛罗尔双唇紧闭,但服从谢顿的习惯力量还是强了些:“是,哈里。” 但这力量毕竟还不是压倒性的强。他在门口又转过身说道:“你正在犯一个错误,哈里。” 谢顿微微一笑:“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已经听到了你的警告,我不会忘记的。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当阿玛罗尔离开后,谢顿的笑容也褪去了。——真的,一切都会好吗? ·2· 谢顿没有忘记阿玛罗尔的警告,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他的四十岁生日匆匆而来,匆匆又去——与常人一样这对他颇有心理打击。 四十岁!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生命对他来说已经不再象伸展在面前辽阔的未知荒原般茫无边际。时光飞逝,他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再过八年他就快要五十岁了。暮年将近。 而他在心理历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连初现端倪都还谈不上。尤果·阿玛罗尔兴致勃勃地谈着所谓的定律,并根据建立在其直觉基础上的大胆假设推导出一系列的方程式。可谁又能验证那些假设呢?心理历史学并不是一门实验性的科学。进行完整的心理历史学研究实验将需要好几个世界的人群,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以及实验者对伦理道德的完全漠视。 这等于给他出了一道完全不可能解出的难题,而他又怨恨于不得不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处理系中的杂碎事务上,故而当他下班走在回家路上时,心绪着实郁闷。 通常情况下,他在穿行过校园时总能设法使自己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斯特尔林大学的穹顶很高,给人一种处于露天环境的感觉,而又使人不必遭受真正露天环境下恶劣天气的影响。这种天气谢顿曾在那回(仅此一回)去皇宫时领教过。校园中绿树成荫,草坪小道错落有致,使他仿佛置身于家乡海立肯星球上的旧时校园之中。 这是一个假想的多云天气,阳光(当然,没有太阳,仅仅是阳光而已) 时隐时现。气温有点凉,仅仅凉了一点点。 在谢顿看来,这种凉爽的天气似乎比以前来得更频繁了些。川陀在节省能源吗?还是能源利用率在降低?或者(想到这里,他暗自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他自己已经老了,血液变得稀薄了?他把双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耸了耸肩。 平常他并不会有意识地去认路。他的身体非常清楚从办公室到机房再从那里回公寓的路,反之亦然。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信步而走,但今天却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自我意识。一种毫无意义的声音。 “乔…乔…乔…乔…” 这声音相当微弱遥远,但却唤起了他的某种记忆。对了,阿玛罗尔的警告。那个煽动家。他也在校园里吗? 谢顿的自我意识尚未做出决定,他的双腿已不由自主地转向,越过低丘,把他带向了大学体育场,那里平常是进行体操、运动、以及学生演讲的地方。 体育场的中央聚集着一群学生,正狂热地欢呼着那种单调的声音。演讲台上则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嗓门响亮,说起话来节奏分明。 然而这人并不是乔若南。他在全息电视上见过乔若南好几次。自从阿玛罗尔警告他以来,谢顿对此颇为关注。乔若南身材高大并且有着极具诱惑性的笑容。他长着浓密的沙褐色的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而这个演讲者则身材矮小,或者该说——瘦小,大嘴巴,黑头发,外加一副大嗓门。谢顿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确听到了诸如“还政于民”之类的措词,以及台下人群的叫嚣回应。 这话倒是不错,谢顿心想,但是他打算如何实现呢——还有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环顾四周寻找认识的人,一眼便看见了法南杰罗斯,一个超数专业的本科生。小伙子人不坏,长着一头毛绒绒的黑发。 “法南杰罗斯,”他叫道。 “谢顿教授,”法南杰罗斯盯着谢顿看了一会儿才回应道,好象当谢顿的手指头下没有键盘时他就认不出来了。他赶忙跑了过来说道:“你是来听这家伙演讲的吗?” “没别的,只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噪声。他是谁?” “他名叫纳马提,教授。他在为‘乔乔’演讲。” “这我已经听到了,”人群的单调欢呼声又一次传进谢顿的耳朵,显然每当那个演讲者抛出一个论点时,人群中就会爆发出那种声音。“但这个纳马提又是谁?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我们大学的,教授。他是‘乔乔’的人。” “如果他不是我们大学的,那么没有许可证他是无权在此地做演讲的。 他有许可证吗?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教授。” “那么好,就让我们来看看。” 谢顿正要冲进人群,法南杰罗斯连忙抓住了他的衣袖。“别冲动,教授。 他带着打手。” 那个演讲者背后有六个小伙子,位置站得很开,双脚微分,双臂环抱胸前,怒目而视。 “打手?” “就是那种当有人想要他们好看时,用来行使暴力的家伙。” “那么他肯定不会是我们大学的人了,即便他有许可证也不可能容许他把那种你称之为‘打手’的家伙带进来。——法南杰罗斯,快去向学校保安报警。即使没人报警他们现在也完全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猜他们是不想惹上麻烦,”法南杰罗斯嘀咕道。“拜托,教授,千万别冲动。如果你要我去叫保安,我这就去叫,但你千万要等到他们来了后再行动。” “也许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就可以把这里全搞定了。” 他从人群中挤过一条道。这并不难,因为其中有些人是认识他的,而其他人则看到了他的教授肩章。他来到演讲台前,双手一按台面,轻轻哼了一声便跃到了三呎高的台上。然而他心中却不无懊恼,十年前他靠单手就能跳上去了,而且也不必哼那一声。 他站直了身子。那个演讲者也停止了演讲,正用警惕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 谢顿沉声道:“请出示你的演讲许可证,先生。” “你是谁?”演讲者问道。他说得很大声,声音传得老远。 “我是这所大学里的教员,”谢顿用同样大的声音回敬道。“你的许可证,先生?” “我认为你无权过问。”演讲者背后的小伙子们逐渐聚拢过来。 “如果你没有许可证,我奉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所大学的好。” “如果我不走呢?” “那么,告诉你个事,学校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他转身面对人群,叫道,“同学们,在校园里我们有自由演讲和自由集会的权利,但这种权利可能会被剥夺,如果我们允许外来人员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发表未经认可的——” 一只重重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谢顿退了一步。他转过身,发现是一个法南杰罗斯称之为“打手”的家伙。 那人操着一种谢顿无法立即辨认出是哪里人的浓重口音说道:“滚出去——快。” “那样做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谢顿说道,“反正保安马上就要来了。” “在那种情况下,”纳马提带着一丝野性的冷笑说道,“将会爆发一场骚乱。那种事吓不倒我们。” “当然吓不倒你们,”谢顿说道,“因为你们显然很乐意见到骚乱,但这里不会有什么骚乱。你们都给我快点离开。”他又转身面对学生,抖开肩上的手掌。“我们将会为此负责,对不对?”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说得对!不要打他!” 谢顿感觉到了目前人群中的正反情绪并存状态。按常理推断,他知道人群中有一些是很希望跟学校保安起一场冲突的。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有另一些从个人立场来说是爱戴他的,或者虽不认识他,但并不想以暴力方式来对待一位学校教员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叫道:“当心,教授!” 谢顿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那些彪形大汉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行,他的反应是否还够快,他的肌肉是否还够强,甚至他的体力是否还适合进行角斗。 一个打手向他逼近过来,想当然的没把谢顿放在眼里。他的动作不快,这给了谢顿渐趋衰老的身体以必要的反应时间。打手又直挺挺地探出手臂,这下就更容易对付了。 谢顿抓住他的手臂,急转,弯腰,抡臂(美中不足的是哼了一声——为什么他一定要哼一声呢?),打手在空中飞过,很大程度上是被他自己的动量带出去的,接着重重地摔在演讲台的外沿,右肩脱了臼。 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顿时令观众哗然,一股同仇敌忾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干掉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叫道。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谢顿向后掠了掠头发,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得气喘吁吁。然后用脚将那个倒地呻吟的打手踹下了演讲台。 “还有人想试试吗?”谢顿欣然问道,“还是你们就此乖乖地离开?” 纳马提和他的五个同党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谢顿又道:“我警告你们。 现在群众是站在我这一边了。如果你们打算一拥而上,他们会把你们撕成碎片的。——好了,下一个是谁?来吧。一个一个上。”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嗓门,并且用手指做了个“过来”的小手势。 众人哄然大笑。 纳马提麻木地站在那里。谢顿纵过去,用臂弯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学生们也爬上了演讲台,叫嚷着:“一个一个上!一个一个上!”把保镖们跟谢顿隔了开来。 谢顿则勒紧纳马提的气管,在他耳边低声道:“如果你敢动一动,妄图挣脱的话,我就弄碎你的声带,让你以后只能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纳马提,而我恰好是个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并且浸淫此道多年。如果你还珍稀你的大嗓门,就照我说的去做。当我把你放开时,你就叫你那帮欺软怕硬的同伙离开。如果你敢说些别的话,那将成为你用大嗓门说的最后话语。另外如果你敢再回到这所学校,也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我会干完今天没干完的事。” 说完他松开了手。纳马提沙哑着喉咙说道:“所有人,跟我撤。”扶着受伤的同伙,他们迅速撤离了现场。 当学校的保安人员在几分钟后赶到时,谢顿油然道:“对不起,先生们。 一场虚惊。” 然而当他离开体育场,继续往家走时,心情却更郁闷了。他暴露了自己不想暴露的另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暴虐成性的角斗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沮丧地思量着,朵丝也会听说这事的。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免得她听到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使事情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恐怕是不会高兴的。 ·3· 她果然不高兴。 朵丝一手插腰,好整以暇地倚在公寓单元门口等他。她看上去跟八年前谢顿在这同一所大学里首次遇见她时没什么两样:身材苗条,剔透有致,一头金红色的卷发——在他眼中美若天仙,虽然以客观的眼光来看,她还算不上美若天仙。但谢顿在与她相识的最初几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客观的眼光评价过她。 朵丝·范娜碧丽!这是他看到她那平静的面容时所想到的。在很多世界,甚至在川陀的很多区域,她通常可以被人称作朵丝·谢顿。但他总觉得那有点象在她身上标注他的所有权,而他不希望如此。尽管这是如茫茫迷雾般的前帝国时代就遗留下来的惯例。 朵丝面带忧色,轻摇螓首,柔声道:“我都听说了,哈里。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吻我总不会有错的。” “好吧,也许,不过只有当我们把这件事谈清楚以后才行。进来。”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知道,亲爱的,我也有我自己的课程和研究项目。 我仍在研究那讨厌的川陀王国史,你对我说那研究对你的工作至关紧要。 我是不是该把手头的工作全放下,整天围着你转,来保护你呢?这仍然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而且现在这工作比平时更重要了,你正在心理历史学方面取得进展。” “取得进展?我倒是希望如此。而且你也不必保护我。” “不必吗?我刚才叫锐奇出去找你。毕竟你回来晚了,我要担心的。你平常要是晚回家总会事先告诉我的。如果你觉得我听上去象是你的监护人,那我很抱歉,哈里,但我确实是你的监护人。” “难道你从没想到过吗,监护人朵丝大人,其实我每时每刻都想挣脱我的链条?” “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德莫泽尔交代?” “我是不是回来太晚没饭吃了?我们点菜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你。只要有你在,就由你来点。你在食物方面可比我挑剔多了。别试图岔开话题。” “锐奇有没有告诉你我安然无恙呢?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当他找到你时,你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所以他就先回来了,没比你早多少。我还没听到事情的细节。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谢顿耸耸肩:“那儿有个非法聚会,朵丝,我把它给搅了。如果我不这么干,那会给学校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阻止这种事难道还是你所能胜任的吗?哈里,你已经不再是个角斗士了。你已经是个——” 他冒然插嘴道:“老头?” “对一个角斗士来说,是的。你已经四十岁了。你觉得你身体如何?” “很好——只稍微有点僵硬而已。” “我可以想象得到。当哪一天你试图假装自己还是个年轻的海立肯运动员,你一定会弄断你的肋骨。——现在继续说细节。” “好吧,我告诉过你,阿玛罗尔曾警告我由于‘乔乔’乔若南到处煽风点火,使得德莫泽尔颇有些麻烦。” “‘乔乔’。是的,这个我知道,用不着你多说。问题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在体育场有个集会。一个名叫纳马提的‘乔乔’党徒正在当众演说——” “纳马提的全名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他是乔若南的左膀右臂。” “你看,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呢。不管怎么说,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演说,但他并没有许可证,我认为他其实是想制造某种骚乱。 他们惟恐天下不乱,如果他能借此事令大学临时关闭,那么他就可以控诉德莫泽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一定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他。所以我立即阻止了他们。——在尚未引发骚乱前就把他们赶走了。” “听上去你倒是自豪得紧。” “为什么不呢?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我干得不坏。” “那恐怕才是你这么干的真正原因吧?测试一下你四十岁的状态。” 谢顿深思熟虑地点了晚饭的菜单,接着道:“不。我是真的担心学校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也担心德莫泽尔。恐怕是尤果关于危险的叙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超出了我的意识。我真蠢,朵丝,因为我其实是知道德莫泽尔有自保之道的。而这一点我无法向尤果或其他任何人解释,除了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但我至少可以跟你谈,这种愉快的感觉真令人惊异。你知道,我知道,德莫泽尔也知道,而其他人却不知道——至少据我所知——德莫泽尔是无可动摇的。” 朵丝按了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客厅里的用餐区顿时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桃红色光芒中。两人一起走向餐桌,上面已经放置好了亚麻餐巾,水晶杯,和餐具。当他们双双坐下,晚餐也开始送上来了——晚上这种时间向来不会有什么太长的耽搁——谢顿对此也处之泰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使他们不必俯就于教工餐的社会地位。 谢顿津津有味的品尝着他们在麦克根区暂住时学会享用的调味料——这也是在那个古里古怪男尊女卑宗教禁锢食古不化的区域里唯一不令人憎厌的事物。 朵丝柔声道:“你所说的‘无可动摇’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可以改变人的情绪。你不可能忘记的。如果乔若南当真成为危险人物,他可以被”——谢顿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改变;改变他的思想。” 朵丝看上去心绪不宁,晚餐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气氛下进行着。直到晚餐结束,残余物——包括垃圾、餐具、所有一切——被漩涡式地卷进餐桌中央的处理滑道(然后一切又平复如初),她才说道:“虽然我是不太想跟你谈这个话题的,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你的无知所蒙蔽。” “无知?”他皱了皱眉头。 “是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话题会被提出来讨论,德莫泽尔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无可动摇的,他是会遭受损坏的,而乔若南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危险。” “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你不了解机器人——特别是象德莫泽尔这么复杂的,你就更不可能了解了。而我却了解。” ·4·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那仅仅是因为思潮本身是无声无息的。而谢顿的内心此刻正思潮澎湃。 没错,这是事实。他的妻子确乎对机器人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了解。谢顿对此已困惑多年,最后不得不将这念头弃置脑后。如果不是埃托·德莫泽尔——那个机器人——谢顿也不会遇到朵丝。因为朵丝是为德莫泽尔工作的,而正是德莫泽尔在八年前将朵丝“分配”到了谢顿身边,在谢顿逃亡于川陀的各色区域时保护他。尽管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他的贤内助,他的“另一半”,谢顿仍会不时困惑于朵丝与机器人德莫泽尔之间的奇异联系。谢顿真切地感受到这是朵丝生命中唯一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进入的区域。而这通常会在他脑海中引出一个最最痛苦的问题:朵丝究竟是为了服从德莫泽尔的命令,还是因为真的爱上谢顿才跟他长相厮守的呢?他很想要相信后者,然而…… 他与朵丝在一起生活得相当幸福,但那是有代价的,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也远非严苛所能形容,那并不是通过讨价还价来确立的,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谢顿明白他可以在朵丝身上找到一个妻子所能给予的一切。当然,他没有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很想要。他已经有了锐奇,从感情上来说,锐奇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似乎继承了谢顿家族的全盘基因——或许还更多些。 他对朵丝的唯一顾虑,是害怕这个维系了他们这么多年和平安宁生活的默契遭到破坏。对此他感到一丝微弱但正在不断滋生的怨恨。 但他马上又把这重重疑虑统统给抛开了。对于她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的角色,他早已习以为常,继续这样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跟朵丝分享着同一个家庭,同一张饭桌,同一张卧床的人是他——而不是埃托·德莫泽尔。 朵丝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唤了回来。 “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哈里?” 他微微吃了一惊,朵丝的声音听来竟然有些回音,他意识到自己是过度沉缅于思绪中,有些忽视了她的存在。 “对不起,亲爱的。我没生气。——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我只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你的话。” “关于机器人?”她漠然道。 “你说我对于机器人没你知道得多。教我如何回答呢?”他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句(他知道有点冒险),“我说这话可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如果你打算引用我的话,拜托你原话原说。 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相信你对于机器人知道得挺多,或许比我还多些,但知道跟了解是两回事。” “好了,朵丝,你故意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可真令人生气。似是而非总是来自有意无意的含糊其词。我在科学研究中不喜欢似是而非,同样在日常交谈中也不喜欢,除非是为了说着好玩,可我相信这会儿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朵丝巧笑倩兮,抿嘴而乐:“显而易见,似是而非会令你气急败坏,而你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很好玩。好了,听我慢慢解释。我不是故意要你生气的。”她上前拍拍他的手,谢顿这才惊觉(颇感尴尬)他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 朵丝续道:“你老是跟我谈心理历史学,那么我们就拿心理历史学来说好了,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谢顿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对你是知无不言。这项计划是秘密的——这是由其本质决定的。心理历史学只有当其所作用的人群对心理历史学一无所知时才会有效,所以我只能跟尤果和你谈这个话题。对尤果来说,心理历史学纯粹是直觉。他才华横溢,然而过于冒进,容易误入歧途,因此我就只好扮演谨小慎微的角色,不时地把他拉回来。但其实我也是有冒进思想的,这就让我把问题看得更全面了,甚至”——他不禁失笑——“我猜我说的话你大概一句也没听懂吧。” “我知道我是你的传声板,我不介意。——我是真的不介意,哈里,不要为此而刻意改变自己的举止习惯。我不懂你的数学理论,这很正常。 我只是个历史学家——甚至算不得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学家。经济变化在政治发展上的影响才是我现在的研究课题——” “是的,在历史课题上我就是你的传声板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时机成熟,我将需要借助你的学识来完善心理历史学,所以我认为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好极了。这下我们弄明白为什么你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了——我就知道不会仅仅是因为我虚有其表的美貌——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讨论吧,一旦你的论题脱离严格的数学问题范畴,看来我还是能听懂一些的。有好几次,你提到一种你称之为最小限度必要性的理论。我想我多少还是听得懂点的。你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我的意思。” 朵丝看来很受委屈。“拜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哈里。我并不是在解释给你听,我是在解释给我自己听。你说你是我的传声板,那就请扮得象一点。回合游戏应该是公平竞争的,不是吗?” “回合游戏是没错,但若仅仅因为我说了几句,你就打算指控我高高在上——” “够了!闭嘴!——你曾告诉过我最小限度在心理历史学的应用中,在试图改善未来的行动中,都是至关紧要的。你说过这种改变最好是尽可能的细微,越小越好。” “是的,”谢顿急道,“那是因为——” “你别说,哈里。听我来解释。你很明白这个最小限度,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必须要有最小限度,因为所有的改变,任何改变,都会产生无数不可逆料的副作用。如果改变过于巨大,副作用过多,那么毫无疑问其结果将远远偏离你的计划目标,变得全然不可预测。” “没错,”谢顿说道,“这就是浑沌效应的本质。现在问题在于,有没有一种改变方式可以小到令其结果是可被适度预测的,还是人类历史在任何情况下都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浑沌无序状态。而正是这个问题,令我首次意识到心理历史学并不——” “我知道,可我话还没说完呢。有没有这么小的改变方式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任何大于这个限度的改变都将导致浑沌。这个必要的最小限度也许是零,也可能不是零,但无论如何肯定非常小——如何找到这些微乎其微但又明显大于零的改变方式将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课题。我猜,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小限度必要性吧?” “差不多吧,”谢顿说道,“当然,这问题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达得更简洁严谨些。你看——” “饶了我吧,”朵丝说道,“既然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这方面的问题,哈里,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关于德莫泽尔的问题。看来你这人虽有学问却没悟性,因为很显然你从来没想过要将心理历史学的法则应用到机器人定律上。” 谢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德莫泽尔同样也需要遵循最小限度原则,不是吗,哈里?根据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这是寻常机器人所必须遵守的基本法则,但德莫泽尔是个不寻常的机器人,对他来说,第零定律更具本质意义,其优先级更高于第一定律。第零定律规定了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社会整体。而这使他受到了你在心理历史学研究中遇到的同样的约束。这下你明白了吧?” “好象开始有点明白了。” “但愿如此。尽管德莫泽尔能改变人的思想,但他必须避免由此带来的各种副作用——然而他又是帝国首相,他所要担心的那些副作用着实为数不少。” “那么现在他是怎么做的呢?” “想想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当然,除了我——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因为他调整过你的思想使你不会那么做。但这调整的程度有多大呢? 你想不想将他是机器人的事公诸于众?想想看是谁在为你提供保护,提供研究经费和环境支持,你想不想破坏这一切?当然不想。他所做的改变是极其细微的,仅仅是防止你在极度兴奋或漫不经心的情况下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种改变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副作用。而德莫泽尔通常也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经营帝国的。” “那么乔若南的情况呢?” “显然他的情况与你完全不同。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是坚决反对德莫泽尔的。勿庸置疑,德莫泽尔可以改变他的思想,但代价是这将严重扭曲乔若南的本性,而其结果是德莫泽尔所无法预见的。与其冒险伤害乔若南,并导致可能伤害其他人,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副作用,他只得对乔若南放任自流,除非他能找到一种微小的改变方式——微乎其微的改变——既可改善处境又无伤大雅。所以说尤果是正确的,德莫泽尔确实危在旦夕。” 谢顿听了默然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如果德莫泽尔对此束手无策,那么就得由我来采取行动了。” “连他都无能为力,你又能干什么?” “我们情形不同。我不受机器人定律约束,不必强制自己考虑最小限度问题——而首先,我得见见德莫泽尔。” 朵丝略怀疑虑:“一定要见吗?当众宣扬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恐非明智之举。” “如今这世道,早就没什么清流人物了。我自然不必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地去见德莫泽尔,但我要见他却是肯定的。” ·5· 谢顿对时光的蹉跎感到忍无可忍。八年前,当他初到川陀时,行事了无挂碍。当时,他除斗室一间外身无长物,可以随心所欲地走遍川陀上的各个区域。 而现在他不得不终日面对冗长的系间会议,繁琐的公务决策以及无尽的研究工作。想要抽出时间去见德莫泽尔决非易事——就算他有空,德莫泽尔的工作日程同样也排得满满的。要找个两人都有空的时间会面就更非易事了。 而最不易应付的则莫过于朵丝对他大摇其头了。“我不知道你意欲何为,哈里。” 谢顿不耐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意欲何为,朵丝。我打算等见到德莫泽尔后再找这答案。” “你的首要之务是心理历史学。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也许吧。我会找到答案的。” 就当他约好了在八天之后与首相的会面时间,他在系办公室的墙屏上突然收到了一条字体略显古朴的消息。与之相应的是其更显古朴的措辞:冀图哈里·谢顿教授见赐一面。 谢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消息。即便是皇帝陛下的遣词用句也没有如此古意盎然的。 同样的,署名也不象常人那样清晰易认。而是写得龙飞凤舞,颇似艺术大师的即兴之作。署名是:拉斯钦·乔若南。——是“乔乔”本人,要求“见赐一面”。 谢顿不禁哑然失笑。他明白了对方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措辞——这样的笔迹。很显然这是为了激起他的好奇心而使的小小伎俩。谢顿并不是很想见这个人——至少兴趣不大。但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又用意何在呢?他倒是想一探究竟。 他让秘书安排了会见的时间和地点。当然是在他的办公室,不会是在家里。公事公办,那是没有含糊的。 约见的时间定在与德莫泽尔会面之前。 朵丝道:“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哈里。你打伤了他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左右手;你搅散了他组织的一次小小集会;你让他在他的支持者面前看起来象个傻瓜。他当然想要看看你是何许人也,我想我最好还是跟着你。” 谢顿摇摇头:“我带着锐奇就行了。他已经学会了我教他的所有格斗技巧,而且是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二十岁棒小伙子。况且我肯定这次会见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你凭什么肯定?” “乔若南是到大学里来见我。附近多的是年轻人。而我在学生中人缘也还不坏,我相信乔若南事先是做过功课的,该知道我在自家的地盘上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我肯定他会表现得彬彬有礼——极其友好。” “哼!”朵丝嘴角轻轻一撇。 “这点毫无疑问。”谢顿下了结论。 ·6· 谢顿面无表情,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对乔若南各式各样的全息像他早就看得烦了,然而,正如通常那样,实体总是或多或少会应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不会跟精心准备的全息像一模一样。谢顿寻思,或许是旁观者对“实体”的反应才令其看来有所不同吧。 乔若南是个高个子——跟谢顿不相仲伯(译者注:这里是个小小的错处,在《基地序曲》中曾提到谢顿身高一米七三,跟他“不相仲伯”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高个子”,阿西莫夫也有写糊涂的时候)——但却魁梧得多。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一定长得五大三粗肌肉发达的样子,事实上他的体形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而且并不显得很胖。一张圆脸,一头与其说是黄色不如说是沙褐色的浓密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连裤工作服,脸上挂着一丝浅笑,给人一种亲切友善的感觉,当然,说穿了,那仅仅是一种错觉。 “谢顿教授”——他的嗓音深沉且控制得相当得体,演说家的嗓音——“很高兴见到您。您肯拨冗赐见令我深感荣幸。我今天还带了个同伴来,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很抱歉事先没跟您提到这事,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介意的吧。他名叫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三个名字,如您所见。我相信您已经见过他了。” “是啊,我见过他。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谢顿用讽刺的眼光打量着纳马提。上此遭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体育场里做演讲。而现在谢顿则可以轻轻松松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了。纳马提中等身材,脸形削瘦,面有菜色,发色深黑,阔口裂腮。他脸上没有乔若南那种浅浅的笑容,也没有任何其它明显的表情——除了一脸慎之又慎的神色。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拥有古文学博士的学位——是自己要求前来”乔若南说着,脸上的笑意更甚了,“道歉的。” 乔若南迅速瞟了纳马提一眼——起先紧闭着双唇的纳马提有口无心地嘟哝道:“对不起,教授,我为发生在体育场的事向您道歉。我不太清楚在大学集会所要遵守的管理规定,我有点被自己的狂热冲昏了头脑。” “这就情有可原了,”乔若南说道,“而且他当时也没完全搞清楚您的身份。我想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忘记那个小小的不愉快了吧。” “这个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谢顿说道,“我没有很想要记住那件事的意思。这是我儿子,锐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带了个同伴。” 锐奇蓄起了小胡子,黑而且浓——这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谢顿时他还没长胡子,那时他还是个街头小孩,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身材矮小,但却灵活精悍,并且有意无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似乎想要借此在精神上拔高几吋,以弥补肉体高度上的不足。 “早上好,小伙子。”乔若南说道。 “早上好,先生。”锐奇应道。 “请坐,先生们。”谢顿道,“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乔若南摆手婉拒。“不了,多谢款待。不过今天我们不是来作客的。” 他在指定的位子坐下。“当然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常来作客。” “如果是谈公事,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谢顿教授,蒙您宽宏大量,答应不计前嫌,不过当我刚听说那次小误会的时候,我有点奇怪您为什么会冒险那么干。您当时那么干确实有点冒险,这点您承认吧。” “事实上,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是。所以我去图书馆查了有关您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发现,你来自海立肯。” “没错,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记录上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待了八年。” “那都是公开记录。” “而您当初由于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而名声大振——那个您称之为什么来着?——心理历史学?” 谢顿暗自摇头。当初的轻举妄动一直令他懊悔不已。当然,当初他也没想到那是“轻举妄动”。他说道:“那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成。” “是吗?”乔若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如今您是一所川陀第一流大学的数学系主任,才四十岁,我相信——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在我看来您的资历实在算不上老。您能有如今的地位说明您必定是位相当杰出的数学家。” 谢顿耸耸肩:“换了我可不会如此轻下断言。” “或者你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 “我们都很乐意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乔若南先生,不过我认为你在我这里恐怕是找不到的。大学教授是鲜有位高权重的朋友的,或者,如我所料,是鲜有任何朋友的。”他含笑说道。 乔若南也报以微笑:“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将皇帝当做一位位高权重的朋友呢,谢顿教授?” “我当然乐得如此,但又哪里来得如此殊荣?” “但在我印象中皇帝是您的朋友。” “我相信记录会清楚地告诉你,乔若南先生,我只在八年前拜见过皇帝陛下一次。那次晋谒为时不到一小时,而且当时我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陛下对我有特别的好感。况且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缘跟他说过话——也没见过他——当然,除了在全息电视里。” “不过,教授,成为皇帝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亲自与他见面或交谈的。跟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埃托·德莫泽尔见面或交谈也就够了。德莫泽尔是你的保护者,而且既然他是,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皇帝也是。” “那么你有没有在记录中找到德莫泽尔首相为我提供的你所说的保护? 或者任何足以推导出那种所谓保护的证据?” “既然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广为人知,又何必再去查什么记录呢?你知我知。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请”——他举手示意——“不要再枉费心机试图否认了。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事实上,”谢顿说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想要保护我。 到底为了什么?” “教授!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已经提到了你的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要的就是这个。” “可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到头来一无所成。” “随你怎么说都行,教授。可我没必要相信你说的话。得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拜读过你最初的论文,并在我手下那些数学家的帮助下试着理解它。可他们告诉我那是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我有种感觉,德莫泽尔正在等待心理历史学的发展完善,然后将其付诸实用。既然他能等,那么我也能等。而两者之中对你更有用的,谢顿教授,是我的等待。” “为什么?” “因为德莫泽尔在他的位子上已经坐不了多久了。民意已经逐渐转而反对他了。指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厌弃一个不得人心的首相,害怕他会拖累自己丢了宝座,那时他就会找个替任者。而届时区区在下或许会被皇帝陛下圣意相中。而到那时你仍会有个保护者,可以为你提供和平的工作环境,充裕的研究经费,以及研究所需的设备和人员。” “而你会成为那个保护者?” “当然——跟德莫泽尔出于同样的理由。我需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历史学技术,可以让我更有效地统治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良久,复道:“如果当真如您所言,乔若南先生,那我又何必蹈这趟浑水呢?我不过是个穷学究,活得平静自在,只需埋首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及从事些教育活动。你说德莫泽尔是我目前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我只要太太平平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大可去跟首相拼个你死我活。不管谁胜出,反正我总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口头上是这么说的。” 乔若南脸上固有的笑容似乎褪色少许。坐在他边上的纳马提把阴沉沉的脸转向乔若南,似乎想说些什么。乔若南微微摆手,纳马提干咳了几声终于没说话。 乔若南说道:“谢顿博士,你是不是个爱国者?”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爱国。帝国使人类社会安享了数千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大体来说是太平的——并使其稳步前进。” “确实如此——但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前进的步调却慢了下来。” 谢顿耸耸肩:“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你不必研究。你知道,从政治上来说,近一两个世纪是混乱时期。君权渐衰,且时常被暗杀严重削弱——” “这么说话,”谢顿插嘴道,“可有点形同叛乱了。我希望您不要——” “好吧。”乔若南把身体往座位背后一靠。“现在你看到你的处境有多不安全了吧。帝国正在衰落。我敢公然这样说。我的追随者们也都直言不讳,因为他们很清楚事实如此。我们需要有人来辅佐皇帝,这个人要有能力控制帝国,征服各地蜂起的叛乱,统御起全国的武装力量,领导经济——” 谢顿不耐地摆摆手。“而你就是这个人,对吧?” “我确实有意一尽绵薄。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干这份工作的——当然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显然德莫泽尔就不胜任。在他的统治下,帝国的衰落呈加速之势,陷入全面崩溃。” “而你能阻止崩溃?” “是的,谢顿博士。在您的帮助之下,依靠心理历史学。” “或许依靠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也能阻止崩溃——如果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的话。” 乔若南沉声道:“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装得好象它不存在似的。但它的存在对德莫泽尔毫无帮助。心理历史学只是一件工具。需要有良好的头脑去理解它,需要有强劲的臂膀去挥动它。” “而你具备那些条件,你能掌握它?” “是的。我知道我自己的优点。我需要心理历史学。” 谢顿摇摇头。“您要的话只管请便。可惜我没有您要的东西。” “你有。我不想跟你争这点。”乔若南身子向前倾去,近得象是要亲自把声音送进谢顿的耳朵里,而不是由声波去传递。“你说你是个爱国者。 那么我告诉你,我必须取代德莫泽尔以避免帝国的毁灭。然而,取代的方式可能会无可避免地削弱帝国。那就非我所愿了。望先生有以教我,如何能够波澜不惊、兵不血刃地达成我的目标,不致造成无谓的伤害或损失——这也是为了帝国的利益。” 谢顿道:“恕我无能为力。您这是强人所难了,我根本没有您所想要的知识。虽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但实在是爱莫能助。” 乔若南蓦地站了起来。“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知道了我对你的期望。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恳请你能多考虑一下帝国的利益。也许你会觉得你亏欠了德莫泽尔的友谊——但与之相对的是数百万颗行星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注意。你的所做所为将动摇整个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系亿兆人类的名义恳求您帮助我。考虑考虑帝国吧。” 他的声音转而变成一种震颤人心强悍有力的喑呜之声。谢顿觉得自己也禁不住颤抖起来。“我始终都会考虑帝国的。”他说道。 乔若南道:“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见。” 谢顿目送乔若南等人迈步离去,办公室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经过时滑开。 他不由愁眉深锁。有些事情令他深感不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事情。 ·7· 纳马提漆黑的双目紧紧盯着乔若南,他们此刻正坐在斯特尔林区一所严密屏蔽的办公室里。这间指挥部的设施还不够完善,毕竟他们在斯特尔林区的势力目前尚嫌薄弱,但相信不久就会逐渐壮大起来的。 群众运动的成长速度着实惊人。三年前,乔若南还是白手起家一无所有,如今其影响力已遍及整个川陀——当然,其势力的分布尚不均匀,在有些地方更为根深蒂固些。这次运动对外部世界几乎没什么影响。德莫泽尔竭尽所能安抚住了他们,但这也正是他的致命伤。发生在川陀这里的叛乱才真的要命。在其它地方,叛乱都会被镇压。而只有在这里,德莫泽尔才会被颠覆。奇怪的是德莫泽尔居然会没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乔若南坚信德莫泽尔只是虚有其名而已,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会发现他只不过是具空壳子罢了。一旦发现自己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把他毁掉。 至少,迄今为止乔若南的所有预见均已应验。他目前的政途一帆风顺,除了在枝节问题上有些小麻烦,比如这次在斯特尔林大学被这个叫谢顿的家伙给搅散了的集会。 这或许也是乔若南坚持要见他的原因吧。即便是细末枝节,亦当谨慎从事。乔若南喜欢这种无往不胜的感觉,而纳马提也不得不承认制造无往不胜的前景是获取无往不胜的最佳手段。人们往往倾向于见风使舵地加入无往不胜的一方,即便政见相左也无所谓。 难道这次与谢顿会见也是一个胜机?还是这个枝节问题已经上升为主要问题?纳马提不喜欢被拖了去向人低声下气地道歉,他也没看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乔若南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正沉浸在思考中。他苦苦地咬着大拇指,似乎想从那里汲取某种精神食粮。 “乔乔,”纳马提轻声唤道。他是少数几个能在私下里叫乔若南小名的人之一。在公众场合群众可以无休无止地高呼那个小名,但那只是乔若南笼络人心的诸多手段之一。在私下里他要求绝对的尊敬,只有少数几个在他刚出道时就跟他一起打江山的死党可以这样叫他。 “乔乔,”他再次唤道。 乔若南抬起头:“干吗,阿甘,叫我什么事?”他听上去有些恼火。 “我们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叫谢顿的家伙,乔乔?” “对付?不用着急。他可能不久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为什么要等呢?我们可以向他施加压力。我们可以在大学里玩点手段搞到他日子难过。” “不行不行。迄今为止,德莫泽尔对我们还是放任自流。那个傻瓜现在是过度自信。我们要是在自己尚未准备好之前就把他逼上绝路,那就再傻不过了。毛手毛脚对谢顿采取行动很可能会招致这种后果。我怀疑德莫泽尔极其看重谢顿的价值。” “为了那个你们俩所谈的心理历史学?” “确实如此。”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可达到预言未来的目的。” 纳马提皱了皱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乔若南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他发笑?纳马提从来搞不清楚人们何时以及为何指望他发笑。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他说道:“预言未来?怎么办到?” “啊哈?我要是知道,我还要谢顿干吗?”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乔乔。你怎么可能预言未来呢?这跟占卜算命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但自从这个谢顿驱散了你的小小集会,我就派人调查过他。 彻头彻尾地调查。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数学家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理历史学的论文,但此后整件事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人提到过这件事。甚至连谢顿本人都没提到过。” “这么听上去这件事似乎毫无进展。” “哦,不对,恰恰相反。如果这件事是慢慢消沉下去的,或者是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不得已放弃的,那么我会说确实是毫无进展。但是突然完全被拦腰斩断,那只能说明整件事被人深深地冻结了起来。那也正是德莫泽尔对我们放任自流的原因。或许指导他这种行为的并不是其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历史学。心理历史学很可能预测到了些什么,可以让德莫泽尔在关键时刻取得优势。如果确是如此,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一败涂地,除非我们自己也能用上心理历史学的武器。” “可谢顿声称心理历史学并不存在。” “换了你是他,你会承认吗?”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应该对他施加压力。” “那没用的,阿甘。你听说过‘维恩之斧’的故事吗?” “没有。” “如果你来自尼夏亚,你就一定会听说的。那是一个在我家乡非常有名的民间故事。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叫维恩的伐木工,他有一把魔斧,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砍倒任何大树。那把斧头显然是件奇珍异宝,但维恩从来不必费心珍藏守护——而那把斧头也从来没有被人偷掉过。因为除了维恩本人,没人举得动那把斧头。 “而同样的,在目前情况下,除了谢顿本人,没人能操纵得了心理历史学。如果我们是强迫他加入我们这一边的,那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策划一些表面上看来是对我们有利的行动,而实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整垮。等到了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显然不行。他必须自动自愿地加入我们,他必须是欣然地为我们工作只因为他希望我们获胜。” “可我们怎样才能把他拉过来呢?” “谢顿有个儿子。锐奇,我想他是叫这名字。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没很在意。” “阿甘,阿甘。如果你不注意观察每件事情,你会错过很多要点。从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个小伙子在全心全意听我说话。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点我可以断言。对如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是最有把握的了。我很清楚自己何时深深撼动了他人的心灵,何时潜移默化了他人的思想。” 乔若南露出了笑容。这并不是他的招牌公众形象中那种虚情假意迷惑人心的笑容。而是此刻真实的笑容——冷冷淡淡,莫测高深,而又暗藏祸心。 “我们可以见机利用利用锐奇,”他说道,“可能的话,再通过他去影响谢顿。” ·8· 在那两个政客走了之后,锐奇就一直看着谢顿,一手抚弄着自己的小胡子。这种摸胡子的感觉令他极为满意。在这里斯特尔林区,有些人也留胡子,但他们的胡子往往是疏疏落落五颜六色的——即便有些是黑色的,看上去也驳杂不纯。而更多人则根本不留胡子,上唇光秃秃的。比如谢顿就不留胡子,不过那也没什么。照谢顿的头发颜色来看,他留起胡子反而会显得很滑稽。 他凑近些看看谢顿,想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道:“什么事?”声音中颇有一丝思绪被人打断的不快,锐奇理会得。 锐奇道:“我觉得你实在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嗨,那个瘦子,他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你在体育场修理过的家伙。 他肯定会怀恨在心。” “可他已经道歉了。” “他根本就没什么诚意。而另一个家伙,乔若南——则是个危险人物。 要是他们带着武器怎么办?” “什么?在这大学里?在我办公室里?当然不可能。这儿可不是匕里孛屯。再说,就算他们想要乱来,我一个人也足够收拾他们两个了。简直易如反掌。” “这我可不知道,爸。”锐奇一脸疑惑地说道,“你已经——” “不许说,你这小混蛋。”谢顿竖起手指训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象你妈了,我已经受够她了。我还没老——至少还没老到抡不动胳膊。 再说,我还有你在身边,而你也是个出色的角斗士,技术已经与我不相上下了。” 锐奇皱皱鼻子:“角斗顶个鸟用。”(积习难改。锐奇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尽管已经脱离了达尓区的泥潭有八年之久,他仍会时不时的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简直象标签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底层社会的。兼且他又身材矮小,这令他时常都有一种挫折感。——不过好在他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小胡子,没人能处处都压他一头的。) 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 “就目前而言,一动不如一静。” “呃,你看,爸。我在‘川陀视界’节目里见过乔若南好几次。我甚至还录了几盘他作演讲的全息录像带。——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看看他都讲了些什么。而,你知道,他言之有理。我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言之有理。他想让所有的区域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这话他*的一点也没错,是不是?” “当然没错。是文明人都会觉得那是正当的。” “那咱为啥不照那玩意儿来办呢?难道皇帝不觉得吗?德莫泽尔呢?” “皇帝和首相需要考虑整个帝国。他们不能仅仅着眼于川陀本身。乔若南空口白话的平等说说是很容易。因为他没有责任。一旦他自己坐上了当权者的位子,他就会发现他的努力将被一个拥有两千五百万颗行星的帝国稀释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他还会被这些区域本身搞到束手缚脚。 每个区域都想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平等权利——却不想让其它区域获得太多的平等权利。告诉我,锐奇,你认为应不应该让乔若南获得当权的机会,仅仅为了让他显示一下他能做到些什么?” 锐奇耸耸肩:“我不知道,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当场掐断他的喉咙。” “那说明你对我的忠诚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心。”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爸。” 谢顿亲切地看着锐奇,但在那深情的目光后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乔若南那种近乎催眠般的影响力究竟会起到多大的效果呢? ·9· 谢顿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去,让他可以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式。他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呼吸轻柔。 朵丝在房间的另一头,关上她的阅读器,把缩影胶片放回了原处。她适才正在潜心研究川陀早期历史中的弗罗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观点,此刻她发现偶尔闲下来揣摩揣摩谢顿的心事倒是个不错的消遣。 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历史学。他也许将耗尽他的余生,来探索这半浑沌技术的羊肠小道,并有可能在心理历史学尚未完成时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将这任务留待他人来完成(比如说阿玛罗尔,当然前提是他自己还没有被耗尽),他将为此心碎不已。 然而这又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动力。只要这个问题还彻头彻尾地困扰着他,他就会活得更长久些——而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终有一天她将失去他,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并不是这样的,当初她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他所知道的知识。 这是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个人需求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个人需求呢?为什么当这个男人不在她的视野中时,她会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即使当她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体内的基本定律并没有起反应时,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关心的应该只是他的安全问题而已,那其余的种种又是如何自行闯入她内心的呢? 很久以前,当她发现这种情绪已明确无疑时,就跟德莫泽尔谈过这个问题。 他相当严肃地对她说道:“你是复杂的,朵丝,而你所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单纯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经遇到过一些个体,他们的存在令我思维更舒畅,响应更愉快。我曾经试着比较过他们的存在和最终逝去对我产生的相对影响,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在这处理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他们的陪伴给我带来的愉悦多过他们的逝去给我带来的伤感。总体来说,曾经拥有好过一无所有。” 她心道:哈里终有一天将烟消云散,而现在每过一天就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天,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为好。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决定打扰一下谢顿:“你在想什么呢? 哈里。” “什么?”谢顿的双目会过神来。 “心理历史学,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进一条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没在想心理历史学。”谢顿蓦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头发?” “现在来说,是你的。”他柔情万种地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不是该换个颜色染一染?还是说,过了这些年,应该变灰白了?” “别傻了。谁会想要你长灰白头发。——不过这又让我想到一些其它问题。比如说,尼夏亚。” “尼夏亚?那又是什么?” “这与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无关,所以你没听说过我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遗世孤立,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我知道关于它的事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调查它。在所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中,很少有几个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而我怀疑还有哪个世界会象尼夏亚那样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朵丝把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似是而非的话题感兴趣了?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你最讨厌似是而非的吗?什么叫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 “哦,我自己说话似是而非时,我是不介意的。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关心的是乔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锐奇坚持的。讲得不是很有条理,但整体效果却颇为蛊惑人心。锐奇就对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个出身自达尔区的人都会受他蛊惑,哈里。乔若南对区域平等的不断呼吁自然而然会得到广大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热槽工的响应。你还记得我们在达尔区时的事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不是责备那些小家伙们。我仅仅是对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件事感到困惑。” 朵丝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乔若南总得有个出身之处,而反之,尼夏亚,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样,也总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时候,包括送到川陀。” “没错。但是我先前说过,我费了好大工夫调查尼夏亚。我甚至设法跟当地的一些小官员进行了超太空联系,那得花很多钱,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里报销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点什么事让你觉得这钱花得并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乔若南经常会讲些小故事来强调他的观点,那些故事据说都是他家乡行星尼夏亚的民间传说。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显得象个民间哲人,充满着朴素的哲学智慧。那些小故事给他的演说做铺垫。使他看起来象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穷乡僻壤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长大。民众喜欢这种传奇,特别是川陀人,虽然他们若是真的被拖去一个穷乡僻壤,他们会宁可死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梦想那种环境。”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夏亚人并不熟悉其中任何一个故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亚也许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它毕竟是个世界。在乔若南出身的区域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在你那个小官员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版本,但通常会在整个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理解那家伙说的话。他说银河标准语时带着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还跟那个世界的其他人谈过话,仅仅为了验证一下,而他们确实都带着同样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乔若南没这种口音。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川陀话。事实上,说得比我还好得多。我念字母‘r’时有点海立肯口音。而他没有。根据记录,他十九岁时来到川陀。依我之见,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说着一口刺耳的尼夏亚版银河标准语,那来到川陀后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长时间,总有些口音痕迹会被保留下来的——看看锐奇你就知道了,他说话时不时还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 “你根据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么呢?” “我的推论是——要知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象个推理机器般地在推理——乔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亚人。事实上,我认为尼夏亚是他信手捻来作为出身地的,仅仅因为那里太荒凉太偏僻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去验证一下的。他肯定在计算机里做了彻底的搜索才找到这样一个世界,使他谎言被戳穿的机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这简直荒谬,哈里。他为什么要假装来自另一个世界呢?那意味着他得大费手脚去篡改记录。” “他或许正是这么干的。他在民政部门或许有很多信徒,足以让这种篡改工作成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参与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记录中的一小部分,而他们都过于盲从,不会跟其他人谈起这事。”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改?” “我怀疑是因为乔若南不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朵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10· 朵丝冷静地思考着问题。这也是她唯一的思考方式——冷静。因为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瞑目凝思。八年前,她和谢顿造访过麦克根区,但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地方除了食物之外着实乏善可陈。 那些景象又浮现到她脑海中。那是一个清规森严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人都沉缅于过去之中。他们除去全身的体毛,那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历程,为的是让他们有别于他人,从而“知本”。他们的传说,他们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幻想)围绕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他们曾经统治着整个银河系,拥有长生之术,并且还有机器人。 朵丝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 她不认为谢顿关于麦克根区的记忆会比她更详细,事实上,她知道他肯定没她记得详细,不过他的头脑却比她好——当然,也有异于她。她的头脑仅仅适合于记忆,并且根据一条精确的演绎线索推导出一些明显的结论。而他的头脑却有着令人无从琢磨的跳跃性思维。谢顿老是喜欢假装直觉仅仅是他的助手阿玛罗尔的特权,但朵丝并不受他愚弄。谢顿还喜欢假装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数学家,以无尽迷惘的眼光审视着世界,朵丝同样不受他愚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她发现谢顿正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而这种姿态总令她以为他在绞尽脑汁地榨取心理历史学的点滴概念。 谢顿终于开口道:“麦克根区是一个清规森严诸多限制的社会。在那里总有些人会厌倦于那种行规蹈矩行尸走肉的生活。总有些人想要挣脱枷锁,到广阔自由的外部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不难理解。” “所以他们强行植入人造头发?” “不,通常并非如此。一般的脱逃分子——麦克根人这样称呼那些逃亡者很明显有轻视之意——是戴假发的。虽然比较简便,但也比较容易被识破。真正紧要的逃脱分子则植入人造头发,我听说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代价昂贵,不过好处是几可乱真。我以前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曾经听说过。我化了多年心血研究川陀上所有八百个区域,试图建立起心理历史学的基本定律与数学基础。虽然很不幸在这方面毫无建树,但多少学到了些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脱分子要隐瞒他们来自麦克根区的事实呢?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受到迫害。” “是的,他们没有受到迫害。事实上,公众也并不认为麦克根人是劣等民族。但情况更糟。没人把麦克根人当回事。他们聪明——这点人人都承认——受过高等教育,品格高尚,举止文雅,精于烹调,治理区域的能力更令人啧啧称奇——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信仰在麦克根区之外的人看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愚不可及。这种观念令那些被称为逃脱分子的麦克根人也受了池鱼之殃。一个想要在政府中擭取权力的麦克根人将被嘲笑声所粉碎。被人害怕没关系。被人轻视也不算太要紧。但被人嘲笑——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乔若南想要成为首相,所以他必须要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来自一个与麦克根区八辈子也挨不上边的偏远世界。” “但也有人确实天生就是秃头的。” “但不会象麦克根人去除毛发那样彻底。在外部世界,那没什么关系。 麦克根对外部世界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传言。麦克根人过于固步自封,他们中若有谁离开过川陀,那简直就成了稀有动物。但在川陀这儿就不同了。人们可能秃头,但在鬓角边缘通常还有些头发,可以昭示他们不是麦克根人——至不济还有眉毛胡子。而那些极少数完全不长毛发的——多半是一种病态——就实在是不走运了。恐怕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带着医生签的证书证明他们不是麦克根人。” 朵丝皱眉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敢肯定。” “你不会把他是麦克根人的事宣扬到尽人皆知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办到。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行迹隐藏得很好,而且就算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耸肩:“我可不想引起一股声讨种族偏见的浪潮。那种激情的宣泄一旦引发,没人再能控制得了,即便不发生这种事,川陀目前的社会情形也已经够糟了。就算我要以非常手段去处理那个关于麦克根的问题,那也仅仅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你也要以最小限度原则采取行动。” “当然。”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了德莫泽尔见面。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 朵丝瞪视道:“哈里,你该不会糊涂到指望德莫泽尔为你解决所有问题吧?” “我没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行呢?” “那我就得另谋对策,不是吗?” “如何另谋对策?” 谢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朵丝,我也不知道。你也不能指望我解决所有问题的。” ·11· 埃托·德莫泽尔并不经常被人见到,除了皇帝克里昂。他采取这种退居幕后的策略是出于种种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时间长河中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谢顿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而且除了他来到川陀的早些时候,再也没真正在私下里和他谈过话。 鉴于谢顿与拉斯钦·乔若南近来的那次临时会见,谢顿与德莫泽尔一致认同最好不要太过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哈里·谢顿径直造访位于皇宫之中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决定将会见安排在“穹边宾馆”里一间小巧而又不失奢华的套房中举行,地方恰在皇宫之外。 见到德莫泽尔令人痛苦地忆及旧日。而德莫泽尔一如往昔的事实令这种痛苦更显强烈。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硕仪表堂堂,头发依然是乌黑中带着些许金黄。他并不英俊,然而气质高贵。他的长相几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国首相应该的长相,但却与之前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曾经居于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谢顿暗忖,他的权力恐怕一半来自他的相貌,这种权力盖过了皇帝,凌驾于帝国朝廷,进而乃至整个帝国。 德莫泽尔向他走来,一丝温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弯去,却丝毫未损及他的面部平衡。 “哈里,”他说道,“真高兴见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变主意就此放弃呢。” “我对你的担心可超过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说不出口。这你是知道的。” “在我面前行的。说吧。我宁愿喜欢听你叫我真名。”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拼出那些字眼,声带能发出那些声音。“达尼尔,”他拖长了声音念道。 “R·达尼尔·奥利弗,”德莫泽尔道,“很好。与我共进一餐吧,哈里。与你一同进餐,我不必强迫自己吃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解脱。” “荣幸之至。虽然独自踞案大嚼与我心目中的欢宴气氛相去甚远。当然多少吃一两口——” “只要你高兴——” “彼此彼此,”谢顿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我们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举。”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见面的。” “为什么,达尼尔?” “两年之后又将举行‘十年大会’了。——你看上去吃惊不小。你没忘记吧?” “没忘。我只是从没想到过这事。” “你不打算参加吗?在上届大会上,你可是轰动人物呢。” “是的。靠着心理历史学。略有些轰动。”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从没有哪个数学家做到过。”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当时我只得逃亡,逃离皇帝的注意,直到时机成熟,我向你保证可以开始心理历史学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顿到一个隐匿之所埋没起来。” “当一所享誉帝国的大学的数学系主任算不得埋没吧。” “当然是。因为埋没的是我的心理历史学。” “啊哈,食物来了。不如暂时,让我们谈些别的吧,叙叙旧好了。朵丝怎么样?” “妙不可言。忠实尽责的贤内助。整天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猎犬似的死守着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频频如此。说真心话,达尼尔,对于你把我们俩撮合到一起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哈里,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也并没有预见到你们俩的婚姻幸福,特别是对朵丝——”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赐予我的礼物,无论你实际上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很高兴。不过这确是一件礼物,你以后会发现的,可能有着更深远的意义——我的友谊同样如此。” 对此,谢顿无言以对。见德莫泽尔向他比了个手势,于是埋首用餐。 过了片刻,他对着叉子上的一小块鱼肉微微颔首道:“我无法确切地认出这是什么肉,但我认得出这是麦克根人的烹调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麦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对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不会忘记的。” “这特殊的意义早已告一段落。他们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颗名为奥罗拉的行星上。他们的寿命长达三百余岁,并且是银河系‘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个奥罗拉人最初设计并制造了我。这我不会忘记的,我的记忆极少失真,我记得远比他们那些麦克根人子孙来得精确。 不过其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自行选择什么是对人类社会整体有益的行为,并尽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现在。” 谢顿突然紧张兮兮地说道:“我们不会被窃听吧?” 德莫泽尔看来饶为好笑:“如果你现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点。好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了必要的防范。既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进来,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离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会太过惊奇。 因为我早已尽人皆知是个眼高手低的业余数学家。这点对于那些非我朋辈的朝臣来说是个不错的笑料。我关注即将到来的‘十年大会’并为此做准备工作不会令这里任何一个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确实是为了有关大会的事想要请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你什么忙。在大会上我只有一件事可谈——而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谈的。就算我去参加大会,那也只有当听众的份。我无意发表任何论文。” “这我理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再告诉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对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为你经常在他耳边提起我吧,我猜。” “错了。这可不是我的功劳。皇帝陛下的行径时而也会令我感到莫测高深的。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大会,而且显然对你上次的谈话记忆犹新。他对心理历史学的兴趣丝毫未退,甚或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我须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会再次召见你。朝廷无疑会将此视作一项无上尊荣——一生之中竟蒙圣上两次召见。”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又有什么用?” “问题是无论何时何地,皇帝的召见都是容不得你拒绝的。——你那两个年轻的被保护人怎么样,尤果和锐奇?”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相信你对于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只是关乎安全方面的事,并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朵丝没向你报告吗?” “关键时刻她会报告的。但平常就不会了。要她当个事无巨细一律上报的间谍怕是有些困难。”又是那种浅浅的笑容。 谢顿轻轻哼了一声:“小伙子们都干得不坏。尤果现在是越来越难驾驭了。他比我更象个心理历史学家,我猜他觉得我在拖他后腿。至于锐奇,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无赖——他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讨厌的街头顽童时,就已经深得我欢心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也深得朵丝欢心。我真的相信,达尼尔,如果哪天朵丝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她会因为无法割舍对锐奇的爱而留下来。” 德莫泽尔点点头,谢顿沉声续道:“当年要不是卫伸摩区的拉谢尔觉得他惹人喜爱,我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我早被一枪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讨厌想到那件事情,达尼尔。那是个全然的意外,一个不可预测的事件。心理历史学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在最佳情况下,心理历史学也只能处理非常巨大的数量,从中得出概率,而对个体是无能为力的。” “可万一这个体是至关重要的——” “我怀疑你最终将发现没有一个个体是真正至关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赖于这些假设,我总是免不了把自己看作至关重要的人物,那是一种异乎寻常到不可理喻的妄自尊大。——而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我特地跑来这儿要跟你讨论的事情——坦率地说。我必须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一位侍应收拾走了残肴,房间里的灯光黯淡了些许,使四周的墙壁看上去似乎靠近了些,更给人一种私下密谈的感觉。 谢顿道:“乔若南。”他惜字如金,好象认为只要提及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啊哈,怎样。” “你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很好。我也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达尼尔,别跟我玩游戏。他是不是很危险?” “当然很危险。你对此有什么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是不是很危险?对你首相的职位?” “那正是我的意思。也正是他危险的地方。” “而你对此放任自流?” 德莫泽尔向前探身,左肘撑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有些事情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哈里。让我们理性一点来看问题吧。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登基至今已经有十八年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他的首席幕僚进而首相,而在他父亲统治的晚年我已经居于这种宰辅之职了。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很少有首相掌权如此之久的。” “你不是寻常的首相,达尼尔,这你知道。在心理历史学发展期间你必须手绾大权。别对我笑。这是事实。在我们最初相遇时,也就是八年前,你告诉过我,帝国正在逐渐腐朽衰落。难道你现在改变了看法?” “当然没有。” “事实上,衰落的迹象现在已经更显著了,不是吗?” “是的,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如果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乔若南现在推动整个帝国反对你。” “川陀,哈里。仅仅是川陀。外部世界牢靠得很,他们对我的努力感恩戴德,尽管经济正在衰退,贸易正在萎缩。” “但川陀才是最要紧的地方。川陀——我们所居住的皇家世界,帝国首都,核心要地,行政中心——是可以把你推翻的地方。如果川陀对你说不,你就保不住你的职位了。” “我同意。” “如果你走了,还有谁来关心外部世界?还有什么能阻止衰落的加速进行以及帝国迅速陷入无政府状态?” “当然,这是一种可能性。” “所以你必须有所做为。尤果深信你岌岌可危,相位恐将不保。他凭的是直觉。朵丝也说了同样的话,她用术语解释,那个什么三大还是四大的——的——” “机器人定律。”德莫泽尔插嘴道。 “小锐奇似乎对乔若南的学说颇为着迷——毕竟是达尔人的血统,你也明白。而我——我有些拿不准,所以跑来你这里寻求安慰,我想是这样。 告诉我目前情况都在你掌握之中。” “要是行的话,我当然乐得这样告诉你。可惜的是,我没什么安慰好提供你的。我确实危在旦夕。” “而你什么都不做?” “不。我已经花了大力气在消除不满以及淡化乔若南的影响。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做,或许我早就被赶下台了。可是光这么做还远远不够。” 谢顿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认为乔若南其实是个麦克根人。” “是吗?” “这是我的判断。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可我对释放种族偏见的力量又有些犹豫不决。” “你的犹豫是明智的。有好多事情一旦做来会产生许多我们不愿见到的副作用。你明白,哈里,我不怕丢掉乌纱——只要继任者能继续贯彻我的原则,尽可能延缓帝国的衰落。另一方面,如果由乔若南来成为我的继任者,那么,依我之见,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那么我们用任何手段阻止他都是合理的。” “也不完全对。即便乔若南被消灭而我保全了下来,帝国仍可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消灭乔若南虽然势在必行,但如果这种行为会促进帝国的衰落,那我也是不能采用的。我至今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小限度原则。”谢顿嘀咕道。 “你说什么?” “朵丝解释过你会被最小限度原则所约束。” “的确如此。” “那么看来,我造访你是失败的了,达尼尔。” “你的意思是说,你跑来寻求安慰却一无所获。” “恐怕正是如此。” “可我见你是因为我也同样在寻求安慰。” “从我这儿?” “从心理历史学那里。心理历史学应该可以预见到一条我所未见的安全路线。” 谢顿重重叹了口气。“达尼尔,心理历史学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首相神情严峻地看着他。“你已经用了八年时间了,哈里。” “可能是八年也可能是八百年都发展不到那种地步。这是个难以处理的问题。” 德莫泽尔道:“我并不指望技术发展到很完善,可你多少该有一些概略,一些框架,一些基本法则可供指导。可能并不完美,可总比纯粹的瞎猜要好。” “可我所有的并不比八年前更多。”谢顿哀叹道,“这就是全部了。你必须继续掌权,乔若南必须被消灭,而同时帝国的稳定又必须尽可能长久地被保持下去,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发展出心理历史学。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可能做到,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历史学。是不是这样?” “看来好象是的,哈里。” “于是我们在这个无聊的死循环中争论不休,而帝国正在毁灭。” “除非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除非你能让一些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我?达尼尔,没有心理历史学,我又怎能做得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哈里。” 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怏怏而去。 ·12· 其后的数日里,谢顿把他在系里的工作丢到一边,整日将他的计算机用于新闻收集模式。 能够处理每日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新闻的计算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这种计算机都在帝国总部,在那里是绝对必要的。而有些较大的外部世界首府同样有这种计算机,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只要与川陀上的新闻发布中心建立起超太空连接就足以满足需求了。 一台重点大学数学系的计算机,如果足够先进的话,可以被改装成一个独立的新闻源,而谢顿正是小心翼翼这么做的。毕竟这是他进行心理历史学研究工作的必备资源,当然这台计算机的性能对外人会以极度含混的理由搪塞过去。 从理论上来说,这台计算机会报告发生在帝国境内任何世界的任何异常事件。一条经过编码不太惹人注意的警告指示会自行凸显,这样谢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跟踪下去。这种警告指示很少出现,因为“异常事件” 的定义极其严格,只有大规模的非常剧变才会被列入其中。 在没有异常事件出现的时候,谢顿就随机地在各个世界逛逛——当然不会是所有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不过数十个而已。这实在是个有点沉闷,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厌倦的工作,因为几乎没有哪个世界每天没有个把小小天灾人祸的。东一个火山爆发,西一个洪水泛滥,要么就是这样那样的经济崩溃,当然,还有暴乱。近一千年来,每天都有上百个或更多的世界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发生暴乱。 自然而然地,这种事情并不受人重视。暴乱在人们看来跟火山爆发没什么两样,在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了。反倒是,如果哪一天没有任何地方报道有暴乱发生,那才是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保证会引起人们最严重的关注。 谢顿自己同样也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混乱灾难之于外部世界,恰如波涛起伏之于汪洋大海——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从过去的八年甚至八十年中发生的事情里找到表明帝国正在衰落的明显证据。可是德莫泽尔(在德莫泽尔不在场的时候,谢顿即便在思考时也不会把他称作达尼尔) 说衰落正在持续,而他为帝国诊脉却是自帝国诞生时便已开始了,这种方式是谢顿所无法仿效的——除非到哪天他能得心应手地操纵心理历史学的力量。 可能这种衰落的幅度相当微小,小到令人不易察觉,直到某个关键时刻来临——好象一所正在慢慢腐朽衰败的豪宅,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直到某天晚上屋顶轰然倒塌。 可屋顶什么时候会塌下来呢?这是个谢顿无法回答的问题。 偶尔,谢顿也会查查川陀当地的新闻。在这里,新闻相比之下总是更丰富些。一来,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有四百亿人口。二来,川陀上八百个区域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迷你帝国。三来,这里也总是充斥这各式各样冗长乏味的政府典礼和皇家社交活动。 然而,真正令谢顿注目的事情却是在达尔区。在达尔区议会选举中,乔若南党有五个人当选。根据背景资料介绍,这是乔若南党首次当选区域级公职。 这并不奇怪。如果说有哪个区域是乔若南党的根据地,那就一定是达尔区了。然而谢顿发现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征兆,预示着那位煽动家的野心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把这条新闻存入微芯片中,晚上带回了家里。 谢顿进门时,锐奇从计算机上抬起头,他显然觉得得为自己的存在做点解释。“我在帮妈整理她所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道。 “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做完了,爸。都做完了。” “很好。——来看看这个。”他向锐奇晃晃手中的芯片,然后把它塞进了显微投影器中。 锐奇瞥了一眼空中的新闻影像,道:“哦,这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我经常关注达尔区的动向。你知道,那是我的家乡。” “那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呢?川陀上的其它区域都把达尔区视作垃圾。他们又凭什么不去拥护乔若南的观点呢?” “你也拥护这些观点吗?” “这个——”锐奇若有所思地苦了苦脸:“我承认他说的有些东西确实很吸引我。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错?” “一点都没错——如果这是他的本意。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他不是将这仅仅当作一种获取选票的策略的话。” “对极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会这样想:我们投乔若南的票又有什么损失呢?既然我们原本就没有获得平等的待遇,尽管法律上是这么说的。” “立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如果你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地在死亡线上挣扎,恐怕没什么事能让你冷静下来。” 谢顿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在刚看到这条新闻时就已经开始考虑这问题了。 他说道:“锐奇,自从我和你妈将你带离达尔区之后,你就再也没回去过了,是吗?” “我记得还算清楚,五年前你去达尔时,我可是跟你一起去的。” “对对”——谢顿不耐烦地挥挥手——“可那次不算。我们当时住在一家区际饭店里,那里根本算不得是达尔区。而且我还记得,朵丝当时根本不让你独自上街。毕竟,那时你才十五岁。现在你想不想去达尔区? 独来独往,自行其事——现在你已经满二十岁了?” 锐奇吃吃笑道:“妈恐怕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没说我喜欢让她给我脸色看,我根本没想要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心?当然。我也想去看看老家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能在学习中腾出时间吗?” “当然。我不会拉下一星期的课的。此外,你还能帮我录下讲课的内容,这样我回来就可以补上了。请假应该不难。毕竟,我的老头子是个系主任——除非你已经被解雇了,爸。” “还没有。不过我可没把这看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行。” “你要这么想我才感到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愉快的假日旅行,爸。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名词,还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呢。” “别扯不相干的话。当你到了那里,我希望你去见见拉斯钦·乔若南。” 锐奇看来有些震惊。“我又怎么做得到呢?我压根不知道他在啥地方。” “他会去达尔区。他被邀请前往达尔区议会做演讲,那里有新进的乔若南党议员。我们会查到演讲的确切日期,而你可以在前几天去那里。” “可我又怎么去见他呢?爸。我不认为他会敞开大门任人拜访。” “我也不这么认为,但我把这事留给你自己去处理。在你十二岁那会儿,你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希望你没有被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磨尽了昔日的锋芒。” 锐奇傲然一笑道:“我想还不至于。但就算我见到了他。那又如何呢?” “那,尽你所能去发现。什么是他的真实计划。什么是他的真实想法。” “你真的认为他会告诉我吗?” “他如果告诉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有一种向人灌输信任的特异功能,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来,我们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商讨细节。如是者数次。 谢顿的心情相当痛苦。他无法确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但他又不敢跟尤果·阿玛罗尔或是德莫泽尔商量这件事(更不用说朵丝了)。他们可能会阻止他这么做。也可能会证明他的主意是个馊主意,而他实在不想要这种证明。他的计划看来是挽救危机的唯一途径了,他不想让这计划胎死腹中。 但这途径是不是真的存在呢?在谢顿看来,锐奇是唯一的希望,他或许能设法骗取乔若南的信任。但锐奇适不适合当这项计划中的工具呢?他是个达尔人,并且也是乔若南的同情者。谢顿又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 这真是可怕!锐奇是他的儿子——而谢顿此前从未怀疑过锐奇的忠心。 ·13· 也许谢顿曾怀疑过他的计策能否奏效,也许曾担心这会否弄巧成拙,也许曾对锐奇是否能够寄予重任怀有满腹疑虑,然而有件事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应该说是确信无疑——那就是当朵丝知道这一既成事实后会有什么反应。 而他果然没有失望——也许这个词正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失望了,那就是朵丝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在惊怒交加中咆哮如雷,而他已经做好了抵挡这种攻击的准备。 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毕竟不同于普通女人,他从没见她真正地发过脾气。或许她体内本就没有脾气——或者他认为是脾气的那种东西。 她只是冷眼凝视着他,低声怨道:“你把他送去达尔区了?一个人?” 柔声细语,略带疑惑。 这声音冷静得令谢顿感到一阵恐惧,半晌才断然道:“我也是不得已。 这是必要的。” “那就让我理解理解。你把他送去那个盗窟贼窝?那个罪恶之园?” “朵丝!你要这么说话我可生气了。我以为只有冥顽不化者才会用那种陈腔滥调说话。” “你否认我对达尔区的描述?” “当然。达尔区确实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但达尔区并不全是这样的。其实每个区域都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包括皇城区和斯特尔林区。” “但程度不同,不是吗?一跟十毕竟大不相同。就算所有的世界都犯罪猖獗,就算所有的区域都犯罪猖獗,那么达尔区也是其中最差的,不是吗?你有计算机。大可查查统计数据。” “不用查我也知道。达尔区是川陀最贫穷的区域,而贫穷、困苦与犯罪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把他独自送去那种地方?你可以陪他一起,或者让我陪他一起去,再或者让他带上五六个同学一起去。我肯定他们会乐意从紧张繁忙的学习生活中解脱出一段时间的。” “我要他办的事需要他一个人去办。” “你要他办什么事?” 谢顿对此缄口不语。 朵丝道:“难道是这样?你不信任我?”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我只敢独自一人去承受风险。我不能把你或者其他人陷进去。” “可现在承受风险的人不是你。而是可怜的锐奇。” “他此行没有任何风险。”谢顿不耐道,“他已经二十岁了,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壮得象棵树——我说的可不是这儿川陀上那些长在玻璃盖下的小树苗。我说的是那些长在海立肯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而且他还是个角斗士,那些达尔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跟你的角斗术。”朵丝道,语气冷冰冰的丝毫未曾解冻,“你以为这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那些达尔人带着刀。每个人都有。还有爆裂枪,我肯定。” “我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爆裂枪。法律上关于爆裂枪的管制还是相当严格的。至于刀,我肯定锐奇自己也随身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校园里也带着刀,严格来说这可是违法的。你以为他在达尔区会不带着刀吗?” 朵丝无言以对。 谢顿同样也陷入了片刻沉默,然后他决定该是时候安抚安抚朵丝了。他说道:“你看,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些内容。我希望他去见乔若南,那个人也将去达尔区。” “哦?那你期望锐奇做什么?令乔若南痛改前非,把他送回麦克根区?” “得了。真是的。如果你继续抱持这种讽刺的态度,那我们再讨论也没有用。”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穹顶下蓝灰色的天空。“我期望他做的” ——他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是拯救帝国。” “确实。这件事更容易做些。” 谢顿的声音相当坚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这件事你束手无策。德莫泽尔也束手无策。他差不多是对我说这件事就靠我来出谋划策了。而这正是我现在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也正是我将锐奇派去达尔区要做的事。 毕竟,你知道他有激发他人友爱之情的能力。这在我们身上很有效,而我确信这对乔若南同样有效。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所有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朵丝嘲弄地瞪大双眼。“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正在受心理历史学所指引?” “不。我不打算对你说谎。我还没有到达可以受心理历史学指引的地步,但是正如阿玛罗尔经常谈论到的直觉——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简单地说,直觉是人类头脑所特有的一种技艺,它能够从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数据中得出正确的答案。” “而你得到了正确的答案?” 谢顿一口咬定:“是的。” 然而在他自己心中,却有着不敢告诉朵丝的疑虑。万一锐奇的魅力失效了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是,万一他作为一个达尔人的自觉变得太强了怎么办? ·14· 匕里孛屯就是匕里孛屯——肮脏不堪,胡乱蔓延,暗无天日,曲折蜿蜒的匕里孛屯——流淌着腐朽,却又充满着一种活力,锐奇确信他从没在川陀上其它地方发现过这种活力。这种活力或许是找遍整个帝国也无从寻觅的,尽管除了川陀之外,锐奇没有去过任何世界。 他最后一次看见匕里孛屯是在他十二多岁的时候,不过这里的人们看来还是一如既往,仍然是低贱之辈与无礼之辈的混合物,充斥着矫揉造作的倨傲和喃喃不平的怨恨,男人留着浓密乌黑的小胡子,女人则穿着布袋似的套装,这在锐奇如今已久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眼光看来着实颇有些不自检点。 女人穿成那个样子还怎么能吸引男人呢?——不过这是个蠢问题。他在十二岁那会儿,就已经清楚地知道那种布袋装脱起来有多快多容易。 于是他矗立在那儿,沉浸于思潮与回忆之中,经过一条由商店橱窗组成的街道,努力想让自己唤醒对故地的记忆,他怀疑人群之中或许有人是他曾经认识的,不过已老了八年。其中或许还有他少年时代的伙伴——然而令他深感不安的事实是,虽然他还记得一些彼此间互取的绰号,却已经记不起任何人的真名了。 事实上,他记忆中的缺口大得惊人。八年虽然算不上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却是他生命中五分之二的岁月,再加上他离开匕里孛屯之后的生活又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之前的记忆已如无痕的旧梦般黯然褪色。 不过这里的气味依旧如故。他在一间面包店外停住了脚步,店面低矮而又邋遢,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椰子糖衣的味道——这是他在其它地方所闻不到的。他也曾经在其它地方买过涂着椰子糖衣的小烘饼,尽管广告上写着“达尔风味”,但那不过是味同嚼蜡的冒牌货——仅此而已。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诱惑。对啊,干吗不进去呢?他身上有钱,况且朵丝又不在跟前,不必担心她会皱着鼻子大声抱怨这地方有多不干净。在从前的时候,谁在乎干不干净? 店里光线昏暗,锐奇的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店堂里放着几张矮桌,桌边各有几把破椅,毫无疑问人们通常在这里用些点心,诸如咖啡烘饼之类。有个年轻人坐在其中一张桌旁,面前放着一只空杯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曾经是白色的T恤衫,在光线良好的时候或许会看来更脏些。 一位面包师,或许该说是一位服务员,从后间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小子要啥?” “来一焦炭冰。”锐奇同样粗声粗气答道(如果他表现得彬彬有礼,那就算不得是匕里孛屯人了),他说的是记忆中从前的市井行话。 看来这行话目前仍然通用,因为服务员给他拿来了他要的东西,直接用手拿的。这种做法在小时候的锐奇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的锐奇却略感难以接受了。 “要袋子吗?” “不用。”锐奇道,“我在这儿吃。”他付了钱,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焦炭冰,满满一口咬了下去,双目微微眯了起来。这在他少年时代算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了——有时是他在街头讨到足够的钱后去买的,有时是从某个临时的有钱朋友那里分享到的一口,更多的时候则是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偷来的。而现在他可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嗨!”一个声音叫道。 锐奇睁开双眼。有个男的坐在他桌前,向他怒目而视。 锐奇轻声道:“你在跟我说话吗?小弟弟。” “废话。你他*的在干吗?” “吃焦炭冰。关你小子屁事?”自然而然地他就用起了匕里孛屯的方式跟人说话。毫无挂碍。 “我问你他*的在匕里孛屯干吗?”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过是睡在床上长大的。不象你是睡在街上长大的。”损人的话脱口而出,就好象他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样。 “是吗?作为匕里孛屯人,你穿得也未免太考究了。吃软饭的小白脸。 在你身上闻得到香水味。”他竖起一根小指,暗示锐奇娘娘腔。 “你身上的汗臭味我可不敢恭维。老子周游过世界。” “什么周游世界?拉迪达。”又有两个人迈进了面包店。锐奇眉头微微一皱,他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被召来的。桌前那人对两个新来的说道:“这家伙周游过世界。却说自己是个匕里孛屯人。” 其中一个新来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故弄玄虚地敬了个礼,不怀好意地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这他*的不是很棒吗?能见到一个周游过世界的匕里孛屯人总是件好事。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帮帮他们的穷老乡。比如说,钱。你总乐意分两个小钱给穷人的吧?嗨?” “你有多少钱?先生?”另一个说道,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嗨!”柜台后的那位叫道,“你们这些家伙通统给我出去。别在我的店里惹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锐奇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要走,可坐在他对面那人伸出一条腿挡住了他的去路。“别走啊,朋友。我们还想要你陪陪呢。” (柜台后的那位,显然生怕事情要糟,躲进了后间。) 锐奇笑笑,说道:“伙计们,曾经有一次在匕里孛屯,俺跟俺老爸老妈走在一起,当时有十个家伙拦住我们的路。十个,我仔细数过。最后我们只好收拾掉了他们。” “是吗?”先前说话的那人说道,“你老爸收拾了十个人?” “俺老爸?见你的鬼吧。他才懒得浪费时间。是俺老妈收拾的。俺在这方面可比她更在行。而你们才三个人。所以,识相的话,趁早滚开,别挡俺的道。” “行。交出你所有的钱。还要扒下几件衣服。” 桌前那人站了起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刀。 “真是的,”锐奇道,“你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他已经吃完了他的焦炭冰,半转过身。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往桌上一靠,右腿猛地蹬出,足尖准确地命中持刀者的腹股沟。 那人一声惨叫便倒了下去。而锐奇则抓起桌子将第二个人撞到墙边,同时右臂闪电般挥出,掌缘狠狠切在第三个人的喉头,那人闷咳一声也倒了下去。 所有事情只用了两秒种的时间,如今店堂里只剩锐奇站在那里,双手各握着一把刀,说道:“现在还有谁想要活动活动筋骨的?” 他们瞪视着他,却一动也不敢动。于是锐奇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要走了。” 但是那个刚才退到里屋去的服务员一定是叫来了帮手,因为又有三个人走进了店堂,而那个服务员喊道:“捣乱分子!通统都是捣乱分子!” 新来的三个人衣着很相似,显然是某种制服——不过锐奇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制服。裤腿塞进靴筒里,宽松的绿色T恤束着腰带,再加上奇怪的半球形帽子扣在头顶,看上去颇为好笑。而T恤的左肩前方则印着字母JG。① 他们的长相是达尔人,但胡子却不太象达尔人。他们的胡子虽也乌黑浓密,但却仔细修理过,整整齐齐地保持在唇线上方,并不任其漫无节制地自然生长。锐奇心里暗自冷笑。他们的胡子缺乏他那种旺盛的活力,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胡子确实看起来整洁干净些。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说道:“我是昆勃下士。这里出了什么事?” 被打倒的三个匕里孛屯人陆续站了起来,显然被揍得够呛。一个还弯着腰,一个正揉着喉咙,第三个的样子象是扭了肩。 下士以贤明的目光审视了一下他们,他的两个手下知机地堵住了门。然后他转向锐奇——看来是唯一没受伤的人。“你是匕里孛屯人吗,小男孩?” “土生土长,不过我在别的地方生活了八年。”他令自己的匕里孛屯口音淡化了少许,不过还是保留了一些,那个下士多少也有些口音,跟他相差无几也就是了。达尔区除了匕里孛屯之外的其它地区中有不少还是颇为向往文明的。 锐奇道:“你们是治安警察吗?我好象不记得你们这种制服——” “我们不是治安警察。你在匕里孛屯是几乎找不到治安警察的。我们是乔若南卫队,现在由我们维护这里的和平。我们认识这三个家伙,他们也早就被警告过。我们会好好收拾他们的。不过你也是个问题人物,小鬼。你的名字。身份证号码。” 锐奇告诉了他们。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锐奇也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锐奇道:“这个。你有权力过问吗?既然你不是治安警察——” “听着。”下士厉声道,“别问什么权力不权力的。我们这是在匕里孛屯,我们掌权,所以就有权力。你说你打倒了这三个人,这我相信。但是你不可能打倒我们。按法律的规定,我们是不允许携带爆裂枪的,不过——”下士说着,慢慢拔出一把爆裂枪。 “现在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锐奇叹了口气。如果他当初安安分分直接去区政厅——如果他不曾节外生枝惹起了对匕里孛屯以及焦炭冰的思乡之情—— 他说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乔若南先生,既然你看来是他组织中的成员——” “要见领袖?” “是的,下士。” “带着两把刀?” “这是为了自卫。当我去见乔若南先生的时候,自然不会带着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你被拘留了,先生。我们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可能会委屈您一段时间,但我们会查清楚的。” “可你没权力这么做。你们并不是合法的警——” “呵呵,找别人去抱怨吧。在这之前,你是我们的。” 于是刀被没收了,而锐奇被拘留了。 ———————— 译注: ①JG——乔若南卫队(Joranum Guard)的缩写。 ·15· 克里昂早已不是全息像中所描绘的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君主了。也许在全息像中他仍然如此——可惜他的镜子却告诉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 他最近的那次生日庆典盛况依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已经是他的四十岁生日了。 这位皇帝对年届不惑并未感到任何不妥。他的健康状况相当良好。身体略有些发福,但还不算太过。如果不是定期做一些微量调整,他的脸看上去会更老一些,然而这种微量调整却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油光可鉴。 他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已是这个世纪中在位较为长久的君王之一了——而他觉得没什么事能阻止他继续在位个四十年的,或许结果会成为帝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也说不定。 克里昂又照了照镜子,暗忖若不刻意展现第三维的话,他看上去或许会更帅些。 如今看看德莫泽尔——那个忠心耿耿,干练可靠,必不可缺,而又令人无法忍受的德莫泽尔。他倒是一成不变。他的外貌依然如故,而且,据克里昂所知,他也从没做过什么微量调整。当然,德莫泽尔对任何事都是三缄其口的。而且他从来没有年轻过。当他侍奉克里昂的父亲时,克里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皇太子,那时他看上去就不年轻了。而现在,他看上去同样不年轻。是不是一开始看上去老一点就会让人忽略掉其后的变化? 变化! 这让他想起他传召德莫泽尔是有一件要事相商,并不是仅仅要他站在那里恭候圣上“御思”的。德莫泽尔或许会把过多的“御思”看作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德莫泽尔。”他唤道。 “陛下?” “那个叫乔若南的家伙。我已经听厌他了。” “您并没有非听不可的理由,陛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抬到了新闻的表面,这只是一时现象,不久就会销声匿迹的。” “可他并没有销声匿迹。” “有时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陛下。” “你怎么看待他,德莫泽尔?” “他很危险,但颇具声望。而正是这种声望助长了他的危险性。” “既然你觉得他危险,而我觉得他讨厌,那我们还等什么?难道不能把他关起来或是处决掉或是别的什么?” “川陀上的政治情况,陛下,是复杂——” “总是复杂。除了复杂之外你还能不能说些别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时期,陛下。对他采取强硬行动是没用的,那只会加剧危险性。” “我不喜欢这样。我或许算不上博览群书——一个皇帝也没时间博览群书——可我至少还知道我这个帝国的历史。近几个世纪来不乏这种所谓民粹主义者掌权的先例。而在这些先例中,他们无一例外将皇帝削弱成傀儡一个。我不想当一个傀儡皇帝,德莫泽尔。” “您当傀儡皇帝是不可想象的,陛下。” “你要再这样无所作为,这事怕也并非不可想象。” “我正在努力采取措施,陛下,只是行事谨慎。” “可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家伙,行事并不象你那么谨慎。差不多就在一个月前,有位大学教授——注意是位教授——单枪匹马地阻止了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他恰到好处地插了手,并成功地阻止了事态的恶化。” “确有其事,陛下。可您是怎么听说的?” “因为他恰好就是我感兴趣的那位教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件事呢?” 德莫泽尔几近谄媚地说道:“微臣又怎敢将案牍之上每件无关紧要的琐事都拿来打扰陛下圣听呢?” “无关紧要?那个采取行动的人是哈里·谢顿。” “他确实叫这名字。” “这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是不是在几年前发表过一篇论文,就在上次‘十年大会’上,那篇论文令我们深感兴趣?” “是的,陛下。” 克里昂眉飞色舞。“你看见了吧,我也是有记性的。我并不需要靠幕僚来替我记每一件事。我为了那篇论文的事还亲自召见过这个名叫谢顿的家伙,是不是?” “您的记忆真是完美无缺,陛下。” “他的计划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算命的方案。我那完美无缺的记忆一时想不起他管那叫什么来着了。” “心理历史学,陛下。那并不仅仅是个算名的方案,而是一种预测未来人类历史总体趋势的理论。” “这件事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陛下。正如我当时就解释过的,这个计划的实行是全然不切实际的。这是个绚丽多彩的计划,但毫无价值。” “然而他有采取行动阻止一场潜在暴动的能力。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自己会成功,又怎么敢这么做?这岂不正好证明了这个——什么?——心理历史学确实有效吗?” “这仅仅证明了哈里·谢顿是个有勇无谋之辈,陛下。即便心理历史学理论是有实用价值的,它也无法产生关于某个单独的人或单独的行为的结果。” “你不是数学家,德莫泽尔。而他是。我认为现在该是我再次垂询于他的时候了。毕竟,离下次‘十年大会’不是太远了。” “这是毫无用——” “德莫泽尔,朕意已决。你负责安排。” “遵命,陛下。” ·16· 锐奇耐着性子聆听布道,尽量不使自己极度焦躁的情绪有所流露。他正坐在一间临时的单人牢房里,此地位于匕里孛屯的陋街深处,一路行来巷陌纵横,令他恍如隔世。(想当年,他对此地的街头巷尾无不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甩脱任何追踪者,如今却再也没这份能耐了。) 陪伴他的人,穿着一身乔若南卫队的绿色制服,即便不是个传教士或洗脑人,也多半是个半吊子的空头理论家。他自称名叫山德·尼,此刻正操着一口浓重的达尔乡音向他灌输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长篇大论。 “如果达尔人民想要享受平等的权利,他们首先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得这种权利。良好的纪律,文明的举止,得体的情趣都是必不可缺的要素。好勇斗狠以及公然持刀都将成为旁人对我们怀以偏见的口实。我们必须一正视听而——” 锐奇打断道:“我同意您的话,尼队长,句句同意。——可我必须去见乔若南先生。” 看守缓缓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的,除非有预约,获得许可。” “你看,我是斯特尔林大学里一位颇具地位的教授的儿子,他是一位数学教授。” “不认识什么教不教授的。——我记得你说过你出生在达尔区。” “我当然是达尔区出生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而你有个当大学教授的老头子?听上去不太可能。” “好了,他是我的养父。” 看守对此不置可否,继续摇头道:“你在达尔区有认识的人吗?” “有位瑞塔大妈。她认识我。”(她当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现在可能已老到迈不动步了——死了都说不定。) “没听说过。” (还有谁?他认识的人里恐怕没有哪个能令眼前这人释疑的。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名叫斯穆迪杰的少年——或者至少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名字。即便再无计可施,他还总不至于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名叫斯穆迪杰的人?”) 最后他只得说道:“还有尤果·阿玛罗尔。” 尼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尤果·阿玛罗尔,”锐奇忙道,“他在大学里为我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那所大学里每个都是达尔人?” “只有他跟我才是。他曾经是个热槽工。” “他怎么进的大学?” “是我父亲在八年前把他带出热槽的。” “好吧——我找个人去问问。” 锐奇只得坐等。就算他能越狱逃走,在巷道错综复杂的匕里孛屯又有何处可以藏身,不致立即被人逮到的?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尼才姗姗来迟,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当初拘捕锐奇的下士。锐奇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这位下士多少还算是有些头脑的。 下士问道:“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叫什么名字?” “尤果·阿玛罗尔,下士,他曾是个热槽工,是我父亲八年前在达尔区这儿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去了斯特尔林大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父亲认为尤果当热槽工实在太屈才了,他可以干更为重要的工作,下士。” “比如说呢?” “数学。他——” 下士一摆手。“他当时在哪个热槽工作?” 锐奇踌躇片刻。“我那时还是个小孩,不过我想是C—2。”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C—3。” “那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在我个人并不认识他。不过那个故事在热槽倒是很有名的,而我恰好也在那里工作过。然而你也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认识尤果·阿玛罗尔的?”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我的办法。我在纸上写下我以及我父亲的名字。 然后我再写下一句话。你想方设法跟乔若南先生的访问团中的负责人取得联系——乔若南先生明天就会来达尔区这儿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那句话。如果没什么动静,那就让我烂死在这儿好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肯定他们会在三秒钟之内就把我从这里接出去,而你也将会因为传递了这个重要消息而获得晋升。 如果你拒绝做这件事,那么当他们最终在这儿找到我时——我相信他们会的——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尤果·阿玛罗尔是跟某位数学界的大人物走的,那我不妨告诉你那位数学界的大人物正是我父亲。他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下士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非毫无耳闻。 他说道:“你要写的那句话是什么?” “心理历史学。” 下士皱皱眉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与你无关。你只要把话带到,然后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他。“好吧。写下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有什么好戏。” 锐奇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也很想知道会演成什么好戏。这将完全取决于这位下士会向谁上报,以及那句话会起到多大的魔力。 ·17· 哈里·谢顿看着雨点打在皇家地行车的车窗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怀旧之情涌上心头。 这是他在川陀上的八年中第二次被传召到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露天地区来晋见皇帝——而两次天气都很坏。第一次的时候,他刚到川陀不久,那时的坏天气并不令他太在意。他觉得这没什么新鲜的。在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暴风雨是家常便饭,至少,在他出生的地方是这样。 可如今他已在虚拟气候下生活了八年,在这里所谓的暴风雨只是计算机随机点缀的阴云,仅在人们入睡的时候井然有序地下上几滴毛毛细雨。 狂风暴雨被和风细雨所取代,而严寒酷暑更是闻所未闻——温差的幅度仅限于令你解开衬衫的前襟或是套上一件薄薄的外套。然而即便是这样温和的偏差,他仍听到有人在抱怨。 而现在谢顿看到了真正的雨水从苍茫的天空倾盆而下——他已多年未曾目睹这种情景了——面对此情此景,爱意油然而生。这让他回想起了海立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劝司机绕个远路去皇宫。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帝正等着见他,即便毫无阻隔地直线行进,这段旅程对地行车来说也够长了。当然没有要皇帝苦候的道理。 和八年前与谢顿初见时相比,克里昂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的体重增加了十磅左右,还多了一脸的愁容。尽管他眼圈及脸颊边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谢顿还是看得出这是做了过多微量调整的结果。谢顿不由地对克里昂心生怜悯——由于君权及帝国的动荡不稳,皇帝已日渐式微。 克里昂与哈里·谢顿又一次单独相处了——仍然是在他们初遇时那间布置奢华的房间。按照惯例,谢顿静候垂询。 略微打量了一下谢顿后,皇帝以平缓的声调开口道:“真高兴见到你,教授。我们就不必拘礼了,象上次见面时一样好了。” “遵命,陛下。”谢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不必拘礼并不是真的不必拘礼,只不过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之下命令你这么做而已。 克里昂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房间在自动控制之下顿时活了起来,餐桌自行架起,盘盏罗列其上。谢顿在困惑不解中,看得眼花缭乱。 皇帝随口道:“与我共进一餐吧,谢顿?”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知何故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道。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他虽然很清楚从来没人(或者,至少是不应该)问皇帝问题,可又发现不得不问。 于是他说得很平和,尽量让这话听来不象是个问题:“首相不同我们一起进餐?” “他不来,”克里昂道,“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而且我也希望与你私下交谈。” 他们默默地相对用餐,克里昂始终凝视着谢顿,而谢顿则时而报以一笑。 克里昂并不以残暴或无道而著称,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完全有能力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谢顿逮捕,只要皇帝愿意施加他的影响力,案子的判决根本就不必经过审讯。若能避免皇帝的注意想来总是好的,可惜此刻谢顿无能为力。 当然八年前的情况比现在更糟,那时他是被荷枪实弹的卫兵押到皇宫里来的。——然而这并没让谢顿轻松多少。 终于克里昂再度开口。“谢顿,”他说道,“首相是个很有才具的人,所以我对他委以重任,然而我觉得,有时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是个毫无主见的君王。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从来没有,陛下。”谢顿从容道。急于辩白是没有用的。 “我不信。然而,我确实是有自己的主见的,我还记得你当初刚到川陀时提出过一个叫做心理历史学的玩意儿。” “我相信您一定也还记得另一件事,陛下。”谢顿温言道,“我当时解释过那只是个没有实用意义的纯数学理论。” “你的确是这么说过。你现在还是这么说?” “是的,陛下。” “自那以后,你还有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偶尔略有涉猎,可惜毫无建树。很不幸浑沌的干扰无可避免,可预言性并非——” 皇帝打断道:“我有个具体的难题,希望你能替我解决。——随意用些甜点吧,谢顿。味道很不错的。” “是什么难题,陛下?” “那个名叫乔若南的人。德莫泽尔告诉我——哦,说得相当婉转——他的意思是我不能逮捕这个人,也不能用武装力量去镇压他的追随者。他说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首相是这么说的,那么我猜想实情大概也确实如此。” “可我不想要这个名叫乔若南的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当他的傀儡。 德莫泽尔对此毫无作为。” “我相信他正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陛下。”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有助于减轻问题,那他显然并没有向我通气。” “也许,陛下,这是出于期望您超脱于争斗之外的考虑,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乔若南能够——如果他能够——” “夺权。”克里昂叫破道,语气极度厌恶。 “陛下圣明。您若是在个人立场上表现得过于反对他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维持超然不动的身份。” “我宁可将帝国的稳定建立在没有乔若南这个人的基础上。你对此有何高见,谢顿?” “是说我吗,陛下?” “就是说你,谢顿。”克里昂不耐道,“要我说,我根本就不信你所宣称的什么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之类的话。德莫泽尔一直与你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你以为我白痴到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想从你这儿得到某些东西。这东西叫做心理历史学,而我不是个傻瓜,我也想得到它。——谢顿,你是不是赞成乔若南?说实话!” “不,陛下,我并不赞成他。我认为他对帝国来说是个绝对的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我听说,你曾在你那所大学里单枪匹马地阻止过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 “那纯粹是我基于职责的一时冲动,陛下。” “拿这话去骗傻瓜吧,别跟我说。我敢肯定你是凭心理历史学推算出的结果。” “陛下。” “不用狡辩。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如果你站在帝国的这边,你总得有所作为。” “陛下,”谢顿小心翼翼地说道,吃不准皇帝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已经把我儿子派到达尔区去会见乔若南了。” “为什么?” “我儿子是个达尔人——他很精明。他也许会发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也许?” “只能是也许,陛下。” “你会与我通气?” “是的,陛下。” “好吧,谢顿,别再对我说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了,别告诉我说它不存在。我不想听这话。我期待你能对付乔若南。至于怎么做,我管不着,但你必须有所作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谢顿又回到了斯特尔林大学,心情却远比去时更为沉闷了。克里昂的话听来很有些只许成不许败的味道。 现在全靠锐奇了。 ·18· 锐奇坐在达尔区一幢政府大楼的接待室里,这种地方他以前从不曾来过——也不可能来过——作为一个小瘪三来说。事实上,即便现在他仍觉得有些不自在,好象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诚实可靠,讨人喜欢。 老爸说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不过他自己却从没意识到这点。如果这种天赋是出乎自然的,那么他很可能因为过于造作反而弄巧成拙。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看着一位官员正在办公桌上熟练地操作着计算机。那位官员并不是个达尔人。事实上,此人正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那个随同乔若南一起会见过老爸的人,当时锐奇也在场。 时不时的,纳马提会从桌上抬起头向锐奇瞄上一眼,目光颇含敌意。这个纳马提显然不觉得锐奇有什么讨人喜欢的。锐奇看得出来。 锐奇没有刻意对纳马提的怒目而视报以友善的微笑。这会显得太过做作。 他仅仅是在等待。他要做的就是这么多。如果乔若南来了,不出意料的话,锐奇将有机会与他一谈。 乔若南果然来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热情洋溢信心十足的微笑。纳马提举手打了个招呼,乔若南停下脚步。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锐奇暗自留意观察,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很显然,纳马提是反对这次会见的,此刻正在痛陈见解,锐奇不由对他恨得有些牙痒痒。 乔若南转过脸看了看锐奇,微微一笑,随手将纳马提推到了一边。这使锐奇意识到,虽说纳马提是这伙人中的智囊,但真正具有领袖魅力的人物无疑还是乔若南。 乔若南径直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腴而又有些润泽的手掌。“幸会,幸会!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先生。” “我听说,你为了来这里还碰到了点麻烦。” “这不算什么,先生。” “我猜你是带了你父亲的口信来的吧。我希望他是回心转意,决定加入我那伟大的正义事业了。” “恐怕并非如此,先生。” 乔若南略微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来这里他并不知道?” “不,先生。是他派我来的。” “我明白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还不饿,先生。” “那你不介意我吃点东西吧?我实在没多少时间享受这种平常的生活乐趣啊。”他说着,展颜一笑。 “没关系,先生。” 于是他们移到一张桌边坐下。乔若南打开一包三明治,咬了一口。这使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派你来,孩子?” 锐奇耸耸肩。“我想他大概是认为我或许能刺探到一些不利于你的情报,他可以借此来对付你。他是全心全意向着德莫泽尔首相的。” “而你不是?” “当然不是,先生。我是个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个达尔人,谢顿先生,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也是个受压迫者,所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我想要帮你。当然,我不想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 “他没理由会知道的。可你打算怎么帮我呢?”他迅速向纳马提瞥了一眼,纳马提此刻正倚在办公桌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双手抱在胸前,表情阴沉。“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吗?” “不,先生。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谈那个——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会懂。 但我认为他并没有在那玩意儿上取得任何进展。” “你肯定吗?” “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我爸手下有个家伙,尤果·阿玛罗尔,也是个达尔人,他有时会跟我说起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情。我肯定那里没什么动静。” “啊哈!我能不能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什么时候见上一面,你看呢?” “恐怕没用。他虽然对德莫泽尔不怎么感冒,却对我父亲忠心耿耿。他不会背叛他的。” “而你会?” 锐奇看来颇为不悦,不服气地嘀咕道:“我是个达尔人。” 乔若南清了清喉咙。“那我就要再问你一遍了。你打算怎么帮我呢,年轻人?” “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不过你也许会觉得难以置信。” “真的?说说看吧。就算我不相信,我也会当面告诉你的。” “是关于首相埃托·德莫泽尔的。” “哦?” 锐奇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其他人会听见我说的话吧?” “这里只有纳马提和我。” “好吧,听着。那个叫作德莫泽尔的家伙不是人。他是个机器人。” “什么!”乔若南惊呼道。 锐奇觉得需要进一步解释一下。“机器人是一种机械构成的人。他不是人类,是一台机器。” 纳马提忍不住脱口叫道:“乔乔,别信这话。这简直荒谬。” 但乔若南却向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父亲曾去过麦克根区。他告诉我很多那里的事。在麦克根区他们经常谈论到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听说过这事。” “麦克根人相信机器人在他们祖先时代曾一度相当盛行,但后来却被完全抹消了。” 纳马提眯起双眼。“但你又凭什么认为德莫泽尔是机器人呢?对麦克根人那些白日梦我也是略有耳闻的,据我所知机器人是由金属制成的,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锐奇坦言道,“但我听说有少数机器人造得非常象人,而且他们有无穷的寿命——” 纳马提猛摇其头。“传说!荒谬的传说!乔乔,为什么我们要听——” 但乔若南却迅速地打断了他。“不,阿甘。我想听他说下去。我也听说过这些传说。” “但这是胡说八道,乔乔。” “别这么急着下结论说是‘胡说八道’。即便确实如此,仍有不少人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胡说八道中。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告诉我,年轻人,撇开传说不谈,是什么让你认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的? 就让我们假定机器人是存在的好了。那么,是关于德莫泽尔的什么事使得你说他是个机器人的?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先生。”锐奇道。 “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乔若南问道。 “不,先生。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是关于他的种种迹象。他从不改变。他从不变老。他从不显露情绪。 他有一种特质让他看上去象是金属制造的。” 乔若南靠回他的椅子里,盯着锐奇看了良久。几乎让人听得出他的思维在嗡嗡作响。 终于他说道:“就假定他是个机器人好了,年轻人。你又为什么要在乎呢?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锐奇道,“我是个人。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乔若南转向纳马提,神情热切之极。“听到了吗,阿甘?‘我是个人。 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把他放到全息电视里去让他说那句话。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直到它敲进川陀上每一个人的心底里去——” “嗨!”锐奇叫道,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我不能在全息电视里说那个的。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是,”乔若南忙道,“我们也不会容许那么做的。我们仅仅是用那句话。我们会找其他达尔人来干。从每个区域里找个人来说那句话,用各自的方言来说,但表达的却是同一个讯息:‘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纳马提道:“万一德莫泽尔证明了他不是机器人怎么办?” “真的吗?”乔若南道,“他怎么证明呢?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什么?伟大的德莫泽尔,宝座后的实权人物,那个自克里昂一世登基以来掌权至今,并且在克里昂父亲在位时就已大权在握的大人物?居然要爬下来向民众哭诉他也是个‘人’?这对他来说跟被证明是个机器人同样糟糕。阿甘,我们把坏人赶进了一条永无出头机会的死胡同,这都多亏了眼前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锐奇的脸不由得红了。 乔若南道:“你叫锐奇,是吧?一旦我们的政党掌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区将会获得优待,而你也将获得显赫的地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导者,锐奇,而且你也决不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你有没有后悔,现在?” “一辈子也不后悔。”锐奇热诚地应道。 “现在,你不妨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你告诉他我们对他毫无恶意,我们相当器重他。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你自己通过调察发现的,随你怎么说好了。还有如果你发现任何你认为对我们有用的情报——特别是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一定告知我们。” “这个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说达尔区将来会得到好处,你是不是真心真意的?” “绝对真心。区域平等,我的孩子。世界平等。我们将把一切特权与不平等的恶瘤连根铲除,迎来一个全新的帝国。” 锐奇连连点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19· 银河帝国皇帝克里昂,步履匆匆地穿过从他的寝宫通向办公区的拱廊,那里是为数庞大的居住在皇宫附属建筑之内的各级官僚的办公场所,也是帝国的中枢神经。 数名贴身侍从跟随在他身后,神色凝重。这位皇帝从来没有移驾造访过谁。他要见谁只须传唤一声,召人晋见就是了。即便移驾亲临,也不会表现得如此行色匆匆,气急败坏。怎么会呢?他是皇帝,因此,他更多的是所有世界的象征,而非一个常人。 然而现在他看来确系常人。他不耐地向众人挥挥右手,示意他们闪到一边去。左手则攥着一张闪闪发亮的全息像。 “首相,”他的声音几乎象是被人掐到了喉咙,不再是那种稳坐在宝座之上刻意营造出来的温文而雅的声调。“他在哪里?” 挡住他去路的高官们个个笨手笨脚慌里慌张地打算让路,可惜难以协调一致,偏偏乱成了一团。克里昂怒气冲冲地从他们之间擦身而过,这无疑令在场所有人感觉象是经历了一场白日的恶梦。 终于他冲进了德莫泽尔的私人办公室,稍稍有些气喘,吼道——确确实实是吼——“德莫泽尔!” 德莫泽尔带着一丝惊诧抬起头,然后四平八稳地站起身来,毕竟皇帝到场时没人可以坐着,除非圣上赐坐。“陛下?”他道。 皇帝把全息像重重地砸在德莫泽尔的办公桌上,道:“这是什么?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 德莫泽尔看了看皇帝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张漂亮的全息像,清晰且生动。 人们几乎听得见像上那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开口说字幕上的那些话:“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德莫泽尔不温不火地说道:“陛下,这东西我也收到过。” “还有谁收到过?” “据我的印象,陛下,这种传单早已传遍整个川陀了。” “是吗,那你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家伙正盯着看的人是谁?”克里昂以御指轻轻敲击着像片。“是不是你呀?” “类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陛下。” “如果我没有搞错,这种你所谓的传单的散播意图是在于指控你是个机器人吧?” “看来其意图确实如此,陛下。” “如果我有说错请指正我,机器人是不是在——在恐怖小说或是儿童故事里那种传说中由机械构成的人类?” “麦克根人则将其当成一种宗教信念,陛下,机器人——” “我对麦克根人和他们的宗教信念没兴趣。为什么他们会指控你是个机器人?” “我相信,这仅仅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陛下。他们希望把我描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任何谋划都是出自机器的无情计算。” “这太牵强了,德莫泽尔。我不是傻瓜。”他又敲了敲像片。“他们想让人们相信你真的是个机器人。”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陛下,如果人们愿意相信那种说法的话。” “可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这是对你的政府机关的尊严的诋毁。更可恶的是,这也是对帝王尊严的诋毁。这暗示着我——我选了个机械构成的人当我的首相。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了,德莫泽尔,我们不是有禁止诽谤帝国政府官员的法律吗?” “是的,是有的——而且相当严厉,陛下,条款的确立可以回溯到《阿博拉米斯大法典》的时代。” “而诽谤皇帝本人更是一项重罪,是吧?” “量刑标准为死刑,陛下。是的没错。” “好极了,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诽谤了你,更是诽谤了我——不管是谁干的,都该立即被处决。很显然,这是乔若南幕后操纵的。” “这是勿庸置疑的,陛下,但要证明却可能相当困难。” “胡说八道!我认为证据已经足够了!我只想要他死。” “可问题是,陛下,那些诽谤法案从来没有真正执行过。至少这一个世纪以来,肯定没有。” “正因如此,社会才会变得这么不稳定,帝国才会受到根本性的动摇。 法律仍是在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执行好了。” 德莫泽尔道:“三思啊,陛下,想想这是否明智之举。这会让您表现得象个昏庸无道的暴君。您的统治一向以来都是以仁政和德政而著称于世的——” “是啊,可看看我得到了些什么回报。现在我们就改变作风让他们怕我好了,爱戴已经不济事了——如今这世道。” “我强烈建议您不要这样做,陛下。这会激起反抗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你要怎么做?走到人们面前说:‘拜托你们仔细看看我吧。我不是机器人。’” “不,陛下,如您所言,这样做会毁了我的尊严,更糟的是,也会毁了您的尊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清楚,陛下。我还没考虑成熟。” “还没考虑成熟?——快去联络谢顿。” “陛下?” “我的命令有这么难理解吗?快去联络谢顿。” “您希望我去把他召进宫来,陛下?” “不,现在没那个时间。我相信你应该可以在我们之间建立一条不会被窃听的密闭通讯线路吧?” “当然可以,陛下。” “那就快去办,现在就要!” ·20· 谢顿可没有德莫泽尔那份镇定自若,毕竟,他只是血肉之人。传召降临到他的办公室,扰频器的电磁场所产生的突如其来的微弱闪光与振动已足以令他意识到一些不寻常的事将要发生了。他以前也曾用密闭线路通过话,然而比之这种御用的安全程度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原以为是某个政府官员在为德莫泽尔开路。考虑到近来搞得满城风雨的机器人传单,他没指望比这更小的事。 但他同样没指望比这更大的事,所以当皇帝本人的影像,轮廓边缘尚带着扰频场的微弱闪烁,步入他的办公室时(姑且这么说吧),谢顿跌坐回他的椅子里,嘴巴张得大大的,一时竟站不起身来。 克里昂不耐烦地示意他不必起身接驾了。“你肯定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谢顿。” “您是指那些关于机器人的传单,陛下?” “我指的正是这个。我们该怎么办?” 尽管有了赐坐的特许,谢顿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还有呢,陛下。乔若南借着这个机器人的话题在川陀到处组织起了群众集会。至少,这是我从新闻广播里听到的。” “这件事朕竟然一无所知。当然一无所知。皇帝要知道这种事干吗?” “这种事确实是不用皇上去亲自关心的,陛下。我相信首相——” “首相什么也干不了,他甚至不跟我通气。我现在转向你跟你的心理历史学。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陛下?” “我不想跟你玩拐弯抹角的游戏,谢顿。你已经在心理历史学上研究了八年了。首相告诉我不应对乔若南采取法律行动。那么,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谢顿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没什么!” “你没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不,陛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没什么需要做的。没什么! 首相告诉您不应采取法律行动是相当正确的。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很好。那怎样才能把事情搞好呢?” “您没什么需要做的。首相也没什么需要做的。放任乔若南,让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又有什么用?” 谢顿尽可能地淡化话语中孤注一掷的口气,说道:“那很快就会见分晓的。” 皇帝看来当场就松了口气,似乎所有的恼火与怒气一下子从他身体里泄了出去。他道:“啊哈!我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 “陛下!我没说——” “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得够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但我需要的是结果。我仍然掌握着御林军以及帝国的三军武装部队。他们仍是忠于我的,一旦局势真的失控,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他们。但在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次机会。” 皇帝的影像一闪而灭,谢顿坐在那儿,只呆呆地看着影像消失后留下的空白空间。 自从他八年前首次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十年大会”上提及心理历史学以来,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更难堪的事实,那个他冒冒失失提及的东西至今尚不存在。 他所仅有的不过是一些疯狂的想法,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种被尤果·阿玛罗尔称为直觉的东西。 ·21· 两天之内,乔若南的势力扫遍了整个川陀。一部分是他亲历亲为,大部分则是通过他的副手们去完成的。正如谢顿对朵丝嘀咕的,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他如果生在旧时代会是个天生的将帅,” 他说道,“他从政可真是浪费了。” 而朵丝却道:“浪费?照现在这个发展速度,他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当上首相了,如果他愿意,两个星期之内当上皇帝怕也不是难事。有报道说,甚至某些军方人士也在为他喝彩。” 谢顿摇摇头。“很快就会崩溃的,朵丝。” “你说的是什么?乔若南的政党还是帝国?” “乔若南的政党。机器人的故事产生了一时的轰动,特别是那些传单的有效运用,但只要稍微思考思考,稍微冷静冷静,公众就会发现这个指控有多荒谬。” “可是,哈里,”朵丝紧追不放道,“你对我用不着说假话。这并不是什么荒谬的故事。乔若南怎么发现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的?” “哦,那个呀!是锐奇告诉他的。” “锐奇!” “没错。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并且平安归来,乔若南还许诺以后让他当达尔区的领导人呢。乔若南完全相信他。正如我所料。” “你的意思是说,你告诉锐奇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然后再让他把这消息透露给乔若南?”朵丝的脸色看来异样的恐怖。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的。你知道我无法告诉锐奇——或任何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我肯定得不能再肯定地告诉锐奇德莫泽尔不是机器人——即便那样做也是很困难的。但我确实让他告诉乔若南德莫泽尔是机器人。在他来说,他会以为是在对乔若南撒谎。” “可为什么,哈里?为什么?” “这不是心理历史学,我老实告诉你。你不会跟皇帝一样以为我是个魔术师吧。我只是想让乔若南相信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他是麦克根人出身,因此他从小耳闻目染的就是麦克根文明关于机器人的传说。所以,他会不自觉倾向于相信这种说法,并且以为公众也会象他一样相信这种说法。” “那么,公众会不会相信呢?” “不会真的相信。当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无稽之谈——或者说他们会以为如此。我说服了德莫泽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做一次演讲,节目会被播送到帝国的一些重要地区以及川陀上的每一个区域。 他在演讲中可以谈方方面面的话题,但就是不谈那个机器人的话题。我们都知道,目前也确实有足够多的政治危机可以容我们来安排一次演讲。 人们会仔细聆听这次演讲,但却听不到一星半点关于机器人的内容。然后,到结束的时候,他会被问及关于传单的事,而他一个字都不用回答。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笑。” “笑?我从不知道德莫泽尔会笑。他几乎是连笑容都没有的。” “但这次,朵丝,他会笑的。这是一件没人想象得到机器人会做的事。 你也见过那些在全息幻想电影里的机器人,不是吗?他们总是被描绘成死板、无情、毫无人性——那才是人们心目中的机器人形象。所以德莫泽尔需要做的仅仅是笑。另外——你还记得日主十四吗,那位虔诚的麦克根领导人?” “当然记得。死板、无情、毫无人性。他也从来不笑。” “这次就不会了。自从发生了体育场的那场小殴斗以来,我在乔若南的问题上做足了功夫。我知道了乔若南的真名。我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的父母是谁,他在哪里接受的早期教育,而所有这一切,包括证明文件,都送去了日主十四那里。我想日主是不会喜欢逃脱分子的。” “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挑起种族偏见。” “我没有。如果我把这些信息通过全息电视公诸于众,那就是挑起种族偏见了,可我只是把他交给了日主,毕竟,它原本就属于那里。” “可他会引发种族偏见。” “当然不会。川陀上没人在意日主——不管他说些什么。” “那然后会怎么样呢?” “那,我们就只有走着瞧了,朵丝。我没有对目前的情况做过心理历史分析。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分析有没有可能做。我只能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22· 德莫泽尔笑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笑。他坐在那儿,与哈里·谢顿及朵丝·范娜碧丽共处一间防窃听的密室里,每次当谢顿给出一个信号,他便发笑。有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声嘶力竭,可谢顿却大摇其头。“这样是无法取信于人的。” 于是德莫泽尔便改作微笑,笑得斯文而高雅,谢顿不由得做了个鬼脸。 “我算是输给你了,”他道,“跟你说笑话是没用的。你只会从知性上去理解问题。你所能做的只能是把笑声牢牢记住。” 朵丝道:“用全息笑迹跟踪。” “不行。那就不是德莫泽尔了。那不过是一群被雇来做傻笑示范的白痴。 那不是我所要的。再试试,德莫泽尔。” 于是德莫泽尔试了又试,直到谢顿说:“行了,就这样,记住这种笑声,当你被人问及那个问题时就重现这种笑声。你还得看上去再开心点。你总不能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却铁青着脸。来点微笑,一点点就行。嘴角向后牵一牵。”德莫泽尔的嘴慢慢裂成一个呲牙咧嘴的笑容。“不坏。 你能不能让你的眼睛再闪闪发光一点?” “你说的‘闪闪发光’是什么意思?”朵丝愤然道,“没人能让眼睛闪闪发光的。那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 “不,不对,”谢顿道,“那是眼中有泪水的暗示——伤心、喜悦、惊奇、诸如此类——那是光线反射于流动的液体上的效果。” “嗨,你不会是真的指望德莫泽尔流出眼泪吧?” 然而德莫泽尔却实事求是地说道:“我的眼睛确实会产生出眼泪,这是为了日常清洁——但从来不会过量。也许,虽然,如果我想象我的眼睛受到一点刺激的话——” “试试吧,”谢顿道,“这没什么害处。” 很快就到了那一天。当德莫泽尔在亚以太全息电视上的演讲结束,他的话语以数千倍于光速的效率传播到了数百万个世界——那些话语严肃,务实,内容丰富,且没有任何巧言令色——几乎讨论了所有的话题,除了机器人——德莫泽尔表示他可以接受提问了。 他并不需要苦等良久。第一个问题恰恰就是:“首相先生,您是机器人吗?” 德莫泽尔先是冷冷地凝视前方,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然后他嘴角一牵,身子微微摇动,继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并不是很大声,然而却笑得很开怀,是那种乍闻趣事的会心之笑。这种笑声是极具感染力的。观众也跟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很快就变成的满堂的笑声。 德莫泽尔等到笑声渐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说道:“真的要我回答那种问题吗?有必要吗?”直到屏幕暗去,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23· “我敢肯定此计已然得售。”谢顿道,“自然我们不可能看到形势突然逆转。这需要时间。但现在事情正在步向正轨。我在大学体育场阻止纳马提的演讲时就注意到了。观众起先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但当我面对劣势,夷然不惧地向他挑战时。观众立即倒戈,站到了我这一边。” “你认为这次的情况跟那时类似吗?”朵丝满腹狐疑地问道。 “当然。如果我没有心理历史学,那我可以使用类推——用我天生的头脑,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次的情况是首相,由于那个指控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他对此报以一笑,这是机器人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此这本身就是对那个问题最有力的回击。理所当然的,群众的同情心开始滑向他这一边。没什么能阻止那种趋势。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得等待日主十四的反应,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你对此也确信无疑?” “绝对确信。” ·24· 网球是谢顿最喜爱的运动之一,不过他喜欢的是自己打而不是看别人玩。 因此,当他看着皇帝克里昂穿着运动服,满场飞奔地接球时,心中着实不耐。事实上,这应该叫做“御式网球”,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这种运动是皇帝们的最爱,奇Qīsuū.сom书它与平常的网球比赛的不同之处在于使用了一种计算机控制的球拍,这种球拍能够根据持拍者施加在球拍柄上的压力适当地改变角度。谢顿也曾尝试着用过几次这种球拍,但发现要掌握这种持拍技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哈里·谢顿的时间实在太宝贵了,显然无暇浪费在这种无聊琐事之上。 终于克里昂以一记角度刁钻的回球赢得了比赛,在观赛群臣精心泡制的欢呼声中跑回场边,谢顿迎上道:“祝贺您,陛下。您在场上的表现真是精采绝伦。” 克里昂冷冷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谢顿?他们都是故意输给我的。 这种胜利对我来说毫无乐趣可言。” 谢顿道:“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您可以命令您的对手打得更卖力些。” “没用的。他们最后总还是故意输给我。他们要是真赢了,我会更不高兴的,尽管胜之不武,赢总比输好。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悲哀啊,谢顿。 乔若南大概也会发现这点的——如果他成功登上帝位的话。” 他消失进了他的私人浴室,过了差不多刚好洗个澡的时间,他又再次现身。洗得干干净净,烘得干干爽爽,身上也换了套较为正式的行头。 “现在,谢顿,”他说道,摆手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这个网球场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隐秘的谈话场所了,可幸天气又是这么爽朗,我们就不用去室内了。我看了那个日主十四的麦克根人消息。那有用吗?” “绝对有用,陛下。正如您所看到的,乔若南被指责为麦克根人的逃脱分子,并且用最强烈的措辞被控以亵渎之罪。” “那是不是让他完蛋了?” “那个消息对他威信的打击是致命的,陛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相信那个首相是机器人的荒谬故事了。而反过来,乔若南则被暴露出是个说谎者和伪装者,更糟的是,他还被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说得好,”克里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就是狡猾,那就值得佩服;而被逮着了,那就是愚蠢,没人再会佩服他。” “您的话一针见血,陛下。” “那么说乔若南不再是个危险了。” “这个我们不能肯定,陛下。他可能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甚至现在就有可能。他仍然拥有一个完善的组织,并且还有一批死忠的追随者。历史上也不乏这种挫败之后卷土重来的先例——有人遇到的挫败甚至比这更大。” “既然如此,我们把他处决掉吧,谢顿。” 谢顿摇摇头。“那就失策了,陛下。您该不会想把乔若南塑造成一个烈士而把自己弄成一个暴君吧。” 克里昂眉头一皱。“你现在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象德莫泽尔。每当我想要采取强硬行动时,他就嘀咕‘暴君’这个词。在我之前的历代先皇中有不少都是采取过强硬行动的,而他们最终都受到敬仰,并被后世认为是刚毅果决。” “这点毫无疑问,陛下,可惜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不太平的年代。而且这个处决也毫无必要。您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达到您的目的,使您看起来开明且仁慈。” “看起来开明?” “是确确实实的开明,陛下。我失言了。处决乔若南说到底是报复,在人看来毕竟不体面。而作为皇帝来说,您应当以一种宽和的——甚至是慈父般的——胸怀来回应您的子民对您的信任。您应当一视同仁,因为您是万民之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陛下,乔若南冒犯了麦克根人敏感的宗教问题,而您对他这种冒渎行为惊诧万分,而他又是麦克根人出身。那还有什么比把乔若南交还给麦克根人,让他们去处置他更好的呢?您会因公正的圣裁而备受称道。” “然后麦克根人会处决他?” “也许会,陛下。他们的法律对于亵渎之罪的惩罚是极其严苛的。他所能获得的最好结果,是被关起来终身服苦役。” 克里昂微微一笑。“很好很好。仁慈宽容的名声归我,而肮脏的勾当则交给他们去干。” “他们会的,陛下,如果你真的把乔若南交到他们手里的话。而那样做,仍然是塑造出一个烈士。” “这你可把我给搞糊涂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让乔若南自己选择。您告诉他,出于对帝国社会安定的考虑,您的责任心催促您将他交给麦克根人去审判,然而您的仁慈心又惟恐麦克根人对他的惩罚过于严厉。因此,作为法外恩典,他可以选择被流放到尼夏亚去,就是那个他自称生于斯长于斯的偏远星球,他可以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安度余生。当然,他将始终置于您的严密看管之下。” “那样就能把事情摆平了?” “确实如此。如果乔若南选择回到麦克根区,那他无疑是选择自杀——而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会选择自取灭亡的人。他肯定会选择尼夏亚,尽管这是个理智的选择,但同样也是个怯懦的选择。作为一个尼夏亚的流亡者,他再也组织不起任何足以颠覆帝国的运动了。他的追随者们注定将分崩离析。他们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去追随一位烈士,但若追随的是个懦夫,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真是令人惊叹!你究竟是怎么策划出来的,谢顿?”克里昂的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敬佩之情。 谢顿道:“呃,其实我们有理由假设——” “没关系。”克里昂打断道,“我不指望你会对我说实话,就算你说了我也未必听得懂,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德莫泽尔已经离任了。近来的这次危机显然已令他身心俱疲,我也同意他是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 可我毕竟不能没有首相,所以从现在起,你就是首相了。” “陛下!”谢顿的悲鸣声中掺杂着惊讶与恐惧。 “首相哈里·谢顿。”克里昂冷然道,“这是朕的旨意。” ·25· “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德莫泽尔道,“这是我的提议。我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待得太久了,而近来接二连三的危机也已使我达到了三大定律所能容许的行动极限,再这样下去我迟早得瘫痪。你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 “我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继任者。”谢顿急叫道,“我哪里懂得该怎么管理帝国了?皇帝蠢得以为我是凭着心理历史学解决了这次危机。可我真的没有。” “这没关系,哈里。只要他相信你有心理历史学的答案,他就会热心地跟着你亦步亦趋,这会使你很容易成为一代贤相。” “但他也很可能跟我跟到沟里去的。” “我有一种感觉,你敏锐的判断力——或者说是直觉——会把你导向正途的……不管有没有心理历史学都一样。” “可我没有你该怎么办——达尼尔?” “谢谢你这样叫我。我不再是德莫泽尔了,只是达尼尔。至于说你没有我该怎么办——不妨将乔若南的一些关于平等和社会公正的主张运用到实践中去吧?这也许并不是他的真实心意——他或许只是把这些当作获取民心的途径——但这些主张本身并不坏。另外不妨让锐奇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尽管他本身被乔若南的那些主张所吸引,但他最终还是站在你这边整垮了乔若南,他对此定然会有些负疚感,觉得自己有点象个叛徒。要让他明白他不是。此外,你也可以在心理历史学研究方面大展手脚了,现在有皇帝作你的靠山,他可是全心全意向着你的。” “可你又去干什么呢,达尼尔?” “我在银河系里还有其它事务要去参与。第零定律仍然在起作用,所以我必须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而工作,至少在我所能决定的范围之内是这样。而且,哈里——” “怎么,达尼尔。” “你还有朵丝。” 谢顿点点头。“是的,我还有朵丝。”他踌躇了片刻,然后一把握住达尼尔坚实的手掌。“再见,达尼尔。” “再见,哈里。”达尼尔回应道。 言毕,机器人转过身,昂首挺胸,沿着皇宫走廊飘然离去,身上那袭沉重的首相长袍随着他远去的步履瑟瑟作响。 达尼尔走后,谢顿在那儿呆立了良久,沉缅于思绪之中。突然,他举步朝首相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谢顿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达尼尔——那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谢顿在光线柔和的走廊里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而入。但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袭黑色的长袍罩在椅子上。首相办公室里回响起谢顿对机器人最后的话语:“再见,我的朋友。”埃托·德莫泽尔走了;R·达尼尔·奥利弗去了。 第二部 克里昂一世 克里昂一世—— ……尽管作为最后一个在其治下第一银河帝国依然维持着适度的统一与繁荣的皇帝而备受推崇,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实际上仍是一个持续衰落的过程。当然这不能看作是他的直接责任,因为帝国的大衰落是基于强大的政治与经济因素,在当时绝非任何个人所能阻止。他的幸运在于选对了首相——埃托·德莫泽尔继而是哈里·谢顿,对于后者在心理历史学上的发展,这位皇帝从未丧失过信心。 然而克里昂与谢顿,作为最后那次乔若南党阴谋的目标,在其离奇的高潮—— 银河百科全书 ·1· 曼戴尔·古乐伯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在谢顿看来确实如此。谢顿在早锻炼时不由得停下来看他工作。 古乐伯,约莫四十五出头五十不到的年纪,比谢顿略微年轻个几岁,由于长久以来在御花园的露天地面上工作,皮肤略显粗糙,但他有着一张开开心心,修刮得整整齐齐的脸颊,顶际红润而微秃,沙褐色的头发稀稀落落的。他一边轻声哼着小调,一边检视着灌木叶片上有无害虫出没的痕迹。 他并不是首席园丁,那是当然的。御花园的首席园丁是个高官,在庞大的皇宫建筑群中拥有一所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手下有着一支人数众多的园丁队伍。他亲自检视御花园的机会一年不会超过一两次。 古乐伯仅仅是那支园丁队伍中的一员。他的头衔,据谢顿所知,是一级园丁,那是凭着三十年勤勤恳恳的工作挣来的。 当他的工作在一条碾压得近乎完美水平的碎石小径上暂告段落时,谢顿叫住了他:“又是个奇迹般的好天气啊,古乐伯。” 古乐伯抬起头,眼睛一亮。“是啊,真是个好天气,首相大人,我真为那些整天把自己关在室内的人感到遗憾。” “你可把我给说进去了。” “我说的那些人里并不包括您,首相大人,您可没什么令人遗憾的。不过您若是在这么一个天气里还待在那些建筑物里,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确实会替您感到一丝遗憾的。” “我感谢你的同情心,古乐伯,但你知道我们有四百亿川陀人生活在穹顶之下,你是否为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遗憾呢?” “事实上,我正是为他们遗憾。谢天谢地我自己没有川陀血统,所以我有资格成为一名园丁。在这个星球上很少有人能在露天环境下工作的,而我恰好,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中的一个。” “可天气并不总是这么理想的。” “这确是事实。我也曾在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号中工作过。不过只要你穿着适当……看——”古乐伯张开双臂,面现微笑,似乎想要将御花园的广阔空间拥进怀中。“在这里有我的朋友——树木、芳草、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陪伴着我——在这个巨大的几何结构中一切都欣欣向荣,即便冬季亦然。您有没有看过园子的几何造型,首相大人?” “我现在就在看,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展开设计图来看,从而你能真正从整体上去领略它的妙处——那简直不可思议。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由泰普·萨万德设计的,时至今日几乎毫无改动。泰普是个伟大的园艺家,是最伟大的——他跟我来自同一个星球。” “是阿那克里翁,是吧?” “对极了。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球,处于银河系的边缘,那里仍然有着茫茫的荒野,有着甜美的生活。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就来到了这里,那时现任的首席园丁刚从老皇帝手中获得任命。当然,现在他们在讨论要重新设计这个园子。”古乐伯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将是个错误。现在的布局恰到好处,匀称、和谐、赏心悦目。不过在历史上,御花园曾多次被重新设计,那也是个事实。皇帝们对老的感到厌倦了,就总想追求新的,好象新东西不知何故就一定更好似的。我们的当今圣上,愿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正在跟首席园丁计划着重新设计呢。至少,现在园丁之间有这样的传言。”他马上加上最后一句话,似乎为传播了宫廷小道而略感不安。 “不会这么快实施的。” “我也希望不要这么快,首相大人。如果您有机会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时间的话,拜托您研究一下园子的设计图。那真是美焕绝伦,如果我有能力的话,一定不让这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内一草一木有所变动。” 谢顿笑笑。“你是个极具敬业精神的人,古乐伯。如果有一天你成为首席园丁,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愿上天保佑这样的厄运不要降临到我头上。首席园丁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欣赏不到自然风光,忘记了他从自然界学到的一切。他住在那里” ——古乐伯轻蔑地一指——“而我认为他根本搞不清一丛灌木和一条小溪之间的区别,除非是他的哪个下属带他去亲身体验一下。” 一时间,古乐伯似乎想吐口唾沫表示他的轻蔑,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吐。 谢顿为之莞尔。“古乐伯,跟你谈话真是很有意思。当我被每天烦人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抽点时间倾听你的人生哲学真是一大乐事。” “啊,首相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哲学家。我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 “成为哲学家并不需要什么正规教育。只需要有积极的思想以及人生的经验。听着,古乐伯。我可能会晋升你。” “您只要让我听其自然,首相大人,我就对您感恩不尽了。” 谢顿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但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现时面临的问题时,脸上的笑容便褪去了。当了十年的首相——古乐伯如果知道谢顿是多么由衷地厌倦他现在的职位,恐怕他的同情心也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吧。古乐伯又怎么可能知道谢顿在心理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已显示出他将面临一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绝境呢? ·2· 谢顿怀着满腹心事信步而行,御花园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祥和。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天子脚下,他所身处的这个星球除了这片方寸之地竟是完全被穹顶所包裹起来的。这里,让他感觉象是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或是古乐伯的家乡星球阿那克里翁。 当然,这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御花园事实上是有守卫的——而且是重兵守卫。 曾经,在一千多年前,御花园——那时还远不及今日之富丽堂皇,在那个穹顶的建造刚刚起步只有零星地区被其覆盖的星球上,也远不似今日这般遗世独立——是对全体公民开放的,皇帝可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亲身在那些园中小道上漫步,向他的子民们点首致意。 这种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里防卫森严,没人可以从川陀上侵入御花园。然而,危险却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因为当它来临时,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宫廷职员以及受了买通或是挑唆的士兵。皇帝及其幕僚最大的危险来源正是这禁宫内部。就在将近十年前,如果那一次朵丝·范娜碧丽没有陪在谢顿身边,后果又会如何呢? 那是他刚当上首相的第一年,那其实也很自然,他猜想(事后聪明),或许是有人对他意外当选这个职位感到有些妒火焚心吧。很多人,显然远比谢顿更有资格——无论是在训练有素上,还是在年资辈份上,当然更多是在自我感觉上——都对这个任命感到愤愤不平。他们并不知道心理历史学,或者并不知道它对皇帝来说的重要性,而纠正这一状况的最简单的办法无疑就是收买某个曾经盟誓效忠的首相卫士了。 朵丝显然远比谢顿本人来得警觉。或者换种说法,由于德莫泽尔退出舞台,使得她保护谢顿的指令效果更为加强了。而且事实也是,在谢顿的首相生涯的最初几年中,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的。 就在某个阳光明媚温暖宜人的下午,朵丝留意到太阳西沉时的一道闪耀——在川陀的穹顶之下是从来都看不到太阳的——那是爆裂枪金属枪管上的反光。 “趴下,哈里!”她立即喊道,身形已向那个卫兵冲去,所过之处青草在她脚下被碾得粉碎。 “把枪给我,卫兵。”她厉声喝道。 那个未遂的刺客,先是被一个女人以惊世骇俗的高速向他冲来的情景惊呆了,此刻立即反应过来,举起拔出的爆裂枪。 但朵丝已经及时制住了他,她的手有如钢钳般扣住他的右腕,将他的手臂高高提起。“扔掉枪。”她的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兵拼命想把胳膊挣脱出来,结果却只是痛到扭歪了脸。 “别挣扎了,卫兵。”朵丝道,“我的膝盖现在离你的腹股沟只有三英寸,如果你对此视而不见的话,那么你的命根子就将成为历史名词了。 所以你最好别动。对了。好,现在松开手。如果你不立即把枪扔掉,我会拗断你的手臂。” 一个园丁举着把耙子跑了过来。朵丝示意他离远些。卫兵终于把枪扔到了地上。 此时谢顿也赶到了。“交给我来处理吧,朵丝。” “不行。你拿着枪隐蔽到树丛里去。或许还有其他人参与——他们或许还会另有行动。” 朵丝抓着卫兵的手并没有松开。她道:“现在,卫兵,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来取首相性命的——以及还有谁和你一同参与此事。” 卫兵缄默不语。 “别犯傻,”朵丝道,“说话!”她一拧他的胳膊,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朵丝把鞋尖踩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你认为沉默比较适合你,我可以一脚踩碎你的喉部让你永远保持沉默。而在此之前,我打算好好修理修理你——我是不会让你身上留下一根完整的骨头的。你最好还是早点开口为妙。” 卫兵终于开口。 事后谢顿曾对她说道:“你怎么能那么做的,朵丝?我从来不相信你可以变得如此……暴力。” 朵丝则冷冷道:“我并没怎么真的伤到他,哈里。恐吓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最为重要的。” “你应该让我来对付他。” “为什么?为了维护你的男性尊严?首先,你的动作没那么快。其次,就算你做得到,也是在别人意料之中的,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按人们通常的想法,女人不会象男人那么凶残,而且最重要的是,通常不会有力量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关于我的故事会越传越离奇,直到每个人都怕我。这样就没人再敢打你的主意了。” “怕你并且更怕死刑。那个卫兵及其同谋都将被处死,你知道的。” 听到这话,朵丝那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也不由笼上了一层苦涩的阴云,似乎无法承受那个叛变的卫兵将被推向死亡的想法,即便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她所深爱的哈里。 “可是,”她惊呼道,“没必要将那些同谋犯都问成死罪吧。流放应该就足够了。” “不行,”谢顿道,“已经太晚了。克里昂不想听到死罪以外的任何判决。我可以引用他的原话——如果你想听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他圣意已决?” “是当即立断。我对他说把那些人判个流放或是监禁就足够了,可他说不。他说道:‘每次当我想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先是德莫泽尔然后是你总说什么“专制”啦、“暴政”啦。可这是我的皇宫,这里是我的地头,这些人是我的侍卫。我的人身安全完全依赖于此地的安全机制以及我手下人的忠心。你认为对待那些犯上作乱者除了立杀无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置办法吗?不如此,你的安全何以保障?我的安全何以保障?’ “我说那总得有个审判的吧。‘当然,’他道,‘会有个简短的军事审判,我不希望陪审团里有任何一票投出死罪以外的判决。这点我会跟下面交代清楚的。’” 朵丝看来深受震惊。“你竟然说得那么若无其事。难道你同意皇帝的观点?” 谢顿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有人企图取你性命。你为了纯粹的报复就不惜放弃原则?” “听着,朵丝,我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然而现在受到威胁的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甚至也不是皇帝。如果说近来的帝国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恐怕就是走马灯般的帝位交替了。心理历史学才是真正需要被保护的东西。勿庸置疑,即便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心理历史学终有一天仍会发展成熟,可是帝国正在迅速衰落,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而现在进展到能及时让那些必要技术得以实现的人只有我。” “那你就应该把你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他人。”朵丝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正在这么做。尤果·阿玛罗尔是个理想的继任者,并且我也聚集起了一批技术人员,他们终有一天将会成为有用之才,但他们不会象——” 他顿了顿。 “他们不会象你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能干?是吧?” “我碰巧正是这么想的,”谢顿道,“而我碰巧是个人类。心理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能把它搞出来,我是不会把这项殊荣拱手让人的。” “唉,人类。”朵丝叹道,几近悲哀地摇摇头。 处决最终如期执行了。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洗。两个部长,五个次级官员,以及四个士兵,包括那个倒霉的卫兵,被处以死刑。所有那些经不起最严厉审查的侍卫都被解职并流放到偏远的外围星球去了。 经此一役,宫中人人谨言慎行,首相大人的护卫工作也加强到了声名狼藉的程度,更不用说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人称“母大虫”的——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使得朵丝已经不必再整天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了,她不出现在人们视线范围之内更具威慑作用,而皇帝克里昂也对这将近十年的太平安稳日子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现在,心理历史学终于发展到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未来进行预言的地步,当谢顿穿行于御花园,从办公室(帝国首相)走向实验室(心理历史学家),他在不安中隐隐意识到这段太平岁月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 ·3· 可尽管如此,当哈里·谢顿步入他的实验室时,他的心头仍禁不住涌起一股无上满足之感。 物换星移。 最初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只是在他那台海立肯制造的老爷计算机上信手乱涂。一个朦朦胧胧的灵感首次闯进了他的脑海中,这个灵感后来发展出了一门超浑沌数学。 然后是在斯特尔林大学的岁月,他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一起工作,不辞辛劳一遍一遍地将方程式重新规格化,消去那些无穷大的参数,试图寻找一条绕开那些最不可测的浑沌效应的捷径。但是他们进展甚微。 而如今,他当了十年的首相,拥有了一整层楼面最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整群工作人员为其攻克各种各样的技术难关。 必然的,他手下的那些工作人员——当然除了尤果和他之外——所知仅限于他们直接着手处理的那些技术难题。他们每个人所研究的都只是心理历史学这延绵不绝的巍巍大山中的一个小小峰峦或峡谷,只有谢顿和阿玛罗尔可以领略整个山脉——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朦朦胧胧地观其大略,云掩高峰,雾锁深谷,令人难窥其详。 确实,朵丝·范娜碧丽说得对。是该把他手下那些人领进这整个神秘领域的时候了。现在心理历史学这门学科的技术已远远不是仅靠两个人就能掌握的了。而且谢顿已经上了岁数。即便他还能再干个几十年,他能在学术方面取得最辉煌成就的岁月无疑早已成为过去。 而且再过一个月,阿玛罗尔也要三十九岁了,尽管还年轻,但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也许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他在这个课题上的研究时间差不多跟谢顿一样长。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思维的敏锐度或许也同样有所下降了吧。 阿玛罗尔看到他进来,便迎了上去。谢顿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之情。 阿玛罗尔和谢顿的养子锐奇一样,是个达尔人,尽管他肌肉坚实,身材也同样短小精悍,可看上去并不怎么象个达尔人。他没有小胡子,没有口音,似乎也没有任何达尔人的自觉。甚至对那个曾经一度彻底征服了整个达尔区民心的“乔乔”乔若南的诱惑,他也是免疫的。 这看来就好象他并不忠于区域,也不忠于行星,甚至更没有忠于帝国的思想。他的全副身心都已经属于心理历史学了。 这令谢顿深感愧然。他自己就无法忘怀最初二十个年头在海立肯的生活,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消去自己是个海立肯人的自觉。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地域意识是否不会令他在考虑心理历史学的问题时出现偏差。理想化的情况是,要正确地使用心理历史学,那个人就必须超然于星球和区域之上,只把人类当作抽象的数据来处理——而这正是阿玛罗尔所做的。 但谢顿却做不到,只得自叹弗如了。 阿玛罗尔道:“我估计我们又有进展了,哈里。” “估计,尤果?仅仅是估计吗?” “我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他一本正经道(谢顿知道,他是少有这种幽默感的),于是他们移驾秘密办公室。这里地方小了点,但却屏蔽得极其严密。 阿玛罗尔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你的那个关于绕开浑沌效应的新方案也许在局部是有效的——当然,代价是会损失一些清晰度。” “那是当然。有所得必有所失。那是宇宙的运作规律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愚弄了它一下。” “但也只是小小地愚弄了它一下而已。那样子就象是透过毛玻璃看东西。” “总比我们把多年时间花在尝试透过铅看东西要来得好。” 阿玛罗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可以识别明暗的变化了。”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我已经有了‘天元’,为了做出这玩意儿我忙得象头——象头——” “不妨说象头驼骆①吧。那是在海立肯上的一种动物——一种用来负重的家畜。川陀上没有的。” “如果驼骆干活是很卖力的,那么我研制‘天元’的情形大概就象这种动物差不多吧。” 他按了下办公桌上的密码键盘,一只抽屉无声无息地打开滑了出来。他从里面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立方体,谢顿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天元” 的电路原理是谢顿自己研究出来的,但将其付诸实用的人却是阿玛罗尔——他确实是个心灵且手巧的人。 房间里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中微微闪光,大量的数字在其下蔓延开来,盘旋在办公桌的上方,恰似被无形的细线悬挂在半空中一般。 谢顿道:“太棒了!只要天假其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天元’制造出一条数字长河,标示出过去与未来的历史。我们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各条细末支流,并且研究出改变它们流向的方法,让它们朝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流去。” “是啊,”阿玛罗尔淡淡道,“如果我们能在有生之年掌握这门学问并将其付诸实施,我们认为最好的选择,说不定也会导致最坏的后果。” “相信我,尤果,这个问题同样折磨得我每晚睡不安寝。可我们目前还尚未实现到这一步。我们现在所有的——正如你所说,只不过是透过毛玻璃模模糊糊地识别明暗罢了。” “对极了。” “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什么,尤果?”谢顿凑近些注视着阿玛罗尔,表情有点严肃。他也发福了,比以前略显矮胖了些。他把太多时间扑在了计算机上(现在则是扑在“天元”上)——缺乏足够的运动。而且,尽管时而会看到他身边有个女人,谢顿知道,他并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 即便是工作狂也该有家室之想,也该有天伦之乐。 谢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的仪表尚算整洁,风度也还得体,这都多亏朵丝一直不厌其烦地照管着他。 阿玛罗尔道:“我看到了什么?帝国有麻烦了。” “帝国一直就是麻烦不断的。” “是的,不过这次更特殊些。这次我们大有可能是在帝国的中心遇到麻烦。” “川陀?” “我想是吧。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围。要么是在这里大事不妙——多半是内战——要么就是偏远的外围星球开始离辙而去。” “很显然,这些可能性不用心理历史学也看得出。” “但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互斥性。非此即彼。两种情况都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在这里!你看!这里用的可是你自己的数学理论。 仔细观测一下吧!” 于是他们俩围着“天元”研究了半天。 最后谢顿颓然道:“我实在看不出这两者的互斥原因何在。” “我也看不出,哈里,可如果心理历史学只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总能了解的东西,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它现在就正在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它所没告诉我们的是,第一,这两害相较何者为轻,第二,如何才能避重就轻。” 谢顿扁了扁嘴,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如何取舍。外围随它去,保住川陀要紧。” “真的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们就在川陀上,所以我们必须确保这里太平无事。光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可显然我们自身的安逸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我们不是,但心理历史学是。如果川陀大乱,迫使我们停止心理历史学的研究,那我们保住外围又有什么用呢?我并不是说我们会被杀,但我们可能无法再从事研究工作了。心理历史学的发展是与我们自身的命运唇齿相依的。而对于帝国来说,即使外围脱辐而去,那也仅仅只是瓦解的开端而已,要抵达核心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即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又该如何确保川陀的稳定呢?”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开始思考的问题。” 俩人无语相对良久,谢顿又道:“思考这种问题总是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帝国从其历史的开始就已经走在一条错误的轨道上了,那该怎么办? 我每次跟古乐伯谈话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古乐伯是谁?” “曼戴尔·古乐伯。一名园丁。” “哦。就是在上次暗杀事件中举着一把耙子赶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当时手里只有一把耙子,却可能面对持有爆裂枪的刺客同党。他确是忠心可嘉。不管怎么说,跟他谈话就如同呼吸新鲜一般。我不能整天都只同朝廷官员以及心理历史学家说话。” “谢谢你这么说我。” “得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古乐伯喜爱露天环境。他喜爱风、喜爱雨、喜爱刺骨的寒冷,以及任何自然气候所能给予他的东西。而这也是我自己会时常怀念的东西。” “恕我无此雅好。我并不在意永远不去户外。” “因为你从小就是在穹顶下长大的——但不妨设想一下,帝国疆域中尚有很多未经工业化的星球,人们靠放牧和耕作过活,那里人口稀薄,地域空旷。那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更美好呢?” “我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利用闲暇时间做了点力所能及的研究。我发现这似乎是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如我所描述的那种人烟稀少的星球,要么逐渐没落,退化成蛮荒之地——要么就是走上工业化之路。这种平衡是架设在一个极其狭小的支点之上的,最后总会向某一侧倾倒下去,而当这一无可避免的事件发生时,银河系中绝大多数星球都倒向了工业化的一侧。” “因为那样更美好。” “也许吧。但这并不能持久。现在我们就看到了过度倾斜的后果。帝国存在不了多久了,因为它——它过热了。我想不出其它用词了。我们不知道它将走向何方。如果,通过心理历史学,我们能够设法防止大衰落的发生,或者更有希望些,在大衰落发生之后组建一个恢复体系,难道这就仅仅是为了确保帝国能再蹈一次过热的覆辙?难道人类唯一的未来之路,就是象西西弗斯②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把石头推上山顶,只为了看它再一次滚落山脚?” “西西弗斯是谁?” “是一个远古神话中的人物。尤果,你该扩大些阅读面才是。” 阿玛罗尔耸耸肩。“就为了能知道西西弗斯?我看也无关紧要。也许心理历史学会向我们展示出一条道路,通向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与我们现在所见完全不同的社会,一个稳定而令人满意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道,“但愿如此,可惜目前尚无任何迹象表明它的存在。而为了短期的未来,我们将不得不行壮士断腕之策,放任外围星球脱离而去。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 ————————译注: ①驼骆——原文为lamec,这个词是阿西莫夫生造的,将首尾的两个字母互换,即为camel(骆驼)。 ②西西弗斯——Sisyphus,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著名的暴君,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头总会在近山顶处滚落,只好重新再推,如此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4· “正如我所说的,”哈里·谢顿道,“‘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这一切终将应验,朵丝。” 朵丝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她平静地接受了谢顿的首相身份,正如她平静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她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他和他的心理历史学,但她也清楚地知道,由于他的特殊地位,这个任务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只有隐姓埋名不为人知才是最安全的,而只要帝国的“太阳战舰”徽章还在谢顿的头顶闪耀,任何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体系都无法令人真正地放心。 他们现在所居住的豪宅可算是固若金汤了——几乎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明闯暗窥;而她自己的历史研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她几乎可以动用无限的资金——但这一切并不能令她满意。如果可以交换,她宁可待在斯特尔林区的老住所里。或者,更理想的,是搬到一个默默无闻的穷乡僻壤去,在那里没人会认识他们。 “你说的都很好,哈里亲爱的,”她道,“但还不够。” “什么不够。” “你给我的信息不够。你说我们将失去外围星球。怎样失去?为什么会失去?” 谢顿勉强一笑。“要能知道那该多好啊,朵丝,可惜心理历史学尚未发展到能告诉我们这些事的阶段。” “那就说说你的看法吧。是不是那些边境地区统治者的野心促使他们宣布独立?” “当然,这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这种事在历史上也曾发生过——这你该比我清楚得多——但从来不曾长久过。不过这次也许将是持久性的。” “因为帝国衰弱了?” “是的,因为星际贸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自由,因为星际通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灵便,因为外围的各路诸侯,不怕说句实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不臣之心。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野心急剧膨胀——” “你能不能知道是哪一个呢?” “毫无希望。在现阶段,我们从心理历史学中唯一能获得的确定无疑的认识是,如果存在那么一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地方诸侯,他将会发现当今之世是他实现个人抱负的亘古未有之良机。当然也可能是其它事件——比如说一些大规模的天灾,或者是两个世仇的外部星球间的突发内战。现在要确切地预测出究竟是哪一个尚言之过早,不过我们可以断定的是,任何此类事件一旦发生,将引起比一个世纪前严重得多的可怕后果。” “可既然你无法确知外围将会发生些什么,你又如何能确保在你的政策指导下被引向分裂的是外围,而不是川陀呢?” “那就只有密切关注,双管齐下了。一方面竭尽全力稳定住川陀的局势,另一方面放任外围自生自灭。可以这么说,目前我们对心理历史学的运作规律尚没有多大了解,不能指望它为我们自动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就必须时常做一些人为的控制。在将来,随着技术的进步,对人为控制的需要会逐步减少的。” “不过,”朵丝道,“那是在将来,对吧?” “对。而且即便在将来,那也只是个希望而已。” “那又是什么样的不稳定因素威胁着川陀呢——如果我们抓住外围不放的话?” “同样的可能性——经济和社会的各方面因素,自然灾害,高官间的争权夺利。还有更多。我向尤果形容现在的帝国就象是过热了——而川陀则是其中烧得最厉害的部分。它看来即将崩溃。这里的基本设施——供水系统,供热系统,废物处理系统,燃料管道,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存在着不同寻常的问题,近来我是越来越多的被这些事忙到焦头烂额了。” “如果是皇帝驾崩了又当如何?” 谢顿两手一摊。“那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但克里昂现在健康得很。而且他只不过跟我同岁,虽然算不得年轻,但也不算太老。他的儿子虽说全然不是人君之器,但有志继任大统的还是大有人在。而且多到足以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就引起皇位之争,不过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大灾难——从历史的眼光来看。” “那么,如果他是遇刺身亡的呢?” 谢顿悚然抬头。“小心隔墙有耳。虽然我们有屏蔽,也不要用那种字眼。” “哈里,别傻了。这种事完全可能发生,必须被计算在内。毕竟有一段时间,乔若南党的势力如日中天,如果他们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手段,把皇帝——” “不太可能。把他立作傀儡会更有用。而且不管怎么说,还是忘了这茬吧。乔若南已在去年死于尼夏亚,一个相当可悲的人物。”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在研究川陀王国与银河帝国的早期历史时有没有偶尔涉猎过关于我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唯球论党的内容?” “没有。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哈里,可我确实不记得在银河帝国的哪一段历史中海立肯是曾扮演过重要角色的。” “我没那么容易受伤的,朵丝。正如我常说的,没有历史包袱的星球是快乐的。——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二千四百年前,海立肯上兴起了一群人,他们坚信海立肯是宇宙中唯一有人居住的球体。|奇*_*书^_^网|海立肯就是整个宇宙,包裹其外的是一个点缀着星辰的固态球壳。” “他们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的?”朵丝道,“我想,那时候海立肯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吧。” “是的,但唯球论者坚持认为,所有那些表明帝国确实存在的证据若非幻想,就是精心策划的骗局,那些皇帝的钦差和官员都是海立肯人为了某些原因而假扮的。他们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后来怎么样?” “据我想来,相信你自己的星球就是整个世界的想法大概总是令人愉快的。在他们的鼎盛时期,唯球论者大约说服了星球上百分之十的人参与了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是百分之十,但他们这些少数派却是来势汹汹,风头远远盖过那些中立的多数派,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可他们并没有成功,是不是?” “是的,没成功。唯球论主义导致了星际贸易的萎缩,海立肯的经济一落千丈。当信仰开始影响到人们的钱包,它就迅速失去了群众基础。这一运动的兴起与没落曾令很多人大惑不解,不过我相信,心理历史学将能展示出它的必然性,让人不必再多费冤枉心思。” “我明白。可是,哈里,你说这个故事到底想说明什么?我认为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总该有些联系的吧。” “联系就在于此类运动永远不会彻底消亡,不管它们的理论在头脑健全的人们看来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如今在海立肯,我是说如今,仍然有唯球论者。人不是很多,但时不时的他们总有个七、八十人聚在一起,参加一个他们称之为‘唯球大会’的集会,在会上饶有兴趣地大谈特谈唯球论。而乔若南党运动在这个星球上掀起滔天狂潮到如今不过十年光景,如果说还有残余分子留下,那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一千年后仍有残余分子。” “可不可能一个残余分子也是危险的?” “我深表怀疑。那次运动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乔乔拥有超凡的感召力——而他已经死了。而且他死得并不壮烈,甚至可以说死得毫无特色。他是在流放中逐渐消沉,潦倒而死,一个被击垮的人。” 朵丝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迅速地来回走动,双臂在身侧乱摆,双手攥紧着拳头。蓦地,她转过身,站到悠然安坐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道,“让我说说我的看法吧。如果心理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性,而且如果仍有乔若南党的残余分子存在,那么他们极有可能仍在策划着行刺圣驾。” 谢顿强笑。“你是有点杯弓蛇影了,朵丝。放松些。” 但他发现她的话确实令他无法轻易释怀。 心灵历史学家 作者:阿西莫夫 (锺杰甫译) 1 谢东──……生于银河纪元11988年,卒于12069年,以通用的基地纪元来说,是前79年到元年出身于亚图拉省贺立岗星的中产阶级。(根据不甚可靠的传说其父亲系该星球水耕场上的烟草农夫)早年便展现惊人的数学能力,其相关轶闻不胜枚举,有些还互相矛盾,据说在两岁时他就…………毫无疑问,他最伟大的贡献是在心灵历史学的领域。谢东仅以少数模糊的公理创建了这门学科,留传后世却成为费解的统计科学………有关其一生细节,现存最具权威的是由杜尼克所写的传记年轻的杜尼克在这位大数学家过世前两年与之相遇,关于这次会面所发生的事…… 载于银河百科全书—— 他名叫杜尼克,是个乡下孩子,从未见过川陀,或者应该说,没有亲眼见过。他确实在超波电视上看过很多次,偶尔在巨大的露天立体新闻,报导皇帝加冕或是银河议会开议之类大消息时也会看得到。 尽管他一辈子都住在青流省边境的新纳珂,却并没有和文明脱节,那时候啊!你知道,银河各地都享有文明。 当时全银河有两千五百万个住人星球,无一不对定都川陀的帝国效忠输诚。这种说法,由现在开始,半个世纪以内还称得上正确。 对尼克而言,这次旅行无疑是他年轻学者生涯的一个高峰,他不是没有到过太空,单就一次航程来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啦,除了到新纳珂唯一的卫星上搜集论文所需的漂流陨石资料之外,他从未曾到太空旅行过。可是不论几万公里还是几万光年,太空旅行都是一样的。 在开始超太空跃进的时候他有些紧张,这是没有经历普通星际旅行的人常发生的现象,“跃进”,仍然是──可能永远是──星际交通唯一可行的方法。平常的太空旅行绝不可能快过一般光速(这点科学知识起源于早被遗忘的人类历史初期),意味着即使最接近的住人星系之间,往返也要花费数年时间,但是经由超太空这个非时非空,质能混同,虚实交错的不可想象地带,可以在转瞬间跨越整个银河。 等待第一次跃进之前,恐惧在他胃里缓缓翻搅,直到脑海生漪,心弦一动。彷佛时光乍止又行,他才确定自己经历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看看这艘船,硕大闪耀,是帝国开展整整一万两千年以来的产物。再看看自己,捧着刚到手新鲜热辣的数学博士学位,接受伟大谢东的邀请造访川陀,去加入钜大而多少有点神秘的“谢东计画”。 对“跃进”失望之余,他企盼于见到川陀的第一印象,他常到观景室去。每当钢帘上卷时他必定到场,仰望星辰冷燧,群集似烟,有如萤火流聚化为永恒。一度在船外五光年处出现一道冰蓝雾状的气态星云,梦幻般的奶白在窗上铺展。室内有如冰晶玉泽,直到两小时后再次跃进方才消失。 第一眼见到川陀的太阳时,它不过是无数星辰中的一个明亮小点,得靠船上仪器指引才能认出,接近银河中心的此地星丛密集。但每跃进一次,它便愈加明亮,遮没其它星体,使之消逝黯澹。 一位军官走过并说,“观景室将在此后航程中关闭,准备着陆。” 尼克尾随跟上,抓住戴有太阳战舰帝徽的白色制服长袖。 他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我想看看川陀。” 那军官笑得让尼克有点害臊,想起自己讲话带着乡下口音。 军官说,“我们是在早上着陆。”。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看它。” “哦,抱歉,孩子,如果这是观光船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不过我们是在向日面盘旋下降,你大概不想同时瞎眼,灼伤,还受到辐射感染,是吧。” 尼克开始走向室外。 军官在他背后喊道,“反正川陀不过是团灰扑扑的东西,小家伙。到那儿之后何不来趟太空游览,很便宜的,” 尼克回头道:“谢谢。” 感觉失望是有点孩子气,可是孩子气发作不论对大人小孩都是自然的。尼克哽咽欲泪,他从未亲身体验过川陀在眼前展现的壮景,而且没想到还得久等。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的所有章句均出于基元1020年的第116版,并获极星银河百科出版公司授权引用 2 宇宙飞船在一阵嘈杂中着陆。有船壳突穿大气时发出的嘶声;有空调设备和摩擦热奋战的隆隆作响,引擎全力减速的嗡嗡低鸣;有登陆舱中男女人等的高谈阔论,以及起重机由船轴搬运行李,邮件及货物以便稍后卸载到月台的辗轧声。 尼克感到少许冲击,表示船只本身不再独立运动。船上重力受行星重力支配已经有好几小时,数以千计的旅客耐心地坐在登陆舱中,轻松摆动身躯来调适重力场变化下的方向感。现在他们徐徐步下曲斜坡道,走出大张的气闸。 尼克的行李很少。他站到检查台前,行李给快速而熟,地打开并复原,他的签证被检查并盖了印,但他压根儿没在意。 这就是川陀!比起新纳珂的老家来,这儿的空气比较混浊,重力也稍大了些,不过这些他总会习惯的。不确定的倒是,是否能习惯这里的巨大。 航站大厦大得惊人,耸入云霄几乎高不见顶;对面的墙壁完全看不到,只有数不清的人群和柜台伸延到朦胧的远方。 柜台上的人又说话了,听起来有些不悦:“走啊,”在想起名字之前,他还得翻开护照再看一遍:“杜尼克!” 尼克说:“那儿……那儿……” 柜台上的人竖起拇指一偏:“右边第三道出口搭计程车。” 尼克循着高悬的亮线向前走,看到“计程车总汇”的标志。 有个人影,在尼克离开时,自人群中闪出走向柜台,柜台上的人微微点头,那人颔首以应,跟在外来青年身后。 他及时听到尼克的目的地。 尼克觉得挺受不了给人当成土包子奚落。 有个小牌子写道:“售票员”。牌子下那人头也不抬地说:“上那儿。” 尼克不太确定,不过稍一犹豫后头就排了一堆人。 售票员抬头问道:“上那儿!” 尼克没什么钱,可是只要熬过今晚他就有工作了,于是他故作潇洒状说:“随便那家上等旅馆。” 售票员面无表情:“旅馆都不错。说个名字。” 尼克泄气了:“最近的好了。” 售票员按了个钮。地板上出现一束光,在各种不同明暗色调的光束中穿梭而去,一张微微发亮的票塞进尼克手里。 售票员道:“一块一毛二” 尼克摸索着铜板说:“怎么走?” “跟着光线走。只要走对了,票就会一直亮着。” 尼克抬起头开步前进。千百人在楼面上而行,沿着自己的路线,穿越无数交叉点,行向各自的目标。 他的路线到了尽头。有个人穿着光鲜耀眼,崭新而一尘不染的黄蓝制服,伸手接过行李。 “豪华饭店直达车。”那人说。 跟踪尼克那人听到了,他也听到尼克应了声:“很好。”,然后望着尼克钻进那辆钝头车。 计程车垂直升起。尼克朝弧形透明窗外看去,为了在封闭建筑物中飞行而感到吃惊,本能地抓紧驾驶员的椅背。地面上的人渐渐变成杂散的蚁群,愈形缈小而悄然消逝。 前方有一堵墙,仰之弥高耸入霄汉。墙上满布洞眼,乃是一个个隧道的入口。尼克的车冲进其中一个。尼克愣了好一会儿,想驾驶不知怎么能在这一大堆洞孔中找出正确的路来。 这会儿除了一闪即逝的彩色信号灯时而点缀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空中充满了噪音。 减速时尼克身子前倾,然后计程车冲出隧道,重新降回地面。“豪华饭店到了。”驾驶说得有点多余。他帮尼克取下行李,俐落地收下一毛钱小费,搭了个候车旅客扬长而去。 整段路程,从登陆站开始,没瞧见半片天空。 3 川陀──……经过一万两千年的太平盛世,帝国达到黄金时代的最高峰,做为帝国千秋万代的统治中枢,座落于银河中央,人口最密集,工业最先进的区域,无可避免地成为人类历来仅见,最为稠密富饶的凝聚核心。其都市化经稳定发展而终于极致──整个川陀,所有七千五百万方公里的陆地乃是同一座城市,人口在巅峰时期超过四百亿。如此庞大的人口几乎全数投注于帝国行政事务。而仍无法满足其复杂需求,(令人忆及帝国衰亡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在末代数位帝王的无能领导下,维持银河帝国的有效统治业已成为海市蜃楼。)成千上万的船队日以继夜地由二十个星球运送农产品,到川陀的餐桌上…… 对外界的依赖不仅是粮食,事实上包含所有生活必需品,使川陀面对封锁的防御能力日趋薄弱。帝国时代的最后千年,令人麻木的不断叛乱使每一任皇帝都深感其忧。 以致到后来所谓帝国政策,只不过是如何维系川陀的命脉…… 尼克搅不清太阳是否在头上照着,换句话说,是白天还是晚上。他耻于开口询问。整个星球好象都生活在金属盖子底下。 刚吃的一顿饭标明是午餐。但很多星球为避免日夜交替长短不同,而统一采用标准计时制度。 实际上每个行星自转速度不同,而他还不晓得川陀的情形怎样。 刚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跟随指标到所谓“日照室”,结果发现只不过是用人工辐射“晾皮”的一个房间。他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豪华饭店的大厅。 他问柜台服务员,“那里可以买到星球游览的票?” “就这儿。” “几时开始?” “你刚错过。不过明天还有。现在买票我们会留位子给你。” “噢。”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得到大学去,他问:“有没有了望塔什么的我是说,露天的?” “有啊!要的话就卖你一张票,不过先让我看看有没有下雨。” 他扭开肘上的开关,念着灰蒙蒙萤幕上一涌而过的字句。尼克也跟着念服务员道:“天气不错,现在想想,我相信这会儿是干季。”他随口搭讪两句“我自个儿对外头没什么兴趣,最后一次走出室外是三年以前的事。你看过一次就晓得左右不过这么回事儿。──这是你的票。走后头的特别电梯写着‘往了望塔’,上去就是了。” 电梯是利用反重力推动的新型式,尼克刚进去就有一堆人随后涌到,操作员关上电门,当重力转变为零的一瞬间,尼克觉得自己虚悬到空中,然后电梯加速上升时又觉得恢复了重量。接着一减速,双脚就飞离地面,他不由得大声惊叫。 操作员大吼:“把你的脚套进勾栏里,你不识字啊?” 其它人都这么做了。这些人嘻嘻哈哈的,看着他手忙脚乱,试图攀回地面,他们的鞋面正顶在平行横越地面的铬金勾栏上,尼克进门时就看到了,却全没在意。 终于有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下,他喘着气道谢时,电梯也停了下来。 走出门外登上看台,但觉阳光亮丽刺眼,方才对他伸出援手那人紧跟在后。那人和气地说:“座位很多。” 尼克发觉自己张嘴发了一阵呆,连忙合上嘴巴。“是啊。”方要踏步欲行又止,说:“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干上靠一会儿。我──我想多看看” 那人和善地挥挥手。尼克将身子倾出肩膀高的栅栏外,尽情享受风光美景,看不见地面,地表淹没在日益庞杂的人造结构之下,除了延绵连天的灰黯金属外,别无地平线之可言。他知道整个星球的地表,都铺满了相同的金属外衣。很难得看见什么活动──除了偶而有些旅游飞机划过天际──可是亿万人群所形成的拥挤交通,就在这个世界的金属表皮之下。 也看不见绿色,没有绿色,没有土壤,没有人以外的生物。但这星球上有个地方——他遥想着:皇宫,座落在整一百方公里的天然土壤当间。芳草蕴绿,落英缤纷。是钢铁海洋中的一座天然小岛,可惜他所站的地方望不到。想必是在万里之外,他不晓得人生在世,总得去看看才好。 回过神来,真切感受到他终于来到川陀──全银河的心脏,人类文明的核心。他全没见到川陀的弱点,没见到起落的粮船,没察觉到维系四百亿人口的微弱血脉,只憧憬于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对一个星球的彻底征服。吗?“ 离栏边神情木然。电梯里的朋友指着身边的位子让他坐下。那人笑道:“我叫杰律,你第一次到川陀来?” “是的,杰先生。” “想来也是,我不姓杰,杰律是我的名字,若你能领会这片如诗景画,川陀是很迷人的。可是本地人从不上来,他们不喜欢这里,觉得令人神经紧张。” “神经紧张──对了,我叫杜尼克,怎么会让人神经紧张呢?很壮观嘛。” “主观意识罢,尼克。如果你在小隔槽里出生,在小公寓中成长,在小房间内工作,又在拥挤的日照室度假,有一天爬上来看见天地辽阔,而头顶竟然没有东西罩着,可真会吓得你精神崩溃。他们打小孩五岁起,一年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帮助,老实说根本不够,更别提头几次还会叫嚷得惊慌失措。他们应该从断奶开始就一星期来一次”,他继续说道:“当然啦,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他们大可以绝足不到此地。大伙儿在下头快乐生活,让帝国生生不息,你猜这里有多高?” 尼克道:“一公里吧……”怀疑是不是太天真了些。想必是,因为杰律咯咯笑了出来,他说:“不,才一百公尺。” “啊?可是电梯花了将近──” “我知道,不过大部份时间用在升上地表面,川陀深入地底超过两公里,就像冰山,十之八九看不见,在海边甚至深入海底数十里。事实上我们深到可以利用深层与地表的温差,来供应所需的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是用核能发电。” “以前是,不过这个比较便宜。” “可以想见。” “你对此地看法如何?”一刹那间,好好先生换了一张精明面孔,看起来简直有点狡猾。 尼克有些糊涂:“很壮观嘛。”他重复了一遍“来度假?旅游,看风景?” “不完全是──虽然我一直想到川陀来观光,不过这回主要是为了应征工作。” “哦——” 尼克感到不得不说明白些:“到川陀大学跟谢博士做研究。” “谢乌鸦?” “嗄?不,我是指谢东,心灵历史学家,我不认识什么谢乌鸦。”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一种俚语,你知道,他总是预言有灾难。” “真的吗?”尼克着实吃了一惊“当然,你应该知道——”杰律不再笑了:“你不是来替他工作的吗?” “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干么预言灾难?那种灾难——” “你想是那种——” “恐怕我半点也不知道,我读过谢博士和他的人出版的论文,都是数学理论” “对——就是他们印的那些。” 尼克有点恼火,说:“我要回房去了。很高兴遇见你” 杰律冷冷地挥手道别。 尼克发现有个人在房里等着他。刚开始一句免不了的:“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涌到嘴边,突然间却惊讶得说不出口。 那人站了起来,他已经老得几乎全秃,走路还带点跛,然而双眼炯炯有神。 在尼克发昏的脑袋,把眼前这张脸和不知在图片里看了多少次的记忆相合之前,那人开口道:“我是谢东——” 4 ……杜尼克曾以非数学观念定义心灵历史学为:处理人类群体调适社会经济变动之反应的一门数学…… ……上述所有定义都隐含一项假设,即所处理的人群数量,必须大到能够满足有效统计方法之需求。该等人群的必要数量取决于谢东第一定理…… 进一步的必要假设为,该人群并未察觉受到心灵历史解析,以确保其反应为真正任意…… 心灵历史的正确基础,在于谢东函数所表现,与社会经济力量完全吻合之特性…… “午安,先生”尼克说:“我……我……” “没料到会在明天之前见面?一般说来,我们不会这样做;不过要是用得着你,我们的动作就得快些。招募新血愈来愈难了。” “我不明白,先生。” “你在了望塔和一个人聊天,对吧?” “对。他名叫杰律,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他叫什么没关系。他是公安局的特务,从航空站起就开始跟踪你。” “可为什么?恐怕我搅糊涂了。” “塔顶上那人没说我什么吗?” 尼克犹豫了一下:“他称你做‘谢乌鸦’。” “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你预言灾祸。” “没错——川陀对你有何意义?” 好象每个人都要考一考他对川陀的看法。他觉得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很壮观。” “说话不经大脑。由心灵历史来看呢?” “我不曾想过要应用到这个问题上。” “在你加入我的组织之前,年轻人,你得学着把心灵历史当作应用在所有问题的方法。——仔细看。”谢东从腰袋里拿出计算机。据说他放了一台在枕头底下,以便睡不着的时候用。灰色光泽的表层用久了有点磨损,谢东布满岁月、斑痕的手指灵敏地在表面纵横排列的按键上弹跳,红色符号由上端涌出。 他说:“这表示帝国目前的状况。”然后等着。 终于尼克说道:“当然,说明得并不完整。” “对,不完整。”谢东说:“很高兴你不盲目同意我的话。不过,可以算作供理论推演的近似状况。你接受吗?” “在保留对函数导出的验证之下,我接受。”尼克小心避开可能的陷阱。 “好。加上下列已知机率包括帝王暗杀、总督造反、经济萧条的循环周期、星球探勘的衰退,还有……” 他持续念着。每提到一个新项目,新记号就随着他的触键而活跃,再溶入扩张变化的基本函数中。只一次尼克阻止他:“我觉得那个集合变换不对。” 谢东慢慢地重复一遍。 尼克说:“但那是透过某种社会禁忌活动来完成的。” “好,反应很快。不过还不够快。在这里不算是禁忌。我展开给你看。” 这段程序花了不少时间,而演算完毕时尼克谦逊地说:“是的,我明白了。” 终于谢东停下:“这是三世纪后的川陀。你如何解释?嗯?”他侧过脑袋等着。 尼克不可置信地说:“完全崩溃!但——但是不可能呀,川陀从不曾——” 以一个老人来说,谢东显得十分兴奋:“来来来,你已经看到结果是如何得到的。用语言描述它,暂时撇开数学符号。” 尼克道:“川陀愈变得专业化,就愈脆弱而无法保护自己。进一步说,它愈是成为帝国的行政中心,就愈成为野心家眼中的第一特奖。当帝位传承愈来愈不确定,而世家封邑愈来愈不受羁縻,社会责任就没有了。” “行。三个世纪内完全崩溃的机率是多少?给我一个数字。” “我不敢说。” “你应该可以做个场微分吧?” 尼克感到受了压力。计算机没给他,就摆在他眼前一尺。猛力计算之余,他觉得头顶冒汗。 他说:“大约85%?” “不坏,”谢东说,下唇微出:“也不算好。正确数字是92。5%。” 尼克说:“你就为了这个被人叫做谢乌鸦?我从没在学报里看过。” “当然没有,这种事说不得。你以为帝国当局肯如此暴露其不安定?这可以由心灵历史学轻易证明。不过部分结果已经泄露给贵族阶级。” “糟了。” “不必担心,一切都在算计中。” “但那就是我被调查的理由?” “对。有关我的计画的一切都在调查之中。” “你有危险了,先生?” “噢,没错。不过我被处决的机率只有1。7%,而且不会影响计画的进行;这点同样也在算计之中。别管它。我想,明天你会到大学来见我吧?” “会的。”尼克说。 5 公安局——……家族派系在安东王朝末代皇帝柯里昂一世遭暗杀后,形成政治势力。大体言之,在帝国时代末期不安定的世纪里,他们是维持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世家陈氏和狄氏长期控制之下,皇室终于衰微到成为任人操纵,藉以维持权位的傀儡…… 直到最后一个强盛帝王——柯里昂二世即位后,世族在国家政治上的权力才被彻底铲除。首任公安委员长…………就某方面而言,家族政治的衰败,可溯源自基地纪元前两年的谢东审判开始。审讯过程详载于杜尼克所著的谢东传记…… 杜尼克的诺言没能兑现。第二天一早他被微弱的叫人铃吵醒。应答之后,柜台服务员以有礼而略带责难的声音通知说,公安局已下令将他监禁。 尼克跳向房门,发现已经开不了,只好着装等候。 公安人员进来将他带往别处,不过依然监禁。他们客气地问些问题,都很有礼貌。他说明自己来自新纳珂、曾就读于这个那个学校、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取得数学博士学位,然后应征谢东博士的组员被录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些琐事,而他们则一次又一次地调头询问,关于他参加谢东计画的事。从那儿听到这件事、工作内容是什么、收到什么秘密指示,还有整个计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答道他什么都不晓得;没有什么秘密指示;他是个学者、数学家,对政治不感兴趣。 最后讯问官问道:“川陀几时会毁灭?” 尼克支吾着:“在我知识范围之内,我没办法说。” “你可以随便就什么人的知识范围来说吗?” “我怎能替别人说话?”尼克觉得冒汗;好热。 讯问官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类的事,说个日期什么的?”当年轻人躇踌之际,他又跟进:“你被跟踪了,博士。当你抵达航站的时候,还有在了望塔上消磨时光的时候。还有,当然,我们也听得到你和谢东博士的谈话。” 尼克说:“那你知道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 “也许。不过我们想听听你怎么说。” “他的观点是,川陀会在三个世纪之内毁灭。” “而他证明了——用数学?” “是的,没错。”面带傲色。 “你坚持那——呃——数学是正确的,我想。” “如果谢东博士证明,那就是对的。” “我们待会儿会回来。” “等等。我有权请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公民的权利。” “你的律师会来的。” 他确实来了。 终于一个高个子走进来,那人的脸几乎全是直线,瘦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还塞得下半点笑容。 尼克抬起头,觉得衣着散乱无精打采。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他到川陀还不满三十小时。 那人道:“我叫罗雅矜。谢东博士指定由我担任你的律师。” “是吗?那好,听着,我要向皇帝提出紧急申诉。我遭到非法拘押。我没犯法。什么法都没犯。”他双手朝外猛然一挥:“马上安排向皇帝陈情,快!”罗雅矜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如果尼克不是那么气急败坏,他会看出是些法律书表——薄金属带状,适合塞进私人胶囊那种;还可以认出一台袖珍录音机。 罗雅矜毫不理睬暴怒的尼克,最后抬头道:“公安局一定会窃听我们的谈话。尽管非法,他们还是照做不误。” 尼克一时语塞。 “然而,”罗雅矜从容坐稳:“桌上这台录音机,外表和一般没什么两样,操作也很正常;只不过多了一点小小功能,可以完全遮蔽窃听装置。他们不致于马上发觉。” “那我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要向皇帝陈情。” 罗某冷然一笑。毕竟这张脸上,还有点由起皱的面颊上挤出来的空间,可以容纳笑容。他说:“你是外省来的。” “我是不折不扣的帝国公民,和你,以及这公安局里的任何人都一样!” “没错,没错。只不过,外省人不了解川陀的习惯。皇帝不听人陈情申诉的。” “那我要向谁控诉这个公安局?没别条路好走了吗?” “没有。事实上你投诉无门。就法律而言,你可以向皇帝申告,但没有人会理你。今天的皇帝已经不是安东王朝的皇帝,你知道。川陀,现在只怕是在贵族世家的掌握中,而公安局就是他们的化身。这项发展完全在心灵历史的算计中。” 尼克说:“是吗?照这样说,如果谢东博士能够预测未来三百年的川陀历史……” “他可以预测未来五千年。” “就算五千年好了。 那他昨天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而预先警告我——噢,抱歉。“尼克颓然坐下,把脑袋搁在发汗的手心上:”我很清楚心灵历史是门统计科学,不可能准确预测任何个人的未来。你知道我气坏了。“ “你错了。谢东博士认为你今天早上会被逮捕。” “什么!” “不幸,但是确实如此。公安局对他的活动愈来愈敌视,新成员遭受的骚扰也愈来愈严重。图表显示,对我们的目标而言,最好现在就把状况拉到顶点。公安局的行动有点迟钝,所以谢博士昨天故意去拜访你好催他们动手,不为别的。” 尼克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我??——” “拜托,事情有其必要。选上你不牵涉任何私人恩怨。你要了解谢博士的计画是经过十八年以上的发展设计,包含所有机率显著的可能状况。这次事件便是其中之一。派我来的用意没别的,只是向你保证用不着害怕。事情会善了;对计画而言可说十分笃定,对你个人来说也有令人满意的机率。” “数字是多少?”尼克问道。 “对计画而言,超过99。9%。” “对我呢?” “我奉命告诉你,机率是77。2%。” “那是说我被判坐牢或处死的机会超过五分之一。” “死刑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是啊。但是对个人的算计毫无意义。叫谢东来见我。” “很遗憾,没有办法。谢博士自己也被捕了。” 尼克呻吟着站起身,几乎要哭出来。房门猛然打开,一个警卫进来走向桌子,拾起录音机左看右瞧,塞进自己口袋里。 罗雅矜平静地说:“我还要用那个。” “我们会换一个给你,没有电波干扰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谈了。” 尼克望着他离去,一阵孤寂袭上心头。 6 审判(尼克认为是审判,虽然和他读过的复杂审判程序没什么相干)没花多长的时间。现在是审讯的第三天,可是尼克已经记不起是怎么开始的。他自己倒没给找岔子,炮火集中在谢东身上。不论如何,谢东总是不疾不徐地坐着。对尼克来说,谢东是世上仅存的重镇。 旁听的人不多,而且净是帝国贵族。媒体及公众都被排除;事实上外界有多少人知道谢东受审,十分令人怀疑。整个气氛对被告是一面倒的敌视。 五位公安委员坐在长桌之后。他们穿着象征司法典章的绯红镶金制服,以及闪亮服贴的小帽。正中间是委员长陈令琪。尼克从未见过如此大人物,看得直是目不转睛。整个审判过程中,陈令琪很少说话;君子寡言足威,这点他很明白。 公安局的主控官朗读控诉状,随即展开讯问;谢东站到证人席上:问:来,谢博士。在你所领导的计画中,总共有多少人加入?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杜尼克博士? 答:杜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噢,那是五十一个罗?再想想,谢博士。也许有五十二或者五十三个?也许还要更多? 答:杜博士还没有正式加入我的组织。等他加入了,成员人数就是五十一个。目前是五十个,我说过的。 问:不是将近十万人? 答:数学家?没有。 问:我不是说数学家。所有人加起来有没有十万人? 答:所有的人加起来,你的数字可能对。 问:可能?我说就是。我说参与你计画的人数,一共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认为你是把老弱妇孺全都算上了。 问:(提高声调)重点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个“人”,不要逃避问题。 答: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参考控诉状)我们暂且不提这个,看看另一件我们详细讨论过的事。你愿意重述你对于川陀未来的想法吗?谢博士。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再说一遍。川陀将在今后三个世纪内走向灭亡。 问:你不认为这种说法对国家不忠? 答:不,科学真理超乎忠诚与否之上。 问:你确信这番说词表达了科学真理? 答:是的。 问:有何根据? 答:根据心灵历史学。 问:你能够证明这种学问正确无误? 答:只能对另一位数学家。 问:(笑着)你声称你所谓真理的本质是如此深奥,超乎常人理解能力之外。照我看来,真理似乎应该清楚明白一点,没有那么神秘,更浅显易懂些。 答:对特定的某些人来讲一点都不难。举个例子,就说热传导罢,或是大家熟知的热力学,早自人类历史的神话时期开始就是明白的道理,可是大部份人还是没有办法设计出动力引擎来,即使再高的智能也一样。我怀疑有学问的委员大人…… 这时一位公安委员倾身向主控官说了些话。话虽听不清楚,但带嘶声的嗓音颇含怒意。主控官红着脸打断谢东的话。 问:我们不是来听你说教的,谢博士,我们姑且当作了解了你的意思。现在我指控你,意图为了一己的私心而预言灾难,颠覆公众对帝国政府的信心! 答:我否认。 问:我再指控你,意图宣称在所谓川陀灭亡之前的一段期间,将充满各式各样的动荡不安! 答:这是对的。 问:而本于此等预言,你意图使之成为事实,就组织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否认这项指控。就算真有十万人,调查报告会告诉你其中只有一万役龄男子,并且没有人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为别人做事吗? 答: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执法大人。 问:你完全没有私心?纯淬为科学服务? 答:是的。 问:那我们再看看。未来能够改变吗?谢博士。 答:答案很明显。这个法庭可能会在几小时内炸成碎片,也可能不会。如果会,未来当然会有些小小改变。 问:你在逃避问题,谢博士。我问你全体人类的历史能够改变吗? 答:能。 问:容易吗? 答:不,非常困难。 问:为什么? 答:整个星球的人群所集合而成的心灵历史趋向,具有强大的惯性,要改变它需要同等强大的惯性。牵涉的人群太大,或是相对数量太小,改变所花费的时间就必须够长。懂了吗? 问:我想是。你是说川陀不一定会毁灭,如果有相当大数量的人决心挽回的话。 答:对了。 问:比方说十万人? 答:不,差得很远。 问:你确定? 答:想想川陀有四百亿人口。再想想这股导向灭亡的趋势不仅限于川陀,而是整个帝国。帝国拥有的人口则超过一百万兆。 问:我懂了。那么也许十万人能扭转潮流,如果他们连同子子孙孙辛勤工作个三百年的话。 答:恐怕不行。三百年太短了。 问:照啊!这么说来,根据你的说明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结论。你召集十万人加入你的计画,但在三百年之中要改变川陀的历史是不够的。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防止川陀的瓦解。 答:很遗憾你说的没错。 问:再换句话说,你的十万人没有不法企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自满地)这么说来,谢博士——请注意,当心点,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的答案。你的十万人目的何在? 主控官的声音逐渐尖利,他已经关上了陷阱,把谢东逼到死角,精明地堵住所有回答的可能。 一阵交头接耳的杂音升起,横扫过旁听席上的一排排贵族,甚至侵入委员席。只见他们左右扭动身躯,其中唯有委员长不动如山。 谢东不为所动,静待嘈声增涨。 答:将崩溃的影响减至最低。 问: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答:答案很简单。未来川陀的崩溃不是孤立于人类发展之外的事情,而是数世纪来错综复杂悲剧的最高潮,并且仍在加紧步伐。我所说的是,各位,正在进行中的,银河帝国的衰退及败亡! 杂碎嘈音变成了隆隆闷响。主控官不自觉地大吼:“你在公开宣扬——”但不得不住口,因为旁听席上狂涛巨浪般涌到的“叛国!”嘶喊声已经表示,他用不着强调这个字眼了。 委员长缓缓举起议事槌让它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旁听席的叫喊随着槌音沉寂。主控官深吸了一口气。 问:夸张地)不知你是否了解,谢博士,你所提到的帝国曾经历一万两千年、数百世代的沧桑岁月而屹立不摇,并获得兆亿人民的爱戴与信赖? 答:你所说的我很清楚,我也了解帝国的历史;并非对各位不敬,但我敢说对这方面,我懂得的远超过在座任何一位。 问:而你却预言其灭亡? 答:那是经由数学达成的预测,我不作道德判断。就个人而言,对这个结论我深感遗憾。即使帝国不好(我是不这么想),衰亡之后的无政府状态更糟。这个无政府状态才是我的计画所决心要改变的。帝国的灭亡,各位,是股浩大洪流,不是容易对抗的。它是由持续滋长的官僚作风、封闭的世袭制度、衰退的进取心、受压抑的求知欲,以及其它上百种因素交织而成。它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如我所说,并且浩瀚壮阔得无法阻挡。 问: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帝国不如以前强盛,对吧? 答:你周围所见尽是强大的表象,看起来能够千秋万世。可是,执法大人,腐朽的树干,直到被狂风吹成两断之前,看起来都坚实一如既往。狂风此刻正在帝国的枝桠间呼号,用心灵历史的耳朵倾听,你会发现枝折干裂。 问:(拿不准主意)我们不是,呃,谢博士,来听你说——答:(坚定地)帝国将连同其所有长处一齐消逝。累积的知识会散失,而既存的秩序会崩溃。星际战争永无休止,星际贸易则无法进行;人口剧减而大批星球将脱幅而去,和银河主体失去连系。——剩下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问:(一片寂静中的微小声音)永远? 答:心灵历史学能够预见灭亡,也能描绘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帝国,各位,正如前述,屹立了一万两千年;而将来的黑暗时期则会持续不止一万两千年,而是三万年。第二帝国将会兴起;但在两个帝国之间,将有一千个世代的人类在受苦受难。我们必须为这些人奋斗。 问:(稍稍复原)你自相矛盾。前不久你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崩溃,由此引申出“灭亡”——所谓帝国的灭亡。 答:我的意思不是说能够阻止灭亡,但现在去缩短灭亡后的过渡时期还来得及。如果允许我的人现在开始工作的话,各位,将无政府状态的持续时间减少到一千年是有可能的。目前我们正处于历史上的微妙时刻,能够把历史的滔滔洪流稍稍转向——只是一点点,不能太多,但足以消除人类历史上悲惨的两万九千年。 问:你准备怎么做? 答:保存人类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远超过任何个人。当社会结构解体之际,科学随之破灭星散,个人所知不过凤毛麟角,没有用处,也得不到帮助。无意义的零碎知识无法承续,几代之内就会失传。但是,如果我们准备了一份所有知识的总集,就永远不会散失;未来的子孙能够据以重建,而毋须自己重行发现。一千年可以完成三万年的工作。 问:全部这些—— 答:全部的计画,所有三万名工作人员,连同家眷,都是献身于“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他们在有生之年无法完成,而我甚至看不到开始。但是在川陀灭亡之时,书会完成,并存放在每一个重要的图书馆中。 委员长的槌子一起一落。谢东离开证人席,平静地坐回尼克身边的座位。 他笑道:“喜欢这场秀吗?” 尼克道:“你混过去了。接下来会怎样?” “他们会延期审讯,来和我私下协商。” “你怎知道?” 谢东说:“老实讲,我不知道,得看委员长。我研究他好些年了。我试过分析他的所作所为,但你也知道把捉摸不定的个人因素加进心灵历史方程式有多冒险。不过希望还是有的。” 7 罗雅矜走近来,向尼克点点头,弯腰和谢东耳语。延期宣告声起,警卫将他们分开,尼克被带走。 第二天的审讯完全不同,谢东和杜尼克单独面对委员会。他们坐在长桌一侧,那是五位法官和两名被告之间的唯一阻隔。甚至还请他们抽雪茄——装在光彩夺目的烟盒,表面波光潋滟,像是有流不完的水;虽然指尖告诉他们说其实又干又硬,但两眼还是给骗过了。 谢东拿了一支;尼克谢绝了。 谢东道:“我的律师没来。” 一位委员回答道:“这不是审判。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讨论国家安全问题。” 陈令琪道:“听我说。”其它委员则坐回位置,洗耳恭听。刹时间委员长身周一片静默,以免错漏了金玉良言。 尼克屏住呼吸。陈令琪,瘦而结实,看起来比实际上老,乃是整个银河的真正主宰。顶着皇帝头衔的小家伙不过是他的傀儡;而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开口道:“谢博士,你扰乱了帝国的太平。目前生活在银河系各个星球上的兆亿居民,没有那个能活过一百年;我们何必为了三世纪之后的事情操心?” “我自己活不过五年。谢东道:”然而出于一己强烈的关怀;就算是理想主义罢!也可以看做我本人对一种神秘概念的认同,就是所谓‘人性’。“ “我不想费神去了解神秘的东西。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理由不容许我,把三世纪后我不可能见到的、困窘无益的未来,连同你一齐抛开,而在今晚把你处决?” “一周以前你这么做,还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到年底;今天,机会只剩万分之一。” 杀机在不安的骚动中升起,尼克感到颈后发毛。陈令琪眼睑微合。 “怎么说?” “川陀的灭亡,”谢东道:“任你尽一切努力也无法阻止;然而要加速却十分容易。这次审判中止的传闻会传遍整个银河。拯救灾祸的计画受挫,会使人民确信前途无望;很多人已经羡慕起祖父时代的生活了。他们会看到不断增加的政治暴乱和贸易停滞;及时行乐的心态弥漫整个银河。野心份子不会等待,亡命之徒不会畏缩;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加速世界的衰败。杀了我,川陀会在五十年内灭亡,而不是几个世纪;至于你,不会超过一年。” 陈说:“骗小孩的话。然而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的手掌从一迭纸头上浮起,只留两根手指轻触最上一张。 “告诉我,”他说:“你唯一的活动,就是去编辑你所说的百科全书吗?” “是的。” “必须在川陀完成吗?” “大人,川陀拥有帝国图书馆,以及川陀大学的学术资源。” “假定让你到别的地方;比方说,一个不会让大都会的匆忙纷乱干扰学者思考的地方;你的人可以完全奉献自己、专心一意在工作上。——这不是更有帮助吗?” “不多。也许。” “这个地方已经决定了。你可以悠然工作,博士,带着你的十万人在身边。银河会知道你在和危机奋战;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你在设法防止灭亡。”他笑了笑:“尽管很多事我不相信,但要我不相信灭亡也是很难的,所以我肯定会把实情完全告诉民众。同时,博士,你也不会给川陀找麻烦,或是搅扰了皇帝的安宁。 “另一条路是死。你和你的同路人,有多少就杀多少,我不管你先前的威胁。选择处决或流放;从现在开始,你有五分钟时间做决定。” “你决定的星球是那一个,大人?”谢东道。 “它的名字,我相信叫做‘极星’。”陈漠然道。他用指尖转过桌面的纸张,使之面向谢东。“目前无人居住,但很适合移民,而且可以配合学者的需要改造。是有点与世隔绝━━” 谢东插嘴:“那是在银河边缘,大人。” “正如我所说,有点与世隔绝,适合专心致志的需要。好了,你还有两分钟。” 谢东道:“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类旅行;有两万个家庭牵涉其中。” “会给你们时间。” 谢东想了一会儿,在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分钟,他说:“我接受流放。” 尼克心中一突。刚开始,逃过死劫的大喜充臆胸中;谁又不会呢。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之余,又不免有些许遗憾——谢东被击败了。 8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安静地坐在计程车里,沿着蜿蜒数百里的隧道向大学呼啸而去。最后尼克先开口,他说:“你向委员长说的是实话吗?将你处死真的会加速败亡?” 谢东道:“我从不对心灵历史的研究结果说谎,即使像这回是对我有好处。陈令琪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是个高明的政治家,而政治家因其专业本质,必然对心灵历史的事实具有天赋直觉。” “但结果你却必须接受流放?”尼克诧道。谢东没有回答。 当他们终于降落在大学的土地上时,尼克的四肢都自行其是,至少是不听使唤了;他几乎是给人挟出了计程车。 整个大学区光彩夺目;尼克几乎已经忘了太阳的存在。 大学区的建筑不像川陀其它地方是硬梆梆的铁灰色,或说得确切些,是银白色。此地的金属光泽更近于象牙色。 谢东道:“看样子是军人。” “啊?”尼克把视线挪回无趣的地面,看到前方有一队步兵。 士兵在他面前停下,然后一位细声细气的队长由附近的门口冒出来。 他说:“谢博士?” “对。” “我们在等你。你和你的人从现在起接受军法管制。我奉命通知你,六个月内必须完成赴极星的准备。” “六个月!”尼克正要发作,谢东的手指在他肘间轻碰了一下。 “我奉命协助你们。”队长重述一遍。 队长离开后,尼克转向谢东:“搞什么,六个月能做什么?这是慢性谋杀!” “安静,安静。到我办公室去。” 办公室不大,但有完善的防谍措施来防止侦听。侦测光束既不会得到可疑的静默,也不会收到更可疑的干扰,只会收到由一大堆无聊词句和不同的嗓音声调任意编组而成的对话。 “啊,”谢东悠闲地说:“六个月够了。” “我看不出来。” “因为,我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计画之中,得让别人的作为顺应我们的需要。我不是告诉过你,陈令琪的性情脾气被我们仔细参详,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人物吗?除非时机环境对我们选择的结局有利,我不会允许这次审判进行。” “可是难道你能操纵——” “——被流放到极星?有何不可?”他将手指放到桌上某一点,背后的墙壁移开了一小段。只有他的手能做到,因为只有他独一无二的指纹能启动下面的扫描器。 “里面有很多微影带,”谢东说:“拿写着字母T的那个。” 尼克拿了过来。谢东塞进放映机后,交给他一副观影镜。尼克调整过,看着影片在眼前播放。 他说:“可是这——” 谢东道:“什么事吓着你了?” “你准备离开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半。当然,我们拿不准他会不会选上极星,不过希望是会;而根据这项假设,我们做——” “可是为什么?谢博士,如果流放是你一手安排的,为什么?在川陀事情不是可以控制得更妥当吗?” “呃,是有些原因。在极星工作,我们会得到帝国支持,而不致激起危害皇室安全的恐惧。” 尼克道:“但你激起那些恐惧,只是为了迫使他们将你放逐?我还是搞不懂。” “也许两万个家庭不会志愿移居到银河的尽头。” “但是何必强迫他们去?”尼克稍停:“我不能知道吗?” 谢东道:“还不到时候。目前你只要知道,一个科学收容所将在极星建立。而另一个会建立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姑且这么说,”他笑笑:“在‘星端 ’。至于其它的,我就快死了,而你会了解得比我更多。——噢,不,省省你的震惊和慰问罢。医生告诉我再活不过一两年。但是到那时候,我已经完成了一生志业,死而无憾。” “你死了之后呢?先生?” “呃,会有继承人——也许还包括你。这些继承人会能够为整个方案添上最后一笔,并在适当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起安略南省的叛变。从那时候起,事情就可以转到台面下了。” “我不懂。” “你会的。”谢东满布皱纹的脸突然显得安详而疲惫:“多数人到极星,少部份留下。很容易安排。——至于我,”他的声音愈发低喟,尼克几乎听不到:“我完了。” 完 百科全书学者 作者:阿西莫夫 (锺杰甫译) 1 极星——……其位置,就极星于银河历史中所居地位而言,可说甚为奇特;然多数论者未尝指出其命定之必然。位于银河螺旋极端尽头,一个孤立恒星的唯一行星,资源既少,经济价值更微不足道,被发现五世纪后仍无人定居,直到百科全书学者登陆……新一代成长后,无可避免地,极星脱离了川陀心灵历史学家附庸的地位。韩定的势力在安略南叛变期间兴起,他是极星历代伟人之中,第一个…… 房中一处照明良好的角落里,皮琏正在桌上忙碌着。工作需要协调,任务需要编派,线索得理出头绪来。 五十年了。花了五十年在此地建立百科全书第一基地,并使之运作;五十年收集素材,五十年的准备。 现在终于完成了。再过五年,银河所能想见、最伟大历史钜作的第一册就要出版。然后每隔十年——一如时钟般精准确实——一册一册出版下去。同时会有增修版、时事特刊等,直到——桌上通报器焦躁闷响,搅乱了他的心神。差点把这约会给忘了。他砰然按下出入开关,用眼角余光瞥着韩定的身影进门,头都没抬一下。 韩定自顾自地笑笑。他在赶时间;不过他也晓得,当皮琏对打扰工作的任何人物故示冷淡的时候,可别去招惹他。最好自己窝到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等候。 皮琏的笔尖横越纸头时发出极细的声响,除此之外一无动静。韩定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两元硬币,上下抛动;钱币的不锈钢表面,在空中翻转时闪烁发光。他一再抛掷,懒懒看着闪亮的反光。在所有金属都必须进口的星球上,不锈钢算是不错的交易媒介。 皮琏抬起头来,被反光刺了眼:“住手。”声音像是在发牢骚。 “呃?” “别丢那可恶的铜板!” “噢。”韩定把铁币收进口袋:“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通知我好吗?我答应要在新下水道计画投票之前,赶回市议会的。” 皮琏摆个手势,再把自个儿撑离桌面:“我准备好了。不过希望你别拿市政事务来烦我,那是你该操心的事,拜托。百科全书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 “听过新闻吗?”韩定冷然问道。 “什么新闻?” “极星市立超波站,两小时前收到的新闻。安略南皇家总督已经自立为王了。” “嗯?怎么了?” “意思是说,”韩定回答:“我们和帝国内部的连系给切断了。虽然事情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没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安略南挡在我们到山达尼、川陀以及织女星系的唯一贸易路线上。我们的金属要从那儿来?六个月来,我们没有半点钢或铝的进货,现在就别指望了;除非安略南国王陛下大发慈悲。” 皮琏颇觉不耐,由齿缝里发出嘘声:“那就从他那儿拿。” “能吗?听着,老皮,根据基地宪章,赋予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托管理事会充份的行政权力。我做为极星市长,只有在你签署了许可命令之后,才有刚够来擤鼻涕打喷嚏的小小权力。那是你和理事会的责任。极星市的繁荣有赖于与银河各地之间的持续贸易,现在我以市长的名义要求你,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住口!不要在这里发表竞选演说。听着,韩定,托管委员会并不阻止在极星设立市政机构,因为我们晓得有其必要。自从五十年前基地建立以来,人口已经增加许多;而这些增加的人口,牵涉许多与百科全书无关的事务。但并不表示,基地最初且唯一的目标,不再是出版总合人类知识的百科全书。我们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不能、也不会介入地方政治。” “地方政治!眼睛放亮一点,老皮,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这个星球,极星,不能靠自己来维持机械文明。缺乏金属,你知道的,地表岩石中没有任何铜、铁或铝的踪迹,其它含量也极少。如果伟大的安略南王来胁迫我们,你想百科全书会怎么样?” “胁迫我们?你忘了我们是在皇帝陛下的直接统治之下?我们不受安略南或是其它任何行省的节制。想起来没有!这里是皇家领地,没有人可以碰我们。帝国会保护我们。” “那它怎么没阻止安略南总督称王?而且,只有安略南吗?至少有二十个银河外围的行省,实际上是整个边区,都已经开始自行其是。告诉你,我觉得帝国不但靠不住,更没有力量来保护我们。” “鬼扯!总督,国王——有什么不一样?帝国总是处在政治游戏中,让不同的人牵来扯去。总督背叛过,皇帝也曾因此而遭罢黜、甚至刺杀。可是帝国本身有什么变化?算了吧,韩定,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只关心百科全书。噢,对了,差点忘记。韩定!” “嗯?” “管管你的报纸!”皮琏语含怒意。 “极星日报?那不是我的,是私人办的。怎么啦?” “几星期以来,它一直鼓吹让基地建立五十周年庆成为公定假日,还要举行很不合宜的庆祝活动。” “有什么不好?三个月内计时器会打开轮回屋,我认为第一次开门可是一件大事,不是吗?” “不要有愚蠢的大游行。韩定,轮回屋开门只和托管理事会有关。任何重要事项都会和民众说明。讨论到此为止,请向日报说清楚。” “抱歉,老皮,市宪章里保障一件小小事情,叫做出版自由。” “也许,但理事会不管这个。我是极星上的皇家代表,韩定,在这方面有充分授权。” 韩定的表情突然变得像是临刑的刽子手,声色俱厉:“既然你是皇帝的代表,我还有一点小小消息要告诉你。” “关于安略南?”皮琏紧绷双唇,甚觉恼怒。 “不错。安略南将派一位特使到这里来,在两星期内。” “特使?到这儿?安略南?”皮琏担心了:“做什么?” 韩定站起来,用力将椅子靠上:“你不妨猜猜看。” 然后大步离开,丝毫不留情面。 2 安公德礼(“公”字意味贵族血统)——蒲乐麻州州长、安略南国王陛下特命全权大使,外带半打其它头衔——抵达航站,韩定以国宾之礼相迎。 笑脸紧绷的州长略一欠身,俐落地拔枪出套,柄交韩定;韩定用一把特别借来的枪回以同等礼节。友谊善意由此奠立;即使韩定注意到安某肩上的异样凸起,他也谨口慎言一声不吭。 他们站上地面车,市府官员职工绕集四周,缓慢而隆重地开向百科全书广场,一路接受热情群众的欢呼。 安州长接受欢呼,并以军人及贵族的矜持,冷漠答礼。 他对韩定说:“你的星球就这一个城市?” 韩定提高声调以盖过群众的呼喊:“我们是个年轻的世界,阁下。在我们星球短得可怜的历史当中,很少有达官贵人造访;因此民众分外热情。” 安某听到“达官贵人”四字时,显然没意会出里头的嘲讽之意。 他沉思道:“五十年前建立的,嗯哼!这里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土地。你们从没想过要划分领地?” “目前没有这种必要。我们是极度中央集权的;也必须是,因为百科全书的缘故。或许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成长到——” “怪地方!你们没有农民?” 韩定暗想:不须要多了不起的观察力,就可以看出阁下四体不勤,五体不分。他故作无心答道:“没有——也没有贵族。” 安某双眉上扬:“那你的上级——我要见的那位是?” “你是指皮博士?是的!他是托管理事会主席,皇上的私人代表。” “博士?没别的头衔?是个学者?而他的权力高于市政当局?” “嗯,一点没错。”韩定友善回答道:“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算是个学者。毕竟这个星球不过是个科学基地——受皇上的直接管辖。” 最后一句话的略为强调,似乎使得州长有些狼狈。在往百科全书广场的缓慢行程中,他保持缄默陷入沉思。 即使韩定觉得,下午和随之而来的夜晚十分无聊,至少有一点令他满意;就是认清了皮琏和安德礼,彼此都看不起对方。这两人一见面问候寒暄就针锋相对。 “视察”百科全书大楼时,安某无精打采地听皮琏演讲。当他们穿越广阔的参考影片贮藏室和无数放映室的时候,安某做出礼貌而茫然的笑容,忍受皮琏的喋喋不休。 在一层层上上下下、一间间进进出出,走过写作部、编辑部、出版部和影片部之后,安某终于作出第一个概括评论:“都很有意思,”他说:“不过这些工作,对成人而言似乎蛮怪异的。有什么用处?” 韩定注意到,对这个评语皮琏无法置辩,尽管他的表情看来自信满满。 晚餐所发生的事和下午相比,正如镜中反照。安某独个儿滔滔不绝地讲述,日前他在安略南与新独立的近邻——史迈诺王国之间的大战中,率领大军所创下的丰功伟业;纤毫必至,而且乐趣无穷。 州长的流水故事直讲到饭后,低阶官员一个个藉词开溜。当他说完横扫敌舰获得重大胜利的最后细节之时,皮琏和韩定已经引他到阳台上,享受暖洋洋的夏夜和风了。 “现在,”他说话时极其快活:“来谈些正经事。” “当然。”韩定喃喃说道,点起一根织女星烟草制成的长雪茄——没多少存货了,他暗想——然后靠到椅背上前后摇晃。银河高悬天际,由地平线一端到另一端,朦胧伸展棱镜般的身形。居于宇宙尽头的此地星辰寥寥,相形之下微不足道。 “当然了,”州长道:“所有正式讨论——签署文件、以及诸如此类的官样文章,会交给——你们管议会叫什么?” “理事会。”皮琏冷冷答道。 “怪名字!且不管它,那是明天的事。现在咱们开门见山,明人眼底不说暗话,嗯?” “你的意思是——”韩定想引起他的话头。 “是这样。外头边区的情势有些改变,而这个星球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如果我们对事情的状况能够达成一致见解,会非常合乎时宜。打个岔,市长,你还有这种雪茄吗?” 韩定一怔,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一支。 安德礼深吸一口后,啧啧赞赏:“织女烟草!你打那儿拿来的?” “上次运补的时候收到一些,几乎没得剩了。太空知道几时才能再有——如果有机会的话。” 皮琏皱起眉头;他不吸烟,也因此而讨厌那股味道:“让我们搞清楚,阁下。你的任务只是要澄清状况?” 安某在第一口大烟喷成的浓雾中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百科全书基地的地位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 “啊!那什么叫做‘一如既往’?” “听着: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至高无上统治者的私人领地,我说的就是皇上本人。” 州长看来不为所动,又吹了个烟圈:“说得真精彩,皮博士。我能想象你两手捧着御赐玺封的特许权状——但看看现实情势。你要如何面对史迈诺?史迈诺的首都离你不到五十秒差,你该知道。还有柯诺和大绿苞呢?” 皮琏道:“我们和任何行省都毫无瓜葛。作为皇上的领地——” “那些不是行省。”安某提醒道:“都已经是王国了。” “就算是王国,我们还是毫无瓜葛。作为一个科学机构——” “科学个屁!”对方骂道:“我们怎么眼睁睁地坐视史迈诺夺取极星?” “皇上呢?他难道会袖手旁观?” 安某定下神来,道:“好罢,这么着,皮博士。你尊重皇帝的财产,而安略南也一样。史迈诺则不然。记得不,我们刚和皇帝签下一份条约——明天我会拿一份副本给你的理事会——上面交代,在原安略南省境之内,我们是皇帝的代表,负责维持秩序。我们的责任很明白,对不对?” “没错。但极星不属于安略南省。” “可是史迈诺——” “也不属于史迈诺。极星不属于任何行省。” “史迈诺知道吗?” “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 “我们在乎。我们刚和他打完一仗,而他还占据着我们两个星系。极星在两国之间占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韩定不耐烦地插嘴:“你有什么提议?阁下。” 州长看来早就想停止东拉西扯,好直接切入正题;他简明扼要说道:“看来极其显而易见的是,既然极星没有能力防卫自己,安略南为自身利益着想,必须承担这项任务。你们了解,我们并没有干涉内政的念头——” “嗯——哼。”韩定咕噜一声示以冷淡。 “——但我们认为,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最好还是让安略南在这个星球上建立军事基地。” “你们所要的就是这样——广大无人区域上的军事基地——如此而已?” “啊,当然啦,防卫部队需要一点后勤支持。” 韩定让椅子放正,把手肘放到膝上:“现在说到重点了。让我们直话直说。极星要接受保护并且纳贡。” “不是进贡,是纳税。我们保护你们,而你们付钱。” 皮琏猛地把桌子一拍:“让我说话,韩定。阁下,我不会为什么安略南、史迈诺的茶壶政局和酒杯战争,付半个锈角子。告诉你,这里是个国有的免税机构!” “国有?可是我们就是国家,皮博士。而我们不打算支持你。” 皮琏一怒而起:“阁下,本人身为此地的最高首长,代表——” “代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安某顶了回去,面露愠色:而本人代表的是安略南国王陛下。安略南近得多了,皮博士。“ “咱们回头谈谈正事。”韩定劝道:“你打算怎样收这些所谓的税,阁下?像是小麦、马铃薯,蔬菜、牲口之类东西,你肯收吗?” 州长两眼一瞪:“搞什么鬼?我要那些做什么?我们剩得可多了。当然是黄金啦。还有,如果你们产量多的话,铬跟钒更好。” 韩定大笑:“产量多!我们连铁都不出产,黄金!来来,瞧瞧我们的钱币。”他丢了个角子给特使大人。 安某看了一眼,丢回去并瞪眼道:“啥玩意儿?钢?” “没错。” “我不明白。” “极星这个星球几乎完全没有金属,统统得靠进口。总之,我们没有黄金;除了几千斤马铃薯之外,也没有可以用来缴税的。” “那么——工业制品也行。” “不用金属?要我们怎么制造机器?” 一时间相对无话。皮琏再试着说几句:“整个讨论离题太远了。极星不是一般星球,而是编纂百科全书的科学基地。太空啊,老兄,你对科学毫无敬意吗?” “百科全书打不了胜仗。”安某眉头深蹙:“完全没有出产的世界。那——倒也几乎没有人住。这样好了,你们用土地偿付。” “什么意思?”皮琏问道。 “这世界还相当空旷,无人居住的土地也相当肥沃。如果事情顺利就绪,而你们也都合作,大概可以这么安排;可以让你们自己一无损失,说不定还可以颁授爵位、分封采邑。我想你们懂得这个意思。” 皮琏冷笑道:“这可谢啦!” 韩定故作率真,接口道:“安略南能否供应适量的钸,给我们的核能电厂?我们只剩几年的存量了。” 皮琏霎时屏息,场面静默了好一会儿。当安某重拾话头,声音竟和先前大不相同:“你们有核子能?” “当然了,有什么不对?我猜想人类使用核子能该有五万年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只是钸的来源有些困难。” “是……是。”特使略一停口,又坐立不安地加上一句:“好,两位,我们明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容我告退……” 皮琏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受不了这呆头呆脑的笨猪!这——” 韩定打断他:“非也。他只不过是环境的产物。这种人只懂得一句话:”我有枪而你没有‘。“ 皮琏调转头朝他发火:“你跟他谈什么驻军和纳贡,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疯了不成?” “不,我只是放根线头引他开口。你该注意到,他总算失口把安略南的真正意图说了出来——也就是,在极星搞封建制度。当然,我不打算让这种事发生。” “你不打算!你!你算老几?还有,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大吹大挡我们的核能电厂,是什么意思?天啊,这只会让我们变成军火靶子。” “不,”韩定露齿一笑:“恰好相反。我撩起这话题的理由,不是很明显吗?那正好确定了我先前一个非常强烈的怀疑。” “是什么?” “安略南不再拥有核能经济了。若是有,我们的朋友一定会了解,除了古代遗迹之外,钸并不用在发电厂里。由此可知,边区的其它地方也没有核子动力了。史迈诺是一定没有;否则在最近的战事里,安略南不会多赢少输。很有意思吧?” “哼!”皮琏带着极恶劣的情绪离开,韩定则温和地笑着。 他丢开雪茄,仰望横卧穹苍的银河:“都倒退到用煤和石油了吗?”他喃喃作声——而所有念头都深藏心底。 3 韩定否认拥有极星日报,就法规而言或许是对的,但也仅止于此。韩定是促成极星自治的领导人物,他本人并获选为第一任市长。所以,韩定名下没有一张极星日报的股票并不足奇;事实上他以各种迂回手段,控制了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 因此,在韩定向皮琏建议允许市长出席理事会的同时,极星日报展开类似宣传,也就毫不令人意外;而极星历史上第一次的群众大会因而举行,要求在“国有”的政府中加入市民代表。 最后,皮琏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当韩定坐在会议桌末端无所事事之际,不禁冥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科学家成为差劲的管理人。可能只是由于他们惯于面对缺乏弹性的科学事实,而距离善变的人性太远。 不论如何,现在汤玛芝和乔肥佬坐在左侧,鲁亭跟叶富瀚坐在右首,皮琏居中担任主席。这些人韩定当然全认识,不过今天他们似乎全端起了在这种场合中极不寻常的一点官架子来。 官式的开场白令韩定昏昏欲睡。不久,皮琏举起手边一杯开水啜饮的动作让他振作起来;只听皮琏清清嗓子开口:“很高兴能够告知各位理事,在上次会议之后,本人获知帝国首相陶耘大人将在两周内到访极星。相信在皇上得悉此地状况之后,我们和安略南的纠纷,必定能如大家所愿,顺利解决。” 皮琏隔着会议桌向韩定微笑致意:“有关消息已经通知了极星日报。” 韩定屏息窃笑,显然皮琏很想藉炫耀这类消息来烘托其地位重要。 他不动声色道:“撇开你暧昧的表情不提,你们指望这位陶大人做些什么?” 汤玛芝回答他的问题。此人有个坏习惯,喜欢用他格外威严的语调,以第三人称称呼对方。 “相当明显地,”他评述道:“韩市长是个讽世行家。他不可能想不到,皇上绝无可能容许私人产业遭到半点侵犯。” “怎么?如果被侵犯了他会怎样?” 席间一阵骚动。皮琏道:“你太过份了!接着又补充道:”还有,这句话迹近叛国!“ “这算是给我的答案吗?” “!如果你没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要问一个问题。除了这点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外交手段之外,有没有什么具体办法,去面对安略南的威胁?” 叶富瀚用一只手拉扯火红的大八字胡:“你觉得有威胁,是吗?” “你不觉得?” “一点也不。”他状似缅怀道:“皇上——” “我的太空!”韩定怒极:“怎么回事?每个人不时把‘皇上’、‘帝国’挂在嘴边好象念咒似的。皇帝在千万秒差之外,我怀疑他对这里有一丁点屁的关心。就算有罢,他又能做什么?这一带的前帝国舰队此刻控制在四个王国手里,而安略南也有一份。听着,我们必须靠真枪实弹来作战,不是凭空口白话。 “仔细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两个月宽限,主要是因为,我让安略南以为我们有核子武器。当然,大家都清楚这大半是唬人的。我们是有核能,但仅限商业用途,而且也他妈的太少。他们很快就会发觉。如果你认为,他们会因为遭受玩弄而感到怡然自得,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说——” “闭嘴,我还没讲完。”韩定正在兴头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把首相扯进来固然不错,但最好多拉一些填满漂亮核弹头的攻城巨炮。我们已经损失两个月了,各位,再没有多的两个月可损失。你们打算怎么办?” 鲁亭说话了,他的长鼻子气得发皱:“如果你要提议基地军事化,我一个字也不要听。那等于是对政界敞开大门。市长先生,我们是个科学基地;别的再也休提。” 汤玛芝补上一句:“还有,他不了解建立军备意味着必须从百科全书抽调人力,而且是宝贵的人力。绝对不行,不管会发生什么事。” “对极了,”皮琏同意道:“百科全书第一优先——绝对优先。” 韩定甚为不满,理事会似乎满脑子都是百科全书。 他冷然道:“理事会是否稍稍想过,除了百科全书之外,极星还有可能在其它方面有些事情要做?” 皮琏答道:“我不认为,韩定,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任何事可做。” “我说的不是基地,是极星。恐怕你还没搞清状况。极星有上百万人,其中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不超过十五万。对其余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家,生长于斯。和我们的家庭、庄稼和工厂相比,百科全书算不了什么。我们要保护——” 众人大哗。 “百科全书第一!”鲁亭咬牙切齿:“我们要完成任务!” “见鬼的任务!”韩定大吼:“五十年前也许是有,但是现在时代变了!” “跟时代一点关系都没有,”皮琏答道:“我们是科学家。” 韩定迫不及待地咬住话头:“真的,嗯?很棒的幻觉,不是吗?你们这帮人正是千年以来,整个银河所犯错误的绝佳范例!一千年来停滞不动的,算是那一门子科学?只不过是永无休止的分类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更上层楼、扩大知识领域以便有所增进?没有!你们乐于停滞不前;整个银河都是。只有太空才知道这样有多久了。这就是为什么边区要造反、为什么交通会断绝、为什么地方战事不断、为什么整个星系丧失了核能,而倒退回使用化学动力的野蛮时代。 “如果你问我,我要说——”他高喊:“银河帝国就要完蛋了!” 他稍歇坐回椅中调整呼吸,毫不理会那两三个同时想要答复他的人。 鲁亭起立发言:“我不晓得你打算从这番疯狂言论当中得到什么,市长先生。但确然无疑的是,你的话对此地的讨论毫无帮助。我建议主席先生,删除该发言内容并回到原先讨论被打断的地方。” 乔肥佬初次振作起精神。到目前为止肥佬即使在辩论的最高潮都没有插上一脚,忽然间他沉重的嗓音——沉重一如其三百磅重的身躯——打起平地一声闷雷:“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嗄?”皮琏怒道。 “再一个月就到了我们的五十周年庆。”他有个本事,能把最俗套的陈腔滥调咏叹得意境深远。 “又怎样?” “周年庆当天,”肥佬四平八稳续道:“谢东的轮回屋会打开。有没有谁想过屋里会有什么?” “不晓得。例行公事。充满贺词的一堆演讲吧,也许。我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摆在轮回屋里。虽然那家报纸——”他怒视韩定,对方报以露齿一笑:“想把它搞得像回事情。我已经加以阻止了。” “啊,”肥佬道:“也许你错了。你难道没发觉——”他停下将手指放在自己浑圆短小的鼻头:“轮回屋开得恰是时候?” “恰‘不’是时候,照你说的。”叶富瀚喃喃道:“有好些事要操心呢。” “什么事比谢东的留言更要紧?我看没有吧。”肥佬变得异乎既住的专断,韩定小心地注视他。他到底用意何在? “事实上,”肥佬兴致勃勃:“你们好象全忘了,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也是基地的创始人。假定他利用自己的学问为眼前的未来设定了一条可能途径,好象也蛮合理的。如果是真的——照我看是错不了,我再说一遍,他一定会安排某种方式来警告我们危险何在,或许还指出解决方法。百科全书是他的心头肉,你们都知道。” 犹疑迷惑的气氛占了上风。皮琏清了清喉咙:“呃,这样——我不晓得。心灵历史学是门伟大学问,不过——我确定目前我们这里没有心灵历史学家。看样子我们是在摸石子过河。” 肥佬转向韩定:“你不是跟何汝林学过心灵历史学?” 韩定半出神地答道:“是的。不过没有完成学业。我不耐烦谈理论;想成为心理工程师,又缺少那份才干;所以做了次佳选择,也就是走入政界。实际上是同一回事。” “那么,你对轮回屋有何看法?” 韩定小心答道:“不知道。” 会议的余程中他一言不发,即使话题回到帝国首相身上。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听。他循着一条新思路追想,事情一件件归纳——不少琐屑的细节一一榫合。 心灵历史学是解谜之钥,这点他很确定。 他拼命回想曾经学过的心灵历史学理论——从中他证明了打一开始就想对了的结论。如谢东这等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充分解释人类的情感及应对,来广泛预测未来历史的发展。 这意味着什么? 4 陶耘大人嗅着鼻烟。他有一头长而浓密的鬈发,看得出是加工过的;他不时用手抚摸两鬓蓬松的金色落腮胡子;他用辞考究,但发音老忘了卷舌。 这当儿,韩定还来不及细数,和尊贵的首相大人握手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反感所为何来。噢,对了,还有:他喜欢边讲边用单手比划故作优雅的手势,以及好似纡尊降贵不耻下问的装模作样。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问题是得先把他找到。半小时前他跟和皮琏一起消失不见了——恰似春梦了无痕,混球。 韩定敢说,预备会议中他不在场,必定很合皮琏的意。 不过,有人看见皮琏在这一侧的这层楼,推开每扇门瞧瞧再简单不过。走到半路,他发了声:“啊!”踏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陶大人浓密的发型映在银幕上,是绝对错不了的。 陶大人抬头道:“啊,韩定。你在找我们,对吧?” 他递出鼻烟盒——韩定觉得装饰过度而手工甚差;不过他仍然面带亲切微笑,抓了一小撮并礼貌地表示谢绝。 皮琏眉头紧蹙,韩定则报以全不在意的木然神情。 打破短暂沉默的唯一声响,是陶大人合上烟盒的嗒嗒声。他把烟盒挪开并说:“韩定啊,你们的百科全书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功业。” “大多数人也这么想,大人。不过,这项成就到目前为止还有待努力。” “依我浅见,以贵地的效率讹言,是不愁没有高分的。”他向皮琏颔首致意,皮某答以兴高采烈的一鞠躬。 真是蒙主隆宠啊,韩定暗想。“我不是抱怨缺乏效率,大人,只不过安略南人的效率高得多了——虽然是朝着相反而具破坏性的方向。” “噢,是了,安略南。”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我刚从那讹来。那星球野蛮极了,完全难以想象人类能在边区的环境下生活。缺乏文明人士应有的最基本知识,也没有舒适方便的民生必需品。完全衰废了,他们——” 韩定冷冷地打断他:“很不幸的是,安略南人拥有从事战争所需的一切基本知识,以及从事破坏的所有必需品。” “是啊,是啊。”陶大人看来有些恼怒,也许因为话说到一半给封住了:“不过现在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知道。真的,否则我会搅混了。皮博士,你不是正要给我看第二册吗?请开始罢。” 灯熄后有半小时之久,韩定聚精会神想着安略南的事。萤幕上的书对他毫无意义,他也不想费神去看;但陶大人却不时显得相当兴奋。韩定留意到当首相兴奋起来的时候,舌头也卷了。 灯光再度亮起时,陶大人说:“棒极了!真的棒极了!也许你对考古学并不感兴趣吧,韩定?” “呃?”韩定忙回过神来:“是,大人,说不上有兴趣。最初我是想当心理学家,最后则选择了政治。” “啊!这门学问有趣得很。我自己呢,”他大大嗅了口鼻烟:“对考古学略有涉猎。” “真的?” “大人啊,”皮琏插口道:“在这方面可说无所不知。” “噢,难说,难说。”大人洋洋自得:“我在这门学问上下了不少工夫,敢说是博览群籍。我读遍了像是乔登、欧碧嘉、柯威……等等的著作;全读过了,你知道。” “这些人我听过是真的,”韩定道:“可从没读过他们的书。” “那天有空可以看看,朋友,对你有很大好处的。啊,当我看到雷米斯的这本书时,觉得到边区这趟真是不虚此行。信不信由你,我的藏苏中独缺这一本。对了,皮博士,你不会忘了答应过我,在离开之前帮我拷贝一份吧?” “不胜荣幸之至。” “雷米斯,你们得知道,”首相大人得意洋洋:“为我早先对‘起源论’的见解,提供了崭新而且极为有趣的补充。” “什么论?”韩定问。 “‘起源论’,就是关于人类发源地的问题,你知道。当然你一定要了解,一般认为所有人类都源于同一个星系。” “噢,是的,我了解。” “当然,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星系的确实所在——老早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了。不过还是有些线索。有人说在天狼星系,也有人坚持是在人马座甲、梭尔、或是天鹅座61——你可以看得出来,全部都在天狼星区之内。” “那雷米斯怎么说?” “嗯,他完全另辟蹊径。他试图证明,大角星系第三行星上的考古遗迹显示,早在任何太空旅行之前,就有人类在该星球居住。” “意思是说,人类是在那个星球诞生的?” “也许。不过在我敢肯定之前,得先详读之后再衡量他的证据;一定得先看看他的观点有多少份量。” 韩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雷米斯几时写的这本书?” “噢——应该是大约八百年前。当然了,他的看法大半基于前贤葛林的著作。” “那干么得靠他?何不亲自到大角星系去研究那些遗迹?” 陶大人双眉一扬,急急嗅了把烟:“啊,去做什么?亲爱的老弟。” “当然是取得第一手资料啦。” “有必要吗?何必大兜圈子浪费时间到这些地方去。听着,我现在拥有所有古圣先贤的著作,一一衡量轻重、异中求同,分析互斥的论点,决定何者可信,最后获致结论,这才是科学方法。至少,”好象说教似的:“我的看法是如此。到大角星系,或是举例说,像是梭尔;路上多有不便不说,到了以后瞎忙一场,却发现古圣先贤早已彻底勘察过,而其效率我们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韩定保持礼貌,嘟哝道:“我懂了。” “这边请,大人。”皮琏道:“想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啊,对。也许是该走了。” 当他们走出房门之际,韩定忽然说道:“大人,可以问个问题吗?” 陶大人茫然笑着,亲切地用手轻拍韩定,以强调答话的份量:“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老弟,荣幸之致。若是我简陋的腹笥能够帮上任何忙——” “不是关于考古学的问题,大人。” “不是吗?” “不是。是这样的:去年我们在极星收到,关于仙女座丙第五行星上的核能电厂熔毁的消息;只有小小的标题,完全没有详情。不晓得您是否能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皮琏嘴角扭曲:“你问这些不相干的问题,会惹得大人不高兴。” “没关系,皮博士。”首相缓颊道:“这问题很好。大体而言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那家电厂的确遭到熔毁,相当严重的大灾难,我相信还有辐射损害。事实上,政府正在认真考虑严格限制滥用核能——这件事不能对大众公布,你懂罢。” “我明白。”韩定道:“但那家电厂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个嘛,事实上,”陶大人漠不关心地答道:“谁知道?早在出事前好几年就故障停摆了,而一般认为维修替换的工作做得非常不确实。这年头啊,想找真正懂得发电系统技术细节的人实在太难了。”他面形忧色,又嗅了一把烟。 “你可知道,”韩定道:“边区所有独立王国已经全部丧失核能动力了?” “是吗?我一点也不讶异,这些野蛮星球——噢,我的老弟啊,别管他们叫‘独立王国’;不是的,你知道。我刚和他们签下的条约就是明证。他们承认帝国的主权;一定得要承认,否则我们不会签约。” “也许是罢,但他们有不少行动自由。” “对,我想是这样的,是不少。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帝国离此地太远,就让边区自给自足好了——其实现在多少也就是这种状况。他们对帝国没什么帮助,你知道,这些星球极野蛮,毫无文明可言。” “但以前有过文明的,安略南曾经是边区最富庶的行省之一,我知道它从前可以和织女星系相提并论。” “噢,可是,韩定,那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不能拿那来比。今天的世界和过去的伟大时代不同,我们也不像祖先一样,你知道。不过,韩定,来。你老弟可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说过今天不谈公事。皮博士跟我说,对你要有心理准备,说你定会想办法诘难,不过这方面我可是老手。明天再谈吧。”到此为止。 5 这是韩定出席的第二次理事会,如果众理事和已离去的陶大人之间、几次非正式的谈话不算在内的话。然而市长心知肚明,至少还有一次——甚至两三次——会议,他根本没有受到邀请。 而且看样子,要不是为了最后通牒,他连这次开会的通知都不会收到。 不论怎么看,这明白就等于是最后通牒;尽管图文并茂的文件中,表面上读起来好象是两地领袖间友善的彼此问候。 韩定用心翻阅。文件由一段极其浮夸的问候语开头:“圣贤哲睿安略南国王陛下,致挚亲手足、百科全书第一基地托管理事会主席皮琏博士”,更形豪奢的结尾,则是一个由极其复杂的图案构成、巨大而五彩缤纷的玺印。 但它毕竟还是最后通牒。 韩定道:“本来时间就不多——只有三个月;但时间虽少,我们还是白白浪费掉了。这玩意儿只给我们一个星期。要怎么办?” 皮琏蹙眉忧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就在陶大人向我们担保皇上和帝国立场的同时,他们竟公然采取这种激烈手段。” 韩定精神一振:“我知道了。你把那所谓的‘立场’告诉安略南王了?” “对——在提案表决、并经理事会一致同意通过之后。” “什么时候表决的?” 皮琏端起架子:“我不认为什么事情都得让你知道,韩市长。” “好罢,反正我也没兴趣。只不过我的看法是,你那通外交书函,关于陶大人对当前局势的可贵贡献——”他嘴角微扬,摆出一副不屑的笑脸:“乃是这通小小友好致意的直接成因。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拖个一段时间——只是想到理事会的态度,我不认为多出这段时间对极星能有什么帮助。” 叶富瀚道:“韩市长,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了不起的结论?”“方法很简单,只要用点以往不受重视的小东西,也就是常识。你们都知道,人类知识当中有门学问叫符号逻辑,用来厘清人类语言之中的枝芜错杂和混淆散乱。” “那又怎样?”叶富瀚道。 “我应用在某些事情,以及眼前这份文件上。我自己倒用不着这么麻烦,因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对五位自然科学家来说,用符号可能比用文字来得容易解释。” 韩定由腋下挟着的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对了,这不是我自个儿做的;你们可以看到,署名的分析员是逻辑部的郝弥勒。” 皮琏躬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些。韩定续道:“不用说,安略南的来信是个简单题目;因为写这封信的人是行动派、而非舞文弄墨之辈,很容易就能精简而得到一个单刀直入、斩钉截铁的声明。你们看到的符号表示形式,粗略翻译成文字,可以这么说:”一周之内交出我所要的,否则我就自己动手。‘“ 一片死寂中,五位理事快速浏览过报告;最后皮琏坐下,不安地清清喉咙。 韩定道:“没有漏洞罢,皮博士?” “看样子没有。” “很好。”韩定换了几张纸:“现在你们眼前的是帝国与安略南条约的副本。——顺便一提,签约的皇家代表正是上礼拜还在这儿的陶大人。——而这份是符号逻辑分析。” 条约长达五页,印刷精美,而分析报告只潦潦草草写了不到半张纸。 “如各位所见,条约内容的百分之九十,经过分析之后毫无意义。最后可以用下面这种有趣的方式总结:”安略南对帝国的责任:无! “帝国对安略南的权力:无!” 理事们再次焦虑地循着逻辑推理,回头小心检查那份条约;而当他们看完时,皮琏面露戚容道:“看起来是对的。” “那么你同意,这份条约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安略南宣告其完全独立,而帝国承认现实罢了。” “似乎是的。” “那你以为安略南会不了解状况,而不急于强调其独立地位——所以不消说,他对任何来自帝国的威胁都会产生反感;特别是帝国的恐吓显然无法兑现,否则不可能容许安略南独立。” “可是,”汤玛芝插口道:“韩市长要如何解释陶大人保证的帝国支持?那些话看起来——”他耸耸肩:“呃,相当令人满意。” 韩定坐回椅子上:“你知道,这是整件事情里头最有趣的地方。我得承认第一次和陶大人会面时,心里把他看做是个超级大驴蛋——但事实证明,他是个高明的外交家,而且极其聪明。我自作主张录下了他所有的发言。” 一阵骚然,皮琏吓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韩定诘道:“我晓得是有违待客之道,也不是所谓绅士所应该做的;而且如果让大人捉到,事情就不好玩了。不过他没捉到,我也录了音,事情已经做了。我把录音同样送给郝弥勒分析。” 鲁亭道:“分析报告呢?” “这,”韩定答道:“就是有趣的地方。三份文件中最难分析的,恐怕就是这个了。郝弥勒连续工作了两天,去除所有不相干的言语、空洞的胡话、没有作用的条件限制——直说,就是废话——之后,他发现什么都没剩下,每句话都删掉了。 “陶大人,各位,在五天的讨论当中,说的全是他妈的屁话,而你们全没发觉。这就是你们英明伟大帝国的保证。” 最后一句话说完,桌上就像引发了一颗强力臭弹,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韩定不耐地等大家静下来。 “所以,”他下结论道:“当你们发出恐吓——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说帝国会对安略南有所作为,你只是惹恼了深知内情的国王。不用说,他必须立即行动以维护尊严,于是最后通牒就来了——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只剩一个星期了,要怎么办?” “看样子,”玛芝道:“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让他们在极星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韩定答道:“只是要怎样做,才能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踢出去?” 叶富瀚急急扯动自己的胡子:“听起来你好象下定决心要用武力对付他们。” “武力,”韩定立即反驳:“是无能之辈的最后凭藉。但我绝不愿意张开红毯擦亮家具欢迎他们过来。” “我还是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叶富瀚固执道:“这种态度很危险;尤其是我们注意到最近为数颇多的群众和你的提议相唱和,使得情况更加危险。我也可以告诉你,韩市长,理事会对你最近的活动并非一无所悉。” 他停下等其它人表示同意。韩定耸耸肩。 叶续道“若是你鼓起市民暴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我们不容许此事发生。我们的决策只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百科全书。不管决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必须衡量是否影响百科全书的安全。” “那么,”韩定道:“你的结论是,我们得继续唇枪舌剑的口舌之争,而什么事都不做。” 皮琏苦着脸说道:“你已经说明了帝国帮不上我们的忙,虽然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如果需要妥协——” 韩定顿觉好象置身恶梦,急速飞驰却漫不着边:“没有什么妥协!你难道看不出来,所谓军事基地只是下流的鬼扯淡?安德礼告诉过我们安略南的真正企图——就是完全归并到他们的封建制度下,划封采邑,建立农奴领主的经济关系。我们用核能来虚张声势只能挡得一时,他们早晚会动手!” 韩定说到激动处愤而起身,余人纷纷矗立以应——只有乔肥佬安坐不为所动。 乔肥佬缓缓说道:“各位先生请都坐下。我觉得大家离题太远了。得了,韩市长,不必做出一脸火大的样子;这里没有谁要当叛徒。” “你可得好好给我证明!” 肥佬温面笑道:“你明知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听我说!” 肥佬的锐利小眼半合半张,圆润的双颊微微渗汗:“看来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事会己经决议同意,当六天后轮回屋开启,安略南问题的真正解答会在那时揭晓。” “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 “对。” “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什么事也别做,只要静心等候,完全信赖轮回屋里到时会有个神仙跳出来高喊‘刀下留人!’?” “撇开你的情绪字眼不提,就是这个意思。” “好厉害的龟缩大法!说真的,乔博士,这是天才级的笨主意,智力稍逊的人根本想不出来!” 肥佬笑得宽容:“你挖苦人的本领愈来愈高了,可惜场合不对。让我们实事求是;我想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的争论中,我对轮回屋的看法。” “是,我记得。我不否认在逻辑推演之下,你的主意也不能算烂。你说——我说错的时候纠正一下——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于是乎,他可以预见我们眼前的困局和难题,再于是,他建了轮回屋,伏下一条妙计以便我们藉此脱困。” “正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下了很大工夫研究这个问题,不会吓着你吧?” “受宠若惊之至。有结论吗?” “结论是需要一点纯粹推理,一点点常识。” “譬如说?” “譬如说,如果他预见了安略南的混乱,为何不把我们放在比较接近银河中心的其它星球?大家都知道,谢东计诱川陀的公安委员下令在极星建立基地,但是理由何在?既然他能预见此地的交通线中断,孤立于银河之外,受强邻胁迫,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里?尤其我们的孤立无助是由于缺乏金属,那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说如果他预见了这些事,为何不事先警告第一代移民好让他们准备?总好过干耗时间,就像你们现在所做的一样,等事到临头才开口。 “还有别忘记这点。就算他那时可以预见我们的问题,我们现在一样可以看见;因此,如果他在那时可以预见解决方法,我们现在应该也能见到。毕竟谢东又不是魔术师,没有什么脱困技俩是他能看见而我们不能的。” “可是,韩定,”肥佬提醒道:“我们没看见。” “你们没去尝试,一次也没试过!首先,你们完全拒绝相信有危机存在,然后你们把希望寄托在对皇帝的盲目崇拜之上,现在又转而寄望谢东!从头到尾你们只是一成不变地仰赖权威和过去,从来不想倚靠自己。” 他的双拳陡地握起:“这是种不正常的心态!每当你的自由意志和权威对立质疑之时,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逃避。看起来你们似乎从不怀疑,以为皇帝一定比你有力量,谢东一定比你更聪明。这是不对的,你没看出来吗?” 为了某些理由,没有人打算吭声。 韩定续道:“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琏听过陶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陶大人认为当个好考古学家的不二法门,乃是遍读古往大师的著作 ——而那些人数百年前便已作古。他还认为解决考古难题之道,在衡量不同权威的意见,而皮琏听了毫无异议。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 他的声调彷佛在恳求。 但仍旧没有回答。他续道:“你们几个、以及极星上的半数人民是一样的差劲!干坐在这儿,把百科全书看作一切的一切,把科学的极致当作过往资料的汇整——那是重要没错,可是难道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世界在退化、在遗忘,没瞧见吗?边区失去了核能动力,仙女座丙的核能电厂因修护不当而熔毁,帝国首相却抱怨核工技师难求。怎么解决?训练新人吗?没有!他们反而限制核能!” 他再三质问:“没看出来吗?整个银河都出了问题,那是种怀旧崇拜,是一种退化,一池死水!” 他一个个看过其它人,而对方还以凝视。 肥佬第一个回过神来:“神秘思想在此刻帮不上忙,让我们现实一点。谢东能够利用简单的心灵历史技术,寻得未来历史的走向;这点你否认吗?” “不,当然不了。”韩定叫道:“但我们不能靠他来解决问题。他最多只能指出问题所在,就算也有解决的方法,还得靠我们自己去做;他不能替我们做。” 叶富瀚忽然开口:“你什么意思?‘指出问题’?我们知道问题何在。” 韩定反面怒视叶某:“你自以为知道?你以为谢东所关心的只有一个安略南?我不同意!告诉你们!各位,到目前为止,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人、对事实真相有一━丝━半━点的概念!” “这么说你有概念罗?”皮琏恶声问道。 “没错!”韩定跳起来掀开椅子,眼神冷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确定,就是整个形势暗流汹涌,实情远比我们讨论至今的任何事都要重大。你们扪心自问:为什么基地的第一代移民当中,除了何汝林以外,没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灵历史学家?而何老师却极力避免让学生学到基本知识以外的东西。” 片刻沉默后,肥佬道:“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很快掌握全局,而脱离谢东的控制。于是乎我们只能跌跌撞撞,隐约看到一点事实,那正是谢东所希望的。” 他厉声笑道:“再见了,各位!” 韩定掉头大步迈出房门。 6 韩定嚼着雪茄烟的屁股,没注意到烟已经烧完了。前一晚他没睡觉,而且直觉即将到来的当晚他也会睡不着。这点由双眼就可以明白看得出来。 他倦道:“都打点好了?” “我想是的。”李约翰以掌支颚:“你觉得呢?” “不算太坏。你知道,事情一定得大胆进行;就是说,不容许半点迟疑反顾。不能让他们有时间控制局势。一旦我们占上司令台,就要表现得像个天生的头子;而他们惯于服从,这是成功的根本。” “要是理事会犹豫不决——” “理事会?别理它。过了明天,他们在极星政治上的重要程度比不上一张破报纸。” 李缓缓颔首:“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行动来阻止我们。你说他们并不完全被蒙在鼓里。” “肥佬可能摸到一点边儿,有时候他令我神经紧张;而皮琏打从我当选之后,就一直怀疑我。但你也看到,他们并没有能力去了解真正发生的事,这些人受的训练就是完全服从权威。他们相信皇帝万能,只因为他是皇帝;大家信服理事会,也只因为理事会是奉皇帝之命行事,不可能不在发号施令的地位。这种对叛变可能的认识不清,正是我们的最佳盟友。” 他挺身自椅中站起,走向饮水机:“他们不是坏人,约翰,当他们黏着百科全书的时候——那就是他们将来的归宿。统治极星的时候,这些人半点用处也没有。现在你出去罢,让事情动起来。我要自个儿静静。” 他坐在桌角,两眼瞪着那杯水。 太空啊!若是他能像表面一样自信就好了。安略南人两天之内就要登陆,而他只根据一些概念来猜想谢东如何安排过去的五十年。他甚至不是货真价实的心灵历史学家,只凭着肤浅的训练,就想揣测探索当代最高的智能。 如果肥佬是对的;如果谢东所见只有安略南问题;如果百科全书是他唯一关心保有的━━那么政变的代价如何? 他耸耸肩膀,喝下了那杯水。 7 轮回屋中布置了远超过六张座椅,好象原先是期望多点人来参加似的。韩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懒懒地坐到角落里,尽可能远离其它五个人。 理事们似乎并不讨厌这项安排,他们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话声稀落而终归沉寂。他们之中,只有肥佬看来显得更加镇定,拿出一只表阴沉地注视着。 韩定瞥过自己的表,尔后望向占据半个房子的真空玻璃室,那是房里唯一不寻常的东西。附近某处有个计数器精细地分割时间,直到准确正点的一刹那,发动介子流,接通线路——灯光陡地暗下! 灯并没熄,只不过突然陷入昏暗,让韩定吃惊得跳了起来。他在惊疑中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灯光,等视线放低时,发现玻璃室已经不再是空的了。 出现一个人形——坐在轮椅上的人形! 好一阵子他都没说话,只是合起膝上的书,漫不经心地抚摸。然后他笑了,整张脸顿时有了活力。 他说:“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柔和。 韩定差点要起立致意,但随即打消念头。 谢东的声音听来十分健谈,他续道:“你们看到了,我被锁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迎接各位。你们的祖父母辈在我的时代来到极星,几个月后我患了很不方便的中风。我看不见你们,你们也知道,所以不能适当地向你们致意,我甚至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来;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束。有人站着的话,请坐下;如果有人想抽烟,我不会介意的。轻笑一声:”又何必呢?我又不真的在这里。“ 韩定忍不住伸手掏烟,想一想又算了。 谢东拿开手上的书,动作像是放到身边的桌上——书一离手就消失不见了。 他说:“基地创立至今有五十年了——五十年来基地上的人员,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理由孜孜不倦地工作。以前不让大家知道是有必要的;而现在,这种需要已经没有了。 “百科全书基地,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而且一直如此!” 韩定身后一阵骚动,还有一两声哀嚎,但他没有回头看。 谢东不为所动——当然啦——继续说道:“所谓骗局的意思是说,我和同事对百科全书是否能出版根本毫无兴趣。百科全书有它的目的,我们经由它获得皇帝的特许,引诱十万人加入我们的计画,而且利用它来集中这些人的注意力,以便事成定局之前没有人能够回头。 “五十年来你们为这个骗人的计画工作——现在说好听的也没用了——退路已经截断,你们别无选择,只有走上另一条极其重要的路,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画。 “在那个计画中,你们被放到这样一个星球,五十年后这样的时间里,己经转移到一个无法自由行动的孤点上。现在开始,直到未来的若干世纪,你们要走上一条经过选定的道路。你们会遇见一连串的危机,就像现在面对了第一个;而每一次危机之中,你们的行动自由同样会受限制,迫使你们沿着我们选择的一条 ——也是唯一的一条路走。 “这条路是由我们的心灵历史学所选定的,自然有其道理。 “银河文明己经停滞退化了好几世纪,虽然能看出来的人不多。但是现在,至少边区已经分裂,而帝国政治上的大一统业已破灭。将来的历史学家,也许会用过去五十年之中的某一点做为断代,称做‘银河帝国衰亡的起点’。 “他们是对的,但鲜少有人知道衰亡还要持续许多世纪。 “衰亡之后必然是野蛮时期;心灵历史学告诉我们,在正常状况下,这段期间将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衰亡,同时也不想这么做;因为帝国文化已经失去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我们可以缩短接踵而来的野蛮时期——只要一千年就够了。 “计画的详情,我们不能说;就像五十年前不能把百科全书的实情告诉你们一样。若是你们发现了内情,计画就会失败;正如你们一早看穿百科全书骗局的话,行动自由不再受限,增加的变数就会远超过心灵历史学所能掌握的范围。 “可是你们不会发现,因为极星没有心灵历史学家——以前有何汝林,但他是我们的人。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极星,和银河另一端的姊妹基地,乃是复兴的种籽,未来第二银河帝国的开创者。目前的危机将把极星推向巅峰。 “这次的危机,可以这么说,是相当简单易懂,比往后的许多要容易解决得多。追根究底,就是这样:你们是突然和银河中心的文明区域分离的一颗孤星,受强邻胁迫;科学家群集,却被广漠而不断扩大的野蛮地区包围;尽管是在原始能源海洋中的核能孤岛,但缺乏金属也无能为力。 “看,如此一来,你们不得不面对现实,被迫要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的本质——也就是,当前难局的解答——当然了,显而易见!” 谢东的身形向空中伸手,那本书又重回手中。他翻开书道:“不论前途多么艰险,让你们的子孙永远铭记在心:明路就在眼前,最后会引领大家到一个伟大的新帝国!” 他的视线回到书本,身影霎时消翳无踪,灯光再度明亮。 韩定抬头见到皮琏面向着他,两眼悲戚,双唇颤抖。 理事主席的声调坚定,却了无生气:“看来你是对的。今晚六点,如果你愿意来见我们,理事会会向你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做。” 理事们一个个过来和他握手,韩定则自顾自地笑着。他们真心认错,因为他们是实是求是的科学家——但是太晚了。 他看了看表。这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李的人控制全局,理事会不能再发号施令了。 安略南的第一艘战舰明天就要登陆,但是没有关系。六个月之内,他们也不能发号施令了。 事实上,正如谢东所说,也正如韩定所猜测,当那天安德礼初次透露安略南缺乏核能动力之时,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就十分明显了。 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完 市长 原著:艾萨克。阿西莫夫 翻译:袁晓东(小浆糊) [译者注:这篇小说是阿西莫夫《基地》系列的第三部。基地系列在网上现有《心灵历史学家》、《百科全书学者》、《行商》、《商业巨子》四本。为了保持一致性,特地翻译这一本以贡大家欣赏。由于时间紧张,又是第一次翻译较长篇的作品,难免在词句语法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大家读了之后,有什么意见,敬请提出,我会尽量改进。若大家喜欢,我会逐步翻译《基地》系列的后续作品。]四王国——这个名字被赋予那些在安略南省(安略南是在基地时代从第一银河帝国分裂出去的)的部分领土上建立的短暂而独立的王国。在这片土地上最大、最强盛的是安略南王国…… 毫无疑问,在韩定时代,最奇妙的是四王国被一种临时的奇异的力量所控制着…… 银河大百科全书 ——1—— 一个代表团! 当韩定看到他们的时没有感到任何可高兴的地方,相反,和预料的一样,他感到一阵厌烦。 李约翰主张极端的做法,“这没什么,韩定。”他说,“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直到下一次选举——不管怎么讲,从法律上说——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有一年呢。别理他们!” 韩定抿了抿嘴:“李,你从来没有学会。我认识你四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学会一种文雅地斗争方式……” “这不是我的方式……”李约翰嘟囔道。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信任你。”他停了一会儿,拿起一支雪茄,“自从我们巧妙地策划了针对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政变以来,我们走过了多么长的一段路啊。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没有感觉这三十年过得多快吗?” 李不屑地吹了口气,“我可没觉得老,我才六十六岁。” “是吗,我可没有你这么乐观。”韩定懒散地吸着他的雪茄。他早已不再有年轻时候对那种温和的vegan牌子烟草的渴望了。自从极星和银河帝国其他部分中断联系以来,他们就一直被困在这个文明边缘的星球。银河帝国已经开始崩溃,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韩定很想知道,新的帝国皇帝会在哪里呢?或者到底有没有新的皇帝?甚至,还会有一个新的帝国吗?神圣的宇宙啊!三十年了,自从和银河帝国边缘省份的通讯中断以来,对于极星来说,整个宇宙只是它自身 ——一个贫瘠的小星球,和周围的四个王国。 力量衰弱得多么快啊!王国!那里曾经有帝国官员,曾经是一个省,是帝国的一个部门,是地图上的一角,曾经,是包容一切的银河帝国的一部分!现在帝国失去了对银河边缘地区的控制力,这些小小的行星团们纷纷成了王国,滑稽的国王,自封的贵族,毫无意义的相互战争,所有的一切都在衰败,一天一天变为废墟。 整个文明衰落了。原子能源被遗忘了。科学渐渐变成了神话——直到基地走上舞台。 基地正是谢东为了这个目的在极星建立的。 李站在窗边,忽然打断了韩定的联想,“他们来了。”他说,“一辆老式的地面车辆。”李嗤笑一声走向房门,又犹豫地望着韩定。 韩定微笑着仰在椅子上,“我告诉警卫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这里!为什么?你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我这个市长为什么不按照正式的官方礼节接待他们呢?虽然我已经太老了,没法老走那红地毯了。”韩定眨了眨眼,“另外,当你和年轻人打交道时,适当的尊重和奉承是很有用的——尤其这又不花你什么。”他微笑道:“坐下来,李。给我道义上的支持吧!当我和这个年轻人,对,瑟麦克谈话的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助。” “瑟麦克这个家伙,”李严肃地说,“他很危险。他有一大批追随者,不要小看了他!” “我曾经小看过谁吗?” “那就好。别事后抱怨,或者找什么理由。” 韩定仿佛没有听见后面那句话,“他们来了。”韩定关掉小信号灯,踩了桌下的一个小机关,房门静静地滑开了。 这个四人组成的代表团平静地鱼贯而入,韩定示意他们在自己桌子对面排成半圆的椅子上坐下。他们却只是鞠了一躬,等待着市长先说话。 韩定打开他那雪茄盒子。这里本来是真正帝国产品,织女星烟草,当然现在是本地产品了。来宾们一本正经地接过雪茄,形式上地纷纷点着了。 瑟麦克是右面第二个,也是这个年轻的代表团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留着淡黄色的落腮胡子,凹陷的眼眶中很难确切说出眼珠的颜色。韩定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另外几个人,他们的面孔呆板单纯,没什么意义。韩定关注的是瑟麦克,这个家伙在他参加的第一次市议会上就屡次对韩定的政策加以无情的攻击。 “我早已期待和你的见面,议员先生。”韩定对瑟麦克说,“自从你上个月精彩的演说之后。你对本政府对外政策的抨击是那次议会中最有力的发言。” “感谢您的夸奖。”瑟麦克的眼神阴郁地燃烧着,“这抨击是否是有力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是正确的!” “也许,那是你的观点。毕竟你还年轻呢。” “对年轻人的忽视是个错误。”瑟麦克干巴巴地指出,“您当市长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小两岁呢。” 韩定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小家伙。“我想你现在来见我,还是为了曾经在议会中困绕你的对外政策问题,是吗?是你代表你的同僚们说,还是我一个个单独跟你们谈呢?” 他们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 瑟麦克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代表极星的人民说话。那些对于未经严格审批就成立的市政厅表示怀疑的人民。” “我明白了,继续!”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市长先生,我们很不满意……” “呃——”韩定插了话头,“这里‘我们’是不是‘人民’的意思?” 瑟麦克凝视着韩定,感觉这里有个陷阱,谨慎地回答:“我认为我的观点反映了投票选举我的极星选民的意见。这么说你觉得呢?” “很好,这样的陈述比什么证明都好。继续说,你不满意——”“是的。我们对这样的政策很不满意——它令极星在必然面临的外界威胁面前毫不设防,没有丝毫安全感。” “我明白了。所以?继续,继续。” “想来你能预料到。所以我们组织了一个新的政党,关注极星自身的迫切需要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命定的’未来帝国。我们会将你和你那个私人小团伙从市政府中踢出去,很快!”瑟麦克作了一个手势,坚决的手势。 “除非?你知道,万事都有例外的。”韩定语气依然很平静。 “这次,你没有什么选择。”瑟麦克无情地说,“除非你现在就辞职。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你的政策——我不会相信那么遥远的事情。你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要你辞职,直截了当的辞职。” “我明白了。”韩定翘起腿,摇晃着他的椅子。“这是你们的最后通牒。感谢你们给我一个警告,不过我宁愿忽视这个。” “不要把它当成警告,市长先生。它是一个行为和政策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了,而且明天就要开始正式行动。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而且,坦率的说——正是你为这个城市做的一切促使我们对你事先警告。也许你不这么想,但这确实是我的良心话。下一次的选举会更加有力而无争议地说明,你现在辞职是最好的结果。” 瑟麦克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他的手臂。 韩定抬了抬手,“冷静点,小伙子。坐,坐下来。” 瑟麦克带着轻松的神情再次坐了下来。 “那么,你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怎样改变呢?”韩定正直的脸上露出微笑,他需要一个建议。“你希望我们攻击四王国吗?现在?马上?所有一起攻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市长先生。我们只是主张所有的绥靖政策必须马上停止。通过各个渠道,你给予那些王国太多科学上的帮助了。你给了他们原子动力,帮助他们重建动力工厂,带给他们完整的医疗体系,协助建设化学实验室和各种工厂。” “那又怎样?你的建议呢?” “你这样只是为了延缓他们对我们的攻击。靠这些贿赂,你在跟他们玩一场巨大的勒索游戏!他们就象吸血鬼一样,会把极星榨干的——我们现在就得看他们脸色行事了。” “为什么呢?”韩定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依然平静。 “因为你给了他们动力,给了他们武器,甚至帮他们维修战船,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了无数倍!他们的要求还在不断增加,最终他们为了确保所有的愿望得以满足,会强行吞并极星的。几乎所有的勒索最终结果都是这样,不是吗?” “那你的建议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行贿。把你的精力花在加强极星自身上,并且主动抢先出击!” 韩定带着病态的兴趣盯着那个小伙子的淡黄色胡子。瑟麦克一定是非常自信的,不然他不会讲这么多。毫无疑问,他也代表了相当多人们的意见,相当大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中没有流露出他心中的些许不安,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你说完了吗?” “暂时完了。” “那么,你是否愿意读一下我的座右铭呢?” 瑟麦克嘴唇微微一抽,“‘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这是老人的教条,市长先生。” “我年轻的时候就遵循这个主张,议员先生,并且获得了成功。那时侯你正忙着生下来呢,不过也许你在学校里学过。” 他盯着瑟麦克,以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五十年前,谢东在这里建立基地的时候,公开的理由是编纂大百科全书。直到发现他真实的目的前,我们在这个目标下工作了五十年,那实在已经太晚了。当和帝国的通讯中断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拥有一个科学家大量集中的城市,但是没有任何工业,而且四面环绕的是敌对而野蛮的新成立的王国。我们是野蛮之海中间唯一的原子能孤岛,原子能,在这个时代无比可贵的东西。” “和现在一样,安略南是四王国中最强大的一个,他们要求并且已经在极星上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那时侯,极星的实际统治者,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已经了解这只是他们最终吞并整个行星的第一步。这就是当我……呃……若你是那时的政府,你会怎么做?” 瑟麦克耸了耸肩膀,“这只是假设而已,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那时的做法。” “不管怎么样,我还会再重复一遍——也许你并不了解其中意义何在呢。”韩定继续说下去,“将我们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与他们开战是很有诱惑力的想法。这很容易想到,也能够满足个人英雄心理,但这种做法几乎总是最愚蠢的。从你刚才‘抢先出击’的说法上可以看出来,你是会这样做的。而我呢,却逐一拜访另外三个王国,指出听任原子力量落入安略南手中无异于送上门去给人砍头,然后巧妙地暗示了他们该怎么做。就这样。这样,在安略南部队在极星着陆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接到了他那三个邻居的联合通牒。七天之后,最后一个占领军撤出了极星。” 韩定凝视瑟麦克,“现在,你告诉我,暴力有什么必要呢?” 年轻的议员看了半天手中的雪茄烟蒂,把它扔进焚化道口。“我看不出有什么类比性。胰岛素可以治疗糖尿病人,但阑尾炎必须要开刀。这说明不了什么。当其他的方式都失败的时候,就只剩下——象你说的,最后的庇护所?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你的错!” “我的错?哦,又回到我的和平政策上来了。看来你还没有抓住我们这个位置最基本的需要。安略南人的离开并不是问题的解决,实际上,问题才刚刚开始。四王国对我们的敌意更重了:每一方都想要原子力量,而他们没有马上动手正是忌惮另外三方。我们在针尖上跳舞!任何微小的变化,例如一个王国变得过于强大,或者两个王国联合起来……你明白没有?” “当然。这时候就要全力准备战争。” “恰恰相反。这时候要全力防止战争。我促使他们相互敌视,我轮流帮助他们每一方,我给他们提供科学、贸易、教育、医药。我使得极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这对于他们来说远比其军事意义有价值得多。三十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是的,你环绕这些科学技术建立了一套粗鄙可笑的仪式,使它们变成半宗教、半迷信的东西。你建立了一个牧师阶层,又建立的整套的宗教仪式。”瑟麦克语气中带着无名的激动。 韩定皱了皱眉头“那又怎样?我根本看不出来那有什么可讨论的地方。我使科学成为一种神秘的巫术,但那是最容易使他们接受的方式。牧师是自然产生的,而帮助他们是我们达到目的最方便的途径。这是次要问题。” “但那些牧师正管理着动力工厂,这可不是次要问题!” “没错,但我们培训了他们。他们对所有的了解完全是经验主义的,而且他们对于环绕他们的那些仪式有坚定的信心。” “但是,如果有一个牧师看穿了那些仪式,而且有足够的天赋摆脱那些经验主义的教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学到真实的知识,并且将它买给别人呢?这时候,对于那些王国来说,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这没有什么可能性,瑟麦克。你看问题太表面化了。每年,那些王国中最优秀的人们被送到这儿的基地来接受培训成为牧师。他们中最好的留下来成为研究学者。 如果你认为那些剩下的人们,那些对科学要素毫无了解的人们,甚至更糟,那些仅仅从牧师那里得到些歪曲的知识的人们,能够飞跃式地发现原子力量,了解电磁学,懂得超弦理论,那你也太浪漫了,也对于科学太无知了一点。这需要终生的训练和极其天才的大脑!“ 在前面说话过程中,李约翰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现在他走了回来,当韩定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走到韩定身边。随着一阵耳语,李约翰交给韩定一个铅制的圆筒,然后他敌意地扫了一眼这个代表团,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韩定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着这个圆筒,一边打量着这个代表团。然后他突然费力地一扭,打开了那个圆筒。只有瑟麦克克制住了没有去看里面掉出来的那张包金箔的纸。 “简单的说,”韩定仿佛是为刚才中断的谈话匆匆加上一句,“政府认为它知道它在做什么。” 他边说边看。之上充满了复杂的、无意义的符号,而在纸的一角有三个潦草的铅笔字迹,那才是真正意义所在。他匆匆一扫,然后随手将它扔到焚化通道里。 “那么,”韩定继续说道:“我想,会谈结束了。很高兴和你们会面,感谢你们光临。”他和每个人握手,目送他们鱼贯而出。 和这个代表团的谈话差点让韩定忘记了笑是怎么回事。但是当瑟麦克和他的三个沉默的伙伴走出听力范围之后,韩定发出一阵满意的干笑,愉快地转向李约翰。 “你认为这次尔虞我诈的谈话怎么样?” 李约翰嗤之以鼻。“我不认为他有什么欺骗的地方。正如他所说的,他很有可能赢得下一次的选举。” “很有可能。”韩定点点头,“如果那之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话。” “当心,这次别让那些事情在另一方面发生。我告诉你,瑟麦克有一大批追随者,他要是不等到下一次选举就动手怎么办?不论你那关于暴力的格言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它。” 韩定竖起一条眉毛:“你今天特别悲观,李约翰,而且还特别的倔,否则你不会一再谈到暴力。你知道,我们那次小小的政变并没有伤人。在正确的时候精心地一推是必要的,然后一切会自然地、平缓地、没有痛苦然而是有效地前进的。李约翰,我们不是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我们早有准备。让你的人盯住那些年轻人,老伙计。 别让他们知道被监视了,但要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李约翰的笑声中仿佛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我总是你最好的手下,不是吗?一个月前我就让人监视瑟麦克和他的人了。” 市长吃吃地笑着,“你总是走在前面,很好。对了,”他看一眼李约翰,轻声说,“佛瑞苏大使回到极星来了。我希望他是临时回来的。” 短暂的沉默,李约翰略带震惊地问:“这就是刚才的消息吗?难道局势已经开始破裂了?” “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先听佛瑞苏说了才知道。当然,有可能。”韩定沉思着,“不管怎么说,这事必须在选举之前进行。对了,为什么你这么悲观?”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你陷得太深了,韩定,而且你根本就是在自己的床上玩火。” “你也一样,”韩定嘟囔道,然后大声问:“这不是说你要加入瑟麦克那一伙吧?” 李约翰笑了起来:“好了,你赢了。现在吃午饭怎么样?” ——2—— 有很多警句被认为是韩定——一个公认的警句家——说的,相当的多,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假冒的。无论如何,可以证实的,他在某一特定场合曾经说过:“光明正大是会得到报答的——特别是当你拥有一个精明谨慎的名声时。” 颇利。佛瑞苏在安略南十四年的双重身份生涯中,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听过这句忠告。这种双重身份经常使他不快地想起在炽热的金属上的舞蹈表演。 对于安略南人民来说,他是大主教,是那些野蛮人眼中是他们创造的那种宗教(当然,在三十年来韩定的不断帮助下创建的宗教)的物理中心和神秘核心——基地——派出的代表。因为这一身份,他获得了很大的敬意,但也很快令人厌烦,因为他从心里看不起环绕着他的那些繁文冗节。 但是对于安略南国王来说——不论是以前的老国王还是现在坐在王位上那年轻的孙子——他只是那令人敬畏又令人垂涎的力量的大使。 不论怎么说,这是个烦人的工作。 当他三年来第一次回到基地的时候,尽管有这样那样使他不得不成行的烦人的事情发生,这里好象正处于一个节日期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不得不绝对秘密的行动了,所以他对于韩定关于正大光明的保密早有心得。 他换上平民装束——毕竟这是个节日,乘坐旅行飞船二等舱来到基地。一到极星,他穿过太空站里拥挤的人群,叫了两出租车,直奔市政厅。 “我叫吉姆,吉姆。斯密特。我约好下午和市长会面的。” 另一头那声音死板但很有效率的年轻人只用了几秒钟联系和确认身份,回过头来干巴巴地说:“韩定市长下午一点半见你。”随后又顾自低下头去。 因此这位驻安略南大使带着最近一期极星市报,随意地逛到市政厅公园,在第一张空下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读着社论、体育和幽默版消磨着时间。眼看一点半的时候,他夹起了报纸,走进接待室。 做这些的时候,他十分确信他很安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他完全没有任何隐藏的意图,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不会有任何人注意这么个人的。 韩定非常高兴地看着他,“来支雪茄吗?旅途怎么样?” 佛瑞苏自己拿了一支,“很有趣。我旁边有一个到这里来学习综合辐射预备疗程的牧师,你知道,那种癌症疗法……” “呃,当然。他没有管那叫综合辐射吧?” “我想没有。对他来说,那是圣餐。” 市长笑了,“继续。” “他将话题引到神学上,竭尽全力想使我超脱‘肮脏的’唯物主义。” “他没有发现旁边的人是他的主教吗?” “我又没穿那深红色罩袍!而且,他是个赛米尔人。不管怎么样,真是个有趣的经历。值得注意的是,科学这种宗教是怎样被牢牢控制的。对此我曾经写过一些小文章,这只是处于个人的兴趣,不会发表的。从社会学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可以说当老银河帝国从边区开始崩坏的时候,科学这个名词,作为科学本身首先已经彻底堕落了。为了复兴科学,不得不借助另外的方式来表现出来,就就象现在这样。当你用符号逻辑来审查它的时候,真是棒极了。”“有趣极了!”市长双手在脖子后面一抱,突然转变了话题,“现在开始,谈谈安略南的状况吧!” 大使从嘴里拿下雪茄,厌恶地看了一眼,把它放了下去。“那里很糟糕。” “当然,不然不会派你去的。” “没什么好说的。安略南的关键人物是摄政亲王魏逆泗,国王赖魄德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赖魄德明年就到岁数正式加冕了,是吗?我记得他二月份就十六岁了。” “是的。”停顿了一会儿,大使接下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小家伙的父亲死因很可疑。他在一次打猎中被钉弹贯穿了胸膛。据说是意外事故。” “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将安略南人赶出去的时候,我见过那个魏逆泗。那时侯你还不在。让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逆泗是个黑黑的小个子,黑头发,右眼有点斜视,长着可笑的鹰钩鼻子。” “就是那个家伙。鹰钩鼻子和斜眼一点都没变,不过他的头发现在已经灰白了。他玩着肮脏的政治把戏。幸运的是,他还真是那星球上笨得出奇的人物。总是幻想自己是个精明的恶棍,反而使他的笨拙更加可笑了。” “通常如此。” “以他的观点,打碎鸡蛋最好的方法是向它扔一颗原子弹。老国王死了两年左右的时候,他试图对寺庙的财产征收特别税,还记得吗?” 韩定想了一下,点头笑道,“那些牧师们发起了一场抗议。” “那场抗议你在整个星系都能听到。那之后他对于牧师们小心多了,但仍然在试图用一种讨厌的方式行事。这种方式对我们的目的很不幸,他简直是自信心极度膨胀。” “也许是对自卑感的过度补偿,它们的混合体。这好象是国王的次子们的通病。” “这没什么关系。他狂热地满嘴冒泡地攻击基地,甚至一点都不费心掩饰一下。而且从军备角度来说,他也有资格这么做。老国王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舰队,魏逆泗这两年也没闲着。实际上,向寺庙征收的税款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个计划破产之后,他将所得税提高了两倍!” “难道人民就没有怨言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服从指定的权威是每周布道时的必修课;这样那家伙还是毫无感激之心。” “好吧,背景我了解了,现在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约两周之前,一艘安略南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舰队的巡洋舰。它肯定在太空中漂流了不止三个世纪了。” 韩定的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神色,他站了起来,“是的,我听说了。宇航学院给我了一个申请,希望能够得到那艘船做研究用。这是个正当的要求,我能理解。” “理由太正当了,”佛瑞苏干巴巴地回答,“当魏逆泗上周收到你希望将他战舰送到基地去的信时,他简直笑掉了大牙。” “是吗,他还没有回信呢。” “他不会回信的,除非是用枪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离开安略南那天他来找我,要求基地将那艘战舰恢复到战备状态,然后再归还安略南舰队。他还恶毒地说你上周的要求隐含了一个基地针对于安略南的阴谋。他说拒绝修理那艘战舰将肯定他的怀疑,而且显示出安略南自卫的担子将强加于他头上。这是他的原话,强加于他头上!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韩定轻轻一笑。 佛瑞苏笑着继续说,“当然,他希望一个否定的回答,这样,从他的立场看来,他就有了一个直接攻击的绝好理由。” “我明白了,佛瑞苏。好吧,我们还有六个月时间呢,所以将那船修好,连同我的祝贺送还给他。对了,可以将它命名为‘魏逆泗号’,作为我们尊重和友好的象征。” 韩定又笑了。 佛瑞苏嘴角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我想这是合乎逻辑的做法,韩定。不过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那艘船!那是艘帝国时代的巡洋舰!它的容积足有安略南整个舰队的一半。它的原子武器可以轻易扫平整个行星,它的防护系统提供了q栅可以完全屏蔽辐射。太多好东西了,韩定……” “表面上的,佛瑞苏,那些只是表面因素。你我都知道,在我们修好那艘战舰自己用之前,他们手中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摧毁极星。这样的话,我们把战舰修好交给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知道不可能发生战争的。” “假设是这样。”大使抬起头,“但是,韩定……”他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说下去。” “看。这不是我的范围,但是我读了这张报纸。”他将那报纸平摊在桌上,指着头版新闻,“这是什么意思?” 韩定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一批议员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党。” “这就是了。”佛瑞苏很是不安:“我知道你对国内事物比我敏感多了,但他们难道不是在肆无忌惮地攻击你吗?他们的势力有多强?” “强得可怕。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整个议会。” “难道不是在那之前吗?”佛瑞苏斜瞥着市长,“他们正试图从选举之外获得权力。” “你希望我象魏逆泗一样吗?” “不。但是修理那支船要几个月时间,而那之后的攻击必然到来。我们的忍让会被视为极度软弱,而新增的帝国战舰差不多使魏逆泗的舰队力量倍增。他一定会发动攻击的,这事儿就象我是高级牧师一样毫无疑问。做点事情,或者声明你的议会竞选计划,或者现在就控制住这里的出版业!” 韩定皱了皱眉:“现在就控制住出版业?在危机到来之前?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你知道,有谢东和〈规划〉呢!“ 佛瑞苏犹豫了一会,嘟囔道:“你总是对的,真的有〈规划〉吗?” “毫无疑问。”语气开始有些僵硬,“我是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从谢东的全息信息中得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韩定。我只是奇怪,怎么能在几千年前就制定好了未来的历史? 也许谢东过于高估了自己。“他在韩定略带讽刺的微笑前缩了一下,”算了,我又不是心灵历史学家。“ “严格的说,我们都不是。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学过一些,足以知道它能够做到些什么——虽然我自己做不到。无疑,谢东准确的完成了他设想的一切。基地,按照他的说法,成为一个科学的庇护所——这意味着在现在开始的几个世纪的衰落和野蛮中保存了临死帝国的科学和文明,并且由此最终产生第二帝国。” 佛瑞苏点点头,略带怀疑。“每个人都知道事情该怎么怎么样。但我们经得起碰运气吗?我们必须要冒险迎接那雾一般的未来吗?” “我们必须。因为未来不是一团迷雾。谢东已经精心计算了,而且图表化了。我们历史上每一个危机都清清楚楚的标在那里,每一步都取决于前一步的顺利解决。这只是第二个转折点,而且宇宙才知道(译者注:此处原文如此,为了适应未来的风格未做改动。相当于我们平时的口语:天知道)一点小小的偏差会对最终的历史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仍然无异于投机嘛。” “不,谢东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说过,每一个危机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自由度都受到限制,只能指向唯一可能的、正确的方向。” “由此保证我们走在这狭窄的道路上?” “由此保证我们没有背离。但是反过来说,既然我们还有这么多可选择的余地,说明危机还没有到来。我们只有等事情一步步缓慢地发展下去,直到——宇宙在上——这是我唯一准备做的事情。” 佛瑞苏没有回答,他咬着下唇保持着沉默。直到去年韩定才和他谈起这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所在——关于计算安略南的敌对程度。而这也只因为他妨碍了进一步的缓和。 韩定仿佛看穿了他的大使的想法:“我现在宁可从来没有和你谈起有关的问题。” “你怎么或会这么想?”佛瑞苏很是惊讶。 “因为现在有六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了——你,我,另外三位大使,还有李约翰——那可是个乐观的人;不过我认为恐怕在谢东计划里最好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谢东的心灵历史学也是有限的。它不能处理太多的不定变量。他不能针对单一个体进行预测,再久也不行,就象你不能用空气动力学处理单一分子一样。 他只能进行巨大集合的预测,如整个行星的人口,而且只能针对那些对自己行为后果没有预见能力的集合。“ “不那么清楚……” “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个心灵历史学家。你知道,整个极星都没有真正受过训练的心灵历史学家,心灵历史学也从来没有正式的文献资料。很清楚他不希望在极星上有能够预见未来的人。谢东希望我们盲目地——却也是正确地——沿着心灵历史学指定的方向前进。我曾经告诉过你,在将安略南人赶出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我只是尽力维持一种力量的均衡,没别的。后来我才发现了一种事件模型,但在那之前我也干得挺好。深谋远虑或者随意变更都会破坏〈规划〉的进展。” 佛瑞苏思考着,点点头,“我在安略南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和这里一样。你怎么知道正确的行动时机呢?” “这已经很明确了。你已经指出,一旦我们修好了那艘巡洋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魏逆泗开始进攻。已经没什么可选择余地了。” “对。” “没错,这是外部的因素。同时,你也认为下一次选举会产生一个新的有敌意的议会,他们会施加压力使我们敌视安略南。这里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对。” “所有的选择都排除之后,危机就来临了。正是这样——我想。”韩定停了一下,闷闷不乐,而佛瑞苏静静地等着。 韩定继续下去:“我有主意了——一个想法……”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应该同时到来。那应该是春天的事情,可是选举还有一年呢。” “听起来没什么啊。”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错误,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尽量避免我的预见影响行动,但谁能保证呢?在这里到底又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沉思着。 “你的主意是什么?”佛瑞苏问。 “危机来临的时候,我要去安略南。我想在事件的现场……呃,这就够了,佛瑞苏。 已经很晚了,让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想轻松一下。“ “叫到这里吧。我不想让人知道,否则天知道你那群议会里的对手们会说什么。” 佛瑞苏加了一句,“叫点白兰地。” 韩定要了白兰地,但并不多。 ——3—— 当银河帝国仍然拥有整个银河的那段古老岁月里,那时侯,安略南也还是帝国外围最富饶的省份,不止一个帝国皇帝曾经访问过安略南总督府。而每一位皇帝都曾经驾驶空气飞车,用射钉枪狩猎那种被称为啮狗的巨鸟。 安略南的名声,随着时代的衰败已经化为乌有。总督府,若非有基地工人重新整修过,也早已经称为一片空旷的废墟。更不用说两百年来再也没有一位皇帝来过这里了。 但是啮狗狩猎仍然是一项皇家运动,以至于使得一手好枪法成为安略南国王的必要条件。 赖魄德一世,安略南国王和——后面这句总是要加上的,虽然毫无意义——外围领土庇护者,虽然还没到十六岁,却早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了他的技术。刚刚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打下了平生第一只啮狗;而当他坐上王位一周之后,他打下了第十只;现在,他带着第四十六只不幸的猎物,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加冕之前要打到五十只,”他兴致勃勃地说,“谁来打赌?” 周围那批马匹精没人敢对国王的技术打赌——赢了之后的结果是致命的。既然没人打赌,国王陛下兴高采烈回宫换衣服去了。 “赖魄德!” 国王立刻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声音会让他这么听话。他不高兴地转过身来。 魏逆泗站在上面他自己的房间门口,瞪着他年轻的侄子。 “把他们赶走,”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回到房间里,“让他们走!” 国王随便地点点头,两名侍卫弓下身子,退下了楼梯。赖魄德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 魏逆泗忧郁地看着国王身上的猎装,“你马上就要有比猎啮狗重要得多的事情要注意了!” 他转身靠在自己的桌子上。他已经很老了,已经不能再乘坐着空气飞车追赶着啮狗鸟的翅膀急冲、旋转,甚至任何剧烈的运动都会让他感觉不适,他也从此厌倦了整个运动。 赖魄德看穿了他叔叔的酸葡萄心理,仿佛有意地狂热起来:“但叔叔你今天真的该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在萨米亚平原上惊起了那个怪物,游戏就此开始了。我们在起码七十平方英里的地方追逐了两个小时,这时候,我转到了向阳的方向——”他连说带比画,仿佛还在驾驶着高速飞车。“并且一个漂亮的急旋,转到了它左边翅膀的下面位置。这可搞火了那个家伙,它开始拼命向上冲去。我毫不犹豫地向左一闪,等着它落下来的时候。它当然又转了下来,当我移动过去瞄准的时候,它疯狂地拍打着翅膀……” “赖魄德!” “哎——我终于抓住它了!” “当然。好了,现在你能专心一点吗?” 国王耸耸肩,走到桌子的另一面去,恼火地拿起一粒莱热子嗑了起来。总是这样,他一贯不敢面对他叔叔的目光。 作为开场白,魏逆泗说:“今天我到那艘船上去了。” “哪艘船?” “只有一艘船!那艘船。基地为我们的海军修好的那艘,那艘老帝国巡洋舰。我说清楚了吗?” “那艘船?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如果我们要求的话,基地会给我们修好的。你知道,你那些他们要对付我们的故事全是废话。他们要真的想这么做,怎么会修好那艘船呢?你知道,这不合理。” “赖魄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刚吐掉那个莱热子皮,又拿起另一颗放到嘴边,听到这话,气得脸都红了。 “很好,这样吗?”他的怒气翻腾,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后说:“我不认为你应该那样称呼我。你忘了自己的地位了!你知道,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加冕了。” “是的,如果你更好地履行皇家责权的话,一切会更好。如果你把花在猎啮狗上的一半时间放在公众事物上,凭良心说,我马上就会辞去摄政王的职位。” “我不在乎。你知道,现在那没什么用。事实上,就算你是摄政王,是我的叔叔,我还是国王,而你是我的臣子。总之你不该叫我笨蛋,也不该未经允许就在我面前坐下。我认为你该小心一点,否则我会为此报复的——很快!” 魏逆泗的目光是冰冷的,“我该称你为‘陛下’吗?” “是的。” “很好!你是个笨蛋,陛下!” 他灰白眉毛下面的深色眼睛中仿佛冒出了火焰,而年轻的国王缓缓地坐了下去。一瞬间摄政王的脸上露出了略带讽刺的满足感,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紧闭的嘴唇咧开一丝笑容,一只手轻拍国王的肩膀上。 “别在意,赖魄德。我不应该这么苛刻地说你。在这样的压力下,很难永远保持正常,你明白吗?”就算这些话充满的缓和的味道,他的眼中仍然保存着那严厉的神色。 赖魄德不太肯定地说:“是啊,国家事物是非常困难,你知道。”虽然不无理解,他还是惊讶他竟然没有被那些烦琐无谓的经年累月的与斯米诺的贸易和与红色走廊中少数几个世界间的争论对抗搞得头昏脑涨。 魏逆泗继续说下去,“我曾经想早一些和你谈这些事情,我的孩子;也许我跟你谈过,但你那年轻的心对这些管理国家的乏味细节显得很不耐烦。” 赖魄德点点头,“是吗,那没关系……” 他叔叔坚决地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你两个月之后就要加冕了。而且在困难时刻来临的时候,你必须全面而主动地把握每一部分。从此以后你将是真正的国王了,赖魄德。” 赖魄德又点点头,但他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 “战争就要来临了,赖魄德。” “战争!但我们和斯米诺已经签定了停战协议了……” “不是斯米诺,而是和基地。”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修理那艘船了。你说过……”他的声音再次中断了,只是因为他叔叔的嘴唇一撇。 “赖魄德!”曾经有过的友善消失了,“现在是男人和男人间的谈话。不论那艘船修好没有,我们都要和基地开战,修好了只有更早一些。基地是所有能量和权力的根源。安略南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战舰,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人民,所有的商业,都依赖于基地吝啬地供给我们的那点能量。我还记得——那是我的亲身经历——安略南上的城市用煤和石油取暖的日子。但那没有关系,你再也不会体会那情形了。” 国王怯懦地说道:“这看起来,我们应该感谢……” “感谢?”魏逆泗怒吼道:“感谢他们施舍的这一点点渣滓?宇宙知道他们留了多少给自己,为什么而留下来?只是为了他们有一天能够再次统治银河?” 他跪在他侄子的膝前,眯起了眼睛。“赖魄德,你是安略南的国王。你的孩子,你的子孙可能会成为整个宇宙的皇帝——如果你得到了基地那隐藏起来的力量。” “那是有问题。”赖魄德的眼睛开始闪光,挺直了背。“无论如何,他们有什么权力把它留给自己?不公平,你知道。安略南也需要这些东西。” “你看,你开始理解了。现在,我的孩子,如果斯米诺决定攻击基地并且得到了所有的力量会怎么样?你认为我们能抵抗他们多久?你的王位还能坐多久?” 赖魄德激动地站了起来,“宇宙啊,是的。你知道,你绝对是对的。我们必须先动手,这只是简单的自卫。” 魏逆泗的笑容展开了一些。“而且,一度,很早以前,在你祖父统治的时代,安略南确实在基地那个星球——极星,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一个对国家防卫至关重要的基地。我们在基地领导人的诡计下被迫放弃了那个基地,那是个狡猾的杂种,一个学者,祖祖辈辈没有半点贵族的血统。你明白吗?赖魄德,你祖父因为这个平民而遭受耻辱。我还记得那个家伙。那时侯他几乎和我一样大,他带着他那魔鬼的笑容,魔鬼的头脑,带着另外三个王国的背后支持——他们联合起来对抗伟大的安略南——来到安略南。” 赖魄德眼中闪亮,脸上发红,“谢东在上,我要是祖父,就算那样也要和他们干到底!” “不,赖魄德。我们决定等待——直到适当的时候再雪洗耻辱。这是你父亲意外死亡前的希望,否则他会是一个……算了”魏逆泗停了一下,转过身去,然后用那和他动作相称的沉重声音说,“他是我哥哥,而且,他的儿子……” “好了,叔叔,我不会让他失望的。我决定了。看起来,安略南必须马上抹掉这些搞麻烦的家伙们,这是唯一选择。” “不,不是马上。首先我们要等这艘巡洋舰修理完成之后。他们愿意承担修理这件事只说明他们怕我们。那帮傻瓜企图安抚我们,但我们绝不会离开我们的道路的,不是吗?” 赖魄德狠狠地一击掌,“只要我是安略南的国王,就绝不会!” 魏逆泗嘴唇猛地一抽,“另外我们还要等韩定来访。” “韩定!”突然瞪圆了眼睛,那年轻的脸上所有硬朗的线条全部挤到了一起。 “是的,赖魄德,基地的领袖会在你生日的时候到安略南来,可能是想用甜言蜜语安抚我们吧。但这对他没用。” “韩定!”这只是纯粹无意义的自语。 魏逆泗皱起眉头,“你害怕这个名字吗?就是那个韩定,他上次来访的时候,给我们碰了一鼻子灰。你不该忘记他对我们的王宫那该死的侮辱,一个平民,阴沟里的渣滓!” “不,我想没有。没有,我不会。绝不会!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但,我是有些担心——有一点。” 摄政王站了起来,“担心?担心什么?恩?担心什么?你这个小——”他顿住了。 “这可能有点……呃……亵渎。你知道,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继续。” 赖魄德有些困惑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银河圣灵,他……呃……可能不喜欢这样。你认为呢?” “不,我不这么认为。”魏逆泗又坐了回去,嘴唇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生硬地回答。“违背银河圣灵的意愿使你困饶了很久,是吗?这就是你老在外面疯玩的原因吗?我明白了,你听那个佛瑞苏说的太多了。” “他解释了很多……” “关于银河圣灵?” “是的。” “怎么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他比我还不信那些可笑的东西呢,而我根本就不信!那些全是废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恩,我知道。但佛瑞苏说……” “该死的佛瑞苏!全是废话!” 一段短暂的,充满叛逆气氛的沉默,然后赖魄德说:“每个人都相信这个。我的意思是所有这些:关于预言者谢东,他怎样指定基地来秉承他的戒律,那里终将有一天会重建地上天国,任何违背他的戒律的人将怎样被永远消灭。他们相信这些。我在节日时主持过这样的仪式,我确信其他国王们也一样。” “是的,他们相信;但我们不。而且你应该感谢它使你相对那些笨蛋来说成为拥有神圣权力的国王——神圣不可侵犯的。很简单。它排除了所有的反叛,保证人民在每一件事上绝对顺从。而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是你在指挥对基地战争站主导地位的原因。我只是摄政王,还是个普通人;而你是国王,对大家来说,你更大程度上是神!” “但我觉得我并不真是。”国王深思着。 “你确实不是。”带着讽刺的回答,“但对于除了基地以外的人民来说,你是。懂了吗?除了基地以外所有的人。当你清除了他们之后再也没人否认你是神的化身。 想一下!“ “难道那之后我们自己就能控制寺庙里的动力盒,控制无人飞船,控制治疗癌症的圣餐,控制所有其他的东西了吗?佛瑞苏说只有那些被银河圣灵祝福的人才……” “是啊,佛瑞苏说!除了韩定之外,佛瑞苏是你最大的敌人!站在我这边,别担心他们。我们一起会建立一个帝国——而不仅仅是安略南王国——一个包含了银河亿万颗太阳的帝国。这不比那废话连篇的什么地上天国更好吗?” “是……是的。” “佛瑞苏能保证更多吗?” “不能。” “很好。”他的声音变得专断起来,“我认为我们可以考虑一下现实问题了。”他并没有等待回答,“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下去。对了,赖魄德,还有一件事。” 年轻的国王从门口转过身来。 魏逆泗笑着说:“猎啮狗的时候当心一点,我的孩子。”但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自从你父亲的不幸事故之后,我不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混乱当中射出的钉弹谁也搞不清楚。希望你当心一点。而且,我跟你说的关于基地的事情,你会做的,对不对?” 赖魄德的目光从他叔叔的双眼垂了下来,“对,当然。” “很好!”他没有表情地盯着侄子离开的身影,又回到自己的桌子。 赖魄德离开的时候,心情是阴沉的,不无恐惧。也许击败基地并且得到魏逆泗所说的力量是最好的。但是后来,当战争结束而他坐稳了王位的时候,他尖锐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魏逆泗和他的两个儿子是王位的顺序继承人。 但是他是国王。而国王能够指挥人民的射击。 不管是叔叔还是堂兄弟。 ——4—— 为了将那些不同政见者结合成为现在声势日盛的行动党,除了瑟麦克,李维斯。伯特是最积极的一个人了。他没有参加大约半年前会晤韩定的那个代表团,倒不是因为他未被赏识。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很好的缺席理由,他那时候正在安略南的首府。 他是作为一个普通市民来访的。他没有做任何官方拜访,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 他只是观察着这个繁忙的星球上的每一个昏暗的角落,用他短粗的鼻子在每一个肮脏的缝隙里四处刺探。 那个短暂的冬日整天阴沉沉的,然后大雪纷飞。他在傍晚回到家里,不到一个小时就坐在了瑟麦克家中那八角形的桌子旁边。 他的第一句话实际上并没有改善屋里的气氛,由于外面的大雪而变得沉闷沮丧的气氛。 “恐怕,我们现在的处境,俗话说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你这么认为吗?”瑟麦克丧气地说。 “以前的想法过时了,瑟麦克。没有任何办法。” “军备……”多克。沃尔特多少有点过分热心地开始,但马上被伯特打断了。 “别提那些了,那是陈年旧事了。”他的环视了一圈,“我在谈人民。我承认原先是我的主意去策划一场宫廷政变来扶持一个对基地相对友好的国王。这是个好主意,现在还是。它仅有的小缺陷是:这不可能。韩定早就看出来了。 瑟麦克酸溜溜地说:“伯特,你能谈一下细节吗?” “细节!没有细节!这是个简单的事实。这就是整个安略南的现状。这就是基地扶持的那个宗教。还真有用!” “喔。” “你真该实地去看一看,才能真正了解它。你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我们建立的一个巨大的学校来培养牧师,偶尔在城市某个昏暗的角落为朝圣者举办一个特殊的仪式,这就是全部。整个事情都很平常,不会打动我们。但在安略南……” 莱姆。特凯一个手指抚摩着光滑的小锯齿装饰,清了清嗓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宗教?韩定总是说那只是一种拙笨的掩饰,好使他们毫不犹豫地接受我们的科学。你该记得,瑟麦克,那天他和我们讲过……” “韩定的解释,”瑟麦克提醒,“并不总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过那到底使怎样的宗教?” 伯特慎重地说:“从伦理上说,它很完善。它和老帝国那多样性的哲学体系没什么差别。高尚的道德标准等等。从这个观点看,没什么可抱怨的。宗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文明影响力之一,由此出发,它实现了……” “这我们知道,”瑟麦克不耐烦地打断了,“说到点子上。” “马上。”伯特有点不安,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由基地培植和鼓励的这个宗教,请注意,是严格的独裁路线的宗教。牧师、僧侣是我们提供给安略南所有科学器材的唯一控制者,但他们只是经验主义地操作这些工具而已。他们完全相信这种宗教,以及……呃……他们操纵的那些力量的精神意义。例如,两个月前,有些笨蛋搞坏了装在大庙之一的塞斯拉肯庙里的动力工厂,使五个城区遭受损失。这被每个人,包括牧师们认为是神的惩罚。” “我想起来了。那时侯报纸上有些零星的报道。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听着,”伯特生硬地说,“宗教阶层构成了一个金字塔,塔尖是被认为是神族的国王。他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国王,人民彻底相信这个,牧师也一样。你无法推翻这么个国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等一下,”沃尔特这时说,“你说韩定促成了这一切,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搀和进来的?” 伯特严厉地扫了提问者一眼,“基地全力培养了这一错觉。我们用所有的科学技术为后盾支持这一愚民政策。国王周身环绕着华丽的辐射光环,头顶上汇聚着夺目的王冠,主持着每一个节日庆典。每一个敢于触摸他的人都被灼伤;仿佛神意使然,他可以在关键时刻由空中飞至任何地方;他一个手势就可以使整个寺庙充满内在的珍珠般的光泽。我们提供了无数方式使他轻易实现这些把戏,但就算是亲自实施的牧师们自己却也深信不疑。” “可恶!”瑟麦克咬着嘴唇哼道。 “当我想起我们错过的机会的时候,”伯特沉重地说,“我恨不得哭出来——象市政府门前的喷泉。回想三十年前,韩定从安略南人手中拯救了基地 ——那时侯,安略南人还没有真正认识到帝国已经衰落。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自从佐尼安起义之后他们忙于自己的内部事物,但直到与帝国的通讯中断、赖魄德的强盗祖父自立为王之后,他们对帝国的衰落也没有清醒的认识。” “如果帝国皇帝有勇气试一下的话,他只用派出两艘巡洋舰加上国内的起义,很快就能平息局势。而我们也同样可以做到。但是韩定却扶持了他们君主专制的地位。 我个人很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坚姆。奥司突然问道,“佛瑞苏呢?他不曾经是个激烈的行动主义者吗? 他又做了些什么?他瞎了吗?“ “我不知道。”伯特的回答很简单,“他是他们的高级牧师。据我所知,他除了给牧师们出具技术等级证书外什么也不管。他只是一个象征,而已。” 一阵沉默,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瑟麦克身上。年轻的政党领袖神经致地咬着指甲,忽然哼了两声:“不是这么回事!” 他环视四周,又提高了声音,“韩定至于这么愚蠢吗?” “看起来是这样。”伯特耸了耸肩膀。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么干净彻底地卡死自己的脖子是需要巨大的愚蠢的。如果韩定是个笨蛋他绝对做不到!何况我才不信他是个笨蛋呢。何况他还建立了那完全遏止国内反抗的宗教,何况他还给安略南装备了所有战争武器,不可能!” “我承认事情是有点混乱,”伯特说,“但事实如此,还能有什么解释?” 沃尔特突然插嘴:“这是背叛!他是他们的奸细!” 瑟麦克不耐烦地摇头,“这同样也看不出来。整个事情真是一团乱麻……对了,伯特,你听说过基地准备交付安略南舰队使用的那艘巡洋舰的事情吗?” “巡洋舰?” “一艘老帝国战舰……” “没有。但那不说明什么。舰队是完全与俗世隔离的宗教避难所,没人听说过舰队的事情。” “是吗,消息已经流传开了。党内有些人将事情捅到了议会上去。你知道,韩定没有否认。他的发言人强烈指责了谣言贩子,然后就这样了。这可能有些关键。” “这只是个插曲,”伯特说,“如果是真的,那真是疯了。但结果也不会更坏。” 奥司说:“我认为,韩定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武器?” “是啊。”瑟麦克讥笑着说:“没准有个玩具盒子,什么时候突然打开跳出来一个小丑把魏逆泗吓得中风了?如果基地靠着什么秘密武器来保护自己的话,它根本没法真正站住脚,更不用说发展了。” “那么,”奥司匆忙改变了话题,“现在问题就在于: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伯特。” “是啊,这是个问题。但别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安略南所有的出版物上都根本没有提到基地的事情。现在到处都是关于即将来临的庆典的事情。你知道,赖魄德下周加冕。” “这么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沃尔特晚上第一次笑了起来,“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还有时间,笨蛋。”伯特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了,国王和神一样。 你以为他事先还要搞什么鼓动宣传之类的事情吗?你以为他还要指责我们侵略什么的,把一切停下来控诉一番吗?动手时间一到,赖魄德下命令,人们就开战。就这么简单。这就是那该死的体系。你不能质问神。他可能明天就下令,而你还在卷你的烟卷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嘈杂起来,当里维。纳斯特从大门冲进来的时候,瑟麦克不得不敲着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他穿着外套就冲上了楼梯,带着满身的雪花。 “看!”他喘着粗气,将一份沾着雪花的报纸扔在桌上,“全在上面了。” 报纸被摊开在桌上,五个脑袋俯在上面。 瑟麦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宇宙啊,他要到安略南去了!到安略南去了!” “投敌!”特凯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真该死,沃尔特说对了。他把我们都给卖了,现在到那里收钱去了。” 瑟麦克站了起来,“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明天我会在议会上提出弹劾韩定。如果我们失败了……” ——5—— 雪停了,但在地面上厚厚地积了一层,流线型的地面车费劲地在无人的街道上行驶着。黎明前冰冷的黑色曙光这时并不再是诗意的形容,而真正具有了它字面的意思。 就算现在基地政坛已经一片混乱,但不论是行动党还是韩定的人都没有兴趣这么早走上街头活动。 李约翰也不喜欢这样,他终于发出了抱怨,“这样不好,韩定。他们会说你溜走了。” “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必须要去安略南,而且又不想惹麻烦。这就够了。” 韩定又靠在柔软的座位上,微微有些发抖。车里面有暖气,并不冷,但是即使隔着玻璃,这冰雪覆盖的世界上仍然有什么东西冷冷地让他烦恼。 他沉思道:“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应该设法控制极星的气候。这是可以做到的。” “我倒希望在那之前先干些别的。”李约翰说,“比如先控制一下瑟麦克附近的气候?一个优雅、干燥、全年恒温在25度的牢房怎么样?” “哈,那时侯我所需要的保镖可就不止他们两个了。”韩定随口回答。他所指的那两个李手下的保镖和司机一起坐在前面,双眼警觉地扫过空空的街道,随时准备抽出他们的镭爆枪。“你想引起市民暴动吗?” “我?告诉你,另外有人想煽风点火呢,而且要不了多久……”他点着手指头说:“第一,瑟麦克昨天在议会中大闹了一番,并且提出了弹劾案。” “他有理由这么做。”韩定冷静地回答,“另外他的提议以206对184被否决了。” “当然。当他以为最少只能得60票的时候,你只获得了22票的优势。别否认,你知道的。” “是很接近。”韩定承认。 “很好。第二:投票之后,五十九位行动党议员全部起立离开了议会大厅。” 韩定沉默着,李约翰继续说下去,“第三,他们离开之前,瑟麦克愤怒地指责你是个卖国贼,你到安略南去是为了领那三十年的报酬;而投票否决弹劾案的多数议员跟你同流合污。最后还说他们的党名‘行动’并非空洞而无所指的。这听起来象什么?” “我想是有麻烦了。” “而现在你在黎明前溜走,就象个逃犯。你应该面对他们,韩定。宇宙在上,如果必要的话,宣布军事管制好了!” “暴力是无能者……” “……最后的庇护所。废话!” “好吧,我们走着瞧。现在用心听我说。三十年前,轮回屋打开了,在基地五十周年纪念的时候,谢东的全息影象指点给了我们真正前途的一点概念。” “我还记得。”李怀旧地点点头,带着些微笑,“那天我们接管了政府。” “是啊。那是我们第一次谢东危机。现在是第二次——同时三周之后是基地八十周年纪念。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你觉得他又要回归了吗?” “我还没有说完呢。谢东从来没有说过他回归之类的事情,你应该理解,这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力使我们不去预见什么。但除此无法解释轮回屋的镭锁还能够再次打开,而不是一次性开启后毁去轮回屋——也许若我们强行打开它会自毁的吧。第一次回归之后每年周年纪念的时候,我总是要去看看,碰碰运气。他从来没有出现,但现在是那时之后第一次真正出现了危机。” “那他会回归了。”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关怎样,这是个要点。今天的议会会议上,你宣布我起程前往安略南之后,再做一个官方声明,就说下面的三月14日,谢东信息会再次出现,包含了极其重要的关于近期成功搞定的危机的有关信息。这很重要,李,不论别人问什么,别多说什么!” 李约翰盯着韩定,“他们会相信吗?” “这没关系,这会使他们感到迷惑混乱,就算不是,我想他们也会推迟到三月14日之后动手的,这就够了。我那时候早就回来了。” 李不确信地看着韩定,“但什么‘成功搞定’,真牛啊!” “非常迷糊的牛。啊,机场到了!” “再见,李。我不愿意把你留在这样的油锅里,但实在没有别人可信了。你当心离火远一点。”韩定笑着下了车。 “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的了。我会遵命的。”他缩回车里,空气门关上了。 ——6—— 韩定并没有直接到安略南王国以之命名的那个星系——他先行飞行访问了王国中其他八个较大的星系,匆匆忙忙只来得及与当地的基地代表略一会晤——直到加冕典礼前一天才来到安略南。 王国的巨大在这次旅行中给他留下一个沉重的印象。相对于昔年那疆界无边的银河帝国来说,它就算曾经是个富饶而著名的边区,也只不过是空中的一个小小亮点、无关紧要的部分;但是对于现在人们固有的视野范围来说,安略南王国的疆界和人口已经足以令人震惊了。 按照安略南官员划分的疆界,它包含了25颗恒星,其中6颗拥有不止一颗可居住的行星。虽然远少于帝国鼎盛时期,但在基地的扶持下,科学发展越来越多,人口也在飞速增长,已经达到一百九十亿。 直到现在,韩定才发现他所面临的任务是多么艰难。三十年过去了,也只有王国首都才提供了原子动力。而原子动力尚未再次引入的外围行省仍然有如此之多。就算正在努力,恐怕现在那些帝国残留下来的设施也很难被修复和再次使用了。 当韩定来到首都的时候,发现所有正常的活动都全部停止了。在外围行省,庆典只不过是庆典。但是在安略南行星这里,没有一个人未曾投入那欢庆他们神圣的国王赖魄德加冕的华丽的宗教狂热中去。 在他的大使被拉出去主持另一场庆典之前,韩定只来得及抓住筋疲力尽的佛瑞苏半小时。但这半小时确实是值得的,他现在对于晚上的‘焰火’充满了信心。 总的来说,他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因为他对于一旦身份显露出来之后必然承担的那些宗教性任务毫无兴趣。所以当王宫中充满了王国中所有达官贵人耀眼的身影的时候,他毫不被人注意地靠在墙边,冷眼旁观。 他排在长长的等候谒见赖魄德的队伍中,而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国王独自一人,庄严地站在那里,周身环绕着绚丽夺目的镭射光环。不用一个小时,这个国王就会坐上那硕大的铑铱合金镶满宝石金光缭绕的王座,然后王座会庄严地升到空中,缓缓离开地面,在一扇巨大的窗前盘旋,通过那窗,广场上的巨大的人群可以看见他们的国王,然后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当然,若不是为了在里面装上原子发动机,王座本来不必那么大。 已经过了十一点。韩定强忍住站到椅子上的冲动,垫起脚尖四处张望。当他看见魏逆泗穿过人群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放松下来。 魏逆泗过来得很慢。几乎每一步,他都要周围的贵族们寒暄几句——这些贵族们的祖父辈曾经帮助赖魄德的祖父窃取了整个王国,从而被赐与公爵之类的称号。 终于他从贵族们中间挤了出来,来到韩定面前。虽然笑容扭曲仿佛在假笑,但他黑色的眼睛在灰白的眉毛下闪烁着满意的神色。 “亲爱的韩定先生,”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拒绝透露身份,是不是在享受无聊的时光呢?” “一点也不,殿下。这一切极其有趣。你知道,在极星我们没有这样的景象。” “毫无疑问。不介意到我私人的房间去吗?那里我们可以相当安静地多谈一会儿。” “当然。” 两个人挽着手,登上楼梯,不止一个贵妇人惊奇地举起她们的长柄眼镜,猜测着这个衣不出众、貌不惊人的陌生人的身份,尤其是摄政王还对他那么尊重。 在魏逆泗的房间里,韩定完全放松下来,带着满意的咕哝接下了摄政王亲自倒满的酒杯。 “劳克莉司葡萄酒,”魏逆泗说,“从皇家酒窖里拿出来的。韩定,这可是真品——两百年了。那是在佐尼安起义前十年放进去的。” “真正的皇家珍品,”韩定表示赞同,然后优雅地举杯,“为赖魄德一世,安略南国王干杯!” 他们干杯,然后魏逆泗殷勤地又添上,然后说,“很快就是边区的皇帝,然后,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银河会再次统一起来。” “毫无疑问。由安略南吗?” “为什么不呢?有基地的帮助,我们的科技无疑远比边区其他部分优越。” 韩定放下他的空杯子,然后说:“也许吧,当然了,除非基地拒绝其他需要科学帮助的国家。由于我们政府高度的理想主义和我们的奠基人谢东的伟大道德基准,我们不能偏袒宠爱任何一方。没办法,殿下。” 魏逆泗的笑容更明显了,“用通俗的话说,银河圣灵只帮助那些自己努力的人。我很清楚,若是放任自流,基地是不会合作的。” “我可没那么说。虽然我们的航空学院想把它留下来做研究用,我们还是为您修好了那艘帝国战舰。” “做研究用!”摄政王讽刺地重复着,“是啊,若不是我用战争做威胁,你们才不会去修好它呢。” 韩定做了个不同意的手势,“我不知道。” “我知道。而且那威胁一直有效。” “直到现在吗?” “现在再说什么威胁就太晚了。”魏逆泗瞥了一眼桌上的钟,“听着,韩定,你以前来过安略南一次。那时侯你还年轻,我们都还年轻。但就算是那时侯,我们看事情的方式就截然不同。你是那种所谓的和平主义者,不是吗?” “我想我是的。至少我认为暴力并不是达到目标最好的办法。总有更好的办法的,虽然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直接。” “是的。我听说过你的名言:”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那么“摄政王做作地搔了一下耳朵,”我会把自己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无能者‘。“ 韩定优雅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魏逆泗继续说下去,“我总是相信最直接的行动。我总是确定一条最直接达到目标的道路,并且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以前这样做是很成功的,我想以后也应该能成功的。” “我知道。”韩定插了进来。“考虑到国王的父亲——你哥哥——以前的意外死亡和现在国王不稳定的健康状况,你倒是为你和你的孩子们坐上王位找到了一条直接的途径。国王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不是吗?” 魏逆泗对这一击皱了皱眉,声音变得生硬了一些,“韩定,你会发现回避一些问题是明智的行为。也许你以为你作为极星的市长可以有特权做一些…… 呃……不当的评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建议你还是省省吧。我不是会被言辞所吓倒的人。我的哲学是当你正视困难的时候它会很快消失的,而且我至今从来就没有逃避过。” “我不怀疑。你现在这个时刻不愿意逃避的困难是什么?” “现在的困难,韩定,是怎样说服基地合作。看看吧,你的和平政策,导致了几个严重的错误,仅仅因为你太轻视你对手的勇气了。不是每个人都象你一样害怕直接的行动的。” “比如?”韩定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比如你独自来到安略南,独自陪我来到我的房间。” 韩定看了看他,“这又怎么了?” “没什么,”摄政王说,“除非门口站着五个武装良好随时准备射击的警卫。我不认为你逃得了,韩定。” 市长的眉毛耸了一下,“我并没有准备马上就走。你那么怕我吗?” “我根本就不怕你。但这可能有助于你理解我的决心。我们可以称这为一种姿态。” “随便你称为什么,”韩定冷淡地说,“你称它为什么是你的事,我没关系。” “我确信随着时间的过去,你会有关系的。但是韩定,你犯了另一个错误,严重得多的错误。看起来极星几乎是全然不设防的。” “事实如此。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没有威胁任何人,对所有人同等服务。” “因此保持无助状态。”魏逆泗继续说,“您真是好意帮我们武装起来,特别是帮助我们发展我们自己的舰队,强大的舰队。事实上,加上你们献出来的帝国战舰,那是一支不可抗拒的舰队。” “殿下,你在浪费时间。”韩定仿佛要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如果你的意思是宣战,只是想告诉我这个事实的话,你应该马上让我和我的政府联系。” “坐下,韩定。我不是宣战,你也根本不能和你的政府联系。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不是宣布,是已经开始了——基地会从安略南舰队的原子爆轰中得到警告的,那是由我儿子乘坐的旗舰‘魏逆泗号’——那艘曾属于帝国舰队的巡洋舰——率领的安略南舰队。” 韩定皱起了眉头,“这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哈,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准确的说,舰队是在55分钟前,11点离开安略南的。 第一次攻击会在明天中午,他们一看见极星就开始。现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个战俘。“ “这样称我自己倒很合适,殿下。”韩定仍然皱着眉头,“但我很失望。” 魏逆泗轻蔑地笑着:“就这样吗?” “是的。我还以为加冕典礼的时候——也就是午夜——逻辑上来说是舰队行动的时刻。显然,你希望在你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开始战争,这样倒是更有戏剧性一些。” 摄政王盯直了眼镜,“宇宙在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不明白吗?”韩定温和地说,“我将我的反击设定在午夜了。” 魏逆泗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不要骗我。没有什么反击。如果你在考虑其他几个王国的话,还是算了吧。他们的舰队加在一起还比不上我们的呢。” “这我知道。我并不想打打杀杀。很简单,从今天午夜开始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整个安略南星球都将瘫痪下来。” “瘫痪?” “是的。如果你不明白的话,或许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所有安略南的牧师们都会开始罢工,除非我发出撤消的命令。但现在我无法通讯,也就不能发出撤消命令;就算我可以,没准我还不愿意呢!”他向前倾过身去,突然充满朝气地加了一句:“你明白吗,殿下,所有对基地的攻击都是对最高权威的亵渎?” 魏逆泗显然是在尝试着控制自己:“不要这样,韩定,暴乱没有意义,控制这一切吧。” “噢,我亲爱的魏逆泗,为谁?为什么控制这一切?我想过去的半小时安略南上每一个寺庙周围都围满了人们听牧师宣讲这个话题。安略南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的政府正开始堕落地、无缘无故地攻击他们宗教圣地。不过现在离午夜只有四分钟了。你最好到下面舞场去现场看看。我在这里很安全,外面有五个警卫呢!”他又靠回到椅背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劳克莉司葡萄酒,作出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漠然地凝视着天花板。 魏逆泗跳了起来,带着一阵压抑着的诅咒冲出了房间。 舞厅中的人群安静下来,中间腾出了一片空地安置好了王座。现在赖魄德已经坐在上面,紧握扶手,昂着头,面容冷峻。巨大的枝型吊灯逐渐暗淡下来,散布在拱型天花板上的微型鳞状原子灯弥散着奇幻的七彩光芒,一道华贵的光环忽然在赖魄德头顶显现,汇聚成为一个耀眼的王冠。 魏逆泗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没有人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集中在王座上。他紧握住拳头,提醒自己不要冲动——韩定也不能使他惊慌失措,作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 这时候王座开始移动了。它无声地悬升,漂浮起来。它飘离舞池,滑下几级楼梯,然后保持离地六寸的距离,缓缓滑向敞开的巨大的窗户。 随着标志午夜来临的低沉的钟声响起,王座在窗户之前突然停住,国王头上的光环也突然消失。 仿佛是冰河解冻前的静默中,失去了光环的国王,看上去完全象个普通人,带着惊奇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王座摇晃了一下,沉重地从六寸的高度跌落在地上,然后宫殿中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了。 在一片尖叫、喧嚣和混乱中,响起了魏逆泗响亮的声音:“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他左冲右突穿过人群挤到门前。外面的卫兵们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不管怎样,火把很快就被拿了进来,那些为加冕典礼之后穿越整个城市的巨大的火炬游行准备的火把。 回到舞厅的卫兵们举着的火把,那些兰色、绿色、红色纷纭班驳的奇光照亮了那些惊奇、迷惑的面孔。 “没关系,”魏逆泗高声道,“请留在原地,动力一会儿就会恢复的。” 他转向来到身边立正侯命的卫队长,“怎么了,队长?” “殿下,”回答迅速直接,“宫殿被市民包围了。” “他们要干什么?”魏逆泗低声咆哮。 “领头的是个牧师。他是大主教颇利。佛瑞苏。他要求释放韩定市长,并且立即停止对基地的战争行动。”回答是无表情的,公式化的,但队长的眼睛中却流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魏逆泗吼道:“如果任何人企图冲进王宫的大门,格杀勿论!这时候没什么可说的。 告诉他们,明天他们会被清算的!“ 明亮的火把现在分布开来,舞池里又恢复了光明。魏逆泗冲到仍然停在窗前的王座前,抓住仿佛遭了霜打,面色蜡黄的赖魄德的胳膊。 “跟我来。”他匆匆向下面看了一眼。城里面漆黑一片。下面传来暴民们嘶哑的口号声。仿佛是全力的象征一样,阿歌里德大庙仍然灯火通明。他愤怒地诅咒着,拉起国王就走。 魏逆泗带着五个卫兵冲回自己的房间,后面跟着吃惊的说不出话来的赖魄德。 “韩定,”魏逆泗嘎声说,“你太不自量力了!” 市长根本没有理睬他。他身边的小原子灯发出珍珠般的微光,市长仍然舒适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略含讽刺的微笑。 “早上好,陛下,”他直接向赖魄德问候:“恭喜您的加冕。” “韩定,”魏逆泗再次吼道:“让你的牧师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韩定冷冷地抬头:“你自己去试试吧,看到底是谁不自量力。现在在安略南上没有一个轮子还会转动。除了寺庙中,没有任何灯光闪亮;除了寺庙中,没有一滴水还在流动;在这个行星的隆冬,除了寺庙里,没有一个卡路里的热量;医院停止任何治疗;动力工厂已经停机;所有的舰船都已经停泊。如果你想试试的话,魏逆泗,你让那些牧师们回到岗位上去吧。我可没兴趣。” “以宇宙的名义,韩定,我会的。如果非要摊牌,那就摊牌吧。让我们看看你的牧师在军队面前能干什么。今晚,所有的寺庙都会被军管。” “好极了,但你怎么发布命令呢?这个星球上的每一条通讯线路都关闭了。你会发现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也没有无线电。实际上,这个星球上除了寺庙以外,只有一个地方,当然了,就是这里,还有个通讯器材可以工作,就是这个房间里的电视,但我已经将它设置为只能接收的方式了。” 魏逆泗竭力平息他的呼吸,而韩定继续说下去:“当然你可以派你的部队去占领王宫外面的阿歌里德大庙,然后由那里面的无线电去通知行星上其他的部分。但我怀疑,如果你这么做的话,你的军队可能会被外面的暴民给撕成碎片。这时候,你靠谁来保卫你的王宫?魏逆泗,这时候,你靠谁来保护你的生命?” 魏逆泗低沉的声音,“我们能控制住的,你这个魔鬼。我们会坚持下来的。让那些暴民叫去吧,让所有的能源消失吧,但我们会坚持下来的。当基地被占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你那些可爱的暴民会发现他们的宗教之不过是空中楼阁,他们会摈弃你的牧师转而反对他们的。我保证到明天为止,韩定,因为即使你能控制安略南的能源,你不可能控制我的舰队。”他的声音带着嘶哑的狂喜,“它们早已经起程,韩定,由你亲自下令修复的那条巨型巡洋舰带头,驶向极星。” 韩定轻松地回答,“是的,那艘巡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但是按照我的方式来修复。告诉我,魏逆泗,你听说过超波通讯吗?没有,我看你没听说过。好吧,要不了两分钟你就会知道它能做些什么了。” 随着他的声音,电视打开了,韩定随后抱歉地说:“不,只要两秒钟。请坐,魏逆泗,然后安静地听着。” ——7—— 齐奥。阿颇瑞特是安略南高级随军牧师之一。按照顺序优先原则,他作为随军牧师长服务于旗舰魏逆泗号上。 但这并不仅仅因为等级或者优先原则——他很了解这艘船。他在基地来的圣徒的直接指导下亲自参与了修理这艘船。他在他们的指点下仔细检查了整个引擎系统。他参与了重新布线,修补了船上的通讯系统。参与修复船身上的残破,加固了船梁龙骨。他甚至还被许可协助那些基地来的智者们在这艘船上安装一套神圣的设备——如此圣洁以至于从未在其他船上安装过,而只安装在这艘华丽的巨人舰船上——超波通讯。 毫无疑问,对于使这艘船的光荣蒙受羞耻的用途使他感到非常悲伤。他从来不想相信佛瑞苏告诉他的话——这艘船将用于令人震惊的邪恶目的;它的炮口将转向伟大的基地。转向那个他年轻时接受训练的地方,那所有幸福的源泉——基地。 现在,当舰长和他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疑问了。 那象神一样受祝福的国王,怎么能够允许这么邪恶的行为呢?真的是国王的命令吗? 或者是那个可恶的摄政王在国王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的行动?正是那个魏逆泗的儿子,舰队司令五分钟前告诉他:“你去关心灵魂和祝福吧,我来关照我们的舰队。” 阿颇瑞特冷笑着。他会专心于他的灵魂和祝福的——还有他的诅咒,赖富金王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走进一般通讯室。他的侍僧走在前面,而两名值勤军管没有干涉他们。随军牧师长有权自由进入船上的任何地方。 “关门。”阿颇瑞特命令道,看了一眼壁钟。十二点差五分。还有得是时间。 随着迅速而熟练的动作,他移动一个小控制杆,打开了所有的通讯线路,这样在这个两英里长的舰船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影象。 “皇家旗舰魏逆泗号上的战士们,请注意!这是你们的随军牧师在讲话!”他知道,他的声音将在整个船上回响,从船尾的原子反应炉到舰首的领航台,所有的地方回响。 “你们的船,”他喊道:“正要进行渎神的行为。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它的行为将把你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抛弃到寒冷、永恒、孤独的宇宙中去!听着!你们长官的目的是带领大家到基地去,使那所有的祝福之源屈从于他罪孽的意志之下。既然这是他的目的,我,以银河圣灵的名义,解除他的指挥权,因为没有一个命令不是经过银河圣灵祝福的。就算是神圣的国王若没有圣灵的支持也会失去他的王权的。” 当他的侍僧崇敬地听着,两个士兵则满怀敬畏。低沉的声音继续着:“而且,由于这艘船的魔鬼使命,圣灵对这艘船的祝福同样将要取消。” 他庄严地举起胳膊,而在船上几千个屏幕前,士兵们云集,注视着他们的随军牧师庄严的影象,听着他的声音:“以银河圣灵的名义,以先知谢东的名义,以他的解释者基地的圣徒的名义,我诅咒这艘船。让它的眼睛——电视——瞎去;让它的胳膊——火力系统——瘫痪;让它的拳头——原子大炮——再也伸展不开;让它的心脏——所有的引擎——停止跳动;让它的呼吸——通讯——从此中断;让它的灵魂——所有的光明——从此消失。 以银河圣灵的名义,我诅咒这艘船。“ 随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在午夜的钟声里,几光年之外的阿歌里德大庙中发出了一束通讯超波,随着超波的瞬时传输,旗舰魏逆泗号上的另一套设备启动了。 然后整艘船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种宗教的主要特征在于它深层蕴藏的科学核心,在这种情况下,它表现得极其完美,好象阿颇瑞特的诅咒真的是如此的致命。 阿颇瑞特看着黑暗降临了这艘船,听见那遥远而柔和的原子发动机的咕噜声突然停止。他很满意地点点头,从长袍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原子灯,屋里充满了那柔和的珍珠般的光芒。 他低头看着那两个士兵,尽管他们无疑是非常勇敢的人,但他们的膝盖在巨大而难以忍受的恐惧下还是瑟瑟发抖。“拯救我们的灵魂吧,大人。我们是可怜的人,对我们的领袖的罪恶一无所知。”其中一个呜咽道。 “跟我走,”阿颇瑞特坚定地说,“你们的灵魂还没有消亡。” 船内由于黑暗而陷入混乱之中,仿佛有毒的瘴气一般,沉重的恐惧仿佛伸手可及。 阿颇瑞特和他周围那微弱的光亮所及之处,士兵们纷纷拥挤过来,竭力试图触及他的长袍,恳求着哪怕再少的一点怜悯。 而回答总是:“跟我来!” 他终于找到了正在一边诅咒着光明,一边试图寻找军官区的赖富金王子。舰队司令眼中带着怒火瞪着随军牧师。 “你在这儿!”赖富金从他妈妈那里遗传了兰色的眼睛,但他的鹰钩鼻子和斜眼标志着他不折不扣是魏逆泗的儿子。“你这叛国行为的意义何在?立即恢复船上的动力。我是指挥官!” “不再是了!”阿颇瑞特阴沉地说。 赖富金蛮横地四处看着,“抓住他,拘捕他!否则的话,以宇宙的名义,我要将每一个不听话的人剥光了扔到太空去。”他停了一下,又尖叫道:“这是你们舰长的命令,拘捕他!” 然后他完全昏了头,“难道你们能被这个骗子、丑角愚弄吗?难道你们甘心信奉一种云山雾罩的宗教吗?这家伙是个冒牌货,所谓的银河圣灵是个骗局,是凭空捏造来欺骗……” 阿颇瑞特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抓住那个亵渎者!你们听他的话会危害你们的灵魂!” 这时,那高贵的舰长被不下二十个士兵的手按在了地上。 “带上他,跟我走。” 阿颇瑞特转过身来,身后是被制服的赖富金,再后面的走廊里是黑压压的军人们。 他回到了通讯室。他命令前司令员来到一个仍然有效的电视头前。 “命令其余舰队停止行动,准备返回安略南。” 赖富金衣着凌乱,身上带着血迹,失魂落魄,吓得半死,按吩咐做了。 “现在,”阿颇瑞特冷冷地接着说,“我们正和安略南保持着超波通讯,按我的吩咐说。” 赖富金做了个反对的手势,随即挤在房间里和聚集在走廊里的士兵们发出了巨大的鼓噪声。 “说!”阿颇瑞特说,“开始:安略南舰队……” 赖富金顺从地开始重复————8—— 当赖富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时候,魏逆泗的房间里出现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从魏逆泗憔悴的脸上可以看到和他的儿子同样的震惊,急促地喘息着,然后瘫倒在椅子上,面孔惊惧地扭曲着。 刚刚加冕的国王赖魄德缩在最昏暗的角落里,金丝编织的袖子中瑟瑟发抖;韩定却仍然双手抱膝木然地听着。甚至那些士兵们也失去了那种军人特有的无表情的样子,仍然紧握他们的原子枪,从原来面对着门的队列中偷偷看着电视的屏幕。 赖富金以一种疲倦的声音不情愿地说着,不时中断下来接受提示,语音沉重:“安略南舰队……明白了它的任务的本质……不愿意成为令人厌恶的渎神行为的一部分……将要返回安略南……带着下面的最后通牒……给那些辱骂神灵的罪人…… 那些敢于使用亵渎的力量……反对所有幸福的源泉基地……反对真实的信仰的人们…… 并且阐述由随军牧师,齐奥。阿颇瑞特提出的……我们舰队的要求和保证……简单的说,这样的战争永远再不发生“——这里有很长的一段停顿,然后继续——”曾经是摄政亲王的魏逆泗……必须被囚禁……并且在宗教法庭前对他的罪行进行审判。 否则即将返回安略南的皇家舰队……将把整个皇宫彻底摧毁……并且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摧毁谤神者、破坏者的巢穴……以拯救人类的灵魂。“ 声音以半声呜咽结束,屏幕黑了下去。 韩定的手指在原子灯上飞快的按了几下,灯光逐渐暗下去,现任的摄政王、国王和战士们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乍一看韩定周围则仿佛亮起了一个淡淡的光环。 那没有象征国王特权的光环一般耀眼,没有那么壮观,没有那么震撼,但有它自己的魅力,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更加有效。 韩定的声音对于魏逆泗来说充满了讽刺意味——就是这个魏逆泗一个小时前宣布韩定已经成为战俘,极星将被摧毁;而现在,魏逆泗却蜷缩在阴影里,半崩溃地沉默着。 “有一个古老的寓言,”韩定说,“可能和人性一样古老,它最早的记载只存在于一些更加古老的零星文档中。我给你说一说,你可能感兴趣的。” “那时候有一匹马和一只狼,那只狼强壮而危险,一直使马的生活中充满了危险。 由于无法忍受这种威胁,马决定寻找一个有力的伙伴。有一天它遇见了人,它指出狼同样也是人的敌人,并且提出同盟。人立刻同意了,并且提出只要马能够按人的要求提供飞快的速度,他马上就可以杀死狼。马同意了,让人在它身上装上了缰绳和鞍子。人骑上马,找到了狼,将它杀死了。“ “马非常高兴,放下心来,非常感谢人,说:”现在这个敌人已经死了,把缰绳和鞍子拿开,放我自由吧。‘“”这时人大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呀,昏头的家伙,乖乖地认命吧。‘然后又装上了马刺以便更好地控制。“ 仍然是沉默。魏逆泗的身影没有动弹。韩定平静地继续说:“我希望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为了彻底、永远、稳定地控制他们的人民,四王国的国王们把科学宗教当作鞍子和缰绳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使得他们将整个文明的动脉,原子力量交给听命于我们而不是你们的牧师们来掌管。你杀了狼,但不能摆脱人的控 ——”魏逆泗突然从阴影里跳了出来,眼中是疯狂的空白,声音沙哑而语无伦次。“但我还有你!你逃不了!我要把你碎尸万段!让他们毁了这里好了!让他们毁了一切好了!我要杀了你!” “来人!”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干掉那个魔鬼!杀了他!开枪!” 韩定面带微笑地掉转椅子面向那些士兵。有一个人抬起他的原子枪,又垂了下去。 其他人根本没有动作。韩定,基地的市长,被那个柔和的光环环绕着,安然地微笑着,这个人无视于面前疯狂尖叫的家伙,将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安略南整个的武装化为乌有。 魏逆泗尖叫着发出诅咒,踉跄冲到最近的士兵身边。他野蛮地夺过士兵手中的原子枪,瞄准无动于衷的韩定,扣动了扳机。 持续的光束射到环绕极星市长身边的防护力场上,转眼被吸收转化为无害的辉光。 魏逆泗用力地扣着扳机,发出古怪的笑声。 韩定仍然微笑着,而他的防护力场在吸收原子光束能量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角落里,赖魄德捂住眼睛,发出绝望的呜咽。 这时,随着一声失望的狂叫,魏逆泗转过胳膊,再次扣动扳机——他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 韩定的眼神微微一缩喃喃自语:“一个‘直接行动’者的下场。最后的庇护所!” 9 轮回屋挤满了人,远超过里面的座位数,在屋子后面,站了满满三排人。 韩定比较了一下现在这一大群人和三十年前谢东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时侯只有六个人,其中五个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成员——现在都已经去世了——和他自己,年轻的挂名市长。就是那天,他在李约翰的帮助下去掉了市长办公室那‘挂名’的名声。 现在相当不同了,每一方面都有所不同。市政府的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谢东的出现。 他自己还是市长,但现在真正拥有权力;而自从彻底击溃安略南之后,拥有全民的支持。当他带着魏逆泗的死讯和由惊魂未定的赖魄德签定的新条约从安略南回来的时候,他在一次信任投票中获得了一致的支持。当其他三个王国也随即签署了同样的条约——给以基地权力以保证永远不再受到类似安略南所尝试那样的攻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极星每一条街道都自发进行了盛大的火炬游行。甚至谢东的名字也没有这么响亮地响彻极星上空。 韩定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第一次危机过去的时候,他也曾得到这样的欢迎的。 屋子对面,瑟麦克和伯特正在热烈的讨论着,看起来最近的事态并没有使他们彻底放弃。他们参与了信任投票,发表演说公开承认他们原先的错误,对先前的争论圆熟地道歉,同时又微妙地声称他们的只是遵从了他们的判断力和良心——同时立即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行动派活动。 李约翰拉了下韩定的袖子,意味深长地指了一下壁钟。 韩定转过头来,“嗨,李!你还在犯愁吗?现在又怎么了?” “他五分钟之后出现,是吗?” “我认为这样。上一次他是正午出现的。” “要是他没有出现呢?” “你准备把你一生的愁事都压在我身上吗?要是没有,他就不会出现。” 李约翰皱起眉头,慢慢摇了摇头:“要是事情砸了,我们又会有麻烦了。若没有谢东支持我们做的一切,瑟麦克又会重新开始。他希望将四王国彻底合并,并且马上开始基地的扩张,如果必要,不惜武力。他已经又开始活动了。” “我知道。玩火的人就算会引火烧身也要接着玩。而你,李,就算是要杀了自己也要找点事情来操心。” 李可能会回答,但在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那时所有的灯光都开始变黄并慢慢昏暗下去。他抬起手臂指着那占据了半个房间的玻璃隔开小屋,然后叹息着靠倒在椅子上。 韩定自己直盯着出现在玻璃小室里的形象,坐在轮椅中的形象!在这些出席者中,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一天,几十年前,那形象第一次出现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年轻,而这形象已经很老了。那之后,这形象好象一天都没有变老,而他自己,却已经老了许多。 那形象直视着前方,手中抚摩着放在膝盖上的一本书。 他开始说话了,“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慈祥。 房间里一阵寂静,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而谢东继续说下去,“这是我第二次出现在这里了。当然,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第一次就在这里的人。实际上,我甚至不能通过感觉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人,但这没有关系。如果第二次危机平安度过了,你们一定会来的;没有其他的选择。若你们不在这里,也许第二次危机对你们来说太过严重了一些。” 他笑了一下,表情很生动,“我很怀疑那一点,因为我的分析图表显示,开始的八十年里有百分之九十八点四的概率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偏离。” “从我们的计算,你们现在遇到了包围基地的野蛮王国的直接攻击。就象第一次危机时你们利用力量的平衡平稳度过一样,这一次你们以精神方面的力量去对抗世俗权力。” “无论如何,我要警告你们不要过分自信。在这个记录中给你们任何预言不是我的方式,但提醒你们一下现在你们只是达成了一个新的平衡——虽然这次你们的位置更好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影响。精神力量虽然在保护自己不受侵犯是足够的,但用来攻击则远远不够。因为对于永远存在的诸如地方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反抗力量来说,精神力量是无法战胜的。我确信,我没有跟你们说什么新东西。” “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用这种摸棱两可的方式说话。我用的术语只是一些最好的近似,但你们中间没有一个合格的能理解心灵历史学的符号象征,我只能尽力解释了。” “这个时刻,基地正处于通往新帝国的起点。和你们自身相比,邻近的王国在人力和资源上都仍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在他们之外几乎整个银河遍布着未开化的文明。 在银河中心的地方仍然残存着古老的银河帝国——虽然正在衰败,却仍然强大无比。“ 这时候,谢东拿起他的书并且打开它。他的面孔变得很严肃:“同时,永远不要忘记在八十年前建立的另一个基地,在银河的另一端,‘星端’。他们永远需要考虑进去。先生们,规划中还有九百二十年的路程在前面。现在,事情是你们的了,向前进吧!” 当灯光逐渐亮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垂到他的书上,身形逐渐消失。在嘈杂的声音里,李俯过身子凑向韩定的耳朵,“他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再回回来。” 韩定回答说:“我知道——但我确信在你我安全、平静地死去之前,他是不会回来了!” 行商 作者:阿西莫夫 (锺杰甫译) 1 行商——……行商在基地政治霸权的扩张过程中,经常扮演开路先锋,向广漠的边区渗透。他们一出门便是经年累月,驾驶的破船缀满手工修焊的烂补钉;他们说不上怎么老实,但勇气……由此,这些人营造了一个,比四王国由冒牌宗教支撑的专制政体更为长久的帝国……关于这些伟大而孤独的人,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他们心中常存一个半笑半真的座右铭,是引自韩定的一句格言:“绝不让道德观念阻止你做对的事!”。 现在要分辨那些故事有凭有据或是生安白造,相当的困难;要说毫不夸大是绝无可能之事…… 彭晔慈刚陶醉在沐浴的快感当中,收信机就响了——证明了银河边区黑暗艰苦的空间里,流传的那句老话:电传和沐浴设备总是不共戴天。 好在一艘没给交运太多杂七杂八货物的独立商船上,这方面是蛮舒服的。 就说洗澡吧,在二乘四尺的小窝里,还能够有热水供应。距离驾驶台十尺,彭晔慈可以清楚听到收信机断断续续的嗒嗒声……沾着一身泡沫,发出一声怒吼,他走出去调整音量;三小时后,另一艘商船靠到边上,一个面露微笑的年轻人走过两船之间的空气闸。 彭晔慈推上他最好的椅子,自己坐到驾驶座上。 “你做了什么好事?姓勾的!”他恶狠狠地说:“从基地一路追我?” 勾烈拿出一支雪茄,稳稳摇头:“我?少来了。我只是凑巧在交邮日第二天,到格里托四号着陆的傻瓜罢了。他们派我把这个带给你。” 闪亮的小圆球换了手,勾烈加上一句:“亲启,最高机密,不能透过次太空传送。我是这么推测啦。至少,那是私人胶卷,除了你本人以外,没有人能打开。” 彭晔慈注视着胶卷,满心不悦:“看得出来。而且我也从没看见这种东西装过好消息。” 圆球在他手中展开,薄而透明的胶带直挺挺冒出来。他用双眼快速扫过讯息,因为等带子的末端冒出来以后,前端就开始变褐起皱;一分半钟以后,整条带子变黑,寸寸断绝。 彭晔慈喃喃怨道:“噢,银河啊!” 勾烈静静接口道:“我能帮得上忙吗?还是太秘密了,不能让我知道?” “说说不要紧,反正你也是公会里的人。我得到亚斯岗去。” “那地方?出了什么事?” “他们逮捕了一个行商。可别说出去。” 勾烈大惊,愤然道:“逮捕!那是违反协定的!” “罪名是干预地方政治。” “哦!他这么做吗?”勾烈沈思道:“那行商是谁?我认识吗?” “不!”彭晔慈高声说。勾烈领会了言外之意,也就不再多问。 彭晔慈起身寒着脸凝视景窗,对着棱镜外形的雾般银河嗫嚅,神情猛恶,突然间大吼道:“妈的个乱七八糟!我都快达不成配额了。” 勾烈脑中光芒一闪:“嗨,老兄,亚斯岗是禁地啊。” “没错。你在亚斯岗连支削笔刀都卖不出去,他们什么核子设备都不买。 到那儿去就死定了,我的配额这下劫数难逃。“ “非插手不可吗?” 彭晔慈茫然摇头:“我认得那倒霉蛋,不能弃朋友于不顾。怎么说的? 我心永属银河圣灵,道之所在欣然赴义。“ 勾烈愕然道:“啊?” 彭晔慈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一笑:“可忘了,你没念过‘圣灵宝典’吧?” 勾烈愠道:“听都没听过。” “嗯,要是你受过宗教训练就会读到。” “宗教训练?你说教会?”勾烈惊得目瞪口呆。 “恐怕是的。那是我深藏心底的秘密耻辱,虽然那些蛋头大师很让我受不了;他们一等到理由充份,就把我赶了出来,送进基地上的俗家学校。啊,对了,我该动身了。你今年的配额怎么样?” 勾烈把雪茄掐熄,整了整小帽:“这趟是最后一批货,就要搞定了。” “小子真走运。”在勾烈离去后许久,彭晔慈坐在椅中沉思,愁眉深锁,一动也不动。 这么说,高洛夫是在亚斯岗——而且还被关了起来! 坏透了!事实比表面上看起来糟得多。轻描淡写不动声色,把好奇的小伙子打发走是一回事,面对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彭晔慈凑巧是知道行商长高洛夫真正身份的少数几个人之一。高洛夫根本不是商人,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他是基地的特务! 2 两星期过去了!浪费了两星期。花了一星期到亚斯岗,一到边界全副武装小心警戒的战船便云集而来。不论他们的侦测系统是什么做的,说得上管用——而且还不错。 他们缓缓在彭晔慈身侧游移,没有信号,维持警戒距离,突然间大调头指向亚斯岗的中央太阳。 彭晔慈可以把他们轻轻捏碎。这些船是逝去的银河帝国的遗物——只不过是比赛用的快艇,而不是战舰,没有核子武器,看起来像是一堆不断跳动的小圆球。但是高洛夫落在他们手上,而高洛夫是损失不起的人质,亚斯岗人一定很清楚。 接下来又是一个星期——一星期以来不厌其烦地由外围世界打通一层又一层的关卡,拜会数不清的大小官吏,才终于来到祖师面前。每个小小的代理副官都要安抚摆平;每个官员都需要小心应对刻意巴结,好让他大笔一挥以便顺利见到下一位高阶官员。 这是头一次彭晔慈发现自己的行商证件不管用。现在,终于,祖师就在金光闪闪的大门里,侍从拱卫——两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高洛夫还在监牢里,而彭晔慈的货物在闷在船上发霉。 祖师身裁瘦小,头顶全秃,满脸皱纹,脖子上围着巨大光滑的毛皮项围,似乎压得他动弹不得。 祖师双手一挥,侍卫向两侧一分,让出一条信道给彭晔慈迈步到祖师座前。 “别开口。”祖师两指一挟,发出清脆声响。彭晔慈张开的嘴巴又紧紧合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就对了。”看得出亚斯岗的统治者轻松了很多:“我受不了无聊的废话,我不受人胁迫或是奉承,更没有听人诉苦的余地。我不知道警告过你们这些浪人多少次,不得在亚斯岗的任何角落贩卖你们的邪恶机器。” “大人,”彭晔慈轻声道:“并不是想为当事的那位行商辩护,但行商的规矩是不能强行推销人家不要的东西。可是银河太大了,以前也有过不小心越界的例子;那是个不幸的错误。” “不幸是真的,”祖师尖声道:“但是错误?自从那个无耻圣徒被捕之后两小时,你们在格里托四号上的人就不停骚扰我,要求谈判。他们还一次又一次警告我,你本人即将到来。看起来是有组织的救援行动,更像是早有准备——太不可能是错误了,不论是否不幸。” 亚斯岗人的黑眼睛透着一份蔑视,紧接着又说:“你们这些行商,犹如狂蜂浪蝶在星球之间飞舞,竟疯狂到以为有权在亚斯岗星系的中央最大星球着陆,而推托说是搅混了疆界?少来,当然不是。” 彭晔慈畏缩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来:“如果是蓄意企图通商,大人,不但极不明智,也违反了我们公会的严格规定。” “不明智,正是。”亚斯岗人冷然道:“于是乎你的同志多半要付出生命以为代价。” 彭晔慈感到肠胃绞结。对方十分果决。他说:“死刑,大人,是不能打折扣也无可挽回的事,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 短暂的静默后,对方谨慎答复:“听说基地很富有。” “富有?当然了,但是我们的财富你根本弃之如敝履。我们的核能产品值得——”“没有祖先保佑,你们的货物一文不值。祖宗遗法禁止使用你们邪恶污秽的货物。” 他用陈腔滥调吟哦着古老教条。 祖师合上眼睑,意味深长道:“你们没别的值钱吗?” 行商一时未能领悟:“我不明白。您要的是什么?” 亚斯岗人两手一摊:“我看,就算你我易地而处,你也未必了解我的需要。 你的同伙看样子得要接受亚斯岗法律的惩罚以为报应。瓦斯死刑。我们是公正的民族,再贫困的农民,犯了同样的法,不会遭受更重处分;而就算我本人犯法,处罚也不会较轻。“ 彭晔慈在绝望中嗫嚅道:“大人,可否准许我和犯人说话?” “亚斯岗法律,”祖师冷酷说道:“不允许罪人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彭晔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人,求您宽待一个人的灵魂,即使在他的身体遭受罪愆的时刻。当其生命面临危境之际,必不能令其灵魂坐失慰藉;此刻,他正在毫无准备之下,面对投入无上圣灵怀抱的命运。” 祖师缓缓迟疑道:“你是个慰灵人?” 彭晔慈谦逊地低头道:“我受过训练。在广漠无涯的太空里流浪的行商,需要我这种人来照料生活的精神层面,好让他们献身于星球间的商场竞逐。” 亚斯岗统治者咬着下唇深思:“每个人在加入祖灵之前,都应该让自己的灵魂有所准备。可是我从没想到你们行商也会是信徒。” 3 高洛夫在卧榻上翻转,张开一只眼睛,注视彭晔慈走进厚重强固的牢门。 牢门在彭晔慈身后轰然关上。高洛夫站起来急急说道:“彭晔慈!他们派你来?” “纯粹是运气,”彭晔慈语声尖刻:“要不然就是我命里魔星作祟。第一,你在亚斯岗搅得灰头土脸;第二,商务理事会知道我的行销路线,出事时距离这个星系不到五十秒差;第三,理事会也知道咱俩以前曾经共事。这回该不会又是老掉牙的可爱骗局了吧?谜底呼之欲出罗。” “当心点,”高洛夫绷紧面孔道:“可能有人窃听。你戴了遮蔽器吗?” 彭晔慈瞟了瞟腕上装饰用的手镯,高洛夫轻松了下来。 彭晔慈四下瞧瞧:牢房宽敞但四壁萧然;照明良好,没有惹人嫌的气味。 他说:“不错嘛,人家可把你当宝贝。” 高洛夫没理会这番话:“听着,你怎么混进来的?我已经单独拘禁将近两个星期了。” “打从我到了这里开始,嗯?哼,看起来这里当头子的那只老鸟也有他的弱点。虔诚的话引起他的注意,所以我就朝这方面下手,结果成功了。我是以精神导师的身份来看你;对他那种信神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只要心里爽,他会很开心地剖开你的喉咙;但要是有一丝丝可能、伤及你那不值钱的臭灵魂,他就会犹豫。一点点人性经验谈;做行商的,什么都应该知道一些。” 高洛夫的笑容不无嘲意:“况且你还念过神学院。你说得对极了,老彭,真高兴他们派你来。不过老祖师可不是全心在照护我的灵魂。他提过赎金没有?”行商的眼睛眯了起来:“暗示过——一点点,而且还用瓦斯死刑威胁。我安全第一,闪了过去;搞不好是个陷阱。原来是勒索,嗯?他要的是什么?” “黄金。” “黄金!”彭晔慈皱眉道:“只要金属?做什么?” “那是他们的交易媒介。” “是吗?那我要上那儿去找黄金?” “那儿都行。听我说,事情很重要。只要让祖师爷的鼻子,嗅到一点点黄金的味道,他就不会杀我。向他保证,要多少你都满口答应,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回基地去拿。把我释放以后,我们会给送出境外,然后就分手。” 彭晔慈的眼神颇不以为然:“那你又会回来再试一遍。” “将核子产品卖给亚斯岗,是我的任务。” “你跑不出一秒差就会给他们捉到。想来你该清楚得很。” “嗯,”高洛夫道:“就算如此,事情也还是要做。” “第二次再给捉到,他们会杀了你。” 高洛夫耸耸肩。 彭晔慈沉声道:“要是我得再和祖师爷打交道,就什么都不能瞒我。到目前为止,我是在蒙着眼睛瞎摸,结果光说一些稀松平常的话,就把他给惹毛了。” “事情很简单。”高洛夫道:“在边区增进基地安全的唯一方法,是建立由宗教控制的商业帝国。我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进行政治控制,要掌握四王国,这是唯一可行之道。” 彭晔慈点了点头:“这个我懂。任何不接受核子产品的星系,就不可能置于我们宗教的控制之下——”“所以可能成为独立和敌对的核心。就是这样。” “行了,”彭晔慈道:“理论到此为止。现在,到底是什么阻碍了贸易? 宗教吗?祖师话里透露了不少。“ “某种祖先崇拜。传说中数代以前,一群圣洁的平民英雄,把他们从过去的厄运中解救出来。故事是由一世纪前无政府时期的事迹衍变而来。当时帝国军队被赶走,成立了独立政府;先进科技和核子能,奇Qīsuū.сom书特别让他们回想起古老帝制时期的恐怖。” “这样吗?可是他们可爱的小船,轻易在两秒差外定出我的位置,有点核能的味道。” 高洛夫耸耸肩:“那些船毫无疑问是帝国的残余,说不定是由核能操作的。 手上已经有的,他们倒也不抛弃;问题在于不肯开创新局,而核能完全不存在于其内部经济。这一点我们必须加以改变。“ “你打算怎么做?” “定点突破。简单地说,要是能把力场刀锋的削笔刀卖给一个贵族,或许他会有兴趣迫使法律允许他使用。说得直接一点,虽然听起来有点笨,但是合情合理:对关键人物实施策略销售,就可以在宫延中造成支持核能的势力。” “因此你奉派前来,然后我赎了你以后再离开,接着你再试一遍?这不是狗咬尾巴团团转?” “怎么说?”高洛夫慎言道。 “听着,”彭晔慈忽地发恼:“你是个外交官,不是商人,自上封号不能把你变成真正的行商。这档事应该由真正在行的人来做——而我带来满船的货物来堆着发臭,看样子今年的配额是没有希望达成了。” “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不相干的事愿意冒生命危险?”高洛夫浅浅一笑。 彭晔慈道:“你是说,这是国家的事,而行商就不能爱国?” “大家都知道,行商爱国从不后人。” “这就对了,包在我身上。我不是成天没事在太空跑来跑去、搞什么拯救基地的名堂。我正愁没有钱赚,现在机会来了;如果同时能让基地沾点光,又何乐而不为?况且机会再小我也冒过生命危险。” 彭晔慈起身,高洛夫也跟着站起:“你打算怎么做?” 行商笑道:“高洛夫,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如果事情的关键是卖东西,那你是找对人了。平常我不大吹牛,但是有件事我敢笃定——我可从来没把配额抱回家过。” 牢门几乎在他敲门的同时打开,两个警卫进来分站两侧。 4 “展示!”祖师话声严冷。他身里重裘,瘦骨嶙嶙的手,紧抓住一支用来支撑身体的铁杖。 “黄金,大人。” “嗯,黄金。”祖师一听此言,不由得点头同意。 彭晔慈把盒子放到地上,然后打开,脸上尽可能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他有股独自与全宇宙为敌的那种感觉,就像踏上行商生涯的第一年。围成半圆的大胡子廷臣个个面色不善;中间的马脸费尔,祖师座前红人,敌意特别明显。 彭晔慈已经和他见过一面,并且立即将之视为头号敌人;当然了,也是头号牺牲品。 大厅之外,一小股部队正在待命,把彭晔慈和他的船彻底隔绝;除了贿赂之外,他别无可用的武器,而高洛夫仍然是人质。 他在花了一个星期脑筋、搞出来的畸形怪物上头,做一些最后的调整,然后再次祈祷这个铅线石英经得起压力。 “那是什么?”祖师问道。 “这个,”彭晔慈退后一步道:“是我自己做的小小设备。” “看得出来,不过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那东西,可是来自你们世界的邪恶黑魔术?” “这玩意本身是核子的,”彭晔慈承认,神情俨然:“但是您用不着去碰它,什么事也不必做。我自己来操作它,如果有什么邪魔妖道,会第一个报应在我身上。” 祖师举起钢杖朝机器作势欲打,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下什么清净咒。右手边的马脸大臣躬身将零乱的红须贴到祖师耳边;亚斯岗老人似有微愠,耸耸肩将他别开。 “那么,这个邪魔淫器,和能够救你同胞一命的黄金之间,有什么关联?” “用这台机器,”彭晔慈一边说,一边轻轻把手放在机器中间的箱子上,抚弄其坚硬浑圆的侧面:“可以将您看不上眼的铁,转变成十足真金。这是目前人类所知绝无仅有的装备,能够让铁——就是用来支撑您的座椅、巩固您的宫殿的丑陋钢铁,变成闪亮、贵重,黄澄澄的金子。” 彭晔慈觉得自己十分词拙。平常作生意时他向来口齿便给、舌灿莲花,这回却踬踬,好象没劲的太空车。好在祖师感兴趣的是内容,而不是表达的方式。 “哦?炼金术?很多傻瓜自称有这本事,他们已经受了亵渎神明的报应。” “有人成功过吗?” “没有。”祖师的眼神酷似玩弄老鼠的猫:“要是成功的话,亵渎的罪过就可以抵消了;失败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来,看看你能拿我的拐杖怎样?” “大人见谅,这机器只是我自个儿弄的一个小小样品;您的拐杖太长了。” 祖师锐利的小眼左右扫视后停下:“蓝道,你的钮扣。快,小子,有必要的话双倍赔你。” 大臣一个接一个把钮扣传过去,祖师拿在手里掂掂重量,若有所思。 “来。”说着丢到了地板上。 彭晔慈捡了起来,使劲把箱盖掀开,眯着两眼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钮扣放在阳极板的正中间。以后事情就容易办得多了,但是第一回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手工制的转变器恶声恶状地劈啪作响,达十分钟之久,隐隐转出臭氧的怪味。亚斯岗人纷纷后退,低声抱怨着。费尔再次急急去咬主人的耳朵,但祖师神色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钮扣变成了黄金。 彭晔慈将之取出献给祖师,轻声道:“大人!”但老头迟疑了一下,作了个拿开的手势,却回味无穷地望着转变器。 彭晔慈口若悬河道:“各位,这是纯金,十足真金。要是你不相信,可以用任何已知的物理或化学试验来监别;和天然黄金摆在一起,没有人能看出有何不同。灰尘不会影响性能,适量的合金也有同样的效果——”彭晔慈发觉自己的一番话像是送进了石像的耳朵里;黄金钮扣还留在摊开的手掌心上头,好象明摆着和自己作对。 祖师终于缓缓伸出一只手,然而马脸费尔起身开口道:“大人,这种黄金来路不正,是有害的。” 彭晔慈反驳道:“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大人。当你们和邻国交易时,各色各样的货物什么都买,可从来不曾过问其来历,到底是出自各位可敬的祖宗所保佑的正统机器呢,还是来自什么太空杂种的邪魔外道。这样吧,我不卖机器,我卖黄金。” “大人,”费尔道:“对这个外国人,在您不知情且未同意之下所犯的罪过,您不需要负半点责任。但如果您同意接受眼前这些用铁制造的怪异赝金,对我们圣明的祖先神灵着实是种大不敬。” “黄金还是黄金,”祖师犹疑道:“而且只不过是异教徒用来交换重刑罪犯罢了。你太挑剔了,费尔。” 彭晔慈道:“大人圣明。试想——放弃一个异教徒对您的祖先一无所失,然而换来的黄金可以装饰祖庙以飨圣灵。而且就算黄金本身是邪恶的——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一旦用来虔诚敬神,邪魔也必定避之而不及。” “凭我祖父的遗骨,”祖师猛地撮嘴尖啸,令众人大吃一惊:“费尔,你觉得这年轻人怎样?他说的有道理,和我祖先的话一样对。” 费尔忧道:“好象是有理。假设不是出于恶灵奸谋的话。” “我有个好主意。”彭晔慈忽道:“你们把黄金扣下,当作供礼放在你们祖先的神坛上,并且扣留我三十天。如果到时候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没有什么灾祸的话,那就证明供奉已经被接受了。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当祖师站起征询反对意见时,一班臣工无不深表赞同,就连抓着胡子沉思的费尔也勉强点头。 彭晔慈笑着缅想宗教教育的好处。 5 在安排与费尔会面之前,又磨蹭掉了一个星期。彭晔慈觉得肌肉紧绷,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于这种肉体上的无助感。他在戒护下离开市区,在戒护下走进费尔的城郊府邸。现在除了两眼平视逆来顺受之外别无良策。 在老人圈里,费尔算是比较年轻高大的;在非正式场合,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 他忽然开口:“你是个很特别的人。”挤成一团的双眼微微颠动:“过去一周,特别是过去两小时以来,你旁的事不做,一个劲儿地暗示说我需要黄金,似乎是多此一举。谁不需要黄金?何不敞明了说?” “我说的不只是黄金,”彭晔慈出言谨慎:“不只是黄金。不是一两个小钱那么简单,是黄金背后所有的一切。” “黄金背后还会有什么?”费尔微笑着试探了一下:“当然这不会是再一次笨拙展示的开场白吧?” “笨拙?”彭晔慈微微皱眉。 “噢,没错。”费尔双掌交握轻触下巴:“不是我要找碴,但你一定是故意装傻。要是我知道动机何在,当场就把你给拆穿了。如果我是你,我就自个儿在船上把黄金变好,再单独拿来奉献,就可以省掉那场秀和你所引发的敌意了。” “是真的,”彭晔慈承认:“但我自有道理。我激发敌意,为的是引起你的注意。” “是吗?就这么简单?”费尔根本不想隐藏高高在上的乐趣:“我以为你要求三十天的净化期,是为了替自己争取时间,好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比较靠得住的东西上头。万一黄金不纯净怎么办?” 彭晔慈回以一句暧昧的玩笑:“当纯净与否,是依靠那些一心盼望其纯净的人来断定的时候?” 费尔眯着眼仰视行商,一时之间看起来既讶异又满意:“明理的说法。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吸引我的注意?” “我就要提到了。我在此地的时间不长,却也观察到一些关于你的事,相当有用而且令人感兴趣。比方说,你很年轻——在宫廷之中算是非常年轻,而相比之下你的家族历史也相当短。” “你在批评我的家族?” “完全不是。每个人都承认你的祖先英明伟大;但还是有人说,你不是出身于五大部族。” 费尔仰卧椅背:“关于这些牵扯不清的事,”说着怨毒不禁形诸言外:“五大部族已经衰微过气了,血统也不再纯净;真正属于部族的人,活着的还不到五十个。” “可是仍旧有人说,部族以外的人不能继任祖师承当大位。再说,如此年轻新进的宠臣,必定在国家大员之中多方树敌——直说,祖师已老,他的保护伞会带进棺材里;而到时候解释先灵神诰的人,必定是你的政敌之一。” 费尔怒目道:“你这外国佬听得太多,这种耳朵应该剁掉。” “这点待会儿再说好了。” “我来猜猜看。”费尔在座中挪动,烦燥不安:“你打算用你船上运来的邪恶小机器,带给我财富和权力,对吧?” “就算是罢。你反对那一点?就只为了你的善恶标准?” 费尔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听着,外国佬,你用异教徒的心思揣测我们的看法是一回事——但我并不盲信这里的神话,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那样。 我是受过教育的人,先生,而且我希望自己还算得上是个文明人。我们宗教习俗的中心理念——仪式更甚于道德观——其实是为大众而设的。“ “那你反对什么?”彭晔慈稍施压力。 “就是人民大众。也许我会乐意和你交易,但你的小小机器必须有用才行。 如果我只能私底下,偷偷摸摸、担惊受怕地用——你卖的是些什么?——呃,就说是刮胡刀好了,我怎么能赚钱呢?就算我的下巴刮得更干净清爽好了,钱又从那里来?而且万一我被捉到,怎么能逃得过毒气室或是可怕的群众?“ 彭晔慈耸肩道:“你说得对。我可以指出,补救之道在教育你的人民,为了自己的方便来使用核能产品,并且增进你本人的实质利益。这是个了不得的大问题,我不否认;但回报更大。不过目前来讲,这些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因为我要卖的不是刮胡刀、小刀,还是垃圾处理机什么的。” “那你要卖什么?” “黄金本身,直截了当。你可以得到我上周示范的机器。” 费尔刹时全身僵硬,额头筋肉不停抽搐:“那个转变器?” “半点没错。你有多少铁,就有多少黄金。这样一来,我想应该足敷一切需要了。足够用来活动祖师的大位,不管多年轻、有多少政敌。而且也很安全。” “怎么说?” “最重要的当然是秘密地使用,就像你刚才提到核子产品时所形容的一样秘密。你可以在最遥远的产业、建一座最坚固的堡垒,把转变器埋藏在最深的地窖里,而一样能立即为你带来财富。你买的是黄金,不是机器;而且这黄金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因为它和天然产物毫无差别。” “那谁来操作这个机器?” “你自己。只要花五分钟教会你就行了;你爱装在那儿,我就帮你装好。” “要什么回报?” “呃,”彭晔慈斟酌道:“我开个价,可不算小;我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说罢——这机器可是价值连城——我要价钱相当于一立方公尺黄金的精铁。” 费尔大笑。彭晔慈胀红了脸:“我指出一点,先生,”他绷起脸续道:“你在两小时内就可以回收。” “是啊,而一小时后你不见了,机器就会突然失效没用。我要保证。” “我答应担保。” “可真有效啊。”费尔语带嘲讽略一鞠躬:“要是你能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就更有效了。我向你担保好了:在收货并且正常工作一周之后,你可以收款。” “不成。” “不成?在你试图卖给我任何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触犯死罪了。不接受我的担保,就等着明天进毒气室。” 彭晔慈面无表情,但两眼闪烁不定,道:“这便宜占得不公平。你至少要给我书面保证。” “好作为处决的证据?不!先生。”费尔心满意足笑道:“不!先生。我们之中只有一个笨蛋。” 行商小声说道:“那么,成交!” 6 第三十天上,高洛夫被释放了。五百磅重、澄澄闪耀的黄金代替了他的位置;遭到隔离并且原封不动的不祥之物,也就是他的船,也同时一并放行。 然后,就像初次进入亚斯岗星系一样,在往外走的路上,漂亮的小艇一路护送。 当高洛夫的声音穿过太空、传到彭晔慈耳中,他随即望向高洛夫的宇宙飞船:昏暗的阳光反射,远远看来只是星丛中的小小斑点;由宇宙线传送的声音清楚但微弱。 高洛夫正在说:“结局不尽理想,老彭,一台转变器不管什么用。你到底上那来弄来的?” “没有啊,”彭晔慈耐心答道:“只不过把辐射烤箱的火力加大罢了。说真的,是没什么用。能量消耗大得不得了,否则基地光用转变器就好了,何必搜遍整个银河来寻找重金属。那是每个行商都会玩的老把戏,只不过我以前还没见过由铁变金的。可是短时间内有效,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好罢,不过这手特技不高明。” “可是也把你给弄出贼窝啦。” “重点不在这里。特别是一旦咱们把这些热情的护花使者甩开之后,我还得回去。” “做什么?” “你自己对你的这个政客解释过,”高洛夫的声音听来急躁不安:“你的整个卖点在于,转变器是达到目的的方法,本身没有价值;他买的是黄金而不是机器。你是抓住了人性心理,而且成功了。但是——”“但是什么?”彭晔慈微微催促。 收话器传出的声音逐渐尖锐:“但我们得卖一些本身有价值的机器给他们;可以让他们想要公开使用,可以逐渐迫使他们为了自身的好处,而接纳核子技术。” “这些我都懂,”彭晔慈柔声道:“你曾经说明过。不过看看成交之后的情形好吗?只要转变器还管用,费尔就可以制造黄金;而这段期间的产量,足够让他买通下次选举。现任祖师活不久了。” “你指望有人会感激?”高洛夫冷冷问道。 “不——我指望理性的自利行为。转变器为他赢得选举,而其它机器——”“不!不对!你歪曲了前提。他不会归功于转变器,而是黄金,老式传统的黄金。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点。” 彭晔慈露齿一笑,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行了,这可怜虫已经吊足了胃口,听起来快气疯了。 行商说道:“别说得太快,高洛夫,我还没讲完。已经有些别的小东西牵扯进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高洛夫的声音听起来收轻多了:“什么别的小东西?” 彭晔慈自然而然摆了个手势,没理会对方看不到:“看看咱们的护花使者。” “我看见了。”高洛夫粗声道:“说那些小东西的事。” “我会说——如果你要听的话。护送我们的是费尔的私人舰队,祖师给他的特别荣耀,也是他设计勒索来的。” “那又怎样?” “你以为他要带我们去那里?到亚斯岗边界他的矿产地去,就是那里。听着!” 彭晔慈忽地火爆起来:“我告诉过你,做这件事为的是赚钱,可不是救世救民。很好,我平白卖了转变器,分文未取;除了在毒气室门前冒险之外,也一无所得;还没算上我的配额呢。” “回头说矿产地,老彭,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着利润。我们准备装锡,高洛夫。把这艘老太婆身上的每个角落都尽量挤满,然后把你的也装上。我要和费尔一道下去收款,老兄,你得在上头用每一门炮替我守着——以防费尔输不起变卦。那些锡是我的利润。” “转变器的利润?” “全船的核子产品,双倍价钱,外带红利。”他耸耸肩,简直有点抱歉:“我承认是敲了笔竹杠,但我总要达成配额嘛,对不对?” 高洛夫显然呆住了,他细声道:“可以解释一下吗?” “有什么好解释?很明显嘛,高洛夫。看,那狗杀才以为把我套得死死的,因为在祖师面前他说的话比我有力。他收下转变器,在亚斯岗可是条大罪;但是不论何时,他都可以声称是纯粹出于爱国情操才来引蛇出洞,然后告发我出售禁品。” “这点是很明显。” “当然了,但是空口说白话总是无凭无据。你瞧,费尔压根儿没听说,连想都没想过,有微缩录影机这回事儿。” 高洛夫爆笑起来。 “对了。”彭晔慈道:“他是占了上风,我只好乖乖就范。但当我如绵羊般替他装上转变器的同时,就把一只录影机加了进去,第二天翻修时又拿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一部以他的深宅大第为场景、祖祠内堂做舞台的精彩杰作;可怜的费尔本人,全心全力操作转变器,当第一块金子落地时,他咯咯叫得像是刚下了蛋的老母鸡。” “你放给他看了?” “两天以后。那可怜的傻瓜一辈子从没见过立体声光映像。他声称自己不迷信,可是如果有谁找得出一个成年人,吓得像他那时候一样魂不附体,就算我没有见识好了。我告诉他在市政广场装了一台同样的放映机,设定好在正午时分,放给亚斯岗狂烈的百万市民欣赏,然后他一定会给撕成碎片。他想都没想就抱住我的膝盖吱喳乱叫,愿意接受我开出的任何条件。” “是真的吗?”高洛夫的声音像在忍笑:“我是说,真的有装在市政广场吗?” “没有,不过没关系,他同意了。他买下我所有的货物,以及你船上现有的,然后用锡把我们的船装满。那时候啊,他真以为我无所不能,当场签下了书面协议。在我跟他下去之前,会给你一份副本,当做另一重防范。” “但是你伤了他的自尊,”高洛夫道:“他还会用那些机器吗?” “为什么不用?那是唯一弥补损失的办法。而且他要是甚至赚了钱,也多少可以抚平伤痛。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任祖师——而且是对我们最有帮助的绝佳人选。” “对,”高洛夫道:“是笔好买卖。但你的销售技术真教人起鸡皮疙瘩,难怪会给人踢出神学院。你毫无道德观念吗?” “什么玩意儿?”彭晔慈蛮不在乎道:“你知道韩定对道德观念是怎么个看法。” 完 商业钜子 作者:阿西莫夫 1 (锺杰甫译) 行商━━……依心灵历史学定律,基地的经济控制日益增强。行商日渐富有,权力则随之而来……有时候大家忘了马洛也出身於一般行商;但永铭史籍的是,他终究成为极星历史上第一个富可敌国,而…… 银河百科全书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苏火轮将小心修剪的指甲合拢,道:「蛮伤脑筋的。事实上━━照我看是十拿九稳━━这回又是一次谢东危机。」 对面的人在他史迈诺式样的夹克口袋里掏摸雪茄:「我没意见,老苏。每到市长大选,政客都会开始大喊 「谢东危机」,毫无例外。」 苏火轮微微一笑:「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面对了核子武力,而且不知道是打那儿冒出来的。」 来自史迈诺的行商长马洛,静静吸了口烟,神情漠然:「说下去。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马洛从不犯一般外地人的错误,对基地佬过份恭敬。他或许是个外地人没错,但人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 苏火轮指著桌上的立体星图,调整几个控制钮,图上一丛约莫半打的星系泛出红光。 「那里,」他沉声道:「是高瑞共和国。」 行商颔首道:「我去过。臭狗洞一个。名义上是共和国,只不过是每次都由姓高的人当选大统领的那种。要是你不喜欢,你就倒大楣了。」 他抿嘴重述一遍: 「我去过。 」 「但你回来了,别人却不见得都那麽幸运。去年一年当中,尽管在互不侵犯协定之下,仍然有三艘商船在该共和国领域失踪。这几艘船都配备了普通核子炸弹和力场防护。」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那些船失踪前的最後留言是什麽? 」 「例行报告。 没别的。 」 「高瑞怎麽说? 」 苏火轮目光一闪,嘲讽道:「问也问不得。基地在边区的最大资产便是它的威名。你以为咱们丢了三条船,还可以请他们帮忙找找?」 「好罢。现在该告诉我,要我来做什麽了吧?」 苏火轮从不浪费时间来发脾气。做为市长的秘书,要应付反对党议员、活 动职位的人、所谓的改革者、和自称找到谢东计画未来历史完整途径的怪客; 有了这许多历练,他早练就喜怒不形於色的恒定功夫。 他井然叙道:「等会儿。看,一年之中在同一区域损失三条船,不可能是意外;而只有更强大的核武才能击败核子武力。问题马上来了:如果高瑞有核兵器,是打那儿来的?」 「打那儿来? 」 「有两种可能。要不是高瑞自己建造起来━━」 「再等八辈子罢! 」 「没错!但另一种可能则是,我们即将遭叛贼所噬。」 「你这麽想? 」 马洛话声阴冷。 秘书静静一笑:「这种可能并非不可思议。自从四王国归并基地协约之後,我们就得和各个王国之中为数众多的反对团体打交道。每个过去的王国都有逊位王孙和末代贵族,这些人可不会长久佯装敬爱基地。可能有些正在开始活动也说不定。」 马洛脸色暗暗泛红:「我懂了。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对我说呢?我是史迈诺人。」 「我知道。你是史迈诺人━━生於史迈诺,前四王国之一。在基地受教育成为基地人,但骨子里是个外地人━━外国人。无疑的,你祖父在安略南与罗礼士交战期间受封男爵,而你的封邑在舒玛克土地改革时充了公。」 「不,黑暗太空在上,没这回事!我祖父是个低贱的流浪汉,基地接管以前在矿坑里挣一点吃不饱饿不死的卖命钱过日子。我和旧政权毫无瓜葛。我确实生於史迈诺,但是银河为证,我绝不因身为史迈诺人而感到惭愧。你暗示背叛的狡狯技俩唬不了我,我不会就此哈腰曲膝。现在你要下令逮捕或控告都可以,我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老祖宗是史迈诺王公还是银河头号穷光蛋,我根本不在乎。我所以罗里罗嗦地提及你的出身,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显然你误会了。现在话说从头。你来自史迈诺,你了解外地人,况且你是个最棒的行商,到过高瑞,认识高瑞佬。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马洛深吸了一口气:「去当间谍?」 「完全不是。去做你的行商━━不过睁大眼睛,看看能否找出核武的来源。 由於你是史迈诺人,我可以提醒你,丢掉的船当中有两艘载有史迈诺船员。」 「几时出发?」 「你的船几时备妥?」 「六天之内。」 「就那时出发。舰队总司令部会提供一切细节。」 「成!」马洛起身,随便挥了挥手,大步出门。 苏火轮等著,小心伸展他的指头,放松肌肉,然後耸耸肩膀,走进市长的办公室。 市长关掉监视器靠上椅背:「你觉得怎样?老苏。」 「也许他是个好演员。」苏火轮两眼直视前方沉思道。 2 同一天晚上,在韩定大厦二十一楼苏火轮的单身寓所中,孟立瓯缓缓啜饮美酒。孟立瓯瘦小佝偻的躯体担负了基地的两大职务。在市长的内阁中他是外交部长,而对基地以外的外围世界,他是教会的总主教、圣粮总监、大庙总管以及其他诸如此类数不清的响亮称号。 他正开口道:「但他同意让你送那行商走,这就不错了。」 「也没什麽。」苏火轮道:「眼前看不出任何结果。整个策略还是挺不成熟的,因为我们无法预见结局。只不过是尽量把绳索放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套到点什麽罢了。」 「没错。而这马洛是个能干的人,要是他不肯束手就范当冤大头呢?」 「非得赌一赌不可。如果有人通敌,这个干练小子必定有一份;要是没有,我们用得著能干的人来查明真相。我会派人监视马洛的。你的酒杯空了。」 「不,谢了,我喝够了。」 苏火轮倒满自己的酒杯,耐心忍受对方面露不安作出神状。 不论他失神想著什麽,总主教犹豫不决地回过神来,突然间以几乎可说是火爆的口吻问道:「苏,你在打什麽主意?」 「我会告诉你,老孟。」他张开锋利的双唇:「我们正陷入谢东危机之中。」 孟立瓯一瞪眼,轻声道:「你怎麽知道?谢东又在轮回屋里现身了?」 「用不著,朋友。来,只要推理一下。自从银河帝国放弃边区,丢下我们自生自灭之後,还不曾遇上拥有核武的对手。现在破天荒头一遭,有一个冒了出来。就算只有这件事也已经够瞧的了,何况还不止於此。七十年来第一次,我们面对了重大的内部政治危机。内外交迫的双重危机同时到来,可以说不容置疑。」 孟立瓯眯上双眼:「如果全部理由就是这些,那麽还不够。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过两次谢东危机,每次基地都受到严酷考验。要是没有危险,就根本不算是危机。」 苏火轮没有显露其不耐:「危险就要降临了。等到大难临头,白痴也知道危机来了。对国家的真正贡献,是要能防范於未然。听著,老孟,我们循著一 条计画好的历史道路前进;我们知道谢东找出未来历史的发展机率;我们知道 有一天基地会重建银河帝国;我们知道会花上一千年左右;而我们知道在这段 期间必须面对某些特定的危机。 「第一次危机在基地建立之後五十年来到,再过三十年,又是第二次,而那次至今将近七十五年。时候到了,老孟,时候到了。」 孟立瓯摸摸鼻子犹疑道:「你定好了应付危机的策略?」 苏火轮点点头。 「而我,」孟立瓯续道:「也有一份角色在里头?」 苏火轮再次点头:「在对抗外来的核武威胁之前,得先把自己家里安顿好。 这些行商━━」 「啊!」孟立瓯挺起身子,眼光逐渐锐利。 「正是那些行商。他们派得上用场,可是实力太强━━也太难控制。他们是外地人,却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把知识放手交给他们,另一方面又放松了最强有力的羁索。」 「如果能证明有人背叛?」 「如果能够,直接行动便会简单有效,但是意义不大。就算他们当中没有人背叛,总还是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不能指望这些人以血缘或爱国心和我们结合,甚至宗教上的崇敬也不成。自韩定时代以来将我们视为圣地的外围省份,可能会在俗人领导之下脱幅而去。」 「我都知道,但解决━━」 「必须在谢东危机日益严重之前解决。如果外有核武内有家变,赌注就未免太大了。」苏火轮放下抚摸已久的空杯子:「很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不行。我的职务是官派的,没有民选背景。」 「那市长━━」 「不可能。他的个性消极透了,只有打太极拳才虎虎生风。若是有个能要胁改选的独立政党兴起,他会给人牵著鼻子走。」 「可是,老苏,我缺乏处理实际政务的才干。」 「交给我行了。谁知道呢?老孟,自韩定以後,教务和政务向来是由不同的人领导,也许该是合而为一的时候了━━假使你做得好的话。」 3 在城市另一头朴素的家居住宅中,马洛进行著第二个约会。他听了很久,终於慎重说道:「是,我听说过你争取议会中行商席次的努力。但为什麽找我,老庹?」 庹遐面露微笑。这人不管你有没问他,都会时时刻刻提醒你,他是第一批来到基地接受非宗教高等教育的外地人。 「我自有道理。」他道:「还记得第一次和你见面?去年的时候。」 「在行商大会里头。」 「对。你主持会议,把那些粗胚摆布得服服贴贴、水里来火里去的。对基地民众而言你也很好。总之你有股魔力━━至少是奇异的公众吸引力,其实是一样的啦。」 「很好。」马洛示以冷淡:「但何必在这时候?」 「因为现在机会来了。你可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上辞呈了?还没有公开,不过就快了。」 「你又怎麽知道?」 「那个嘛━━甭提了,」他故示厌恶地挥一挥手:「错不了。行动党就要公开决裂,咱们可以乘这机会宰了他。可以直接了当要求给予行商平等待遇━━或者,至少要民主,赞成或反对。」 马洛懒懒坐回椅子,瞪视自己肥厚的手指:「嗯哼,抱歉,老庹。下周我要外出公干,你只好找别人了。」 庹遐两眼一瞪:「公干?那种公事?」 「超高度机密,三A第一优先,诸如此类的,你知道。得和市长本人的机要秘书会商的那种。」 「毒蛇苏?」庹遐似乎给激怒了:「玩什麽把戏!那混球想把你给甩了,马洛━━」 「静下来!」马洛双手盖上庹遐紧握的拳头:「先别发火。要真是陷阱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算这笔账;如果不是,你的毒蛇苏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听著,谢东危机就要到了。」 马洛期待对方有所反应,但是一点也没。庹遐只是瞪眼道:「什麽谢东危机?」 「银河啊!」马洛大感泄气,顿时暴怒:「你上学校尽是在泡妞喝茶吗? 问的这算是那一门子没脑袋的笨问题?」 老者皱眉道: 「如果你愿意解释━━」 静默好一会儿之後,「我解释给你听。」马洛放松眉头,娓娓道来:「当银河帝国自边区衰退,银河尽头恢复野蛮并脱幅而去之际,谢东和一群心灵历史学家在这一团混乱当中建立了一个殖民地,也就是基地,以便保存艺术、科学及工程技术,形成第二帝国的核心。」 「哦,对了,对了━━」 「我还没说完。」马洛寒面说道:「基地的未来途径,已经根据心灵历史学设定妥当,并且高度发展,而途中安排了一系列的危机,以便我们受限於预定到未来新帝国的一条道路。每次危机,每次谢东危机,都为我们的历史开辟新天地。现在正接近下一个━━也是第三个。」 庹遐皱眉道:「好像学校里提过,可是我毕业很久了━━比你久得多了。」 「我想也是。算了。要紧的是,我在危机发展途中给人送到外地。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能有什麽收获,但是议员选举年年都有。」 庹遐抬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没有。 」 「定好了计画吗?」 「一丁点儿也没。」 「那━━」 「没事。韩定说过:「成功光靠计画周详是没有用的,还得要随机应变。」 。我很能随机应变。」 庹遐摇著头犹疑不定,两人相视而立,一言不发。 突然间马洛很认真地冒出一句:「这样好了,跟我一块儿去如何?别瞪眼,老兄。在你决心踏入政界搅和之前也曾经是个行商。至少我是这麽听说啦。」 「你要上那儿去?告诉我。」 「先朝华松梁堑道走,进入太空之前我不能再多说。怎麽样?」 「假使苏火轮要我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呢?」 「不见得。如果他急著想甩开我,那你还不是一样?话说回来,行商要是不能挑选自己的船员,那还有人愿意上太空闯荡!我爱挑谁拣谁便挑谁拣谁。」 老者眼中闪耀诡异的光芒:「好,我去。」他伸出手来: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出航。 」 马洛紧握对方的手上下摇晃:「好!好极了!现在我得去集合船员。你知道远星号码头在那儿吧?明儿个船上见!」 4 高瑞是历史上常见的现象:除了国号之中有共和二字之外,没有那一方面不是实行绝对君主专制统治。於是它既拥有一般专制政体的绝对权力,又毋须受制於君主政统之下帝王的体面:所谓的荣誉,和礼法。 高瑞的物质水准不高。银河帝国弃之而去时,只留下无言的纪念碑和破败的建筑物,为过往的岁月存证。 而在基地未到来之前━━在统治者大统领高雅柏的勇猛决心之下,不论行商或教士都受到极严厉的节制甚至禁止,在此之前基地终究未有尺寸立足之地。 太空航站已经老朽腐坏,令远星号的船员倍觉凄凉。朽败的机棚造就的霉烂气息,让庹遐焦燥难安混身不自在,一个劲儿地打牌。 马洛冥思道:「商机大好。」静静望向观景窗外。到目前为止,高瑞实在不值一提。一路平静无事,前来迎截远星号的高瑞战船,要不是既小又破的古迹、就是丑陋笨重的旧货。他们谨慎戒惧保持距离,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如此,而马洛求见当地政府也一直未见回音。 马洛重复一遍:「商机大好。可以说是未开发的处女地。」 庹遐抬头满脸不耐,把纸牌丢到一旁:「你到底打算干什麽,马洛?船员抱怨不已,官长满心忧虑,而我一肚子疑问━━」 「疑问?怀疑什麽? 」 「目前的情势,还有你。我们要做什麽?」 「等。」 老行商鼻孔出气,满脸通红怒道:「你快瞎了,马洛。我们四周头顶都是警卫船,要是他们准备把咱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呢?」 「他们已经等了一星期。」 「说不定是在等待援军。」庹遐双眼冷酷锐利。 马洛忽然坐下:「对,这点我也想过。你瞧,这可是个大问题。第一,我们轻易来到这里。这点可能意义不大,因为去年超过三百艘船当中,化作青烟的不过三艘,百分比太低。不过也可能意味著,他们配备核武的舰只数量不多;因此除非数目增加,否则没有必要时不敢轻易暴露出来。 「另一方面,也可能他们根本没有核子武力。或者是有但必须保持隐秘,以免我们察觉一些什麽。毕竟劫掠不小心的轻武装商船是一回事,而和正牌的基地使节周旋又是另一回事;特别是这位使节的出现意味著基地已经开始怀疑。 「总括来说━━」 「慢点,马洛,慢点。」庹遐举起双手:「你讲得太多,快让我吃不消了。 你的重点在那里?直截了当说了好吗!」 「不剖析明白,事情便难以索解。庹老,我们彼此都在等候。他们不晓得我在做什麽,而我不知道他们手上有什麽。我算是处於劣势,因为我只有一条船,要对抗他们整个世界━━搞不好还有核子武力,我没有能占上风的本钱。 当然是很危险,他们说不定已经挖好了坑等咱们入土,不过咱们出发之前就有这种觉悟了。还有什麽别的事好做?」 「我不━━咦,那是谁?」 马洛耐心抬头,调整了接收器,值星班长粗犷的面庞出现在萤幕上。 「说话,班长。」 班长道:「抱歉,长官。船员让一位基地教士进来了。」 「什麽?」马洛霎时脸色发青。 「教士,长官。他需要治疗,长官━━」 「会有更多人需要治疗了,班长,为了这桩屁事。下令全员就战斗位置!」 船员休息室立刻空无一人,五分钟後连下班的人也都坐上炮位。在边区各星系的无政府地域中,速度乃是船员的最高美德,而行商长的船员在这方面更是出类拔萃。 马洛慢慢走进,把那教士从头到脚看了个钜细靡遗。他的眼光移向丁特副官,对方不安地挪到一边,和表情木然身形僵硬的值星班长狄蒙靠在一块儿。 行商长转头朝向庹遐,沉思了一会儿:「这麽著,庹老,把所有官长,除了协调官和弹道官之外,都集合到这儿来,不要惊动大家。其馀船员原位待命。」 有五分钟空档,马洛走进盥洗室,看看门闩後边,拉了拉窗上的厚重布幔。 他总共在里头花了半分钟,回来时嘴边不自觉地哼著小调。 人员鱼贯而入。庹遐跟在队伍後面,悄悄带上了门。 马洛沉声道:「首先,是谁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自放这个人进来?」 值星班长踏步上前,其馀人等纷纷侧目:「报告长官。没有什麽特定的人,那是共同的默契。可以这麽说,他是自己人,而那些外国佬━━」 马洛止住他的话头:「你说的我有同感,也很同意。这些人,都是由你指挥的吗?」 「是,长官。」 「这次状况解除後,他们受个别禁闭一个星期,同时间内你本人解除一切指挥职务。明白吗?」 班长面不改色,但看得出肩头稍稍颓然下垂,接著俐落答道:「是,长官。」 「可以走了。到你的炮位去。」 门在他身後关上,一阵嘈杂平地而起。 庹遐进言道:「何必罚他,马洛?你知道高瑞人会宰了被俘的教士。」 「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不对,不问动机是好是坏。没有我批淮,任何人不可以随意进出。」 丁副官喃喃抗议道:「七天在这里乾耗著,这样子不能维持纪律。」 马洛冷冷说道:「我就可以。在理想状况下维持纪律不算什麽;面对死亡的时候要是不能派上用场,纪律就毫无用处。教士在那里?带他来见我!」 当他们把穿著绯红斗蓬的人小心扶上来时,马洛坐了下去。 「叫什麽名字,教士?」 「呃?」红袍人旋身朝向马洛,身躯僵硬、两眼迷离、左太阳穴有瘀青。 在此之前这人不言不动,或者至少马洛没看出来。 「名字,你这教士?」 教士突然热切地张开双臂作欲拥抱状:「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的双臂永远为你张开!」 庹遐踏步上前,眼神苦恼,声音沙哑:「这人病了,谁扶他到床上去。马洛,让他上床,给他看大夫。他伤得很重。」 马洛猿臂一伸,将他用力推开:「别吵,庹遐,否则我把你赶出去。报上名来,你这教士!」 教士忽然两手交握作恳求状:「既然你们是文明人,请助我逃离异教徒之手。」 陡然泣不成声:「救救我!这些凶狠残忍的野兽正在追我,想用他们的罪恶使银河圣灵蒙羞。我叫乔拍马,安略南人,在基地,就在基地,受的教育,孩子。我是圣教使者,受圣灵感召来到此间。」喘息不已: 「我在野蛮人手里受尽折磨,求你们念在同是圣灵子民的份上,保护我、救救我!」 紧急警报骤尔大作,刺耳声中传来呼叫: 「敌人出现!请指示!」 每一只眼睛都自动望向扩音器。 马洛恶咒一声,扳开通话器吼道:「保持警戒!就这样!」 他走近厚帘幕将之拨向一侧,冷冷朝外瞪视。 敌人!数千名成群结队的高瑞暴徒,大声怒吼著包围了整个远星号,苍冷炽烈的镁光火炬稀稀落落逼近。 「丁特!」行商不曾转身,但後颈一片通红:「打开对外广播器,问他们要什麽、有没有政府或是任何合法的代表。不要做任何承诺、也别恐吓他们,否则我杀了你!」 丁特转身走了出去。 马洛察觉一只大手搭到他肩膀上,他用力抖落开来。是庹遐。他的话声在马洛耳边嘶嘶作响:「马洛,你一定要对这个人施予援手,否则怎能维护尊严与荣誉!他是基地的人,而且他毕竟是━━是个教士。外头那些野蛮人━━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庹遐。」马洛话锋如刀:「我有比保护教士更重要的事得做。 我要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先生,谢东和银河所有圣人为证,你要是胆敢阻挡我,我会扯烂你的喉咙!别挡著我的路,庹遐,否则这就是你的最後一步!」 他转身大踏步而过:「你!拍马教士!你知不知道,根据协定,不准基地教士进入高瑞领土?」 教士全身颤抖:「我遵循银河圣灵的指引,孩子。如果野蛮人拒绝开化,岂不更证明了他们需要指导?」 「扯到那儿去了,这教士!你同时违反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在法律上我不能庇护你。」 教士双手再度高举,先前的张皇失措消翳无踪。经由船上的对外通讯系统传来一阵阵此起彼落的嘈杂吼声、一波波隆隆作响的怒骂,使得教士两眼狂乱: 「你听到了吗?跟我提什麽法律,什麽由俗人所订的法律?世间有更高的律法。银河圣灵岂不曾说过:见死不救,非人哉。岂不曾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难道没有枪?你难道没有船?难道基地不是在你背後撑腰?难道在所有这些之後支撑你的,不是威临宇内的银河圣灵?」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这时船外的鼓噪声静止,丁副官不安地走进来。 「说!」马洛简截道。 「长官,他们要乔拍马这个人。」 「如果不给呢?」 「有各式各样的威胁,长官。不容易听得清楚,人太多了━━而且都很疯狂。有个人自称是这个地区的首长,有权力指挥警察,可是他显然自己不能作主。」 「作不作得了主都无所谓,」马洛耸肩道:「他就是法律。告诉他们,如果这个首长还是警察,还是不管什麽人物,一个人到船上来,就把乔拍马教士交给他。」 突然间他手上亮出一把枪:「我不懂得什麽叫抗命,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经验。可是如果有人自以为可以教我,那我先要教他如何对付抗命!」 枪口缓缓转动,最後定在庹遐跟前。老行商极力克制,舒展了扭曲的面孔,放松了握紧的拳头,两臂下垂,只在鼻孔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嘶声。 丁特离开五分钟後,一个瘦小的身影自人群中走出,行动缓慢、不时踟躇反顾,显然既忧且惧。他两度回头,却被群众的怒吼声逼回来。 「好罢。」马洛执枪打了个手势:「葛蓝和乌夏,带他出去。」 教士尖啸一声,举起手臂以僵直的指头比划著,宽袍大袖褪下,露出瘦骨嶙嶙的臂膀。有这麽一瞬间,一道微微的闪光乍生又灭,马洛眨了眨眼,轻蔑地做了个手势。 当教士被两个人架起时,他顿时狂啸不止:「诅咒这个遗弃圣灵子民,见死不救为虎作伥的人!让这双对求助者听而不闻的耳朵聋掉!让这双对无辜受害视而不见的眼睛瞎掉!让这个出卖给黑暗邪魔的灵魂永世不得翻身!……」 庹遐紧紧捂住双耳。 马洛轻抛手枪将之收起:「解散後,」声调平稳:「各就警戒位置。群众解散之後六小时内,仍然维持全面警戒;随後四十八小时站双哨,到时再发布进一步指示。庹遐,跟我来。」 他俩一道走进马洛的私室,马洛比著一张椅子让庹遐坐下,他结实的身形略显佝偻。 马洛嘲讽也似地俯视:「庹老,」他道:「我很失望。看样子你在政界打滚三年,已经忘了行商是怎麽过日子的。记住,回到基地也许我会讲民主,但要让我的船能够随心所欲如臂使指,就多少要用点专制手段。我从不曾对船员拔枪过,今天如果不是你太不成体统,我也不会这样做。 「庹老,你在船上没有官职,是受我邀请而来的,我会对你充份礼遇━━不过是私底下。无论如何,从现在起,在我的官长和船员面前,我是「长官」 而不是「马洛」。一旦我下了命令,你要和新兵一样谨慎戒惧懔遵不误,否则就双手反绑和新兵一块关禁闭!明白吗?」 政党领袖咽了口唾涎,勉强答道:「我道歉。」 「我接受!会害怕吗?」 马洛的巨掌握住庹遐瘦弱的指头。庹遐道:「我的动机没错,总不忍心就这样把人送出去听凭宰割。那个软脚虾首长还是什麽的根本救不了他。这简直是谋杀!」 「没有办法。讲实话,这件事很不对头,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麽?」 「太空航站位在无人地区的深处,突然间冒出一个逃亡的教士,那儿来的? 跑到这里,是巧合吗?大批群众聚集,又是那儿来的?大大小小城镇最近的也在百里之外,可是他们不到半小时就来了。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庹遐应道。 「嗯,也许这个教士是给带到这里当作饵放掉。我们这位拍马教士朋友,看起来相当糊涂,似乎还没有时间恢复理智。」 「是酷刑━━」庹遐痛苦地咕哝道。 「也许!但更也许是有人打算让我们表现骑士风范和侠义精神,好笨得去保护这个人。他在此地违背了高瑞和基地的法律,如果我庇护他,等於向高瑞宣战,而基地根本没有立场来保护「我们」。」 「这━━这太牵强。」 扩音器抢在马洛回答之前大吼:「报告!收到官方通信。」 「马上传过来!」 闪亮的圆筒在通信槽中发出喀一声轻响,马洛打开後摇出里面的银质信纸,用食指和拇指抚摸监赏道:「首都直接电传,大统领用笺。」 一眼瞥过之後,马洛发出浅浅一笑:「我的想法太牵强,是吗?」 他将纸团丢到庹遐面前,补上一句:「交还教士之後半个小时,终於收到非常礼貌的邀请去谒见大统领━━先前还等了七天。想来咱们是通过了一场考验。」 5 高大统领以人民领袖自许,灰色发梢散披肩头,衣著随便,讲话带鼻音。 「此地不讲虚伪矫饰,马行商。」他道:「不允许浮夸不实。拿我来说,只不过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领导,大统领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也只有这个头衔。」 看样子他对这一点异常满足:「事实上,我认为这是高瑞和贵国之间,最坚定的结盟因素之一。我听说贵国人民和我国一样,也享有共和政体的恩典。」 「完全正确,统领阁下。」马洛庄容应对,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敝人以为这是大力维持两国政府间和平友谊的最重要因素。」 「和平!啊!」大统领稀落的白须,随著多愁善感的表情扭动: 「边区再没有别人的心比我更爱好和平了。我可以真心诚意地说,自我声名显赫的父亲,将国家领导的地位交付给我以来,和平时代就从未间断过。也许我不该提起,」他轻笑一声:「但有人告诉我,民众━━应该说公民同志━━都称我做「敬爱的领袖」。」 马洛的目光在细心照护的花园之中游移。那些配带造型古怪但显然十分厉害的武器、潜伏著的一干壮汉,也许可以说是用来防备马洛的;这点不难理解,尽管布置的方位有些怪异。但是环绕宫殿的钢骨围墙,则显然在最近加高补强过━━这项工作和「敬爱的领袖」似乎不怎麽相称。 他说:「统领阁下,和您打交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周遭各国未曾受益於开明统治的专制暴君和独裁者,总是缺乏得以广受万民爱戴的高贵气质。」 「你是说?」大统领话中有试探之意。 「像是关爱子民,为之谋取最大利益。您,不消说,一定会了解的。」 他们在碎石小径上闲步而过,大统领双眼看著地面,两手在背後交握、轻轻摩挲。 马洛以圆滑的语调进言:「到目前为止,贵我两国间的贸易,由於贵国政府加诸於我国行商的种种限制而难有进展。当然,对阁下早已显而易见的是,无限制的贸易━━」 「自由贸易!」大统领咕哝道。 「就是自由贸易,阁下定然发现对双方都有好处。贵国出产许多我国需要的东西,而同样的,我国也出产许多贵国需要的东西,只要彼此稍加交换,就能互利互惠促进繁荣。如阁下这般的开明领袖,人民的朋友━━我应该说,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不需要对您说这许多陈腔滥调,再多提半个字也是侮辱阁下的智慧。」 「没错!我是了解。但你呢?」他的嗓音似有牢骚满腹:「贵国总是不讲道理。我赞成一切我国经济所能支持的贸易行为,但不是向你们屈服。在此地我不是唯一的主人,」他提高声调:「我只是执行人民意愿的公仆。我国人民绝不会接受随商品挟带而来,强制遵奉的宗教信仰。」 马洛挺直腰杆:「强制的宗教?」 「事实上一向如此。当然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在亚斯岗发生的事。起先他们买了一些你们的货物,然後你们就要求全面的传教自由,以便使机器正确运转。 於是保生大庙林立,随即设立宗教学校,赋予教会各级执事自治权,结果呢? 亚斯岗成为基地体制中牢不可分的一部份,而祖师连自己的内裤都保不住。噢,不行!不行!独立民族的尊严绝不能如此蒙羞。」 马洛插口道:「我的建议和阁下提到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有?」 「没有。我是行商长,金钱是我的宗教。教会玩的那些神秘把戏令我厌烦,很高兴阁下也拒绝支持,使我们的观念更趋一致。」 大统领笑声有如枭啼:「说得好!基地早该送个像你一样能干的人过来。」 他将手掌放在马洛的厚肩之上以示友善:「不过老弟,你只说了一半。你告诉了我好东西不是什麽,却还没说它是什麽。」 「好东西就是,统领阁下,你马上就要为数不清的大笔财富而烦恼了。」 「是吗?」他哼道:「但是我要钱干什麽?真正的财富乃是人民的爱戴,而我已经有了。」 「财富和爱戴可以两者兼得,您可以用左手收钱,而用右手接受民众的欢呼。」 「这个嘛,年轻人,听起来倒很有意思。假设可能好了,你要怎麽做到?」 「噢,方法很多,唯一的困难只是在其中选一个罢了。咱们瞧瞧,嗯,比方说高级品罢。这里有样东西,看━━」 马洛从内衣口袋里轻轻拉出一条平滑闪亮的金属锁链:「拿这个做例子。」 「这是什麽?」 「得要实际示范一下。可以找位女士吗?任何年轻女孩都可以。还有,一面全身镜。」 「嗯……,那麽我们到房子里去。」 大统领称自己的居处为房子,但是老百姓必定都管它叫宫殿;而马洛的直接印象则是,看起来简直像座要塞。建构在俯瞰首都的高地,由厚重加固的高墙围绕,入口有重重警卫,结构体则是设计用来防卫的。好个房子! 马洛心中恶感陡生:正适合敬爱的领袖高大统领。 一个小女孩上前向大统领一鞠躬。大统领道:「这是统领夫人的侍女,可以吗?」 「好极了!」 当马洛将锁链扣上女孩腰身时,大统领小心翼翼地注视,然後退後一步。 他哼道:「嗯,就这样?」 「请将窗帘拉下,统领阁下。小姐,扣子旁边有个把手,请向上扳一下好吗?没关系,不会害你。」 霎时由女孩腰间漾出一片冷冽彩光,源源泛过身周、漫上头顶,流萤星火聚成一顶五光十色的闪亮珠冠,看起来就像扯下天上的北极光铸成斗蓬一样。 女孩走向长镜,一张眼便神魂颠倒,再也不肯眨上一眨。 「来,还有这个,」马洛递过一条黯淡的水晶项链:「挂在脖子上。」 女孩照做了。所有水晶一进到光圈之中,都立刻散放金黄血红的耀眼光芒,粒粒闪烁弹脱如星丸跳掷。 「你觉得怎样?」马洛问道。女孩虽未作答,但眼神露出满心爱慕。直到大统领摆了摆手,她才依依不舍地拨下开关。光彩顿时隐没。女孩离去了━━但心中充满回忆。 「送给您的,统领阁下,」马洛道:「给统领夫人。就算是基地的小小礼物罢。」 「嗯……嗯,」大统领将腰带和项链拿在手上反覆把玩,好似在掂称它的重量:「是什麽做的?」 马洛耸肩道:「这得问我们的技术专家了。不过这玩意儿用不著━━提醒您,用不著教士协助,就能使用。」 「呃,毕竟这只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又有什麽用?那里又能赚到钱?」 「你们也有像是请客啦、舞会或是酒席这一类的场合吧?」 「有啊!」 「你知道女人肯花多少钱来买这种珠宝?最少一万。」 大统领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嗄!」 「而且因为这种东西的供电装置最多也用不到六个月,所以常常需要换新。 而我们可以无限量供应你,每一组的代价只是相当於一千元的精铁。对你而言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大统领拉扯著自己的胡子,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容之下似乎正在热切地算计:「银河啊,他们还不争得头破血流!我要压低供应量来哄抬价格。当然啦,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道:「只要您想这麽做的话,我们可以虚设行号来替你销售━━然後还可以顺便多卖些东西,把我们全系列的持家用具搬出来。我们的折叠式炉具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老最粗的肉,烤到随你喜欢的柔软度;我们的刀不需要磨;我们有全套的洗衣设备,由洗清到叠好完全自动,只有一个衣柜大小;还有同样功能的洗碗机,同样有用的地板清洁机、打腊机、除尘机以及灯具━━噢,要什麽有什麽。想想,要是你让民众使用这些设备的话,你一定会更受爱戴。再想想,要是你让政府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专卖的话,你的财产一定快速增加得自己都来不及数清楚。对民众而言,花在货物上的钱已经很值得了,他们不需要知道你本人付了多少。而且,再告诉你,这些东西没有一样需要教士监管。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只除了你以外,这麽看起来。你又有什麽好处?」 「就是每个行商根据基地法律所能得到的利润:不论卖出多少,我和手下取得利润的一半。只要你买下所有我想卖的货,我们都会有很多好处。相当的多。」 大统领沉浸的自己的思绪中:「你说要用什麽付账?铁?」 「对,或是煤、矾土之类,洋芋、胡椒、硬木材或是镁都行。没有那样是你不盛产的。」 「听来不坏。」 「是啊。噢,又想起另一样东西,统领阁下,我可以改造你们的工厂。」 「哦?怎麽做?」 「嗯,就说你们的炼钢厂。我有一些掌上型的冶钢小工具,可以将制造成本降到原先水平的百分之一;把售价杀低一半,厂主还是有极优渥的利润。告诉你,如果你允许做一个示范的话,我可以把刚刚说的好好表现一番。这个城市里有没有钢厂?不会花太多时间。」 「可以安排,马行商。不过明天━━明天好了。我们一道进晚餐吧?」 「我的手下━━」马洛开口道。 「叫他们都来,」大统领说得豪爽:「做为两国同盟友谊的象徵,也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讨论进一步的友谊。不过有件事情,」他拉长脸板起面孔:「不提宗教。别以为教会可以偷偷混进来。」 「统领阁下,」马洛淡然以对:「我保证宗教只会降低我的利润。」 「就这麽说定了。我会派人送你回船。」 6 统领夫人远比丈夫年轻,皎白的面庞矜持而冷漠,黑亮的头发平整密实地扎在脑後。她的话声尖刻:「你们可讲完了吧,我尊贵伟大的夫君?可终於讲完了吗?我现在只想进花园走走,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别像唱戏的一样,亲爱的丽雩。」大统领温言道:「那年轻人晚上会到家里用餐,到时候你爱和他聊多久就聊多久,还可以尽情听我开讲。房间要打理一下好招待客人,星辰保佑人可别来得太多。」 「那些人看起来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肚大如牛的大食客。这下你一算起花费来,又要连著两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了。」 「嗯哼,也许不至於。且不管你的评语,这顿晚餐务必要力求丰盛。」 「哦,我知道了。」她眼露轻蔑:「你和那些野蛮人是好朋友,也许这就是不让我一道谈话的原因,也许你的小坏心眼在打算对付我父亲。」 「没有的事。」 「是啊,说不定我会相信你,对吧?这世上要是有个可怜的女人,给当作政治祭品被迫下嫁,那就是我自己了。在我生长的星球,随便那个巷子里、垃圾堆上打滚的男人都比你强。」 「哼,告诉你,小姐。也许你会喜欢回到母星去,只不过呢,我会留下你身上让我最熟悉的部份当做纪念品。首先割下你的舌头,然後呢,」 他懒洋洋地垂首打量:「为了让你的美貌达到顶点,再割掉耳朵和鼻子。」 「你不敢,你这小哈巴狗。我爹会把你的玩具王国打成碎片,化做流星尘飞散到太空中。事实上,如果我告诉他,你正在和野蛮人阴谋背叛,他马上就会这麽做。」 「哼……哼,用不著张牙舞爪。晚上你可以随心所欲爱问什麽就问什麽。 现在呢,夫人,闭上你哓舌的大嘴巴。」 「你是在下命令吗?」 「来,这个拿去,然後,闭上嘴巴。」 大统领亲手将链带系上夫人腰际,再为她挂上项链,然後拨开把柄,退後一步。 夫人霎时屏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慢慢抚触那条项链,最後终於又喘过气来。 大统领双掌交搓志得意满:「今晚你就可以戴上━━我还会有更多。现在闭嘴。」 统领夫人闭上了嘴。 7 庹遐焦燥地晃荡双脚,在地上弄出声音,道:「你歪著脸干麽?」 马洛由沉思中醒来:「我的脸歪著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麽事━━我是说,除了宴会以外。」忽然间坚定语气道:「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正好相反。事实上,就像我正卯足全力想把门撞破时,却发现它早就半开著。到炼钢厂去太容易了。」 「你怀疑是个陷阱?」 「噢,谢东在上,别说得像部肥皂剧似的。」马洛咽下满腔不耐,和气地加上一句:「我只是说,进去得太容易,表示没有什麽好看的。」 「核能是吗?」庹遐思索道:「告诉你,高瑞这地方没有半点核能经济的证据。像核子科学这种影响深远的基本技术,想要掩藏所有迹象是相当困难的。」 「除非是正在起步,庹老,而且应用在军事工业。只有在船坞或是钢厂才可能发现。」 「所以要是我们没发现,就是说━━」 「就是说没有━━或是没亮出来。丢铜板猜猜看。」 庹遐摇头道:「昨天和你一道就好了。」 「我也这麽想。」马洛眼神冷酷:「我不反对精神支持。不幸的是,作主请客的是大统领,不是我。这会儿好像是御用轿车过来送我们到钢厂去了。东西带了吗?」 「都带齐了。」 8 钢厂很大,但有股再多的表面粉刷都无法去除的腐朽气息。现在厂里既空旷又安静,感觉颇不自然,好像不习惯接待大统领和列位文武大员。 马洛随手将钢片甩上支架,接过庹遐递来的机器,紧握住铅鞘之中的皮制把手。 「这种机器,」他道:「有危险,是一种锯子。别让它碰到你的指头。」 正说著,他用凿口在钢片上直直划开一条线,钢片便静悄悄地一分为二。 全场为之一惊。马洛笑了出来,捡起半张钢片靠在膝盖上:「切割长度可以精确到百分之一寸,而两寸厚的钢板也可以用这东西轻易划开。要是算准了厚度,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开以後,桌上连皮都没擦掉半点。」 每说一句话,就挥一下核能铡刀,削下一片钢条飞过房间。 「现在,」他说:「我正在削━━削的是钢铁。」 他交回铡子:「还有刨刀。你想把钢片打薄、抛光、去锈吗?看!」 薄得透明的金属箔片由原来的另一张钢片上头纷纷滑落,六寸、八寸、一直到十二寸长。 「要钻一钻吗?道理是都一样的。」 大夥儿都围了上来。强力推销术就是起源自变戏法的街头魔术师和杂耍表演。大统领轻轻抚弄钢屑,高级官员一个个踮起脚尖。当马洛用核能钻子在一寸厚的钢板上,一下又一下、乾净俐落地打出漂亮的圆洞时,大夥儿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最後一项示范。请那位拿两根短的钢管过来。」 一位尊贵的内阁部长还是什麽的,听了这话想也没想便手舞足蹈而去,也不管两手像工人一样沾满了油污。 马洛将两根管子竖起来,用刀各削一头,然後把两根管子刚削过的部份凑在一起。 结果成了一根管子!两头毫厘不差地接在一起,成了完整的一根。 马洛抬起头面对观众,正要开口话却卡在喉间,心头微微发热翻搅,胃里一片冰凉刺痛。 大统领的贴身护卫在混乱中挤到最前排,而马洛头一次在足够观察的近距离看清了他们不寻常的轻兵器。是核能的!错不了,像这样枪管的炸射武器绝不可能弄错。但这不是重点,完全不是重点。这些武器的枪托,深深刻划著磨损的镀金标志━━太阳战舰! 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印在基地早已开始编纂,但迄今尚未竣事的银河百科全书原版的每一钜册之上。同样的太阳战舰标志,在银河帝国鲜明的旗帜上飘扬了一万年! 马洛回过神来继续说道:「看这管子!变成一根了。当然,不算完美,这种事原本就不该靠手工。」 用不著再耍把戏了,事情已经了结,马洛找到了他所要的东西。只有一件事还令他挂怀:一板一眼的光芒绕著闪亮金球四射,斜倚在侧的则是形似雪茄的太空巨舰。 银河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 帝国!好刺耳的字眼!一个半世纪过去,而深居银河不知处的帝国又回来了,再度伸出巨掌意图染指边区。 马洛笑了! 9 远星号升空两天了。马洛在私人舱房召见资深副长卓德,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影片和一颗银球。 「从现在起一小时後,副长,你担任远星号的代理舰长,直到我回来━━要是我回不来,你就永远做下去。」 卓德正待站起,马洛专横地挥手将他压下。 「安静听好。信封里装的是目标星球的详细位置,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两个月没到,基地就找到了你,微影片里有我这次任务的报告。 「要是万一,」他话声阴郁:「两个月期限到了,而我没有回来,基地舰队也没有找到你,就回到极星,交上定时信囊当作我的报告。明白吗?」 「是,长官。」 「不准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透露关於我正式报告的半点蛛丝马迹。」 「要是有人问起呢?」 「你们什麽也不知道。」 「是,长官。」 面谈结束。五十分钟後,远星号的舷侧轻轻滑出一艘救生小艇。 10 白奥侬是个老得一无所惧的老人。自从前次暴乱之後,他就带著由破坏中抢救出来的藏书在边境此地离群索居。他身无长物,再不必担心损失什麽,所以面对入侵者丝毫不假辞色。 「你的门开著。」陌生来客解释道。 此人声调简洁刺耳,但白奥侬没漏看了环挂其腰际的奇形精钢火器。而在晦暗的小室之中,白奥侬看到此人身周围绕著力盾的晕光。 他面露倦容道:「没有关门的必要。找我有事吗?」 「是的。」来客依然站在屋子中间,他的身材既高又壮: 「这附近只有你这一间屋子。」 「这儿是很荒凉没错。」白奥侬表示同感:「不过东边有个小镇,要我告诉你怎麽走?」 「稍等一等。可以坐吗?」 「只要椅子撑得住你。」老人板脸说道。椅子和人一样老,不过似乎同样也有过辉煌的过去。 来客道:「我名叫马洛,来自遥远的省份。」 白奥侬点头笑道:「你的舌头早就不打自招了。我是西万尼人白奥侬━━前帝国贵族。」 「那这儿的确是西万尼了。我只靠旧地图来带路。」 「那可确实是旧了,指错了星球的位置。」 对方两眼出神之际,白奥侬不动如山,但注意到那人身周的核能盾已经消失了。他不由得意兴索然,承认自己对外地人而言已经不再值得戒备━━甚至於,不论是好是坏,对敌人而言也是一样不值得戒备。 他说:「我家徒四壁,物资有限,要是你的肠胃受得了黑面包和乾玉米的话,我可以分你一些。」 马洛摇头:「不,我吃过了,而且不能久留。我只需要知道往行政中心的路怎麽走就行了。」 「早说不就结了。就算我穷得这样,说几句话也损不了什麽。你是要去星球的首府呢,还是帝国行省的省会?」 年轻人眯起双眼:「不是一样吗?这里难道不是西万尼?」 老贵族缓缓颔首:「西万尼是没错,但西万尼已经不再是诺曼省的省会了。 你的旧地图完全带错了路。星辰的位置可以千百年不变,但政治疆界却从来没有稳定过。」 「糟糕。真是糟透了。新的省会很远吗?」 「在欧夏二号,二十秒差远,你的地图会指出来。有多旧了?」 「一百五十年。」 「这麽旧?」老人一摆手:「这段期间的历史真是一团糟。你知道这些史迹吗?」 马洛慢慢摇头。 白奥侬道:「你运气好。这段时期各省都交上了恶运,只除了史丹尼六世统治时期,而他死了有五十年了。自那时起,叛变招致毁灭,而毁灭又引发再一次的叛变。」白奥侬自忖不知是否太过聒噪;但此地生活十分寂寞,很难得有机会和人说话。 马洛突然尖声道:「毁灭,嗯?听来好像这个省份已经残破不堪了。」 「就绝对标准来看或许不然。二十五个一等行星的自然资源还可以用上很久,可是和上个世纪的富裕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下坡路━━而且眼前还看不出有何转机。年轻人,你为何对这些事情这麽感兴趣?你看来精神焕然两眼发亮!」 行商靠近得刚够让人看出他脸上发红,而老者视茫茫的双眼似乎正因看穿了他而怡然自得。 他道:「现在听好。我是个行商━━来自银河的边缘。我找到一些旧地图,於是前来开辟新市场。自然而然,谈起不毛之地会让我心慌。除非这个星球有钱等你来赚,否则不可能赚得到钱。西万尼现在怎麽样?打个比方罢。」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老者倾身上前:「我说不上来。也许还是赚得到钱罢。不过,你会是个商人?你看来更像是个战士。你的手不离枪套,下颚还有个伤疤。」 马洛猛一抬头:「我来的那地方没有什麽法律。打斗和疤痕是行商的日常开销。但必须有利可图才用得著厮拼;要是不用打架而能赚钱,那就更妙了。 好罢,这里是不是有够多的钱,值得我去拼命?想来很容易就要和人厮杀。」 「容易得很。」白奥侬同意:「你可以到红星加入韦斯卡的残部,虽然不晓得你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作挣钱,还是抢劫。或著你可以投靠我们宽大为怀的现任总督━━这位正直的大人暗杀先帝之後,挟幼主以令诸侯,以杀戮掠夺加惠於百姓。」 「听起来你和总督的交情不算太好,白大人。」马洛道:「万一我是他的特务呢?」 「特务?」白奥侬语气尖刻:「你还能拿走什麽?」 他伸出枯乾的手指向颓圮建筑中的萧然四壁。 「你的命。」 「正好让我解脱,多活五年已经太久了。但你不会是总督的人,如果是的话,自我保护的本能会让我闭紧嘴巴。」 「你又怎麽知道?」 老者笑了出来:「你看起来很多疑。哈,我敢打赌,你认为我想引诱你诋毁政府。没那回事,我早就不问政治了。」 「不问政治?有谁能摆脱得了?那些你用来形容总督的字眼━━是些什麽? 杀戳、掠夺什麽的,听起来不很客观。非也非也,你看起来不像是不问政治的人。」 老者耸耸肩:「骤然勾起的记忆总是刺人。听著!你自己判断!当西万尼还是省会时,我是贵族兼省议员。我的家族源远流长、世代尊荣,曾祖父那一辈曾有人━━算了,不提也罢;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了解,」马洛道:「发生了内战或是革命。」 白奥侬面色黯然:「那些颓废的岁月里内战频仍,而西万尼始终置身事外。 在史丹尼六世统治之下,几乎恢复了旧日的繁荣。但继任的皇帝都很懦弱,软弱的皇帝造就了跋扈的外藩。我们的前任总督━━就是那个韦斯卡,现在仍然带领残部在红星区劫掠商旅━━他梦想著黄袍加身。他不是第一个发皇帝梦的人, 而且要是那时候他成功了,也不是第一个篡位得逞的人。 「但他失败了。因为当御林军总司令率帝国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万尼人民起义,驱逐了叛变的总督。」他略一停口,心怀感伤。 马洛发觉自己绷紧肌肉坐在椅子边缘,遂缓缓放松:「请继续讲,先生。」 「谢谢,」白奥侬面现倦容:「你好心迁就一个老人。他们起义,或者应该说,我们起义,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小小领导。韦斯卡离开了西万尼,在我们眼前落荒而逃;而整个星球,还有整个行省,都敞开大门欢迎总司令,对皇帝万般致敬表忠。我不明白那时为什麽这麽做。也许我们只是对皇帝的象徵效忠,而不是对他个人━━那个残忍恶毒的小鬼。也许我们害怕受围城之苦。」 「後来呢?」马洛轻声催促。 「後来,」老人忽地恶声狞笑:「总司令心里大不是滋味。他要的是敉平乱党的荣耀,而他手下要的是征服得来的战利品。於是当民众还在各大城市聚集,为皇帝和总司令欢呼之际,他占领了所有军事要地,然後下令用核能炮对付人民。」 「有什麽藉口?」 「藉口是人民背叛了皇帝敕封的总督。而总司令成为新任总督,亲手刨制了长达一个月屠杀、劫掠的恐怖统治。我有六个儿子,死了五个━━蒙上各式各样的罪名。我有一个女儿,希望她早得解脱。我自己因为太老而逃过一劫,来到此地,老得就连我们的总督大人都不想费心对付了。」他垂下灰白的额头:「他们夺走我的一切,因为我帮著赶走了叛变的首长,而使总司令的荣耀蒙尘。」 马洛静静坐著,等待著,然後道:「你第六个儿子怎样了?」 「呃?」他露出尖酸的笑容:「他很安全,因为他化名加入总司令的部队当个普通士兵,在总督亲卫队担任炮手。喔,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不是个不肖子。他总是尽可能来探望我、尽可能带东西给我,是他让我活命的。总有一天,我们英明伟大的总督大人终要伏法,而执刑官必定是我儿子。」 「你把这种事告诉陌生人?你在害自己的儿子。」 「不,我在帮他,教他认识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当然我是他的敌人━━我会教他沿外围配置战舰,去扫荡银河边区。」 「外围那边没有战舰?」 「你看到过吗?你进来时有警卫质问吗?船已经够少了,用来防备周遭省份的图谋不轨就很吃紧,那还能分兵来警戒野蛮的外围星球。分裂的银河边区,从不曾出现能威胁我们的危险━━直到你在此地现身。」 「我?我没什麽危险。」 「会有更多人随後而来。」 马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 「听著!」老人语现狂热:「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身边带著力盾,至少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寂然中一阵狐疑,然後道:「没错━━我有。」 「很好。那露出了马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懂得一些事情,虽然在这些堕落的年头里,学者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世事如风流云转白驹过隙,不能手执枪炮和潮流搏斗的人就会被刷掉,像我一样。不过我总算是个学者,而我知道在整个核子科学的发展史上,从不曾发明过可携带的随身力盾。力盾是有━━要由巨大蠢重的发电厂供应,用来保护城市或战舰,而不是小小的一个人。」 「啊?」马洛下唇突出:「那你又看出什麽来了?」 「在太空中有些轶事绵延渗透、曲折流转,每传过一秒差就遭到一层曲解━━不过在我小时候,有一艘载著陌生人的小船,不懂我们的人情风俗,也不知道由何处而来。他们谈到银河边境的魔法师,会在黑暗中发亮、不藉外力自由翱翔,甚且刀枪不入。 「听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这回事我早已忘记,直到今天。你在黑暗中发亮,而且我想,就算手上有枪也伤不了你。告诉我,你这麽坐著,就能飞起来吗?」 马洛平心静气答道:「这些事我一样也做不到。」 白奥侬笑道:「这样回答我就满意了,我不愿考较客人。不过假使是有魔法师,假使你是其中之一,那麽总有一天他们,或是你们,会大批开到。说不定这也很好,我们也需要新血了。」他自言自语嗫嚅几句,又慢慢说道: 「但另一方面也在活动。我们的新总督也在发梦,和老韦斯卡做的一样。」 「同样觊觎皇帝的宝座?」 白奥侬点点头:「我儿子听到一些传闻。在总督的亲卫队里,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他说了给我听。我们的新总督不会拒绝到手的皇冠,但他要先打好退路。传言是,设若问鼎逐鹿争锋不逞,他打算在後方的蛮荒地带开创新帝国。 有人说,但我不敢保证,他已经把一个女儿嫁到边区不知名处的蕞尔小国当王后。」 「如果样样传说都信以为真━━」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传闻还多得很。我老了,尽是信口胡说。不过你的看法如何?」老人锐利的双眼深深凝视。 行商略一思考:「我没看法,倒有些事想请教。西万尼有核子动力吗?且慢,我知道核子科学的知识依然存在;我的意思是,还有完整的发电机吗?还是在近年的战火中毁坏了?」 「毁坏?要毁掉最小的电厂还没有肃清半个星球来得容易。这些电厂供应整个舰队所需的能量,无可取代。」面露得色: 「我们拥有川陀到此地之间最大最好的电厂。」 「那麽,要是我打算看看这些发电机,先得要做什麽?」 「不可能!」白奥侬断然答道:「只要一走近军事要地,你就会立刻给人打死。谁也不行。西万尼的公民权利仍未恢复。」 「你是说所有发电厂都受到军管?」 「不,还有一些小型的城镇用厂站,供应民间的温调、灯光、交通工具等等。不过情形一样糟,是由技正管理著。」 「那是什麽名堂?」 「监管发电厂的一群专家,世袭的荣号,新入行的年轻人得从学徒做起,学习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正以外,没有人可以进入厂站。」 「我懂了。」 「不过呢,我可没说,」白奥侬加上一句:「技正是不能贿赂的。这年头,当五十年间出现了九个皇帝,而其中七个遭到暗杀━━每个战舰舰长都一心想要篡总督的位,而每个总督都梦想登基称帝━━我想就算技正,也难免会堕落而追逐金钱。不过需要的不是小数目,我是没有。你有吗?」 「钱?贿赂一定得用到钱吗?」 「钱能买到一切,还有更好的吗?」 「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如何在最短期间赶到拥有电厂的最近城市,我会十分感谢。」 「慢著!」白奥侬伸出乾枯的双手:「急什麽?你到这儿来,我可什麽都没问。在城里,居民还背著乱党的罪名,士兵或是守卫第一眼见到你的穿著,或是听到你一句外地口音,马上就会来盘问你。」 他起身从角落僻处的衣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我的通行证━━假的。 我靠这个逃出来的。」 他将通行证放进马洛掌心,合起马洛的指头:「特徵描述不合,但是你拿在手上挥一挥,他们多半也不会仔细看。」 「那你呢?你没了通行证怎麽办?」 老流亡客耸肩冷笑:「那又怎样?还有要特别小心,闭紧你的嘴巴!你的声调粗野,惯用词句很特别,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古文吓人一跳。愈少开口,就愈不容易露出马脚。现在我告诉你怎样到城里去━━」 五分钟後,马洛离开了。 离开之後不久,他又回到老贵族的房子,然後才真正走远。第二天一早,白奥侬走进自己的小花园,发现脚边有个盒子。盒里装著食物,像是船上贮藏的浓缩食品,口味和烹调手法都是外地风格。 不过那是上等货,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11 技正身材五短、皮肤红润而富光泽,头顶稀疏、脑门光可监人。指上的戒环既厚又沉,衣著芳香怡人,而且是马洛在这个星球上遇到的人当中,第一个看起来不显饥饿的。 技正高噘双唇,盛气凌人:「老弟,有话快说,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耽著。 你好像是外地人━━」他上下打量马洛绝非西万尼式样的装束,眼神中满是疑心。 「我不是打隔壁来的,」马洛平气说道:「不过这点没什麽相干。昨天我很荣幸有机会致赠一份小礼━━」 技正的鼻头上扬:「我收到了。小玩意儿挺有意思。有时候我会用得著。」 「我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礼物,不只是个小玩意儿。」 「噢━━哦?」技正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道: 「想来我已经看出今天会面的主要目的了;以前也有这种事。你打算送我一些小玩意儿什麽的充体面,也许是斗蓬啦、二流珠宝啦,或是任何你那渺小的灵魂,自以为可以收买技正的一切东西。」 他气虎虎地鼓起下唇:「我还知道你打算交换什麽。也有很多人和你一样自作聪明。你想拜入本会,学习核子科学的奥秘,以及如何照顾机器。因为你 们这些西万尼狗━━你这外地人德性多半是乔装以防不测━━日日夜夜为了犯 上作乱而遭受严惩,妄想投身技正公会以逃离厄运、求得保护,甚至享受特权!」 马洛刚想开口,技正便猛然提高声调吼道: 「趁我还没把你名字报给护城官之前快滚!你还以为我会违背信约?我前 任的西万尼叛贼会也说不定,但你今天在和不同身份的人打交道!银河啊,我竟然没有立刻出手毙了你,真是不可思议极了!」 马洛自顾而嘻。整段长篇大论,不管语调或是内涵都虚伪做作极了,於是乎整场义愤填膺,顿然矮化成了毫不动人的笑剧。 行商瞥过号称要将他处死的肥厚双手,不觉眼带嘲弄:「贤兄,你看错了三件事情。其一,我不是总督的爪牙,前来考验你的忠贞;其二,我要送你的东西,就连皇帝自己、竭尽所有也拿不出来;其三,我要求的回报少之又少,轻而易举、微不足道。」 「好大口气!」技正的声调一转而变得极尽挖苦:「来来,咱们看看究竟是那一路神佛,打算赏赐给我怎样富可敌国的豪馈重礼?连皇帝都拿不出来,啊?」他尖厉地几乎喊破了喉咙。 马洛起身把椅子推在一旁:「我等了三天才见到你,贤兄,可是展示花不了三秒钟。如果你愿意拔出手边枪套里的火器━━」 「呃?」 「然後射我,在下感激不尽。」 「嗄?」 「要是我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我企图贿赂你出卖公会机密,你会受到表扬。要是我没死,你可以得到我的盾。」 技正头一次警觉到访客身周浮移著黯淡的白光,好像沾上了一层珍珠粉。 他平举手枪眯上惊疑的双眼,扣下扳机。 空气分子被疾涌而出的能量分解,撕裂成闪耀灼人的阴离子,标示一条炫目的细线,直取马洛的心窝━━然後四散纷飞! 马洛面不改色,打中他的核能光束被纤细的珍珠光屏吸收散裂,在半空中溃灭了。 技正一失神将手枪掉落地面,发出锵然大响。 马洛道:「皇帝有随身力盾吗?而你可以拥有。」 技正结巴道:「你也是个技正吗?」 「不。」 「那━━那你是那儿拿来的?」 「你何必管?」马洛冷然示以轻蔑:「要不要?」一条环环相扣的薄链落 在桌上: 「这就是了。」 技正一把抓起,紧张兮兮地乱摸。 「全都在你手上了。」 「电源在那里?」 马洛将指头触碰最大的环节,轻压它的铅壳。 技正抬起头来,胀红了脸:「先生,我是个资深技正,当厂监有二十年资历了。我还在川陀大学伟大的柏尔底下进修过。你竟胆敢在我面前胡吹大气,说这像个━━妈的,像个胡桃大小的容器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我马上把你扭送到护城官面前!」 「要是你能解释的话,就随你怎麽解释好了。反正那就是全部。」 技正脸上红潮渐褪,将链子系上腰间,然後,依照马洛的指示,压下了电源。环绕身际的辐光,泛射有如浮雕。他举起枪,又犹疑了一下,慢慢地,将火力调到几无伤害的最低限度。 而後,他猛然开火,核焰冲上他的手掌,然而一无损害。 他转过身道:「万一我现在朝你开火,留下这副盾牌?」 「试试看!」马洛道:「你以为我只有一个样品?」说罢他也稳稳裹上激光甲胄。 技正神经兮兮地吃吃一笑,啪一声把枪丢在桌上,道:「那麽,你所谓轻而易举,微不足道的小小回报是什麽?」 「我想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该知道那是严格禁止的,我们两个都会被打进外太空去━━」 「我不是要摸摸蹭蹭还是用来做什麽事,只不过看看━━隔一段距离不妨。」 「要不呢?」 「要不,你有盾牌,而我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有种火器专门设计来打穿这个盾。」 「嗯,哼哼。」技正眼光流转:「跟我来。」 12 技正的家是个双层建筑,位於盘据市中心的一个巨大无窗立方体建筑的外围。马洛经由地下道通过一个个建筑物,终於嗅到发电厂静谧中的臭氧气息。 十五分钟内,马洛跟著向导,一言不发;没漏看了什麽,也没乱碰些什麽。 最後,技正压低嗓音道:「看够了没?这种事情我不能够信任手下人。」 「你几时又信任过了?」马洛嘲弄道:「我看够了。」 回到办公室後,马洛思索道:「所有发电机都由你来管吗?」 「每一部都是。」技正洋洋得意。 「是你让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要是坏了呢?」 技正愤然摇头:「不会坏的,永远不会。这些机器是做来恒久使用的。」 「永远是很长的时间。假设好了━━」 「假设毫无意义的事极不科学。」 「好罢。假设我开枪把一个重要零件打烂呢?想来这些机器挡不住核子武器。假设我熔解了重要的接点、或是粉碎了某个石英管呢?」 「哼,那,」技正急怒攻心,咆哮道:「你就死定了!」 「是啊,我知道。」马洛吼回去:「可是发电机呢?你会修吗?」 「先生,」技正纵声长嗥:「咱们已经扯平,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给我滚!我什麽也不欠你!」 马洛意含讥剌地一鞠躬,转身而去。 两天後他抵达远星号等待的地方,一道回极星去。 同样的两天後,技正的盾完蛋了,任他怎麽苦恼咒骂,也没再亮起来。 13 整整六个月以来,马洛头一次放松心情、剥光了衣服,仰卧在新居的日光浴室中,张开粗壮黝黑的双臂,收紧肌肉,然後完全放松。 身旁那人塞一枝雪茄到马洛嘴里,点燃後又替自己弄了一枝,说道: 「你工作过度了。也许该放个长假。」 「也许罢,老贾,不过等拿到议会席次再说。我要得到那个席次,你得帮我。」 贾安轲扬眉道:「这跟我有什麽关系?」 「当然有关了。第一,玩政治你算是个中老手;第二,苏火轮把你一脚踢出内阁,而这家伙宁愿瞎掉一只眼睛,也不肯让我踏进议会。你不怎麽看好我,对吧?」 「没错。」前教育部长答道:「你是个史迈诺人。」 「法律没说不准啊。我不是受宗教教育的。」 「得了。歧视和偏见可不管什麽法不法律的。你自己人━━这个庹遐,他的看法如何?他又怎麽说?」 「早在一年前,他就说过要为我活动一个席次,」马洛轻描淡写道: 「不过我发展得太快,他已经不够看了。不够深沉,尖牙利嘴喉大声粗━━可是只有骚扰对手的价值,几乎不可能施展重击。我需要的是你。」 「苏火轮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政治家,而他视你如寇雠。我不敢说比他更机伶,更别说他会重重打击、玩脏把戏。」 「我有钱。 」 「有帮助。不过买除偏见要花很多钱━━你这史迈诺痞子。」 「我有的是钱。 」 「好罢,我研究看看。不过你别满脸堆欢、说什麽我给了你很大鼓励之类废话。谁来了?」 马洛拉下嘴角:「苏火轮本人,我想。他来早了,不过我了解;我已经推搪一个月了。听著,老贾,到隔壁房里去,小声打开监视器,我要你听一听。」 他用赤脚一推,帮议员开了暗门,爬起来著上丝袍,将人造日光降到一般强度。 苏火轮进来时颇不自在;一脸正经的管家轻步退出,带上了门。 马洛系紧腰带,道:「随便坐,老苏。」 苏火轮嘴一咧,笑得阴晴不定。他选了张舒服椅子,却没让自己放轻松,坐在椅子边上说道:「首先你把条件开出来,我们好谈正事。」 「什麽条件? 」 「你要人哄才说吗?好罢,那,比方说,你在高瑞做了些什麽?你的报告不完整。」 「报告几个月前就给你了,那时候你挺满意的。」 「是,」苏火轮深思中用手指抹过前额:「但那之後你的活动变得引人注目,我们知道很多你做的事,马洛。我们清楚知道,你如何兴冲冲地新设了多少家工厂,花了多大一笔费用。还有你盖的这座宫殿,」 他冷眼环顾四周,却无心监赏:「花的钱比我一年的薪水还多;你已经向基地上流社会展现了气派━━非常可观而昂贵的气派。」 「那又怎样?除了证明你雇了能干的间谍以外,还有什麽意义?」 「那表示你有了一年前所没有的大笔财富,可以有很多意义━━譬如,和高瑞做了笔好交易,而我们被蒙在鼓里。你那里来的这些钱?」 「亲爱的苏老兄,你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告诉你吧。」 「倒没错。」 「我想你是不会的,这就是我所以要告诉你的原因。这些钱是直接由高瑞国大统领的藏宝库里拿来的。」 苏火轮顿时瞠目结舌。 马洛笑著续道:「对你而言,不幸的是,这些钱的来路都很正当。我是行商长,赚来的钱呢,是用一些我能够供应的小小饰物交换而来的若干精铁和铬矿砂。根据和基地签订的小气合约,我得到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另外一半呢,在年底守法公民缴纳所得税的时候,又有一部份进了政府的口袋。」 「你报告里没提到什麽贸易合同。」 「我也没提到早餐吃了些什麽、或者现在的情妇叫什麽,还是其他不相干的小事。」马洛的笑容一变而为讥诮:「你派我过去━━照你的话说━━睁大眼睛看,我可没合上过。你想知道失踪的基地商船出了什麽事,我没看见也没听说。你要知道高瑞是否拥有核子武力,我报告说在大统领的贴身保镳身上看到有核子枪,别的就没了。枪上有老帝国的遗迹,不过就我所知,可能只是摆饰而没有实际作用。 「届此为止,我遵循指示;但除此之外,我仍然是个自由商人。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有权自行开辟新市场,并从中取得应有的一半利润。你那点不爽?我看不出来。」 苏火轮慎重地将视线转向墙壁,努力控制火气道: 「行商的一般习惯是以贸易促进宗教。」 「我信奉法律,而不是习惯。」 「有时候习惯更高於法律。」 「那你到法院去申诉好了。」 苏火轮阴沉的双眼几乎要突了出来:「你终究还是个史迈诺人,看样子归化和教育洗不清血中的坏种。听好,尝试了解一下,还是同样的话。 「这比金钱和市场都重要。伟大谢东的学问证明我们是未来帝国的命运所系,不能由导向帝业的途径中掉头而去,而宗教是迈向终点的最重要手段。经由宗教,在四王国即将粉碎我们之前,将他们纳入了掌握。那是目前已知,用以控制人民和星球的最有力策略。 「发展贸易的基本原因,是为了能够更快速地引介传布这个宗教,并保证新科技所引进的新经济体系,能受到我们彻底而紧密的控制。」 他停下喘口气,马洛静静插口道:「这理论我知道,也完全了解。」 #奇#「是吗?可真没想到。於是乎你当然了解,你让贸易自行其是的企图,大 #书#量销售对星球经济毫无影响的没用小玩意;为了利益挂帅破坏星际政策;将核 #网#子动力抽离我们控制的宗教,最後只会推翻、并彻底否定成功执行了一世纪之久的政策。」 「时间够长了,」马洛蛮不在乎:「落伍的政策既危险又无法执行。不论你的宗教在四王国如何成功,边区鲜有其他星球愿意接受。当我们掌握四王国的时候,大批的流亡客━━银河知道有多少━━传出了韩定如何利用教会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俗家君主的独立政权。如果这还不够,看看二十年前亚斯岗的例子就更明白了。边区没有那个统治者不清楚:只要让一个基地的教士入境,就等於引颈就戮。 「我不打算让高瑞或任何星球,去接受我明知他们不要的东西。不,老苏,如果核子武力使他们变得危险,经由贸易的诚挚友谊,会比不稳定的宗教霸权好上无数倍。因为基於外来精神力量、受憎恶的霸权,一旦稍有败象就会全面崩溃,最後除了永恒的恐惧和怀恨之外,就什麽也不会留下。」 苏火轮挖苦道:「说得漂亮极了。现在回到我们讨论的起点,你有什麽条件?要我拿什麽来交换你肚里的货色?」 「你认为我的信念可以出卖? 」 「有何不可?」回答冷酷而直接:「你不是靠买卖维生的?」 「要有好处才行。」马洛话中不含恶意:「你能提供什麽我现在得不到的东西?」 「你可以保留利润的四分之三,而不只是一半。」 马洛一笑即止:「听来不错。只不过照你的条件,整个生意会掉到现有的十分之一不到。说点别的。 「你可以得到议会的席次。 」 「我一定会拿得到手,用不著靠你,也不怕你搞鬼。」 苏火轮忽地握紧拳头:「你可以省下二十年牢狱之灾,只要我不动手的话。 算算这个利润!」 「除非你能实现这个恐吓,否则毫无利润可言。」 「谋杀罪的审判如何?」 「谋杀谁?」马洛示以轻蔑。 苏火轮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情,尽管没有先前来得大声:「谋杀一位为基地执行任务的安略南教士。」 「终於来了是吗?你有什麽证据?」 市长秘书身子向前一探:「马洛,我可不是唬人。调查庭已经开过,只要我签字同意,基地控告行商长马洛的案子就成立了。你遗弃基地子民,任外国暴民将他凌辱处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以避免应得的惩罚。对我来说,最好你是当做耳边风;死的敌人比可疑的盟友安全多了。」 马洛肃容道:「我让你称心如意。」 「很好!」秘书现出粗野的笑容:「希望事先寻求和解的是市长,不是我。 走著瞧好了,别说我太过份。」 房门在他面前打开,苏火轮大步而出。 马洛抬头看著贾安轲回到房里。 马洛道:「听见了吗?」 政客啪一声坐到地上:「打从我认识这条毒蛇开始,可还没看过他气成那样。」 「好,你的看法怎样?」 「嗯,告诉你,经由宗教途径掌握政权的外交政策,是他的一种偏执狂,但我有一种感觉,他的最终目的可没那麽圣洁。为这个论点,我和他争执不下,终於被踢出内阁;这个不用我再告诉你。」 「不用。照你看来,那些不太圣洁的目的是什麽?」 贾安轲认真起来:「啊,他并不笨,一定早就看出宗教政策的破产,因为近七十年来几乎没有一个新的征服成果。很显然他在为自己打算。 「听著,任何本质上基於信仰和情感的教义,用以对外时都是件危险的武器,因为几乎无法保证这件武器不会回头砸烂自己的脚。一百年来,由我们支持的神话和仪式变得愈来愈崇隆、因循、一成不变而难以动摇,总有一天会不受我们的控制。」 「怎麽说?」马洛请教道:「别停下来,我要知道你的想法。」 「嗯,假设有一个人,一个野心家,利用宗教的力量对付基地,而不是维护基地。」 「你是说苏━━」 「没错,我是指苏火轮。听好,老弟。要是他以维护正统为名,动员臣属星球的教会来对抗基地,我们能有多少立足之地?他只要张起虔诚正义的旗帜,来讨伐,比方说,以你为代表的异端邪说,最後就能自立为王了。毕竟韩定也说过:「核子枪是好武器,但彼此都可能成为目标。」」 马洛猛拍一下光溜溜的大腿:「好,老贾,把我弄进议会,我来对付他。」 贾安轲略一停顿,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受私刑的教士是怎麽回事? 是真的吗?」 「够真了。」马洛小心答道。 贾安轲吹了记口哨:「他有足够的证据?」 「应该有。」马洛稍稍迟疑,又补上一句:「庹遐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我知道。庹遐是个人证。」 贾安轲摇摇头:「唔━唔,糟了。」 「糟?有什麽糟?那个教士在那个星球犯了基地自己的法律。很明显的他是高瑞政府下的饵,不管是不是故意。根据一切常识判断,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完全合法。要是苏火轮把我交付审判,只不过把他自己塑造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罢了。」 贾安轲再度摇头:「不,马洛,你搞错了。我说过他爱玩阴的。他不会打算定你的罪,他晓得做不到;他是要打击你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你也听他说了:习惯有时候更高於法律。你可能当庭无罪开释,但是只要人民认为你把教士丢出去喂狗,你的声望就完了。 「大家会承认你是合法的,甚至是合理的;但在人民眼里,你成了懦弱的狗子、无情的畜牲、铁石心肠的怪物。你永远不可能得到议席,甚至可能丢掉行商长的位子,如果人民投票否决你的公民权的话。你不是本地人,自己也该清楚这一点。你以为苏火轮还想做什麽?」 马洛蹙眉顽声应道:「原来如此!」 「孩子,」贾安轲道:「我会站在你这边,可是帮不上忙。你成靶心了」 14 行商长马洛大审的第四天,议会大厅里人满为患,唯一缺席的议员正在病床上喃喃咒骂让他缠绵卧榻的颅部挫伤。旁听席上直坐满到顶楼走道,这些人要不是拉关系买通内部,就是强凶霸道硬挤进来的;其馀民众大群聚集在厅外广场,围著观看露天立体转播。 贾安轲靠警察开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议事厅,又几乎花了同样大的劲才挨到马洛位子上。 马洛转过身,松了口气:「谢东在上,可累坏你了。拿到了吗?」 「喏,都在这儿。」贾安轲道:「你要的都拿来了。」 「很好。外头的人怎麽样?」 「狂热极了。」贾安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你根本不应该允许公开审理,早该阻止这件事。」 「我不想这麽做。」 「私刑的说法已经传开了,孟立瓯的人在外围星球━━」 「我正要问你这个,老贾。他在鼓动神职人员对付我,对不对?」 「你说他吗?他布置了一个历来仅见最美妙的策略。一方面他以外交部长的身份,安排以星际公法提出控诉;另一方面他以高僧兼总主教的身份,鼓动狂热的信徒━━」 「算了,别提了。还记得上个月,你丢给我一句引自韩定的话吗?咱们让他瞧瞧,核子枪是不长眼睛的。」 市长入座,议员纷纷起立致敬。 马洛悄声道:「今天轮到我了,坐好等著看笑话。」 当天的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後,马洛穿越一片充满敌意的耳语,走到市长座前的空席。一道光束照上他的身子,於是不论市区的公共电视,或是极星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的无数私人电视,都同时出现了一个孤独而傲岸的巨大身影,向前睥睨。 他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开场:「为了节省时间,我先承认起诉状中所指控的每一件事实。关於教士和所谓暴民的说法都是千真万确的。」 议事厅内一阵骚动,旁听席上爆出一股耀武扬威的咆哮。他耐心等候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控方的叙述有所疏失,而本人求得以我自己的方式加以补充的权利。刚开始听起来可能不大相干,希望各位稍加宽容。」 马洛对眼前的底稿看也不看一眼:「我的叙述开始的时间和控方相同,也就是苏火轮和庹遐分别和我约会那天。两次会面的过程大家都知道,会谈的内容也详细引述过,没什麽可以补充的━━除了当时我自己的一点点想法。 「我可以说疑窦满腹,因为那天发生的事太费解了。两个人,对我而言最多都不过是点头之交,却突然对我提出不寻常、甚至不可置信的建议。其一,市长秘书要求我在政府高度机密中扮演特务的角色,而任务的本质及重要程度,先前已经向大家解释过了;其二,一位自封的政党领袖,要求我出马竞选议会席次。 「当然我会想,这些人别有用心。苏火轮的意图很明显,他不信任我,说不定还认为我出售核武给敌人,并秘谋叛变。也说不定他是在逼我造反━━这只是我自己随便想想。於是乎,他会需要一个自己人当间谍,和我一起出任务。 不过,这个想法一直到庹遐走进我的思绪之後才出现。 「再想想:庹遐自称退休从政之前是个行商,然而我对他的事业生涯一无所知,尽管在这方面我见闻甚广。更有甚者,尽管庹遐自夸受过高等教育,他却从没听过谢东危机。」 马洛等候众人细嚼其中含意,备觉欣慰,因为此刻出现了上台以来的第一次静默,旁听席上甚至一片寂然。极星上的居民都看到了这一幕,而外围星球的人就只能看到适宜宗教需要的删节版,听不见关於谢东危机的任何事。然而他们不会漏掉下一步的攻击。 马洛续道: 「有谁能够本著良心说,任何在基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有可能对谢东危机的本质一无所知?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机构,会排除谢东关於历史计画的一切,而只将他看作半神话式的巫师━━ 「於是我立刻明白庹遐绝不是行商出身,他是衔圣灵诰召而来的老鸟教士;而且,毫无疑问的,三年来他假装领导一个行商政党,根本早就被苏火轮收买了。 「那一瞬间,我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我不知道苏火轮有什麽企图,不过既然他放了绳头想伸量我,多少得让他觉得,我不是那麽容易摸得到底的。我猜想庹遐是苏火轮安排到我身边,在行程当中充任他的非正式监护人。好罢,就算他没搭上线,也一定会有别的安排━━这样一来我不见得又能及时发现。相较之下,已知的敌人还是安全一些,於是我邀请庹遐跟我来,他接受了。 「这点,各位议员,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庹遐并不如控方希望大家相信的那样,是我的朋友,因为基於良心才不得不出面指控我;他是个间谍,收钱干活。第二,说明了当那个教士━━就是控诉中被我谋杀了的那位,第一次在我船上露面时,我的某个举动━━这项举动没有人提起,因为没有人知道。」 议席之间传出纷乱的耳语。马洛大大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当我初次听到船上有个蒙难教士的时候,心情著实难以形容,简直可以说不堪回首。基本上,我的心情不定思绪紊乱;刚开始好像脑袋挨了一记重击,心想这是苏火轮下的一著棋,超乎我的理解和算计;我慌了手脚,完全不知所措。 「我还能够做一件事;教庹遐去召唤官长,好甩开他五分钟。趁他不在的时候,我装上录影机,好留下记录供日後研究。这只是一线希望,荒唐但也很认真地,期望著当时的一片混乱,或许能在事後理出点头绪来。 「这段录影我已经看过不下五十遍,今天把它带来这里,就在各位眼前,重播第五十一遍。」 议事厅陡然沸腾起来,旁听席上也一片鼓噪。极星上的五百万个家庭,情绪激昂的观众聚在电视机前,愈靠愈紧。而控方席位上,苏火轮向焦燥不安的总主教摇摇头;孟立瓯两眼直瞪马洛的脸庞,几乎要喷出火来。 大厅正中空了出来,灯光也调暗,贾安轲站到自己的席位左边,调整一些控制钮,然後在清脆的嗒嚓响声中,彩色立体、栩栩如生的光像便一跃而出。 遭受虐待的昏乱教士站在副官和班长中间,马洛的身影静静等候,随後船员列队走进,庹遐殿後押队。 事件一幕幕上演。班长受到训斥,教士受到质问。暴民出现,可以听得到怒吼声,乔拍马教士表情狂乱。马洛拔枪,教士被拖走,疯狂地挥舞双手诅咒著,一道微光一闪即逝。 落幕前,所有官长都呆若木鸡,庹遐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耳朵,马洛神闲气定地把枪收起。 灯光再度亮起,大厅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却不见多少人回来。马洛的真身重新出现,把故事接著讲下去: 「这次事件,如各位所见,完完全全如控方所陈述━━但只是表面,对这点我会简短说明。顺便一提,在整个事件中,庹遐所表现的情绪,明白表示他受过宗教教育。 「同一天稍後,我和庹遐私下交谈时,曾指出某些不合理的状况。当时我问他,在我们停泊的那块渺无人烟的不毛之地,那个教士是怎麽来的。更有甚者,最近稍具规模的城镇都在百里之外,这样一大群暴民又是怎麽来的。控方对这些问题毫不在意。 「还有别的。比方说,另一个疑点是,乔拍马这人太招摇惹眼了。冒著生命危险到高瑞传教,干犯基地和高瑞双方的法律,却穿著全新鲜明的教士服去游街,可有点不大对头。当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是,这教士是大统领抛过来的饵,用意是迫使我们做下全然非法的攻击行为,以便他可以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地摧毁我们的船,并且把我们杀光。 「控方早已预料到我对自己行为的辩解。他们期望我会解释说,不能用我的船、船员和任务下赌注、做牺牲,来包庇一个不管我们帮不帮忙、无论如何都非死不可的人。现在他们正在喃喃低语,说什麽基地的名誉、必须维护尊严以便保持权势。 「然而,为了某些奇怪的理由,控方对乔拍马这个人完全避而不谈。他们没提出任何有关资料,包括出生地、学历,或是任何生前的记载。对这项疑问的解释,也同样能够解释先前各位看过的录影当中,我指出的不合理处;两者是相关的。 「控方没有提出乔拍马相关资料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提不出来!各位看著录影觉得像是编造的,因为乔拍马是个冒牌货,根本没有乔拍马这个人!整个审判根本是个生安白造无中生有的大笑片!」 再一次,他得等候嘈杂声消褪,才能继续慢慢说: 「我要给各位看录影当中的一幅静止放大画面,它会说明一切。请关灯,老贾。」 大厅暗了下来,中央空处再度填满苍白幽黯的冻结画面。远星号的官长摆出诡异的僵硬姿势,马洛板直的手掌紧握著枪,在他左边的乔拍马教士,张著嘴正喊到一半,掌心朝上翻转,衣袖滑落臂弯。 而在教士手中,先前放映时一闪即逝的亮点,现在则定定然放送光芒。「请仔细看他掌心的光芒!」马洛在暗中叫道:「放大那一点,老贾!」 画面登时膨胀,教士被拉进中央,渐渐其他部份都消失,只留下教士的巨影,然後剩下手臂,最後只剩巨大紧绷而模糊不清的手掌心,填满了大厅正当中。 那道光芒变成了一堆模糊而闪烁不定的字:KSP。 「那个,」马洛的声音轰然作响:「各位,是一种刺青图样,普通光线下看不到,但在紫外线照射下━━我在室内照满紫外线好录影━━就会清楚显现出来。我相信这是用作秘密记认的一种原始手法;不过在高瑞管用,因为那儿在大街上是不会有紫外线的。就算在我们船上,能侦测到也很偶然。 「也许各位之中已经有人猜到KSP代表什麽了。乔拍马懂得不少教会术语,戏演得不同凡响。他是在那儿、以及如何学到的,我说不上来。不过KSP代表的是「高瑞秘密警察」。」 全场顿时哗然,马洛得大声吼叫才能盖过掀翻屋顶的噪音: 「我有从高瑞带来的正式文件可以佐证,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立刻向议会公开! 「现在控方的案子到那儿去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捏造不合情理的联想,说我应该为了犯法的教士挺身而出,即使牺牲任务、损失人员船只,以及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只为了维护基地的令名。 「但为了一个冒牌货? 「难道我应该为了一个高瑞特务,或许是向某个安略南流民借来的教士袍和全套经文咒语,所玩弄的花样,来献上宝贵的生命?若不是苏火轮和孟立瓯要把我推进一个肮脏愚蠢的圈套━━」 马洛声嘶力竭的呐喊被群众的叫声淹没,他给人高高举起,抬到市长席上。 透过窗口,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疯狂民众,蜂拥蚁聚滔滔滚滚地涌进议会广场。 马洛环顾周遭,想找到贾安轲的下落,但要在千万张脸孔当中找到某个人实在太难了。慢慢地,他察觉到一股有节奏的重复呼喊,从小角落逐渐扩大, 变成狂热的搏动: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15 形容枯槁的贾安轲向马洛眨了眨眼。整整两天疯狂的日子,连眼皮也没合一下。 「马洛,你刚博了个满堂采,可别急著窜高给搞砸了。你不会真的想竞选市长吧。群众的热情是股强大的力量,不过也出名的善变。」 「半点没错!」马洛语气坚定:「所以我们要细火慢炖,最好是把戏给演下去。」 「现在怎麽办?」 「你想办法把苏火轮和孟立瓯关起来━━」 「什麽!」 「你没听错。叫市长逮捕他们!不管你用什麽去要胁。我控制了群众━━至少今天,他没有胆量面对。」 「可是要用什麽罪名啊,老弟?」 「很显然的,他们鼓动外围星球的教会,参与基地内部的派系斗争;谢东在上,那是非法的。告他们「危害国家安全」。我不管有没有说服力,是不是比他们告我的罪名来得高明,只要在我当选市长之前,别让他们露面就成了。」 「离大选还有半年。」 「不会太久!」马洛忽地站起,紧紧抓住贾安轲的手臂:「听著,必要的话我会用武力抓权,就像百年前韩定做的一样。谢东危机还在酝酿之中;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必须当上市长和总主教,身兼二职!」 贾安轲皱起眉头,静静说道:「会发生什麽事?高瑞,是吗?」 马洛颔首道:「当然,他们最後一定会宣战,虽然我赌它会在两年以後。」 「用核子战舰?」 「还会是什麽?去年在那一带失踪的三条船不是用空气枪打掉的。老贾,他们正由帝国补充舰只。别张嘴像个笨蛋,我说的就是帝国!它还在,你知道。 也许边区已经不见踪影,但在银河中心仍旧十分活跃。只要踏错一步,帝国,就会回来掐我们的脖子。这就是我必须兼任市长和总主教的原因。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危机。」 贾安轲咽了咽口水:「怎麽应付?你打算怎麽做?」 「什麽也不做。」 贾安轲不敢置信地笑笑:「当真!就这样?」 但马洛话声如刀:「等我当上基地的老板,我什麽事也不做,百分之百的无为。这就是应付危机的秘诀。」 16 高瑞共和国大统领,敬爱的领袖安雅柏,放松稀疏的眉毛涎著脸恭迎太座入宫。至少在她面前,安雅柏自封的尊号不得不自己收拾起来;他心里明白得很。 她开口说话,声音如发丝般柔顺,如瞳仁般冷澈:「听人说,我仁民爱众的主上,终於决定了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 「是吗?」大统领面生愠色:「你那多才多艺的超人透视力,又捕抓到了些什麽?」 「够多了,我位极尊荣的夫君。你又和议员们开了一次虎头蛇尾的会,可都是好顾问哪!」她神情极尽轻蔑:「一群麻痹瘫痪愚鲁迟钝的大白痴,守著地下金库里微不足道的小小利润,竟无视於我父亲的不悦。」 「亲爱的,是谁,」笑容温文和善:「这麽精明能干,提供了这麽多消息,好增进你的理解,嗯?」 大统领夫人不假辞色,蔑然一笑:「要是跟你说了,这人再怎麽精明能干,还不化成了灰。」 「好罢,你有自己的一套,一向如此。」大统领耸耸肩转过身子: 「至於你父亲的不悦,我怕的倒是,继续下去他会小气得不肯把船给我。」 「又要船!」她忿然斥道:「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别否认,我知道有五艘。而且也答应了给你第六艘。」 「去年就已经答应了。」 「可是只要一艘,就一艘,就可以把基地打成齑粉。只要一艘!一艘,就可以把他们的蜉蝣小艇,扫进银河垃圾洞去。」 「就算有一打战舰,我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星球。」 「要是贸易破坏了,载著玩具和垃圾的货船给炸毁了,他们的星球还能支撑多久?」 「那些玩具和垃圾是钱哪,」他比划了个手势:「好大一笔钱哪!」 「要是你攻下基地,那些不全都是你的?如果你得到我父亲的敬重和感激,收获难道会比基地给你的要少?自从那蛮子到这儿来表演杂耍,已经三年了━━还不止。够久了。」 「亲爱的!」大统领转身面对她:「我老了,疲倦不堪,没有这精神好禁受得起你的哓舌。你说知道我做了决定。好罢,没错,时候到了,高瑞就要向基地宣战。」 「好极了!」大统领夫人笑逐颜开目光闪亮:「你终於学乖了,尽管来日无多。当你成为後方的主宰,就会受到充份敬重,在帝国也会有份量,身居要津。首先,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野蛮星球,回到总督府去。一定要去。」 她左手叉腰大摇大摆走出宫门,面带笑容,发丝迎著阳光闪闪发亮。 大统领等候著,然後对关上的门,咬牙切齿愤然说道: 「当我成为你所谓後方的主宰,我会受到充份敬重,不必忍受你父亲的妄自尊大和他女儿的尖牙利嘴。完完全全,一点也不必!」 17 「黑暗星云」号的资深副长满心畏惧直盯著观景窗: 「星云黑洞大银河!」他本该大叫一声的,话到嘴边却好似蚊虫嘶鸣: 「那是啥?」 那是条船,可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正如金鱼之於抹香鲸;舷侧有帝国的太阳战舰标志。黑暗星云船上的每个警铃,都狂呼恸号起来。 命令一道接一道地下,整个黑暗星云号已经准备好,有可能的话就跑,必要的话只好拼了━━舰桥下方的超波通讯室,急吼吼发出一道电文,经由超太空直达基地。 闪急!闪急!一通通电报流水般拍发,部份是请求援助,但主要的是危险警告。 18 马洛批阅公文时神情倦躁,两脚不住磨蹭。当了两年市长,他已经变得更有修养、更为和蔼、更有耐性━━然而他始终没喜欢上公文里头打官腔的调调。 「有多少船让他们逮到?」贾安轲问道。 「四艘还来不及升空就完了,两艘没有回报,其馀都报告说安全。」 马洛喃喃抱怨:「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人家只不过来搔搔痒。」 没听到回答,马洛抬头问道:「有什麽事让你担心吗?」 「要是苏火轮到这儿来就好了。」回答几乎风马牛不相及。 「噢,是啊,好在自家门口挨一顿臭骂。」 「那有这事,」贾安轲脱口而出:「你太顽固,马洛。你或许对国外情势了若指掌,然而自己母星上发生的事情,却丝毫不闻不问。」 「咦,那不是你的事吗?否则你兼任教育及宣传部长是做什麽?」 「大小事都交在我肩膀上,显然是送我早日归天。去年我就对你大声疾呼过,苏火轮和他的宗教党崛起的危险。要是苏火轮强迫临时改选,把你扔出去,你的计画还有什麽用?」 「半点用也没有,我承认。」 「还有你昨晚的演说,等於是把市长宝座双手奉上,送给苏火轮,还满脸堆笑。有必要那麽坦率吗?」 「难道看起来不像是先声夺人,抢了苏火轮的锋头?」 「是啊,」贾安轲怒气冲天:「可你的说法不对。你自称预知一切,却不解释为什麽三年来和高瑞维持贸易,让他们获得独占利益;你仅有的作战计画就是退避三舍;你放弃了高瑞邻近地区的一切交易;你公开宣布双方对峙,保证不作攻击,将来亦然。银河啊,马洛,这麽一团糟你还指望我能做什麽?」 「缺乏魅力?」 「缺少群众感情诉求。」 「一样嘛。」 「马洛,醒醒。你有两条路:要不就给人民看看一个强悍的外交政策,不管你肚子里的计画是什麽;要不就和苏火轮做点妥协。」 马洛道:「好罢,如果第一条路不通,咱们再试试第二条。苏火轮来了。」 自两年前大审以来,马洛和苏火轮就没有私下碰面过。彼此都没有察觉对方有何改变,只除了,主客之间的微妙气氛明白点出,今日攻守已然易势。 苏火轮不握手就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马洛递上雪茄道:「不介意老贾留下罢?他很企望我们和解;要是场面火爆,他可以当和事佬。」 苏火轮耸耸肩:「和解对你是有好处的。有这麽一回我曾经要求你开条件,现在我想形势已经逆转了。」 「你的想法没错。」 「那麽这是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毛躁的经济贿赂政策,停止贩售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恢复上一代行之有年、经过考验的外交政策。」 「你指的是利用宗教进行征服?」 「非常正确。」 「少了这个就不能和解?」 「没错。」 「嗯━哼哼。」马洛慢慢点燃雪茄,深吸一口,使烟头一阵灼红: 「在韩定那时代,当宗教征服新潮而激进时,像你这样的人也反对过。现在经过了考验、试炼,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就连你苏火轮也看得出来。可是,告诉我,你要如何把我们带出目前纷乱的局面?」 「那是你的乱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把问题照你的意思修饰过好了。」 「要强烈表明攻势,目前的僵局是要命的,而你看起来却很满意。那等於是向边区所有星球示弱,而表现强大实力是最重要的;因为周围环伺的兀鹰之中,没有一个会舍得不来争食死人的肥肉。你应该很清楚这点才对,你不是从史迈诺来的吗?」 马洛撇下他的皮里阳秋,道:「就算你击败高瑞,帝国又怎麽办?那才是真正的敌人。」 苏火轮带著浅浅微笑的嘴角猛然牵动:「噢,不,你探访西万尼的记录说得明白,诺曼省的总督有意在边区制造分歧为自己牟利,但对他而言只是枝节小事。他不会赌下身家性命到银河边缘冒险,而不顾邻近的数十个敌人,还有一个说不定会趁机掌权的皇帝。这可是照你自己的话说的。」 「噢,他会的,老苏,如果他觉得我们强大得构成危险的话。而且要是我们使用主力正面击败高瑞的话,他一定会这麽想。我们必须做得相当巧妙才行。」 「举例而言━━」 马洛靠上椅背:「老苏,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不需要你,但可以用得上你;所以我会告诉你整个来龙去脉,然後你可以决定是加入我这边、组成联合内阁,还是扮演烈士到牢里生蛆。」 「你上回耍诈之前也说过一次。」 「不会很难的,老苏。正确的时机刚刚到来。听好。」马洛眯起双眼。 「当初登陆高瑞的时候,」他开讲道: 「我用一般行商库存里的小玩意和小工具贿赂大统领。刚开始,用意只是让我们顺利混进炼钢厂而己,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计画。而我成功了,看到了想看的。一直到探访帝国回来以後,我才初次真正了解,贸易如何能够成为一种武器。 「我们面对的是谢东危机,老苏,谢东危机的解决,必须靠历史力量而不是个人英雄。当谢东算计我们历史的未来途径时,灿烂耀眼的英雄豪杰并不在考虑之中,算的是社会经济力量的滔滔洪流。所以每个不同的危机,都必须靠当时我们手边可用的力量来解决。 「这次是━━贸易!」 苏火轮扬眉作怀疑状,乘马洛稍歇之际插进口来: 「我希望自己不算怎麽低能无智,不过事实上,你这含糊笼统的演说并不怎麽发人深省。」 「就要开始明白了,」马洛道:「试想,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一直遭到低估;一贯的看法是,经由贸易引进由我们控制的教会,而宗教,才是有力的武器。现在则不然,这点是我对银河形势的贡献。没有教士参与的贸易! 纯粹的贸易!这就够强了。说得明白具体一些:高瑞现在和我国交战,两国间的贸易因而终止,然而━━请注意,我将问题尽量简化━━过去三年来,高瑞的经济日复一日地,加深依赖由我方引进的核能科技,而这些技术只有我们能够持续供应。等到有一天小小的核能发电机失效了,小小日用品一个个不灵了、完蛋了,你想会发生什麽事? 「小型家庭用具先开始。你所厌恶的僵局对峙半年之後,女人用的核子刀报销了、炉子失灵了、洗衣机什麽事也做不了,房子里的温度湿度调节,在炎炎夏日里也不听使唤了。怎麽办? 他停口等待答覆,苏火轮镇定说道:「没什麽。战时人民很能忍耐。」 「没错,确实。他们会将无数子弟送上战场,死在破损的恐怖太空船里。 他们会在敌火下振奋精神,即使必须在半里深的地下洞穴,靠脏水和馊面包过活。但要是眼前看不到任何危险,就很难用爱国情操来说动人民忍受许多小事的不便。只要持续对峙下去,没有伤亡、没有轰炸、甚至没有战斗。 「只不过是刀子不能切了、炉子不能煮了,而房子到了冬天就冷得像是冰窖。这些事情让人恼火,人民会抱怨。」 苏火轮缓缓开口,满腹疑窦:「这就是你的指望,老兄?你期待什麽?一场主妇革命吗?还是肉铺老板杂货商,会拿菜刀捍面杖起来暴动,喊著:「还我们的超级可丽柔全自动核能洗洁机!」?」 「不,先生,」马洛不耐道:「我不这麽想。我期望的是,接踵而来更加重要的事件,会普遍造成埋怨和不满。」 「有什麽更加重要的事件?」 「就是制造业,工业家和股东。对峙两年之後,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完蛋。这些由我们的新式核子工具彻头彻尾改造过的工业,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重工业会在眨眼间一古脑儿地毁灭,而空无所有的股东只好把机器当废铁卖掉。」 「你到那儿之前,这些工业不都过得好好的,马洛。」 「嗯,老苏,是没错━━可是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利润,还不提转变回原来的非核能设备,得花多少钱。当工业界、资本家和一般大众都一致反对的时候,大统领还能够支持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只要他想得到,由帝国取得新的发电机。」 马洛放声大笑:「你错了,老苏,错得和大统领一样离谱。你看错了每一件事,什麽都不明白。听著,老兄,帝国什麽也接济不上。帝国一向是个庞然巨物,地大物博;他们的每样东西都是设计用来装置在星球、星系,乃至整个银河。他们的发电机硕大无朋,因为大就是他们的作风。 「而我们不然━━我们,小小的基地,几乎没有金属资源的孤星━━经济是很现实无情的。我们的发电机必须只有拇指大,因为我们只供得起这点金属。 我们必须发展新技术、新方法━━这些是帝国学不来的,因为他们已经衰落,退出了银河舞台,再也做不出真正生气蓬勃的科学进展。 「他们的核能盾,大得足以保护船舰、城市、甚至整个星球,却绝无可能造出能够保护单一个人的装置。为了供应城市的光和热,他们得要建造六层楼高的机组━━我亲眼见过━━而我们只要不到一个房间。当我告诉他们的一位核能专家,胡桃大小的铅盒里装了一部核能发电机,他气得几乎当场噎死。 「唉,他们甚至已经不再了解自己所拥有的庞然大物。机器一代代自动运转,看顾的人是世袭职位的特权阶级,就算只是一支D型管烧掉,他们也只能对著广阔的机器结构束手无策。 「整个战争是两个不同体系的竞逐:帝国对基地,大对小。为了巩固权力开强辟地,他们建造巨型船舰好用来作战,但是完全没有经济效益;而我们正相反,制造一些小东西,对战争毫无用处,但对繁荣和利润却极其重要。 「国王、或是大统领,会选择船舰,甚至发动战争。历史上无所不在的专制统治者,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尊严、荣耀及征服而牺牲人民福祉,但生活中的这些琐事还是很重要的━━而高雅柏绝对无法对抗两三年内,将会横扫高瑞的经济不景气。」 苏火轮站在窗口,背对马洛和贾安轲。正是入夜时分,寥寥数颗星辰在银河极端的此地微微闪烁,和棱镜般迷蒙纤细的银河众星争相辉映;远方帝国依然广阔的残馀部份,正伸出魔掌向他们挑战。 苏火轮道:「不,你不是这种人。」 「你不相信我?」 「我是说,我不信任你。你油腔滑调舌灿莲花。你第一次到高瑞去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把你看牢了,你却彻底愚弄了我;当我以为在大审中把你逼上死角,你却乘隙溜走,还煽动群众占据了市长宝座。你一点也不正大光明,总是笑里藏刀、话中有话。 「假使你是个叛徒,假使你到帝国去,得到资助并许以权位,你的所作所为就正可以说明一切。你资敌之後发动战争,强迫基地束手以对,然後又花言巧语多方解释,说得天花乱坠、好让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不妥协罗?」马洛温言道。 「我的意思是要你滚蛋。自己辞职,否则咱们走著瞧。」 「我警告你,只有合作这一条路可走。」 苏火轮猛地满脸通红气愤填膺:「我警告你,史迈诺佬马洛!你要是敢逮捕我,就再没有什麽慈悲为怀了。我的人会在各地抖露你的真相,基地的一般老百姓会团结起来对付外国统治者。他们具有史迈诺人无法察觉的宿命意识━━这种意识会要你的命!」 马洛平心静气对进门的两个警卫说: 「把他带走, 关起来。 」 苏火轮道:「最後机会! 」 马洛头也不抬地按熄了雪茄。 五分钟後,贾安轲挪动身子,忧心道:「好罢,你刚刚制造了一个为信仰殉身的烈士。下一步呢?」 马洛停止拨弄烟灰,抬头道:「那不是我以前认识的苏火轮,那是头让热血冲蒙了眼睛的牡牛。嘿,银河,他恨我。」 「那只会更危险。」 「危险?胡说!他完全丧失了判断力。」 贾安轲恶声道:「你太过自信了,马洛,完全忽视了人民暴动的可能。」 马洛抬头,眼神狞恶:「我只说这麽一遍,老贾,绝无人民暴动的可能。」 「这麽有信心!」 「我深信谢东危机及其正确的解决之道,不管是外在,或者,内在。有些事情刚才我没有对苏火轮说。当他利用宗教力量控制了外围星球,转而试图掌握基地时,他失败了━━这是谢东计画中最明确的徵兆,宗教已经玩完了。 「经济控制则大异其趣。引申一下你以前说过的韩定名言,一支小小的核子枪不可能同时指向双方。但若高瑞会因贸易而繁荣,我国亦然;如果高瑞的工厂因为贸易中止而倒闭,而外围星球的繁荣又因交易断绝而破灭,最後一定会牵累我们自己的工厂和整个经济。 「而没有一座工厂、交易中心、货运路线,不是在我控制之下;只要苏火轮想鼓动叛变,我一定可以彻底扑灭。任何地方只要苏火轮成功了,或只是看起来要成功了,我就一定让那地方萧条下去;等到他失败,景气就会复苏,因为我的工厂会全额开工。 「以同样的推理,我相信高瑞人民会为了经济繁荣起而造反,而我国人民则不会叛变而使经济萧条。游戏就这麽玩下去。」 「於是乎,」贾安轲道:「你是在建立财阀政治,创造一个行商和商业钜子的乐土。那将来怎麽办?」 马洛抬起阴郁的面庞,恶狠狠扬言道:「将来关我什麽屁事?无疑谢东已经预见,也安排好了对策。当金钱力量像今天的宗教一样过气时,新的危机又会及时赶到。让我的子孙解决那些新问题罢;今天的,我已经解决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高瑞━━……於是经过历史上最没有硝烟味的三年战争之後,高瑞共和国宣告无条件投降。而在基地民众的心目中,继谢东及韩定之後,马洛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完== 《基地系列第二部:基地与帝国》 序幕 银河帝国正在崩溃瓦解之中。 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涵盖整个银河系。从银河巨大螺旋臂的某一端至另一端,其间所包含的数百万个世界,皆为帝国的势力范围。因而帝国的没落衰亡,也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历史过程。 当崩溃无声无息地延续了数个世纪之后,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这个事实。这个人就是哈里。谢顿,他代表了在整体式微的文化中,唯一闪出的一点创造性火花。在谢顿的手中,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发展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心理史学的研究对象并非个人,而是人类所构成的群体。也就是说,它是研究群众——至少数十亿之众的科学。它可以预测群众对于某些刺激的反应,其精确度绝不逊于物理学对于撞球反弹轨迹的预测,但其博大精深犹有过之。虽然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数学能够预测个人的任何行为,然而对于数十亿人口的集体反应,心理史学却能精确地掌握其中的动向。 哈里。谢顿将当时的社会与经济趋势,做了整体的归纳整理。由这些发展曲线中,他看出了帝国的文明一直在加速衰退,最后注定一切文明终将化为乌有,而且必须经过三万年的艰苦过渡时期,才会再有一个崭新的帝国出现。 阻止帝国的崩溃为时已晚,但是想要将那一段蛮荒的过渡期缩短,当时尚有可为。于是,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 它们的位置经过特别的计算,在短短的一个千年之间,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便会一环扣一环地发生。经由这些历史的发展,就可以促使一个更强大、更巩固、更良善的第二帝国早日实现。 在《基地》这本书中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关于其中的一个基地,在这个千年的头两个世纪间的历史。 这个基地设立于端点星,该行星位于银河某个螺旋臂的尽头。起初,基地是一群被放逐的科学家的定居之所。他们远离了帝国动荡不安的社会,进行汇集天地间所有知识的巨著——《银河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却不知道自己身负一个更重要、更深远的任务。而这个任务,才是已故的谢顿真正要他们执行的计划。 随着帝国势力的渐渐衰落,银河外围的区域纷纷独立,成为许多“王国”割据的局面,基地也开始遭受这些王国的威胁。然而,在首任市长塞佛。哈定的领导之下,基地采取互相牵制的策略,勉强维持了岌岌可危的独立局面。由于其他世界的科学中落,文明退化到石油与煤炭的时代,唯独基地拥有核能。因此基地凭借这个优势,终于凌驾于邻近诸王国之上,成为诸王国的“宗教”中心。 随着百科全书的任务退居幕后,基地开始慢慢发展对外贸易。基地所研发的核能装置,其精巧程度远超过帝国全盛时期的工艺水准,行商负责将这些核能商品推销到各个世界,他们的足迹遍及银河外缘数百光年的星空。 侯伯。马洛是基地的第一位商业王侯,在他的领导之下,基地发展出了经济战的模式。第一个实验对象是柯瑞尔共和国。该共和国虽然拥有来自帝国外缘星省的援助,最后仍然被迫无条件投降。 基地建立两百年之后,几乎已经成为银河系中最强大的政权,只有仍在苟延残喘的帝国能够与之抗衡。此时,帝国集中于银河内围三分之一处,但仍然控制着整个银河四分之三的人口与财富。 基地将要面临的下一个威胁,似乎必然是垂死帝国的最后反扑。基地与帝国之战,无论如何终将登场…… 本篇共计0。10万字 将军-皇帝 贝尔。里欧思……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里欧思赢得了“帝国末代战将”的头衔,这可说是实至名归。分析他所领导的几场战役,可以看出他的战略修养足以媲美大将勃利佛,而在领导统御方面,也许比后者更为杰出。但是由于生不逢时,他无法像勃利佛一样,成为一位战功彪炳千古的征服者。然而,当他与基地正面对峙之时(他是第一位有如此经历的帝国将军),也并非完全没有这个机会…… ——《银河百科全书》 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资料,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一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基地……经过了四十年的扩张,基地终于面临里欧思的威胁。哈定与马洛所代表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基地人民的勇敢果决精神也早已随之式微……——《银河百科全书》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正为病因不明的痼疾所苦——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非互相矛盾,甚至也不能算不协调。在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 然而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帝王将相,根本无法使他身受的痛苦减轻分毫。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个星尘般微小的世界里占山为王的土匪,而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如今正躺在这座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此起彼伏的叛乱,恢复了帝国的和平与统一,重建了斯达涅尔六世的盛世。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叛乱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情,一样也不会令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现在,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唧唧,一面将后脑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享受着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刺激中,克里昂二世的病痛稍微减轻了一点,他吃力地坐了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他想,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一个人独处时,任何的房间都显得太大了。 不过,当病痛发作全身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个人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泛滥的同情与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他倒胃口的假面具。他心里明白得很,那些面具底下净是些不怀善意的脸孔,全都在臆测他何时驾崩,还幻想着自己可能有幸继承帝位。 他的思绪开始如脱缰野马般奔腾——他想到自己有三个皇子,三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充满了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都在干些什么呢?他们一定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同时紧盯着他们的父皇。 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克里昂二世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又开始想着这个出身卑微却很忠实的布洛缀克。布洛缀克对他忠实,是因为他是朝廷中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为十二个派系,彼此明争暗斗永无宁日。而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全都恨透了这个布洛缀克。 布洛缀克——忠实的宠臣,也就因此必须对大帝加倍忠实。因为在大帝驾崩当日,如果他没办法驾着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远走高飞,铁定会在第二天被送进放射线室处决。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一下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无踪。 布洛缀克随即沿着深红色地毯走了过来,然后跪在大帝面前,亲吻着大帝软弱无力的手。 “陛下无恙?”在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当然还掺杂着适度的焦虑。 “本大帝还活着呢,”大帝很生气地吼道,“如果这还能算是人的生活。那些混蛋,只要认识几个字,看得懂医书,就都敢来混充御医,把本大帝当成活生生的实验品。不论世上发现了什么新的治疗方法,只要是没有经过临床实验的,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那么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自以为是的无聊分子老远跑来,想拿本大帝的生命做实验。或者,不论有什么新发现的医书,尽管看来像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那些人奉为医学圣典。” 他继续粗暴地咆哮:“本大帝敢向先帝发誓,如今几乎没有一个灵长类可以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人把脉量血压。本大帝明明生病了,他们却说‘病因不明’,这些笨蛋!在未来的世代,如果人体中又冒出了什么新的疾病,八成会因为古代的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而永远没有人会医治了。那些古人实在应该生在今日,或者本大帝应该活在古代。” 大帝终于以一句低声的咒骂结束了长篇大论的牢骚,布洛缀克自始至终都恭谨地在一旁伺候。然后克里昂二世才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他一面说,一面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布洛缀克很有耐心地回答:“在大厅中等待觐见的人,和往常一样多。” “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本大帝正在为许多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一下,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就宣布说本大帝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的样子,那些人里面心怀不轨的就会原形毕露。”说完,大帝就露出了阴险的冷笑。 “启禀陛下,外面有一个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紧不慢地说,“说是陛下心脏不舒服。” 大帝脸上的笑意顿时减少了几分:“如果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那么他自己一定会先遭殃。可是你又来干什么呢?我们就来谈谈吧。”布洛缀克看到大帝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这才敢站起来回话:“启禀陛下,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将军的事情。” “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本大帝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等一等,是不是那个在几个月之前,呈上了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个将军?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本大帝的御准,让他为帝国与皇帝的光荣而征战。” “启禀陛下,一点都没错。” 大帝冷冷地笑了一声:“布洛缀克,你想本大帝的身边还能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相信你已经先处理了。”“启禀陛下,臣已经代为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陛下还没有颁布其他圣命之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 “嗯,这样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有没有在宫廷中当过差?” 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噘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中担任见习军官,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表现不差。” “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哦,是不是一个年轻的军官阻止了两艘星舰对撞的那件事……嗯……好像是这么回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件英勇的行为。” “那个军官就是里欧思,他便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以冷淡的口气说,“于是就被外调到星际舰队,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 “现在,他则是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这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 “启禀陛下,他实在是个危险人物。他活在过去,无视时代的变迁,他的思想停留在古代,或者应该说,对古代的神话传说充满了梦想。这种爱做日梦的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样冥顽地不愿接受现实,却会为其他人树立很坏的榜样。”然后布洛缀克又补充说,“臣还知道,他的部下个个对他心悦诚服,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陛下最得人望的将军之一。” “果真如此?”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布洛缀克,这样也好。本大帝不希望身边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无能之辈也根本不会对本大帝忠心耿耿。” “无能的叛徒其实并不危险,那些能干的人才应该特别加以防范。” “布洛缀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喽?”克里昂二世才刚刚笑了一下,立刻又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吧,你别再说教了。这个年轻的勇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作为?我希望你来觐见,不是专门来提一些陈年旧账的。” “启禀陛下,里欧思将军又送来了另一份奏章。” “哦?关于什么?” “他已经打探出了那些蛮子的根据地,建议用武力去征服他们。他的报告写得又臭又长,陛下如今御体欠安,不值得为他的奏章烦心。何况在‘贵族会议’中,将会对这件事情进行详细的讨论。”说完,布洛缀克向大帝瞥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皱着眉说:“贵族?布洛缀克,这种问题跟他们也有关系吗?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定会借此要求扩大解释‘宪章’,每一回总是这个样子。” “启禀陛下,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当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敉平最后一场叛乱之际,实在大可不必接受那个宪章。可是既然已经通过了,我们就必须暂且忍耐一阵子。” “本大帝认为你说得没错,那么这件事必须跟贵族讨论才行。嘿,不过为什么要那么郑重其事?这毕竟只是一个小问题。在遥远的边境,以有限的兵力进行小规模征战根本算不上是国家大事。” 布洛缀克露出一丝微笑,沉着地回答说:“这件事情的主角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呆子,可是即使是这么一个不务实的呆子,如果被很务实的叛徒利用,也会成为一件致命的武器。启禀陛下,这个人过去在首都就深得人心,如今到了边境仍然极受拥戴。他很年轻,如果他吞下了一两个蛮荒的行星,就会成为一位征服者。像他这样年轻的征服者,而且显然又有能力煽动军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阶层群众的情绪,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带来危险。即使他自己并不想如叛将莱可对付先帝那般对付陛下,然而我们那些忠心的贵族之中,难免有人会想到拿他当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挥动一下手臂,立刻又感到一阵剧痛,令他全身都僵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松弛了一点,但是脸上的笑意几乎完全消失,声音听来如同耳语一般微弱:“布洛缀克,你的确是个很难得的忠臣,你的疑心总是超过实际需要。你对本大帝发出的警告,本大帝只要采纳一半,就绝对保证能够高枕无忧。我们就把这件事情向贵族们提出来,看看他们会怎么说,再决定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那个年轻人,我希望他还没有轻举妄动。” “他在奏章中说还没有任何行动,可是他已经要求我们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来,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他本身的兵力如何?” “启禀陛下,他拥有十艘星际战舰,每艘星舰所附属的辅助舰艇都完全满额。其中两艘星舰的发动机是从旧时‘大舰队’的星舰上拆下来的,此外,还有一艘星舰上的火炮系统也接收自‘大舰队’。其他的星舰则是过去五十年间新建造的,虽然新不如旧,然而还是管用。” “十艘星舰应该足够执行任何正当的任务了。哼!父皇当年打败第一批僭位者的时候,手中的星舰还没有那么多。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蛮子?” 枢密大臣扬了扬那一对高傲的眉毛,回答道:“里欧思将那些蛮子的根据地称为‘基地’。” “基地?那是什么东西?” “启禀陛下,臣曾经仔细翻查过档案,可是没有发现任何记录。里欧思所提到的那个地方位于旧时的安纳克瑞昂星省,在两个世纪之前,该区就陷入了罪恶、蛮荒、无政府的状态。在那个星省中,并没有一个叫做‘基地’的行星。不过,有一则很含糊的记录——在该星省脱离帝国的保护之前不久,有一群科学家曾经被派到那里去,他们是到那里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布洛缀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们管那颗行星叫做‘百科全书基地’。” 克里昂二世认真地沉思了一下,然后说:“好了,这么牵强的关联根本不值得提出来。” “启禀陛下,臣并没有要提出什么意见。自从该区陷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一批科学家的消息。如果他们的后代仍然居住在那个行星上,那么他们无疑也退化到了蛮荒时代。” “而他还要求增援?”大帝严厉的目光投向宠臣身上,“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计划要以十艘星舰攻打那些野蛮人,而在未发一枪一弹之前就要求增援。我现在终于想起这个里欧思来了,他是一个美男子,出身于忠诚的家族。布洛缀克,这件事情另有蹊跷,我一时还想不透,也许这里头有更重要的问题,但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他一面抚弄着盖在僵硬的腿上那床发亮的被单,一面说:“本大帝得派一个人到那里去,一个眼睛和脑袋都灵光的人,而且还要忠心耿耿,布洛缀克——”大臣立刻恭敬地垂下头:“启禀陛下,他要求增援的星舰呢?” “时辰未到!”大帝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着身子,但是仍旧发出了低声的呻吟。他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在我们了解更多的内情之前,不要答应他。下个星期的今天就召开贵族会议,这也是提出新的总预算案的好时机。本大帝一定要让这个预算案通过,否则简直活不下去了。” 说完,大帝将痛得快要裂开的头沉进了力场枕中,头痛在轻微的刺激下稍微舒缓了一点。然后他又对布洛缀克说:“布洛缀克,你退下吧。把御医叫来,虽然他是个最官僚的小角色。” 本篇共计0。47万字 将军-战端 从设置在西维纳的集结点,帝国舰队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险恶的外缘星空进发。巨大的星舰横越过银河边缘的广袤太空,经过了散布其间的零星星系,谨慎地接近基地势力范围的最外围。 那些已经在新兴的蛮荒之地独立存在了两个世纪的各个世界,再度感受到了皇帝的威权降临在他们的土地上。在重型火炮的威胁之下,居民们一致宣誓对大帝矢志效忠。 然后,每个世界都留下了若干军队驻守,那些驻军个个身穿帝国的军服,肩膀上佩戴着“星舰与太阳”的徽章。老年人注意到这个标志,想起了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在他们曾祖父的时代,整个宇宙都统一在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旗帜之下,当时的世界浩瀚无边,人民的生活富裕而和平。 巨大的星舰不断穿梭,在端点星基地的周围继续建立更多的前进据点。每当一个世界被编入这个天罗地网时,就会有报告送回到贝尔。里欧思的总司令部。这个总司令部设立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恒星的小行星上,整个行星都是由岩石构成的不毛之地。 此时里欧思心情很轻松,对杜森。巴尔冷笑着说:“老贵族,你认为如何?”“我?我的想法有什么价值?我又不是军人。”说完,他随便四处看了看——这是一个由岩石凿成的房间,显得拥挤而凌乱,石壁上还挖出了一个孔洞,引进人工空气、光线与暖气。在这个荒凉萧瑟的偏僻世界里,这里要算是唯一具有生机的小空间。 然后巴尔又喃喃地说道:“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或者说,我愿意提供的帮助对你有什么用呢?你实在应该将我送回西维纳去。” “还不行,现在还不行。”将军把椅子转到房间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闪烁的透明球体,上面映出了旧时的安纳克瑞昂星省以及邻近的星空模型。然后他又对巴尔说,“再过一段时间,当战事告一段落,你就可以回到书堆中去,还能够得到更多的东西——我保证会把你的家族领地归还给你,你的子女和后代子孙可以永远继承。” “感谢你的好意,”巴尔以淡淡的讽刺口吻说,“但是我却无法像你一样,对结局抱着如此乐观的态度。” 里欧思厉声笑道:“你不要再讲什么不吉利的预言了,这个星图比你的悲观理论更具有说服力。” 他一面轻抚着透明球体,一面继续说道:“你懂得如何看径向投影的星图吗?你懂?很好,那么就自己好好看—看吧。金色的星球代表帝国的领土,红色的星球隶属于基地,粉红色的那些星球,则可能位于基地的经济势力范围之内。现在注意看——” 里欧思将手放在一个圆钮上,星图中一块由白点构成的区域,开始缓缓变成深蓝色。然后就像是弄翻了一瓶墨水一样,蓝色的部分逐渐扩散到红色与粉红色的区域。 “那些蓝色的星球,就是已被我们的军队所占领的世界。”里欧思十分得意地说,“我们的军队仍然在推进,在任何地方都未遭到反抗,那些蛮子倒还算乖顺。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从来没遇过基地的军队,他们还在安逸地蒙头大睡呢。”“你将兵力布置得很分散,对不对?”巴尔问道。 “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里欧思说,“事实上并非如此。我留下军队驻守和建筑工事的据点并不多,但是每个据点都经过精心的挑选。这样的安排,可以使兵力的负担减到最少,却又能达到重大的战略目的。这种战术具有很多优点,没有仔细钻研过太空战术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是有些特点,仍然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比如说,我可以从包围网的任何一点发动攻击,而当我军将包围网全部完成之后,基地就不可能攻击到我军的侧翼或背面,因为对敌人而言,我军根本没有任何的侧翼或背面。 “这种‘先制包围’的战略过去也曾有许多指挥官尝试过。最著名的一次是大约两千年以前,应用在洛瑞斯六号那场战役中。可惜从来就没有一次完美的表现,总是被敌方预先洞悉,因而受到敌方的阻挠——但是这一次不同。” “这次是教科书中的理想状况?”巴尔漠不关心地随口问了一句。 里欧思不耐烦了:“你还是认为我的部队会失败?” “他们注定要失败。” “你应该了解,在战史上,只要包围网完成之后,从来没有进攻的一方战败的例子。除非在包围网之外,另有第三者的强大舰队能将包围网击破。” “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没错吧。” “可是你仍旧坚持自己的信念?” “是的。” 里欧思耸耸肩:“那么随你的便吧。” 巴尔让将军默默发了一会儿脾气,然后才轻声地问:“你从大帝陛下那边得到了什么回答吗?” 里欧思从身后石壁的壁槽中取出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说:“你是指我要求增援的那件事吗?有回音了,不过也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没有派星舰来吗?” “一艘也没有,其实我也没有抱太大的指望。坦白说,老贵族,我实在不应该被你的理论吓倒,当初也根本不该请求什么增援,这样做反而使我遭到误解。” “真的会这样吗?” “绝对会的。如今星舰极为稀罕而珍贵,过去两个世纪的内战,消耗了‘大舰队’一大半的星舰,剩下来的那些,情况也都很不理想。你也知道,现在所建造的星舰差得多了,我不相信如今在银河中还能找到任何人有能力造得出一流的超核能发动机。” “这个我知道。”西维纳老贵族回答,从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又说,“可是我却不知道你也明白。这么说的话,大帝没有多余的星舰可以派给你了。这一点心理史学应该预测得到,事实上,也许真的预测到了。我甚至可以说,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已经赢了第一回合。” 里欧思厉声说道:“我现有的这些星舰就足够了,你的谢顿什么也没有赢,当情势紧急时,一定就会有更多的星舰前来支援。目前,大帝还没有了解全盘情况。” “是这样的吗?你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那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你的那些理论。”里欧思一副挖苦人的表情,“虽然我很尊敬你,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除非事情的发展能证实你的理论,除非我能看到什么明证,否则,我才不信会有致命的危险。” 里欧思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此外,像这种没有事实根据的臆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绝对不会讨大帝的欢心。” 老贵族笑着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禀告大帝,说银河边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蛮子,可能会推翻他的皇位,大帝根本不会相信,更不可能会重视。所以,你并不指望从大帝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除非你将特使当做是一种帮助的话。” “为什么会有特使来这里?” “这是一种古老的惯例,每一次由帝国支持的军事行动,都会有一位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参与。” “真的吗?为什么呢?” “这样做的话,就可以保持皇帝御驾亲征的象征。此外,另一项作用就是确保将军的忠诚,不过这个目的并非每次都能成功。” “将军,你将发现这会带来很多不便,我指的是这个外来的权威。”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里欧思的脸颊稍微转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此时,将军手中的收讯器亮了起来,并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传送槽中便跳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信囊。里欧思将信卷打开来,看了一眼就大叫:“太好了!来了!” 巴尔轻轻扬起了眉毛,表示询问之意。 里欧思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俘虏到了一名行商,还是一个活口——连他的太空船也都完好。” “我听说了。” “我的手下将他带到这里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老贵族,请你坐好,在我审问他的时候,我要你也在场,这也是我今天请你到这里来的本意。如果我疏忽了什么重要的地方,你也许可以听得出来。” 然后叫门的讯号便响了起来,将军用脚踢了一下开关,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身材很高,满脸的大胡子,穿着一件人造皮制的短大衣,后面还连着一个垂在他颈际的兜帽。他的双手并没有被铐,虽然押解的人个个手中都有武器,他也没有显得丝毫不自在。 那个人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他见到将军之后,只是随便地挥挥手,稍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里欧思简洁有力地问。 行商将拇指钩在宽大而俗不可耐的皮带上,随口回答说:“拉珊。迪伐斯。你是这里的头儿吗?” “你是从基地来的行商吗?” “没错。听好,如果你是这里的头儿,最好赶紧告诉你的手下,叫他们别再碰我的货物了。” 将军抬起头来,以冷峻的眼光看着他的战俘:“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过来对我发号施令。” “好吧,我接受。可是你有一名手下,把手指头放进不该放的地方,结果胸口开了一个两尺宽的窟窿。” 里欧思的目光随即移到身边一位中尉身上:“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威兰克,你的报告不是说没有任何伤亡?” “报告将军,原本是没有的。”中尉以僵硬而不安的语调回答,“后来我们决定要搜一搜他的太空船,因为有谣言说船上有女人。结果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女人,却找到了很多不知名的装置,这名俘虏声称那些都是他的货品。当我们正在清点的时候,有一个东西忽然射出一道强光,结果拿着那个东西的弟兄就遇难了。” 将军又转身向行商说:“你的太空船中携带了核能武器?” “老天有眼,当然没有,我带那种东西做什么?那个傻瓜抓着的是一个核能打孔机,可是方向拿反了,又将孔径调到最大。他根本不该这么做,这等于是拿着一把中子枪指着自己的头。要不是当时有五个人压在我的身上,我本来是可以阻止他的。” 里欧思对身旁的警卫做了一个手势,并且说:“你去传话,不准任何人进入那艘太空船。迪伐斯,你坐下来。” 那位行商顺从地在里欧思指定的位置坐下,满不在乎地任由帝国将军锐利的目光,以及西维纳老贵族好奇的眼光在他身上仔细打量。 然后里欧思说:“迪伐斯,你是一个识相的人。” “谢谢你,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对我另有所图?我得先告诉你,我可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 “这没有什么分别。你很识时务地投降了,让我们省却不少炮弹,也让你自己不至于被轰成一团原子。如果你继续保持这种态度,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待遇。”“头儿,我最渴望的就是有很好的待遇。” “好极了,而我最渴望的就是你的合作。”里欧思微笑了一下,又低声向一旁的巴尔说,“但愿我们两人口中的‘渴望’指的是同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蛮子对这个词有什么特殊的解释没有?” 迪伐斯殷勤地抢着说:“对,我同意你的话。但是,头儿,你所指的是什么样的合作呢?跟你说一句老实话,我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说道:“比方说,这是什么地方?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很抱歉,我忘了还没有介绍完毕——”里欧思的心情显然很好,“这位老绅士名叫杜森。巴尔,是帝国的贵族。我名叫贝尔。里欧思,是帝国的高级贵族,在大帝麾下效忠,官拜三级将军。” 那位行商听得目瞪口呆,反问道:“帝国?你说的是不是教科书中提到的那个古老帝国?哈,太有意思啦!我以前一直以为它早就不存在了。” “你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它当然存在。”里欧思绷着脸说。 “我早就应该知道,”迪伐斯将满脸的胡须对着屋顶,“我那艘不中用的小太空船是被一艘外表壮丽无比的星舰逮到的。银河外缘的那些王国没有一个能造得出那种货色。” 然后他又皱起眉头来说:“所以,头儿,呃,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一声将军?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战争。” “帝国对基地,是不是?” “没错。” “为什么呢?” “我想你心里一定明白为什么。” 行商瞪着眼睛,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任由他默默思索了半晌,然后才轻声说:“我确定你知道为什么。”迪伐斯却喃喃地说道:“这里好热啊。”说着他就自行站了起来,脱下身上的连帽短大衣,然后又坐下来,不客气地把腿向前伸得老远。 “你知道吗?”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猜得到,你以为我会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起,向四面八方胡乱拳打脚踢一番。如果我算好了时机,我可以在你行动之前将你制伏,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老家伙想必也阻止不了我。” “可是你却不会这么做。”里欧思充满信心地说。 “没错,我不会。”迪伐斯对将军的话表示同意,他的口气很亲切,“第一,即使杀了你,我想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你们那里一定还有不少将军。” “你推算得很准确。” “此外,我制伏了你之后,两秒钟以内就可能被打倒,然后立刻被处死,也可能会被故意地慢慢折磨死,总之我会没命。而当我在打算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有这种可能出现,这太不划算了。” “我说过,你是一个识相的聪明人。” “不过,头儿,有一点我想弄明白,你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攻击我们,希望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这种猜谜游戏最令我头疼。” “是吗?你可曾听说过哈里。谢顿?” “没有,我说过不喜欢玩猜谜游戏。” 里欧思向一旁的巴尔瞄了一眼,巴尔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便再度恢复到那种冥想般的神情。 里欧思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迪伐斯,你不要跟我装蒜。在你们的基地上,有一个传统,或者说历史,还是传说——我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们最后终将建立一个第二帝国。哈里。谢顿的心理史学那一套宣传,我知道得非常详细,也了解你们对于帝国所拟定的侵略计划。” “是吗?”迪伐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又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里欧思以诡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在这里不准发问,我要你告诉我,你所听过有关谢顿的一切。” “但是,既然这只是传说……” “迪伐斯,不要跟我油嘴滑舌。” “我没有,我会坦白地对你说的。其实我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了。这实在是很愚蠢的传说,内容根本不完整。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些民间传说,谁也无法使它们销声匿迹。是的,我听说过这一类的说法,关于谢顿、第二帝国等等。人们通常都在晚上讲这种故事,哄小孩子入睡;年轻的小伙子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挤成一团,用袖珍投影机播放谢顿式的惊险影片。但是这些全都是‘成人不宜’的。总之,有头脑的成年人都不会相信。”说完,他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将军的眼神变得阴沉:“真是如此吗?老兄,你说这些谎话根本是浪费唇舌。我曾经去过那个行星——端点星,我了解你们的基地,因为我亲自探访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我呀,过去十年之间,待在那里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过,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传说的话,要打你就去打吧。” 此时巴尔终于开口,以温和的口气说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基地会胜利?” 行商转过身来,脸颊稍微变红,一侧太阳穴上的旧疤痕却更加泛白。他回答巴尔说:“嗯——这位沉默的伙伴终于说话了。老学究,你又是如何从我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来的?” 里欧思对巴尔暗示性地点了点头,于是这位西维纳老贵族继续低声说道:“因为,如果你认为自己的世界会被打败,并且将会因此遭到悲惨的命运,你一定会显得坐立不安,不会像现在这样满不在乎。关于战败者的悲惨遭遇,我自己很清楚,因为我的世界就曾经被征服过,直到如今仍旧如此。” 迪伐斯摸摸他的胡子,轮流瞪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冷冷地笑着说:“头儿,他说话总是这样子吗?我告诉你们——” 他的态度变得严肃:“战败了又怎么样?我曾经目睹过战争,也看过被打败的世界。即使领土全被战胜者接管了又如何?谁会操这个心?我吗?像我这种小角色吗?”他摇着头,满脸嘲讽而不屑的神情。 “你们听我说,”这位行商一本正经地强调,“普通的行星上,通常总是由五六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统治,如果战败的话,那些人就会倒台,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担心。至于一般大众呢?普通人呢?当然,有一些倒霉鬼会被杀掉,没死的有好一阵子得多付许多税金。但是局势总会安定下来,局势会渐渐恢复正常的,然后一切又回到和当初一样,只不过是换了另外五六个人掌权而已。” 此时巴尔的鼻孔翕张着,右手的肌肉明显地在抽搐,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迪伐斯的目光停驻在巴尔的身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又说:“看,我一辈子在太空中漂泊,带着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到处兜售,我所获得的微薄利润,还要被‘企业联营组织’抽成。那里有好几头肥猪——” 他用大拇指向背后比了比,又说:“成天坐在家中,每一分钟都能赚到我一年的收入——靠的就是向许许多多我们这种人抽成。如果换成你来治理基地,你还是得需要我们的,你会比‘企业联营组织’更加需要我们。因为在那里,你根本摸不清头绪,而我们可以帮你赚进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和帝国进行更有利的交易。我保证我们会这么做,我在商言商,只要能够有些赚头,我就一定肯干。” 说完,他又瞪着两人,脸上露出一副嘲弄似的挑战神情。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突然又有一个圆筒信囊,从传送槽中咔哒一声跳了出来。将军立刻扳开看了一遍,随手就将视讯通话器的开关打开。 “立刻拟定计划,指示所有船舰各就各位,全副武装进行战备,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说完,他就伸手取过了披风,一面系着披风的带子,一面以单调的语气细声对巴尔说:“我把这个人交给你,希望你能有些成果。现在是战时,我对失败者绝不留情,记住这一点。”他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径自离去。 迪伐斯看着他的背影说:“哈,难道有什么东西戳到他的痛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一场战役,”巴尔粗声地说,“基地的军队终于出现了,这是他们打的第一仗——你最好跟我来。” 此时房间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态度谦恭有礼,但是表情却木然生硬。西维纳的老贵族刚迈开脚步,那些士兵就亦步亦趋跟着行动,迪伐斯则被押着跟在巴尔后面,走出将军的办公室。 他们被带到一间较小的房间中,里面的陈设也比将军办公室的简陋,只有两张床、一面电视幕、淋浴以及卫生设备。士兵们将两人带了进来,便大踏步离开,随即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嗯——”迪伐斯不以为然地四处打量着,“看来我们出不去了。” “没错。”巴尔简短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这位老贵族便转过身去。 行商却以暴躁的口气问:“老学究,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你现在受我监管,如此而已。” 行商站起身来,向老贵族走了过去,魁梧的身形峙立在巴尔面前,巴尔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是吗?可是你现在却跟我一起关在这间牢房里。而且,当我们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些士兵的枪口不只是对着我而已。我还注意到,当我发表战争与和平的高论时,你简直就要气炸了。” 迪伐斯等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回答,只好自己再说下去:“好吧,让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你的故乡曾经被征服,是被什么人征服的?另一个星系来的彗星上的人吗?” 巴尔终于抬起头来说:“是帝国。” “真的?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巴尔又以无言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迪伐斯噘起嘴,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将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个手镯褪下来,递给巴尔,并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西维纳老贵族注意到那是一个扁平的金属链,他还注意到,迪伐斯的左手也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接过了这个手镯,迪伐斯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将手镯戴上。巴尔动作迟缓地照做,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奇特的刺痛。 此时,迪伐斯的语调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了,老学究,你感觉到了。现在可以随便说话,如果这个房间有任何监听线路,现在也都不用怕啦。你刚才戴上的,其实是一具电磁场扭曲器,货真价实的马洛设计品。它的统一售价是二十五点,从此地到银河外围全都一样,但是今天我免费送给你。你在说话的时候,嘴唇尽量不要动,但是也不要太做作,这个窍门你必须记牢。” 巴尔突然觉得全身乏力,迪伐斯锐利的眼神充满了怂恿的意味,令他感到几乎无法承受。 他只好问迪伐斯:“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这句话讲得含含糊糊,因为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告诉你,你说的话义正辞严,好像是我们所谓的爱国人士。可是,你自己的世界曾经被帝国蹂躏,你如今却在这里和帝国的金发将军携手合作。这实在有点说不通,对不对?” 巴尔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征服我们世界的那个帝国总督,就是死在我的手里。” “真的吗?是最近的事情吗?” “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 “四十……年……前!”迪伐斯似乎对这几个字别有所悟,他皱着眉说,“这种陈年旧账,实在不值得再去提了。那个穿着将军制服的年轻人,他晓得这件事情吗?” 巴尔点点头。 迪伐斯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深意:“你希望帝国战胜吗?” 西维纳的老贵族突然发作:“希望帝国与它的一切,通通在一场大灾难中毁灭,每个西维纳人天天都在这样祈祷。我曾经有数个兄长、一个妹妹,他们都在战乱中罹难,我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可是现在我还有儿女,还有孙儿,而那个将军知道他们在哪里。” 迪伐斯默然不语,巴尔继续细声说道:“但是,如果有希望,如果值得冒险的话,我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我的家人也已经准备牺牲。” 迪伐斯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说你曾经杀死过一个总督,是吧?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们以前有一位市长,他的名字叫做侯伯。马洛,他曾经到过西维纳,那就是你的世界,对不对?在那里,他遇到过一位姓巴尔的老人。” 巴尔以狐疑的眼光紧盯着对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跟基地每一个行商知道的一样多。你是一个精明的老人,也许你和我关在一起是故意安排的。没错,他们也拿枪比着你,而你看来真的恨透了帝国,愿意与它同归于尽。这样,我应该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对你推心置腹,知无不言,如此就正中将军的下怀。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对不对,老学究?然而我可没那么天真,我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确是欧南。巴尔的儿子——他最小的儿子,那个逃过大屠杀的老幺。” 巴尔以颤抖的手从石壁的壁槽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再将它打开来,取出了一个金属物件。当他将那个东西递给迪伐斯的时候,带起了一阵丁当丁当的轻微响声。 “你自己看看。”他对迪伐斯说。 迪伐斯将那个金属链中央鼓胀的部分凑到眼前,很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低声赌咒:“我可以确定,这是马洛名字的缩写,否则我就是一只没上过太空的嫩鸟。这种设计的式样,也是五十年以前的。” 然后迪伐斯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老学究,握握手吧,这副个人核能防护罩就是最好的证明。”说着,他就伸出了粗大的手掌。 本篇共计0。84万字 将军-宠臣 在深邃空虚的太空中,数艘小型的星际战舰正以迅疾的速度冲入敌方的舰队。 它们没有立即开火,直到穿越过敌方星舰最密集的区域,才开始发动攻势。帝国舰队巨大的星舰立即转向,像疯狂的巨兽一般开始追击。不久之后,两艘蚊蚋般的星舰消失在核爆中,两团烈焰无声无息地射人太空深处,其他的攻击者则纷纷疾速逃逸。 巨型的星舰搜索了一阵子,又回来继续执行原来的任务。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巨大的包围网构建得越来越严密。 布洛缀克的制服看起来非常威严体面,显然是经过细心的剪裁,他也一定花了一番心思细心穿戴。现在,他正走过偏僻的万达行星上的一个花园,这里是帝国远征舰队的临时司令部。他的步履悠闲,神情却显得忧郁。 贝尔·里欧思跟这位大臣走在一起,他穿着单调的灰黑色野战服,领子敞着。这种装束令他看来显得阴沉。 他们来到一株吐着香气的大型羊齿树下,竹片状的巨叶遮住了强烈的阳光。里欧思指了指树下一把黑色的长椅,对布洛缀克说:“大人,您看看,这是帝国统治时期的遗迹。这把装饰华丽的长椅,是专门为了情侣设计的,如今仍然屹立在此,几乎完好如新。可是工厂与宫殿,却都崩塌成一片无法辨识的废墟了。” 说着,里欧思自己就坐了下来。克里昂二世的枢密大臣仍然站在他面前,挥动着手中的象牙手杖,将头上的叶子整齐地削去一片又一片。 里欧思跷起二郎腿,递给对方一根香烟,然后自己一面说话,一面也掏出了一根。他说:“大帝陛下无上英明睿智,您这位能干的监军真是不二人选,有您前来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怕有更重要更急迫的国家大事会使得银河外缘这个小战事被搁在一边。” “大帝陛下的慧眼,时刻遍察银河系各个角落。”布洛缀克硬生生地说,然后又强调,“我们不会低估这场战事的重要性。然而,你也似乎太过强调它的困难。他们那些小星舰,当然不可能构成任何阻碍,我们犯不着花这么大的工夫,进行布置包围网的行动。” 里欧思的脸涨红了,但是他仍然努力维持着镇定:“我不能拿部下的生命冒险,他们的人数本来就不多;我也不能采取太过轻率的攻击行动,这样会损耗珍贵无比的星舰。一旦包围网完成之后,不论总攻击如何艰难,我军的伤亡将可以减低到原先的四分之一。昨天,我已经冒昧地向您解释了军事上的理由。” “好吧,好吧,反正我不是一个军人。在这个问题上,你已经向我证明,表面上明显的事实其实根本是错误的想法,我们可以接受这一点。可是,你的小心谨慎也未免太过走火入魔,在你传回的第二份奏章中,你竟然要求增援——对付那么一小撮贫穷、落后、野蛮的敌人,在你根本还没有进行任何接触战之前,竟然就先提这种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求增援,如果不是你过去的经历充分证明你的英勇和智慧的话,会让别人以为你很无能,甚至引起更糟的联想。” “我很感谢您的忠告,”将军冷静地答道,“但是允许我提醒您,勇敢与盲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当我们了解敌人的虚实,而且至少能大致估计风险时,就可以大胆放手一搏。但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之下贸然行动,却是一种盲目的行为。您想想看就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白天可以在充满障碍物的道路上奔跑,晚上却会在家里被家具绊倒。” 布洛缀克忽然优雅地摆了摆手,把对方的话挡了回去:“说得很生动,但是无法令人满意。你自己曾经去过那个蛮子的世界,此外你还留着一个敌方的俘虏,就是那个行商。由此可见,你不应该什么都摸不清楚。” “为什么不应该呢?我期望您能记得,对于一个孤立发展了两个世纪的世界,不可能因为我去探查了一个月,就能计划出一个精密的军事行动。我是一名军人,并不是次以太立体惊险影片中那些满脸刀疤、满身肌肉、怎么打也打不死的英雄。而那个俘虏,他只是一个商业团体中的小角色,跟敌方世界又没有太密切的关系,我不可能从他的口中问出敌军的重大战略机密。” “你审问过他了吗?” “我已经审问过了。” “结果呢?” “有点帮助,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他的那艘太空船也很小,没有任何军事价值。他所兜售的那些玩具,顶多只能算是新奇有趣而已,我捡了几件最精巧的,准备献给大帝赏玩。当然,那艘船上的许多装置与功能我都不了解。再说,我又不是一名技官。” “但是你的身边总有些技官吧。”布洛缀克故意提醒他。 “这点我也知道,”将军以稍带挖苦的口吻说,“但是那些笨蛋太差劲了,根本就帮不上忙。我需要懂得那艘船上古怪的核场线路的专家,我也已经派人去找了,不过还没有任何回音。” “将军,这种人才难求得很。可是,在你统治的广大星省中,不可能没有一个人懂得核子学吧?”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才,我早就叫他帮我修理星舰的发动机了。我的小小舰队中,有两艘星舰上的发动机根本不灵光,所以在我仅有的十艘星舰中,就有五分之一由于动力不足无法投入主要的战役,只能用来担任巩固后方这种无关紧要的工作。” 大臣的手指头拍动着,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将军,这一方面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就连大帝也有同样的困扰。” 将军把拿在手中多时、捏得稀烂而从未点燃的香烟丢掉,点着了另一根,然后耸耸肩说:“没关系,这倒不是燃眉之急的问题,我是说缺乏一流技官这件事。不过,如果我的心灵探测器没有失灵的话,应该可以从那名俘虏身上获得更多的情报。” 大臣扬了扬眉:“你有心灵探测器?” “一个老古董,早就过时的东西,我需要用它的时候偏偏失灵了。当那个俘虏睡觉的时候,我试着用那个装置探测他的思想,结果什么也没有探测到。我也拿自己的部下做过实验,反应却相当正常。可是我身边的技官们,也没有谁能够向我解释,为什么偏偏在那个俘虏的身上就不管用。杜森·巴尔专门研究零件的理论,并不是一名工程师,他提出一种理论,说那名俘虏的心灵结构对探测器具有免疫性。可能是由于他自孩提时代起,就处于一种异常的环境中,并且神经受过刺激。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不对,但是他仍然可能有点用处,所以我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布洛缀克倚着手杖说:“我会帮你找一找,看看首都里有没有专家可以暂调过来。不过,你刚才提到的另外一个人,那个西维纳人,他又有什么重要性?你身边养着太多的敌人了。” “他很了解我们的敌人。我把他留在身边,也是因为他还能够提供许多建议与帮助。” “但是,他是西维纳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个遭到放逐的叛变者。” “他已经年老力衰,家人还都在我的手中充当人质。” “我明白了,不过我认为,我应该亲自和那个行商谈一谈。” “当然可以。” “单独地谈一谈。”大臣以冷峻的口气特别强调。 “当然可以。”里欧思爽快地重复着原来的回答,然后又说,“身为大帝的忠实臣民,大帝的钦命代表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过,因为那个行商被关在永久性据点,您需要在适当的时机离开前线才能够见到他。” “是吗?什么样的适当时机?” “包围网今天已经完成了。一周之内,边境第十二舰队就要向内推进,直捣反抗力量的核心,这就是我所谓的适当时机。”说完,里欧思微笑着把头转过去。 布洛缀克突然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感到自己的自尊心被刺伤了。 本篇共计0。25万字 将军-贿赂 莫里。路克中士是一位模范军人,来自昂宿星团的巨大农业世界。那里的居民如果想要脱离土地的羁绊,不愿意终生从事单调、辛劳而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投身军旅。 路克中士就是这一类军人的典型。他的思想单纯,作战不畏艰险,而强健矫捷的身手又足以使他轻易地过关斩将。他对于命令绝对服从,带领部下铁面无私,对他的将军则崇拜得五体投地。 虽然是一个如此标准的职业军人,路克的天性却很活泼开朗。即使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时候,绝对没有丝毫犹豫,但是心中也从来没有一丝恨意。 路克中士在进门之前,竟然先按了一下叫门的信号,这个举动更表现出他的礼貌与修养。因为在他的权限之内,他绝对可以直接开门进去。 屋内的两个人正在用晚餐,看到路克中士走进来,其中的一个人把脚一伸,将一台破烂的口袋型阅读机关了起来,原来充满室内喋喋不休的粗哑声音立刻消失。“又送书来了吗?”拉珊。迪伐斯问道。 中士掏出一个紧紧卷成圆柱形的胶卷,搔了搔脖子,然后说:“这是欧雷技师的东西,还要还给他。他准备把它寄给他的孩子,当作纪念品。” 杜森。巴尔将胶卷拿在手上来回地翻弄着,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他问中上说:“欧雷技师是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他并没有阅读机,对不对?” 中士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又指了指床脚那台破烂的机器:“那是这里唯一的一台。那个家伙,欧雷,他的这本书,是从我们征服的那些猪窝般的世界中找到的。那个世界的人将它郑重地单独藏在一栋大楼中。有几个人试图阻止他,结果都被他杀了。” 中士以赞赏的眼光看着那个胶卷:“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对于孩子们来说。” 他顿了一顿,然后又特别压低声音说道:“对了,目前有一个大消息正在流传,虽然还只是谣言,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们——将军又完成了一件大事。”然后他缓慢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吗?”迪伐斯追问,“他又做了什么?” “完成了大包围网,就是这件事。”中士咯咯笑着,显得既得意又骄傲,“他真是一个绝顶人物,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精彩,你们说对不对?有一个说话非常夸张的哥儿们,说它就像是天籁仙乐一般完美,虽然谁也不知道仙乐有多好听。” “那么大规模进攻就要开始了?”巴尔轻声问道。 “希望如此,”中士兴高采烈地回答,“我想要回到星舰去,我的武器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实在不愿意再把屁股粘在这个地方。” “我也一样。”迪伐斯突然粗声地喃喃说道,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看来有点担心的样子。 中士以怀疑的目光瞪着他,然后说:“我该走啦,队长快要开始巡逻了,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先生,还有一件事——”他突然现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对行商说,“我老婆告诉我,你送给我们的那台小型冷藏器非常管用,根本不用花钱添加能源。她可以用它冷藏几乎整整一个月的食物,真是太感谢你了。” “一点小意思,别客气。” 然后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又重重地关上,把中士露齿的笑容关在门外。 巴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迪伐斯说:“好,他拿了你那台冷藏器,现在送来这个作为回报。让我们来看看这本新书吧,啊,书名不见了。” 巴尔将胶卷拉开一码,对着光线看了一下,然后喃喃说道:“嗯,迪伐斯,我确定这本书是《萨马花园》。套句中士的话,如果我猜得不对,让你把我串在棍子上烤着吃。” “是吗?”行商对那本书显然缺乏兴趣。他将没吃完的晚餐推到一边,再对巴尔说,“巴尔,你坐下来。听这种古代文学作品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注意到中士讲的话了?” “当然注意到了,那又怎么样?” “进攻就要开始了,而我们还枯坐在这里!” “那么你想要坐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意思,这样子等下去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吗?”巴尔仔细将阅读机上原来的胶卷取下来,又将刚收到的那卷装上去,才回答说,“这一个月以来,你跟我讲了许多有关基地的历史。好像过去每当危机来临时,那些伟大的领导者几乎都是什么也不做,光是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哎呀,巴尔,但是他们知道局势将如何发展。” “他们知道吗?我想是在事过境迁之后,他们才声称早就胸有成竹的。不过据我所知,他们也许真的有先见之明。但是就算他们没有先见之明,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结局就不会那么完美——也许还会更好呢。因为深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绝不是任何个人的力量所能主导的。” 迪伐斯却嘲笑他说:“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证明,结局不会因此变得更糟,你的推理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他出神地沉思了一下,然后又说:“你想想看,如果我把他给做掉——”“谁?里欧思吗?” “是的。” 巴尔叹了一口气,立刻想起了尘封的往事,一对老眼透出了困惑的神色:“迪伐斯,行刺不是办法,我曾经试过一次,当时我才二十岁,一时冲动,可是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替西维纳除掉了一个恶霸,却无法除去帝国的桎梏。然而,问题的症结却是那个桎梏,而不在于有没有恶霸。” “老学究,可是里欧思却不只是恶霸,他代表了整个该死的舰队武力。如果他消失了,他旗下的官兵全都会作鸟兽散。他的手下个个都像婴儿一般仰赖他,像刚才那个中士,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悠然神往。” “即使真的这样做了,帝国还有其他的军队,还有其他的指挥官,你应该想得更远一点。比如说,布洛缀克也来到了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受大帝的宠信。里欧思只能靠十艘星舰苦战,布洛缀克却能够一下子就要到好几百艘。有关这个大臣的传闻,我听说的很多。” “是吗?他这个人怎么样?”行商对这个话题好像很感兴趣,但是眼光中却又流露出明显的挫折感。 “你想要我简单地说说吗?好,他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家伙,靠着无穷的谄媚赢得了大帝的欢心。宫廷中所有的王公大臣都恨透了他——虽然他们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又不具备谦恭有礼的品行。他是大帝的万能顾问,大大小小一切事务全部包办。他是替大帝执行最不堪任务的工具。他的心里头根本没有大帝,可是又必须表现得忠心耿耿。在整个帝国中,找不到另一个像他那么邪恶诡诈,又那么残忍成性的人。大家都在说,想要得到大帝的赏识,必须经过他的安排;而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就非得走旁门左道不可。” “唔!”迪伐斯若有所思地扯着修剪整齐的胡子,“而他就是大帝派到这里来,负责监视里欧思的那个老家伙。你知道吗?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现在我能猜到了。” “假如说,布洛缀克对这位官兵的最爱起了反感的话——” “也许他早已经如此了,从来没有听说他喜欢过任何人。” “假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糟,那么大帝就可能会知道,这样里欧思就会有麻烦了。” “嗯——这点很有可能,可是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还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应该会接受贿赂。” 老贵族轻声笑道:“没错,不过绝对不简单,不会像你贿赂那位中士一样,用台袖珍冷藏器就能打发。而且即使你真的填饱了他的胃口,也会落得血本无归——他大概是天地间最容易贿赂的人,但却一点也不遵守游戏规则。不论你给他多少钱,他也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你得想想别的办法。” 迪伐斯跷起二郎腿来回地摇晃,脚指头还不停地屈伸着。他说:“至少,这是一个初步的建议——” 此时叫门的信号又闪了起来,迪伐斯及时住了口。路克中士随即又在门口出现,他看来十分激动,宽大的脸庞涨得通红,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先生,”他开始说话,尽力想表现得很尊重对方,“我非常感谢你们送我的冷藏器,你们对我讲话又非常礼貌。虽然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而你们却都是高贵的贵族。” 他那昂宿星团特有的口音越来越重,几乎令人有点听不太懂。而他又因为极其激动,所以农人木讷的天性全都表现出来,掩盖了长久艰苦训练而成的军人架势。 巴尔柔声问道:“中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布洛缀克大人要来看你们,就是明天!我知道,因为队长命令我让手下准备好,说明天有……明天他要来检阅。我想……我应该先来警告你们一声。”巴尔说:“中士,谢谢你,我们很感激你的关心。不过,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不必……” 但是路克中士的表情明显地充满恐惧,他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说道:“你们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宇宙邪灵’了。不,不要笑,我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净是些可怕之极的事情。据说他不论到哪里去,身边都会带着武装侍卫,当他心血来潮时,就会命令他们射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他们真的照做,他便开心地哈哈大笑。据说连大帝都怕他,就是他强迫大帝增加赋税,而又不让大帝听到百姓的抱怨。 “而且大家都说,说他憎恶我们的将军。据说他想要杀害将军,因为他嫉妒将军人格伟大又才智过人。可是他办不到!因为将军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早就知道布洛缀克大人是个坏东西。” 中士眨了眨眼睛,感到自己太过失态了,突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就向门口走了过去,又猛力点了点头:“你们记住我的话,要小心提防他。”他一低头,就走到了门外。 迪伐斯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如此正中我们的下怀,对吗,老学究?”巴尔却冷淡地回答:“那还得看布洛缀克的态度如何,对不对?” 但是迪伐斯已经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听到巴尔说的话。 他在很用心地计划着。 布洛缀克大人低着头,走进了太空商船狭窄的舱房。两名武装警卫紧紧跟在后面,手中大大咧咧地举着武器,脸上带着职业杀手般冷峻的表情。 从这位枢密大臣的外表来看,实在看不出他已经将灵魂出卖了。如果宇宙邪灵真的收买了他,他也掩饰得一点都不露痕迹。相反的,布洛缀克像是带来了一丝宫廷中的华丽,为这个单调粗陋的军事基地注入了一点高贵的生气。 他所穿的服装笔挺,合身而一尘不染,并且闪耀着炫目的光辉,给人一种高大挺拔的印象。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中射出两道冷冽的目光,正沿着长长的鼻子直射到行商的身上。当他以优雅的姿态将象牙手杖拄到地面时,腕上戴的珍珠饰品轻微地晃动,带来了一阵悦耳的声响。 “不,”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小手势,“你待在这里别动,不必展示那些玩具了,我根本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他拉过一张椅子,用附在白色手杖顶端、散发着晕彩的方巾仔细擦拭了一番,然后才放心地座了下来。 迪伐斯向另外一张椅子看了一眼,但是布洛缀克却懒洋洋地说:“在帝国的高级贵族面前,没有你的座位。” 说完,他又对迪伐斯微微一笑。 迪伐斯耸耸肩说道:“如果你对我的货品根本没有兴趣,干吗把我带来?” 枢密大臣默然不语,迪伐斯又轻轻叫了一声:“大人——” “为了掩人耳目。”大臣答道,“你想想看,我在太空中奔波了两百秒差距,难道是专程来检视你那些小饰物的吗?其实,我真正要见的是你这个人。” 说完,布洛缀克从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中取出了一片粉红色药片,以优雅的姿势将它咬在两排牙齿间,伸出舌头慢慢舔着,看来很有滋味的样子。 “比方说,”他终于继续说下去,“你是什么人?你真是那个世界的公民吗?我是说,那个引起这场军事风暴的蛮子世界。” 迪伐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此外,你真的是在这场争端——就是他口中所谓的战争——发生之后,才被他抓到的吗?我是指我们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 迪伐斯又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非常好!尊贵的异邦朋友,我注意到你实在很不会讲话,就让我帮你说吧。如今的情势是这样的,我们这位将军,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显然没有意义的战争,可是却消耗了极可观的人力物力。他用这种方式攻打一个名不见经传、偏远蛮荒、芝麻大小的世界,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认为根本不值得为此浪费一枪一弹。话又说回来,这位将军却又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反之,我还认为他聪明绝顶,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大人,我不敢说我懂。” 大臣一面审视着自己的指甲,一面说道:“那么再给我好好听下去——将军绝不肯为了徒劳无功的行动牺牲他的部下和船舰。我知道他一向把自己的荣誉和帝国的光荣挂在嘴边,然而很明显的,他是装作想要效法古代的传奇英雄。可是这套把戏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了我,除了追求荣誉之外,他一定还另有所谋。他何必把你留在身边,又何必对你这般礼遇?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如果你落在我的手上,却只能对我提供那么一点点情报的话,我早就把你开膛破肚,用你自己的肠子把你勒死了。” 迪伐斯仍然一副木然的表情,缓缓转动的眼珠看到了大臣身边的一名保镖,然后视线再转开一点,又看到了旁边的另一个。他看得出来,那两个保镖都已经跃跃欲试了。 大臣又微笑着说:“好吧,你这个沉默的小坏蛋。将军告诉我说,即使是心灵探测器对你也起不了作用,还说那是因为仪器有毛病。可是他这么说,却反而更让我深信,我们这位年轻的军事天才在撒谎。”他似乎非常得意。 然后,大臣又继续说:“老实的生意人啊,听好,我自己这里也有一种心灵探测器,应该对你特别有效。你看——” 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此时轻轻捏着一叠——粉红与黄色相间,图案复杂而精美的——那是一叠什么东西,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看起来像是钞票?”迪伐斯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钞票,是帝国境内最佳的纸钞。因为全都是以我的领地作担保,而我的领地范围比大帝的领地还大。这里总共是十万点,全都在这里。就在我的两指之间,通通可以给你!” “大人,为什么要给我钱呢?我是一名道地的行商,懂得买卖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什么?为了让你讲实话!将军到底在图谋什么?他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迪伐斯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抚着胡子。 此时大臣正在慢慢地数着那些钱,迪伐斯的眼睛盯着大臣的手,跟他一张一张地数着,然后干脆地回答:“他在图谋什么?简单一句话,就是帝国。” “哈,这种答案太过稀松平常!哪一个图谋不轨的人最后的目的不是想当皇帝——可是他要怎么做呢?从这个偏远的银河边缘到那个魅力无比的皇宫之间,这条路他要怎么走?” 迪伐斯以苦涩的口气说:“基地中藏有许多重大的秘密,因为那里收藏许多书籍,都是古书——那些古书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文宇几乎失传了,只有几个居于最上层的人看得懂。但是那些秘密隐藏在宗教与仪典中,不准人动。我以身试法,结果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在那里,我已经被宣判死刑了。” “我明白了,那么这些古老的秘密又是什么呢?继续说,我花十万点的代价,理应买到一切的详情和细节。” “就是人工嬗变的技术。”迪伐斯回答得很简单。 大臣的眼睛眯起来,开始表现得有些兴趣了。他问道:“据我所知,根据核子学的定律,以人工达成元素的嬗变根本没有实用的价值。” “没错,那指的是纯粹使用核能的情况。但是古人还真聪明,早就发现了比核能更巨大更基本的能源。如果基地使用那种能源的话……” 迪伐斯感到胃部起了一阵轻微的蠕动——钓饵已在晃动,鱼儿也已经闻到了。大臣突然吼道:“继续说,那个将军,我确信他也晓得这件事。但是当他结束这场闹剧之后,下一步又打算怎么做?” 迪伐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如磐石:“当里欧思掌握了嬗变的技术之后,就可以控制帝国所有的经济体系。如果他可以轻易地用铝制造钨、用铁制造铱的时候,帝国的矿藏就变得根本一文不值。过去的产销系统,都是根据各种元素不同的丰盈程度而建立的,这样一来,就会全部被推翻了。帝国内部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大混乱,只有里欧思一个人能够阻止。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新能源,还有另外一项优点,就是不会为里欧思带来宗教上的心理负担。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他已经扼住了基地的咽喉,而他一旦征服了基地,两年以内一定能够成为新皇帝。” “原来如此。”布洛缀克轻声笑道,“你刚才怎么说的?用铁来制造铱,对不对?来,让我也告诉你一件国家机密,你可知道,基地已经主动跟将军接触了。” 迪伐斯陡然感到背脊都僵住了。 “你看来很吃惊,这又有何不可呢?现在看来,一切都很合逻辑了。基地为了求和,向他提出年缴一百吨铱的提议。也就是说,现在他们宁愿违反宗教的禁忌,愿意将一百吨的铁变成铱来解危。这个提议很公平,但是,怪不得我们那位守正不阿的将军会断然拒绝——因为他马上就可以自行制造铱金属,并且能把帝国都给弄到手。可怜的克里昂二世,还称许他是最忠诚的将军呢。大胡子商人,你已经赚到这笔钱了。” 说完,他就用力一掷,迪伐斯立刻到处追赶四散纷飞的钞票。 布洛缀克大人走到了舱门口,又转身说:“行商,记住一件事——我这些带着枪的游伴,他们不但是聋子、哑巴,而且没有什么脑筋,也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不能听、不能说、不会写字,也不会对心灵探测器有任何反应。但是对于各种各样新奇的杀人手法,他们却是专家中的专家。老兄,我花了十万点的代价,把你给收买了,你就应该乖乖地做个好商品。如果你忽然间忘记了这一点,而试图要……比如说……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转述给里欧思,那么你就会被处死,而且是以我所指定的方式处死。” 在布洛缀克优雅高贵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许多狰狞的线条,原本做作出来的微笑也一下子变成了骇人的嗥叫。在这一瞬间,迪伐斯看到了他的买主的买主——宇宙邪灵,正借着这位买主的眼睛在向外瞪视。 迪伐斯不发一语,在布洛缀克的两名“游伴”押解之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面对着巴尔的问题,他先沉思了一会儿,再以很满意的口气说:“不,说来可真是奇怪,我反而让他给贿赂了。” 两个月的艰苦征战,在贝尔。里欧思的身上刻画出了痕迹。他整个人笼罩在凝重的严肃气氛之中,而且变得暴躁易怒。 现在,他就正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向对他崇拜不已的路克中士说:“中士,你在外面等着,等我问完了话,再把这两个人送回他们的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入,任何人都不准,听懂了没有?” 中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就走到门外去了。里欧思心烦气躁地抓起桌上待批的公文,将它们一股脑儿丢进最上层的抽屉,然后再用力把抽屉关起来。 “坐啊。”他对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严格说起来,我根本不应该来这里,可是我又必须跟你们见一面。” 他转身面向巴尔。老贵族站在一个方正的水晶饰物前,正用他细长的手指抚摸玩赏。水晶的内部镶嵌着当今的大帝——克里昂二世满脸皱纹而威严无比的肖像。 “老贵族,首先我要告诉你,”将军开始说,“你的哈里。谢顿就要输了。当然,‘他’打得很好,基地的战士一波波蜂拥而出,个个都不要命似的英勇作战。每一个行星都做了激烈的反抗,而一旦被攻下来之后,又毫无例外地兴起反抗活动,给征服者带来无穷的麻烦。可是,它们终究还是被我们攻下,也终于被占领住了,所以你的谢顿眼看就要输了。” “可是他还没有输。”巴尔恭敬地轻声回答。 “基地已经没有指望了,他们想用重金求和,求我别对谢顿做最后的考验。” “正如谣言所说的一样。” “啊,谣言来得比我还快吗?有没有提到最新的发展?” “什么最新的发展?” “哦,那个布洛缀克大人,大帝最宠爱的大臣,由于他自己的要求,现在已经是远征舰队的副总司令。” 迪伐斯这时才第一次开口:“头儿,由于他自己的要求?这是怎么搞的?还是你开始对他产生好感了?”说完他就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里欧思却镇定地说:“不,不能说是我改变了对他的观感,是他用了我认为很合理、很足够的代价,跟我换得这个职位。” “比方说?” “比方说,他答应向大帝要求增援。” 迪伐斯轻蔑的笑意更浓了:“他已经和大帝联络过了,啊?头儿,我想你现在一定充满希望地在等待增援舰队,他们答应早晚会来的,对不对?” “你错了!他们已经来了。五艘星舰组成的舰队,每一艘都性能良好、武力强大,带着大帝的亲笔祝福函前来,还有更多的星舰正在途中——怎么了,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迪伐斯从突然僵住的嘴中勉强吐出了几个字:“没有什么。” 里欧思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面对着行商,一手放在腰际的核铳上。 “我问你,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这个消息似乎令你很不安。当然,你不会突然关心起基地的安危吧?” “我没有。” “有——而且,你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哦,是吗?”迪伐斯的微笑看来很不自然,双手在口袋中握紧成拳头,“你通通提出来好了,我来为你逐一解释。” “你听好了——你被捕的过程太容易了,你的太空船只受到一次攻击,防护罩就被摧毁,而你就投降了。你也太轻易就背弃了自己的世界,而且根本没有要求代价。这些都很令人起疑,你说对不对?” “我渴望投靠胜利的一方,头儿,我是一个识相的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姑且接受。”里欧思声音嘶哑地说,“然而,在你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逮捕到任何行商。基地的每一艘太空商船都速度奇快,他们只要想逃,都能轻易逃过我们的追击。而那些奋力迎战的,每一艘也都有强力的屏蔽,足以抵挡轻型巡弋舰的攻击。只要情况允许,每一个行商都宁愿战死也不投降。在我们所占领的行星上与星空中,那些游击战的组织者与领导者,他们原来的身份也都是行商。 “难道你是唯一识相的人吗?你既不抵抗又不逃走,还自动自发地借机出卖了基地。你可真特殊,特殊得真奇怪,事实上,特殊得太可疑了。” 迪伐斯却轻声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根本没有什么具体证据。我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这段时间中我一直都很安分。” “你的确很安分,我也因此待你不薄,我没有动过你的太空船,为你也处处设想周到。可是你却令我失望了,其实你还可以提供更多的情报给我。比方说吧,你推销的那些装置,也许就对我们很有用。那些核能装置所应用的核子学原理在基地发展出的许多难缠的武器中,想必也都用上了,对不对?” “我只是个行商,”迪伐斯说,“并不是一名伟大的技师。我只负责兜售那些货品,怎么制造的不关我的事。” “好吧,这一点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这就是我到此地来的目的。比如说,我要到你的太空船去仔细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个人力场防护罩,你自己虽然没有佩戴,可是基地每一个战士的身上都有。如果给我搜到的话,那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证明你有意保留一些情报,对不对?” 迪伐斯没有回答,里欧思又继续说下去:“我还能够取得更直接的证据,我将心灵探测器也带来了。虽然它上次突然失灵,不过跟敌人打交道,可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 他的声音现在充满了威胁的意味,迪伐斯还感觉到有东西抵住他的胸口——那是将军的核铳,刚从皮套中掏出来的。 将军又以平稳的口气说:“你把手上戴的手镯摘掉,把身上其他的金属饰物也全部除下来交给我。动作慢一点!电磁场会被干扰,你应该知道,心灵探测器只能在静电场中工作。对,就照这样,把它给我。” 此时,将军办公桌上的收讯器突然亮了起来,一个信囊随即出现在传送槽中。 里欧思走到办公桌旁,用核铳比着一直站在桌旁的巴尔:“老贵族,你也一样,你也戴了手镯,所以也有嫌疑。虽然你帮了不少忙,我对你也没有任何恨意,但是,我要看看心灵探测器的结果,然后才能决定你一家人的命运。” 说完,里欧思俯身要去取那信囊。巴尔突然举起镶着皇帝立体肖像的水晶,出其不意地往将军头上砸去。 迪伐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仿佛老人忽然间被恶魔附身一样。 “走!”巴尔压低声音道,“赶快!”说完,他将掉在地上的核铳拾了起来,藏进自己的上衣。 当他们将门推开一个窄缝,钻出办公室时,发现路克中士仍旧等在外面。 中士立刻转过头来,巴尔故作镇定地说:“中士,带路吧。” 迪伐斯则赶紧把门关了起来。 路克中士一言不发地将他们带回房间,来到门口之后,他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三人又继续向前走。因为,此时已经有一把核铣指着中士的肋骨,他的耳旁还有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带我们到太空商船去。” 到达太空商船停泊处后,迪伐斯走到前面去开气闸,巴尔对中亡说:“路克,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你是一个老好人,我们不想杀你。” 不料此时中士认出了核铳上镂刻的字母,脱口吼道:“你们杀了将军!” 然后,他发出一声疯狂而毫无意义的叫喊,奋力向前扑了过去,却正好撞上核铳冒出的烈焰,顿时变作一团惨不忍睹的焦炭。 不久之后,太空商船从这个死寂的行星起飞。又过了一会儿,强烈的信号灯才射出阴森的光芒,交织成一片淡黄色的蛛网。在银河巨型透镜状的背景中,另外又有许多黑影腾空而起。 迪伐斯绷着睑说:“巴尔,抓紧啦。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追不追得上我们的船舰。” 不过他心里很明白,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他们进入外太空后,迪伐斯的声音已接近嘶哑:“我给布洛缀克吃的饵恐怕太香了一点,他现在似乎跟将军站在一条线上了。” 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冲进银河稠密的群星之间。 本篇共计0。94万字 将军-航向川陀 方向控制器射出强力的信号波束,在太空中缓慢而彻底地过滤着各个方位。拉珊。迪伐斯正俯身观察一个黯淡的小球形仪器,想要寻找任何一点反应的迹象。 杜森。巴尔坐在角落的便床上,耐心地看着迪伐斯工作。他突然问道:“没有那些家伙的踪迹了吧?” “帝国的大兵吗?没有。”行商吼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们早就把那些王八蛋给甩掉了。老天保佑!我们在超空间中盲目地跃迁,还好没有跳进恒星的肚子里去。即使他们的速度够快,想必也不敢追来,更何况他们不可能比我们快。” 他靠向椅背,将衣领扯松:“不知道帝国那些家伙在这里动了什么手脚,我感觉有些超空间裂隙的排列被搞乱了。” “我懂了,这么说,你是试图要回基地去。” “我正在呼叫‘协会’——或者应该说在试着呼叫他们。” “协会?那是什么组织?” “是‘独立行商协会’的简称,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啊?不过,也不只你一个人没听过,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盯着毫无动静的收讯指示器,然后巴尔又问:“你确定是在通讯范围之内吗?” “我不知道,对于目前的位置,我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但也只是靠盲目的推算得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借助方向控制器的原因。我们也许要花好几年的时间,你知道吗?” “会不会是那个?”巴尔指了指显像板。 迪伐斯赶紧跳起来调整耳机,他也看到显像板上的一团朦胧之中有一个微微发光的白点。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迪伐斯仔细控制着微弱的通讯超波。靠着这种超波波束,他可以经过超空间在一瞬间联络到五百光年以外的地方。如果换成‘迟缓’的普通光波,则必须花上五百年的时间才能行进到那么遥远的距离。 最后,他失望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又将耳机向后一推。 “老学究,我们来吃点东西吧。如果你想洗澡,浴室中有高压淋浴设备,不过热水要省着点用。” 然后他在舱壁旁一排柜子前蹲了下来,伸手在里面掏着,同时问巴尔说:“我希望你不是吃素的。” 巴尔回答:“我什么都能吃,但是协会联络得怎么样?又中断了吗?” “似乎如此,距离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然后迪伐斯站了起来,把两个金属容器放到桌子上,对巴尔说:“老学究,只要等五分钟,然后按下这个接点,它就会自动打开来。你可以用它当盘子,里面还有叉子,的确是很方便的速食,只要你不介意没有餐巾的话。我想你一定很希望知道,我从协会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如果不是什么秘密的话。” 迪伐斯摇摇头说:“对你不用保密——里欧思说的都是实情。” “关于纳贡的事?” “嗯——他们的确曾经有过这个提议,但是被他拒绝了。现在情况很糟糕,已经打到了洛瑞斯的外围恒星。” “洛瑞斯距离基地很近吗?” “啊?哦,你不可能知道的。它是当初的四王国之一,可以算是内缘防御阵线的一环,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问题是,他们出动了前所未见的巨型星舰,这就代表里欧思并没有向我们吹牛,他的确得到了增援。布洛缀克见风使舵,已经倒向他那一边了,是我把所有的事情搞砸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速食容器外面的接点按下,垂头丧气地看着容器灵巧地打开。容器里面是炖熟的食物,舱房中立时弥漫着香气,巴尔已经开始吃了起来。 巴尔边吃边说:“我们直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随机应变。可是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也不能突破帝国的阵线回到基地。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也是最合理的一件事,就是耐心地等待。不过,既然里欧思已经攻到了内缘阵线,我相信也不需要等太久了。” 迪伐斯放下叉子说:“等待,如此而已?” 然后,他又瞪大了眼睛咆哮道:“你当然没有关系,反正对你也没有切身的危险。” “我没有吗?”巴尔淡淡一笑。 “没有,其实,我告诉你,”迪伐斯的怒气已经浮上了表面,“我对于你这种态度已经厌烦透了。你把整个事件当成学术研究对象,放在显微镜底下不慌不忙地仔细观察。可是那里有我的朋友,他们已经处在生死关头,那里的整个世界,我的故乡,也快要被毁灭了。你是一个局外人,你当然不明白。” “我也曾经亲眼看着朋友死去。”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闭起眼睛来说,“你结婚了没有?” 迪伐斯回答:“行商是不结婚的。” “哦,我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侄儿,他们都接到了我的警告。但是,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能有所行动。我俩这次逃了出来,就代表他们将被处死。我希望,至少我的女儿和两个孙儿,现在已经平安离开了那个世界。即使如此,我所冒的风险,还有我的损失,也已经比你大得多了。” 迪伐斯满脸不高兴,粗暴地说:“我知道,但是你有选择的余地。你仍然可以继续跟里欧思合作,我从来没有要求你……” 巴尔拼命摇着头:“迪伐斯,我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你用不着良心不安,我并非为了你而牺牲两个儿子。我决定跟里欧思合作的时候,早就已经豁出了一切,可是一旦他使用心灵探测器——” 西维纳老贵族重新睁开眼睛,眼睛中流露出深沉的悲痛:“里欧思曾经来找过我一次,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他提到了一个崇拜魔术师的教派,可是他却不了解真实内情。那并不完全是一个教派,你知道吗?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可是西维纳仍然受到帝国的高压统治。过去前后发生过五次起义事件,但是都被镇压下去。后来,我发现了哈里。谢顿的古老记录,那个‘教派’所等待的,就是记录中的预言。 “他们等待着魔术师的到来,也已经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我的两个儿子就是这批人的领导者。我心中的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被探测器发现,所以我的儿子必须牺牲?否则的话,他们仍旧会被当成叛徒处死,而半数的西维纳人也将要跟着遭殃。我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而我也绝对不是局外人。” 迪伐斯垂下了眼睑。巴尔继续柔声地说:“西维纳的唯一指望就是基地能够战胜。我的儿子可以说是为了基地的胜利而牺牲。当哈里。谢顿计算到基地胜利的时候,并没有将西维纳的救赎考虑在内,因此,对于同胞的命运,我并没有什么把握,我有的只是希望而已。” “我会怀着充分的信心一直等待下去。”巴尔不假思索地答道,“即使他们登陆了那个端点星,我仍旧会充满信心地继续等待。” 行商无可奈何地皱着眉说:“我不知道。但是绝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发展,不管有没有心理史学,都不会像变魔术那样。他们实在强大得可怕,而我们又太弱了,面对这种情况,谢顿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必做,该做的早就做过了,而一切仍然在进行之中。你虽然没有听见鸣金擂鼓,但这并不就代表没有任何的发展。” “也许吧,但是我仍然希望,你刚才能把里欧思的脑袋打碎,让他永远爬不起来,他一个人就比整支军队还要可怕。” “把他的脑袋打碎?你忘了布洛缀克是他的副总司令?”巴尔的面容看来充满了恨意,“所有的西难纳人都等于是人质,而布洛缀克老早就证明了他的厉害。他因为他们无法付清积欠的税款。不,我们应该让里欧思活下去,比起布洛缀克来,他施加的惩罚简直就是恩典。”“但是六个月了,六个月以来,我们待在敌人的基地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迹象。”迪代斯双手紧紧握着,压得指节咯咯作响,他又强调,“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你的话!” “哦,慢着,你倒是提醒了我——”巴尔在衣袋中摸索了一阵子,“这个也许有点用处。”说着,他就将一个小金属球丢到桌子上。 迪伐斯一把抓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私人信囊,就是里欧思被我打昏前刚收到的那一个。这个东西,能不能算有一点用处?” “我不知道,要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迪伐斯坐了下来,将金属球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当巴尔洗完了冷水浴,又在空气干燥室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暖流的吹拂之后,发现迪伐斯正坐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默然不语。 西维纳老贵族一面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扯着喉咙问道:“你在干什么?”迪伐斯抬起头来,胡子上粘了许多亮晶晶的汗珠。他回答说:“我想把这个信囊打开。” “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你能够把它打开吗?”巴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如果我打不开的话,我就自动退出协会,这辈子再也不涉足太空。我刚才拿三用电子分析仪,对它的内部做了详细检查,我身边还有一些小工具,专门用来打开各种信囊。帝国根本没有人晓得有这些工具。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干过小偷,一个行商什么事情都得懂一点。”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工作,拿着一个扁平的小仪器,轻巧地探着信囊表面各处,每次的接触都带起了红色的电花。 然后迪伐斯又说:“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信囊做得很粗陋,反正帝国的工匠对于这种小巧的东西都不在行。你看过基地出品的信囊没有?只有这个的一半大,而且能够屏蔽电子分析仪的探测。” 然后他屏气凝神,衣服下的肌肉明显地鼓胀起来,微小的探针慢慢向下压……信囊终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迪伐斯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信囊拿在手中,信笺有一半露在外面,好像是金属球吐出的舌头。 “这是布洛缀克写的信,”迪伐斯看了一下,然后又以轻蔑的语气说,“信笺用的还是普通纸张。基地所出品的信囊,打开之后,信笺在一分钟之内就会氧化变成气体。” 但是巴尔却摆手示意他别再说话,自己很快地看了一遍内容:“发文者:大帝陛下钦命特使、枢密大臣、帝国高级贵族安枚尔。布洛缀克。 “受文者:西维纳军政府总督、帝国星际舰队将军、帝国高级贵族贝尔。里欧思谨致贺忱。 “第一一二○号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行动如预定计划继续顺利进展。敌已呈现疲弱之势,定能达成预期之最终目标。” 巴尔看完了这些蝇头小字,抬起头来怒吼道:“这个傻瓜!这个矫揉造作的混蛋!这算是哪门子的密函?” “哦?”迪伐斯也显得有些失望。 “根本什么都没有提到,”巴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只会谄媚、阿谀、奉承的大臣,现在竟然也扮演起将军的角色。当里欧思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前线的总指挥官,他拿这些与自己根本无关的军事行动大做文章,做出这种自大自夸的报告,完全是为了自我安慰。‘某某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继续进展’‘敌呈疲弱之势’,他简直就是个大草包!” “嗯,不过,慢着,等一等——” “把它丢掉。”老贵族转过身去,一脸悔恨的表情,“天晓得,我原本也没希望它会是多了不起的重要机密,然而两军交战时,即使是最普通的例行命令,如果没有传达下去,也会使得军事行动受到干扰,影响以后的局势。我当时就是这么想,才会把它带走的。可是这种东西!还不如把它留在那里,让它耽误里欧思一分钟的时间也好,总比如今落在我们手中更有价值。” 可是迪伐斯却站了起来:“看在谢顿的分上,能不能请你闭嘴,暂时不要发表高论。” 说完,他将信笺举到巴尔的面前:“请你再读一遍,他所谓的‘预期之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说吗?当然就是征服基地。” “是吗?也许他指的是征服帝国呢。你也知道,他深信那才是最终的目标。” “假使果真如此,那又如何呢?” “果真如此的话,”迪伐斯的笑容消失在大胡子中,“那么,注意看,让我做给你看。” 迪伐斯只用了一根手指就将那个有着龙飞凤舞标志的羊皮纸信笺塞了回去。 然后金属球发出了一声轻响,信笺就消失不见,而金属球又恢复了原状,变成了光滑而没有缝隙的球体。在它的内部,还传出了一阵零件转动的响声,那是控制开关借着随机的转动,正在将密码锁的排列搅乱。 “现在,如果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就没有办法把这个信囊打开了,对不对?” “对于帝国那方面而言,的确是没有办法。”巴尔附和道。 “这么说的话,它里面所装的任何证据,我们都不知道,是绝对货真价实的机密文件。” “对于帝国那方面而言,也的确如此。”巴尔再度附和。 “可是皇帝有办法将它打开来,对不对?政府官员的个人特征一定都已建档。在基地,我们的政府就保有官员们的详细个人资料。” “在帝国的首都也有这种资料。”巴尔再次附和迪伐斯的话。 “那么,当你这位西维纳的贵族向克里昂二世那位皇帝禀报,说他手下那只最乖巧的鹦鹉和那头最勇猛的猎鹰,竟然勾结起来密谋将他推翻,并且呈上信囊为证,他会对布洛缀克写的‘最终目标’如何理解?” 巴尔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对迪伐斯说:“等一等,我没有搞懂你的意思。”他抚摸着瘦削的脸颊,又问道,“你不是要玩真的吧?” “我就是要玩真的。”迪伐斯被激怒了,“听好,过去的十个皇帝之中,有九个是被野心勃勃的将军杀头或是枪毙的,这是你自己跟我讲了许多遍的事情。老皇帝一定立刻就会相信我们的话,令里欧思根本措手不及。” 巴尔细声低语:“天啊,这家伙的确是要玩真的。银河在上,老兄,你用这种牵强附会、不切实际、三流小说中的计划,绝对解决不了谢顿危机的。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得到信囊呢?如果布洛缀克没有使用‘最终目标’这几个字呢?谢顿不可能依赖这种天外飞来的好运。” “如果天外真的飞来好运,谢顿难道就不能加以利用吗?这并没有违反任何定律,不是吗?” “当然,可是……可是……”巴尔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以显然经过压抑而表现出的镇定说,“你想,首先,你要怎样到达川陀?你不知道那颗行星的位置,我也根本不记得它在银河中的坐标。你的这艘太空船上又没有星历表,甚至连我们现在身在何处,你都还搞不清楚呢。” “我们不会在太空中迷路的,”迪伐斯咧嘴一笑,已经坐到了控制台前,“我们立刻登陆最近的一颗行星,然后等我们再升空的时候,就可以带着最好的宇航星图,能够把我们所在的位置弄得明明白白。布洛缀克送给我的十万点钞票,会很有用处的。” “此外,我们的肚子还会被射穿一个大洞。帝国这一带的星空,每个行星一定都在画影图捉拿我们。” “老学究,”迪伐斯耐着性子说:“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里欧思说我的太空船投降得太容易了,哈,他并不是在说笑。这艘船有足够的火力,防护罩也有充足的能量,在这个边区星空不管遇到任何敌人,我们绝对都有能力应付。此外,我们还有个人防护罩,帝国的大兵一直都没找到,你知道吗?因为我藏得很好。” “好吧,”巴尔说,“就算你能到达川陀,你又准备怎么样去见大帝?你以为他会随时恭候大驾吗?” “这一点,等我们到了川陀再想办法也不迟。”迪伐斯回答。巴尔无奈地喃喃应道:“好吧!好吧!我也一直希望在死前能去川陀看一看,已经想了有半个世纪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超核能发动机立刻启动,舱内的灯光变得闪烁不定。两人体内也感到了轻微的抽搐。他们再度进入了超空间。 本篇共计0。54万字 将军-川陀 群星如同荒野间的杂草一般浓密,拉珊。迪伐斯直到现在才发现,在计算超空间的航线时,小数点以下的数字有多么重要。由于需要做许多次不到一光年距离的跃迁,他们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如今,四面八方全都是闪耀的光点,又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太空船彷佛已经迷失在一片光海之中。 前方出现了一个由万颗恒星组成的星团,射出的光芒扯裂了周围黑暗的太空。 帝国的巨大首都世界——川陀,就藏在那个星团的中央。 川陀不只是一个行星,更是银河帝国二十万星系的心脏。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行政管理,唯一的目的就是统治帝国,唯一的产物就是法律条文。 川陀世界的机能呈畸形发展,在其表面上仅存的生物是人类、人类的宠物与人类的寄生虫。除了皇宫周围方圆十英里之外,找不到任何的草地或一块露在外面的土壤。而在皇宫范围之外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天然水源,因为这个世界所需的一切用水,全都储藏在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中。 整个行星都覆盖着不会损坏、不会腐蚀、闪闪发光的金属外壳,作为无数巨大金属建筑的基础。这些密布各处的金属建筑物,相互之间由许多通道与回廊联系,里面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机关部门——底层是大型的商业中心,顶楼是五光十色的游乐场所,每到晚上就会变得热闹非凡。 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金属建筑,就可以环游川陀世界各个角落,根本不用离开这些建筑群。但是这样做,却也就没有机会俯瞰这座城市。 为了供应川陀四百亿人口所需的粮食,每天都有庞大的太空船队起降,数量超过帝国有史以来任何的星际舰队。川陀居民消耗了这么多的粮食,他们所能做出的唯一回报,就是帮助这个自有人类以来最庞杂的政府的行政中心,处理来自银河各处的各种疑难杂症。 川陀有二十个农业世界作为它的谷仓,而整个银河都应算是它的仆人……太空商船两侧被巨大的金属臂紧紧夹住,缓缓地经由斜坡滑向船库。在此之前,迪伐斯已经耐着性子办好了许许多多繁复的手续。既然这个世界唯一的功能便是生产一式四份的公文,各种手续的繁杂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他们还在太空中的时候,就被拦下进行初步的检查,填好了一张问卷表格。 但是他们绝对想不到,那份表格只占了总共需要填写的百分之一。他们在当时就接受了许多盘问,还有例行的初级心灵探测。海关官员再为他们的太空船拍照存档,并且为两人做个人特征分析,再详细记录下来。接下来是搜查违禁品与私货,缴交入关税……最后一关是检查两人的身份证件与游客签证。 杜森。巴尔是西维纳人,当然算是帝国的百姓,然而迪伐斯却没有任何必需的证件,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负责询问他们的海关官员立时露出了万分遗憾的表情,说他不能准许迪伐斯入境,而且还必须把他扣押起来,接受进一步的正式调查。 突然间,一张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担保的一百点崭新钞票,出现在海关官员的眼前,并且悄悄地易手。官员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脸上遗憾的表情随即消失。 他从某个文件格中掏出一张表格,熟练而迅速地填写完毕,并且将迪伐斯的个人特征资料,郑重其事地附在那张表格之上。 在表格上面,两人的居住地填写的都是“西维纳”。 而在太空船库中,他们的太空船被安置在一角,照相存档、记录相关资料、清点内部物品、复印乘客的身份证明,然后缴交手续费,做好缴清费用的记录,这才终于领到了收据。 不久之后,迪伐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台,耀眼的白色太阳高挂在头顶。附近有许多妇女在谈天,许多儿童在嬉戏,男士们则懒洋洋地一面喝着酒,一面听着巨型新闻幕中高声播报的帝国新闻。 巴尔则走进一间新闻传播室,付了足够的铱币,从一堆报纸中取走了最上面的一份。他买的是川陀的《帝国新闻报》,那是帝国政府的机关报。从新闻传播室的后面传出了印刷机轻微的噪声,正在赶印更多的报纸。“帝国新闻报总社”离此地很远——地面距离一万英里,空中距离六千英里,然而由于印刷机与总社直接连线,所以能够即时将最新的消息印制出来。在这个行星上各个角落,类似的新闻传播室共有上千万个,每一个都以这种方法提供最新的新闻报道。 巴尔看了看报纸的标题,然后对迪伐斯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做什么?”迪伐斯正在尽力使自己摆脱沮丧的情绪——他如今处于一个距离故乡极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使他眼花缭乱,居民的各种行为令他无法理解,他也几乎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这些都使得迪伐斯感到很大的压迫感。在他的身旁,耸立着无数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大建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也使得他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在这个由整个行星所构成的大都会中,人人似乎都过着忙碌而疏离的生活,这又令他感到了可怕的孤寂,体会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 他回答巴尔说:“老学究,现在最好一切都由你作主。” 巴尔显得很镇定,低声说道:“我曾经试图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你,可是我也知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亲眼见到,很多事情是不会相信的。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觐见大帝吗?差不多一百万。你知道他接见多少?每天顶多十个。我们得先向政府机关提出申请,这样做会非常麻烦,可是我们又请不起贵族帮忙说。” “我们的十万点钞票,根本还没有用掉多少。” “一个帝国高级贵族就能吃掉那么多钱,可是想要见到大帝,至少要有三四个高级贵族牵线。而如果循政府机关的途径,大约总共需要找五十个局长、主任这一类的行政长官,但是他们也许每个人只收一百点。让我来负责跟他们交涉,因为你的口音太重,他们听不懂你的话。此外,你也根本不懂帝国的‘红包文化’,这可是一门艺术,我向你保证……啊!” 巴尔在《帝国新闻报》的第三页发现了他想要找的消息,赶紧将报纸递给迪伐斯。 迪伐斯读得很慢,因为他对报上的遣词用字很不习惯,不过至少还能读得懂。 看了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忧郁,用手背使劲一拍报纸,气呼呼地说:“你认为这种消息可靠吗?” “在某个限度之内——”巴尔冷静地回答,“上面说基地的舰队已经被完全消灭,这是很不可能的事情。这个首都世界距离前线那么遥远,如果是通过一般的战地新闻渠道,他们可能已经把这个新闻炒了好几遍。我想,它真正的意思是指里欧思又赢了一场战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上面说他拿下了洛瑞斯,指的是不是洛瑞斯王国的首都行星?” “是的,”迪伐斯想了想又说,“或者应该说,是当年那个洛瑞斯王国。它距离基地还不到二十秒差距,老学究,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 巴尔耸耸肩:“在川陀可急不得,如果你急的话,可能就会死在核铳之下。” “那么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也至少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再赔上那十万点现钞——那些钱即使够用,也得那么久才行。万一在这段时间中,大帝突然心血来潮,移驾到了避暑行星去,在那里他不会接见任何请愿者,|Qī-shu-ωang|那就得再等更久了。” “但是基地……” “基地会安然无事的,就像直到如今一样。来,我们该解决晚餐问题了,我好饿。吃完饭之后,傍晚这段时间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川陀或是类似的世界了,你知道吗?” 外围星省内政局长摊开两只肥胖的手,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用猫头鹰似的近视眼盯着两位申请者,对他们说:“可是大帝御体欠安,两位先生,不用再去麻烦我的上司了。这一周以来,大帝陛下根本没有接见任何人。” “他会愿意接见我们的。”巴尔装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要告诉大帝,说我们是枢密大臣的手下就行了。” “不可能,”局长高声强调,“我这么做会连饭碗都砸掉。这样吧,如果你们能够把来意说得更明白一点,我就愿意尽量帮你们的忙,懂吗?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得很详细,才能向我的上司提出来,请他考虑接受这个案子。” “如果我们的来意可以随便向任何人透露,而不是只能讲给大帝听,”巴尔振振有词地说,“那么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又何必非得要求觐见大帝陛下呢?我建议你不妨稍微冒点险,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我应该提醒你,如果大帝陛下认定了我们的事情很重要——其实我保证一定会的——那么你也会因为帮助我们有功,而必定受到奖赏。” “话是没错,可是……”局长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巴尔继续鼓动他,“当然,冒险总要得到一点回报,我们知道这件事情非常麻烦你。你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来向你解释我们的问题,我们万分感激你的好意。如果能让我们有一点实际的表示……” 听到这里,迪伐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在过去一个月当中,同样的话他几乎听了不下二十遍。每一次这种对话之后,都照例在遮遮掩掩之中,会有几张钞票迅速地易手。但是这次的结局稍有不同,通常钞票都会立刻从视线中消失,这回却仍然留在台面上。局长好整以暇地一张一张数着,还把每张钞票都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 然后局长的口气起了微妙的变化:“由枢密大臣担保,啊?真是好钞票!”“让我们回到正题……”巴尔催促道。 “不,等一等,”局长打断了巴尔的话,“我们一步一步来,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们真正的来意。这些钱都是新钞,你们的口袋里一定装了不少,因为我突然想到,在你们来见我之前,一定已经见过了许多官员。好了,你们就照实说了吧。” 巴尔回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唉,好吧,听好了,这也许就可以证明你们是非法入境的。因为你这位不说一句话的朋友,他的身份证明以及入境表格显然并不完整,他根本就不是帝国的子民。” “我否认你这种说法。” “你否认也不要紧,”局长的态度突然变得粗暴,“那个拿了你们一百点、在他的文件上签字的海关官员,已经全部都招了——不过当然不是自动招的。所以我们对你们两个人的了解比你们想像的要多得多。” “大人,你这么说,是在暗示我们请你收下的钱还不够让你冒这个险?……” 局长微笑着说:“正好相反,简直太够了。” 他将那些钞票丢在一边,又说:“回到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其实是大帝自己注意到了你们的案子。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最近曾做过里欧思将军的座上客?你们是不是刚从他的军队里逃出来——说得保守点,实在太容易了吧?你们是不是拥有一小笔财富,全是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所担保的钞票?简单地说,你们是不是两名间谍或刺客,被派到这里来。好了,你们自己招认是谁雇用你们,还有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你知道吗?”巴尔带着怒意,口齿伶俐地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长,没有权力指控我们犯了任何罪,我们告辞了。” “你们不准走。”局长站了起来,眼睛似乎不再近视。他吼道,“你们现在不必回答任何问题,以后有的是机会——更好的机会。我也根本不是什么局长,而是帝国秘密警察的一名副队长,你们已经被捕了。” 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亮锃锃的高性能核铳。他面带微笑说道:“比你们更重要的人物也已经被捕了,今天就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迪伐斯大吼一声,想要拔出身上的核铳,可是动作却慢了一步,那名秘密警察一面大笑着,一面已经使劲按下了扳机。铳口立刻吐出强力射线,正中迪伐斯的胸膛,闪耀出一阵毁灭性的烈焰。可是迪伐斯却完全没有受伤,个人防护罩将所有能量全部反弹回去,在半空中溅起一片闪烁的光雨。 迪伐斯立刻还击,秘密警察的上身在一瞬间就不见了,头颅随即滚落到地上。身后的墙壁被打穿了一个洞,一束阳光射进屋内,正好照在那个还在微笑的头颅上。 迪伐斯与巴尔赶紧从后门溜走。 迪伐斯一面跑,一面用粗哑的声音吼道:“赶快回到我的太空船上去,他们随时可能会发布警报。”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又一个计划弄巧成拙了,我敢打赌,一定是宇宙邪灵在跟我过不去。” 冲到外面后,他们发现许多群众都围在巨型电视幕前,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可是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弄明白。他们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吼叫声,却根本顾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巴尔只来得及顺手抓起一份《帝国新闻报》,就奋力冲进巨大的太空船库。进入太空船后,迪伐斯开炮将顶棚打穿一个大洞,便驾着太空船仓皇从洞口直接升空。太空船循着无线电波导航的离境航线飞驰而去,速度超过了宇宙间一切速限。 “逃得掉吗?”巴尔着急地问。 此时,已经有十艘交通警察的太空警船紧追在后,后面更有秘密警察的星舰组成的中队。他们的目标是一艘外型明确的太空船,由两个已被确认的杀人凶手所驾驶。 “看我的!”迪伐斯刚说完,就在川陀上空两千英里处,硬生生地切入超空间。 由于此处行星的重力场太强,使得巴尔陷入了昏迷状态,迪伐斯也因为剧痛而感到一阵晕眩。好在飞过了几光年之后,就已经没有其他太空船的踪迹。 对于太空商船的精彩表现,迪伐斯的骄傲无法掩饰。他对巴尔说:“不论在哪里,都没有任何一艘帝国的船舰能够追得上我。” 然后,他又以苦涩的口气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又无法和他们那么强的势力为敌,我们该怎么办?大家要怎么办?” 巴尔在便床上无力地挪动着,刚才切入超空间所带来的生理反应还没有消退,全身各处的肌肉疼痛不堪。他回答迪伐斯说:“谁也不必做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你看!” 他把紧捏在手中的《帝国新闻报》移到迪伐斯眼前,迪伐斯只看到标题就明白了。 “里欧思和布洛缀克——受谕召回并收押。”迪伐斯喃喃念着,然后又茫然地盯着巴尔,问道,“为什么?” “报道中并没提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帝国征伐基地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与此同时,西维纳也爆发了革命,你仔细读一读这段新闻。”巴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停下来,再打探一些后续的发展。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睡觉了。” 说完,他就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太空商船开始连续跃迁,一次比一次的幅度大,横越过半个银河,一路向基地的方向进发。 本篇共计0。51万字 将军-终战 拉珊。迪伐斯感到浑身都不自在,甚至还有一点不高兴。刚才市长颁发一枚勋章给他,并为他佩戴上红色丝带时,他以世故的沉默忍受着市长溢美的言辞。完成这些仪式之后,其实他在这个典礼中的演出就结束了,然而为了顾及礼仪,他当然不能马上离开。这些繁琐的虚礼令他感到坐立不安,尤其不敢大声打呵欠,也不能把脚放到椅子上晃荡。所以他巴不得赶快回到太空去,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接着,由杜森。巴尔所率领的西维纳代表团代表西维纳新政府在“公约”上签字,西维纳从此正式加入基地体系。脱离帝国的政治势力,直接转移到基地的经济联盟,西维纳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星省。 此时,五艘帝国舰队的星舰掠过天空——它们是在西维纳的起义中被俘虏的皇家边境舰队星舰。这五艘硕大的星际战舰排列整齐划过天空,并且在通过市中心时一齐发出巨响,向地面的贵宾致敬。 典礼终于结束了,大家纷纷开始饮酒狂欢,高声交谈…… 迪伐斯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那是森内特。弗瑞尔的声音。迪伐斯的心中很清楚,像他这种角色,弗瑞尔一个早上的利润就可以买到二十个。可是弗瑞尔现在竟然表现得万分亲切,对着他弯了弯手指头,表示要请他过去。 于是迪伐斯走到了阳台,沐浴在夜晚的凉风中。他向弗瑞尔恭敬地鞠躬行礼,将愁眉苦脸的表情藏在大胡子下。然后迪伐斯发现巴尔也在那里。巴尔看到他,微笑着说:“迪伐斯,你得帮我说一句公道话。他们硬要说我过分谦虚,这种指控实在太可怕又太诡异了。” “迪伐斯,”弗瑞尔把咬在嘴里的粗雪茄拿开,然后说,“巴尔爵爷竟然说,里欧思会被帝国的皇帝召回,跟你们去川陀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关系。” “阁下,完全没有关系,”迪伐斯不太客气地说,“我们根本没有见到那个皇帝。我们逃回来的时候,曾经沿途打探那场审判的消息,根据那些报道,这显然是一场阴谋。我们还听到了很多传闻,说那个将军与宫廷中有意谋反的党派勾结。” “但是,他是无辜的吗?” “里欧思?”巴尔插嘴道,“是的,老天有眼,他是无辜的。布洛缀克虽然在各方面都可以算是叛徒,不过这次对他的指控,却真的是冤枉他了。这可以算是一个司法闹剧,然而却是必要的,可以预测得到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 “我想,这是由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弗瑞尔故意将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表示他非常熟悉这些术语。 “一点都没错。”巴尔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这个道理在事先难以看透,可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嗯……就像在书本的末页看到谜底揭晓一样,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现在,我们可以明白,由于帝国当前的社会背景,使它无法赢得任何征战。当皇帝软弱无能的时候,将军们当然都会蠢蠢欲动,为了那个既无聊而又必会招祸的帝位,将整个帝国搞得四分五裂。然而,在强势皇帝的领导之下,帝国又会变得麻痹僵化,虽然暂时阻止了表面上崩溃的趋势,却牺牲了一切可能的成长、发展与活力。” 弗瑞尔突然无礼地大声咆哮:“巴尔爵爷,你说得不清不楚。” 巴尔仍然保持微笑,缓缓回答说:“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没有受过心理史学的训练,所以才会有这种困难。语言与精确的数学方程式比较起来,实在只是相当含糊的替代品。不过,让我们想想——” 巴尔陷入了沉思,弗瑞尔趁这个机会靠在栏杆上休息,迪伐斯则抬头看着天鹅绒般的天空,遥想着川陀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巴尔又开始说:“阁下,你也知道,你和迪伐斯,当然还有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认为想要击败帝国,首先必须离间皇帝与他的将军。你跟迪伐斯,还有其他的人其实都没有错——在考虑内部不和的原则上,这种想法都可以算是正确的。 “然而,你们所犯的错误,在于认为这种内在的分裂,必须源于某种个别的行动,或是某个人一时的心态。所以你们试图利用贿赂与假情报,借助于野心与恐惧心理。但是你们费尽心机、吃尽苦头,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事实上,表面上看起来,每一次的尝试反而使得情势更糟。 “你们所做的这些尝试,就像是以人力在水面拍击出来的涟漪,对于巨浪没有一点影响。谢顿的巨浪依然继续向前推进,虽然悄无声息,却是无坚不摧。”巴尔转过头去,越过阳台的栏杆,看到了全城欢腾的灯火。然后他又说,“有一只幽灵之手在推动我们每个人——英武的将军、伟大的皇帝、我们的世界与你们的世界——这只幽灵之手属于哈里。谢顿所有。他早知道像里欧思这种人会失败,因为对他而言,成功就是失败的种子,而且越大的成功便会导致更大的失败。” 此时弗瑞尔冷淡地说:“我还是认为你的话一点也不清楚。” “请耐心听下去——”巴尔一本正经地说,“让我们考虑一下各种可能的情况。任何一个无能的将军都绝对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这一点至为明显。而当皇帝软弱昏庸时,将军再能干也一样不会危及我们,因为有更为有利的目标吸引他向内发展。历史告诉我们,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有四分之三的皇帝,都是出自叛变的将军或总督。 “所以,最后只剩下一种组合,就是强势的皇帝与骁勇的将军,只有这种组合才可能威胁到基地的安全。因为想要将一个强势皇帝拉下来并不容易,所以骁勇的将军就只好越过帝国的疆界向外发展。 “然而问题又来了,强势皇帝又如何维持威权呢?是什么在维持着克里昂二世的强势领导?这其实很明显,他不允许文臣武将的能力太强,这样他就能够唯我独尊。如果一个大臣太过富有,或是将军太得人心,对他而言都是很危险的事。只要稍微研究一下近代的皇帝谱系,我们就可以发现,凡是稍有智商、明白这一点的皇帝都能变成一个强势皇帝。 “里欧思打了许多场胜仗,因此皇帝就起疑了,当时所有的情况都令他不得不起疑。里欧思拒绝了贿赂吗?非常可疑,可能另有阴谋。他最宠信的大臣突然支持里欧思?非常可疑,可能另有阴谋。事实上,并不是哪一个个别行动显得可疑,而是任何行动都会使他起疑——所以我们的计划全都是没有必要,也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真正使得里欧思显得可疑的就是他的成功。因此,他终于被召回,被指控谋反,被定罪并遭到杀害——基地又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所以说,大家可以看到,不论是哪一种可能的组合,都能保证基地是最后的赢家。这是必然的结局,不论里欧思做过些什么,也不论我们做过些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弗瑞尔这位基地大亨听到这里,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很有道理!不过,如果皇帝身兼将军又如何呢?嘿,这时又会发生什么状况?这种情况你并没讨论到,所以你还不能算是证明了你的论点。” 巴尔耸耸肩:“我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因为我并没有必要的数学工具,我只不过能做一点简单的推理。如今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强人,甚至所有的江洋大盗都在觊觎帝位,而且历史告诉我们,成功的例子还真不算少。即使是一个强势皇帝,如果他太过于关心银河尽头的战事,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他离开首都多久之后,就可能会有人另竖旗帜兴起内战,逼得他非得收兵回防?就帝国目前的社会环境而言,一定很快就会发生这种情形。 “我曾经告诉过里欧思,即使是帝国所有的力量加起来,也不足以摇撼谢顿的幽灵之手。” “很好,很好!”弗瑞尔显得极为高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帝国永远不可能再对我们构成威胁。” “在我看来的确如此。”巴尔表示同意,“坦白说,克里昂二世很可能活不过今年,然后,必然又会因继位人选纷争四起,这样便有可能引起帝国的‘最后’一场内战。” 弗瑞尔接嘴道:“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敌人了。” 巴尔深思熟虑后说:“别忘了还有第二基地。” “在银河另一端的那个?几个世纪之内还碰不到呢。” 迪伐斯突然转过头来面对着弗瑞尔,脸色显得很凝重:“也许,我们的内部还有敌人。” “有吗?”弗瑞尔以冷淡的口气问道,“什么人?请举个例子。” “例如,有些人希望将财富分配得公平一点,希望辛勤工作的所得不要集中到几个人的手中。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弗瑞尔眼中的轻蔑之意渐渐消失,现出了如迪伐斯一样的愤怒眼神。 本篇共计0。28万字 骡-大会 拉多尔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就军事潜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个世界中力量最弱的。不过,这也是它中选的另一个原因。它是一个带状的世界——这种行星在银河系中十分普遍,然而,其中适合住人的区域却少之又少,因为难得有恰到好处的自然条件。所谓带状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两个半球处于两种极端的温度,只有在中央的环状过渡地带,才可能会有生命出现。 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会认为它没有什么吸引力。其实它上面有好些极具价值的地点,拉多尔唯一的城市——拉多尔市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城市沿着山麓的缓坡延展开,紧邻着它的好几座嵯峨崎岖的高山阻挡了山后低温半球的酷寒冰雪,并且为城市供应所需的用水。而被太阳炙晒的另一半球,则为它送来温暖干燥的空气。拉多尔市处于两个半球之间,成了一个四季如春的花园,全年仿佛都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城中每一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园,里面长满了珍贵的奇花异草,全部都是人工加速栽培而成。这些园艺为当地人换取了大量的外汇。如今,拉多尔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农业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这个穷山恶水的行星上,拉多尔市可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而这一点,也是它被选为大会召开地点的原因。 来自其他二十六个行商世界的会议代表、代表的眷属、秘书、新闻记者、船舰舰员,在短时间内使拉多尔的人口几乎暴涨一倍。拉多尔的各种资源几乎被消耗殆尽。大家尽情吃喝,尽情玩乐,根本没有人想休息。不过在这些吃喝玩乐的人群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战火已经悄悄蔓延到了整个银河。而那些了解局势的大多数人,又可以再细分为三大类。 其中第一类占大多数,他们知道的并不多,不过却信心十足。例如,那个帽扣上镶着“赫汶”字样的太空船驾驶员,就是第一类人的典型。 那个年轻人正把玻璃杯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杯,看着对面带着一丝微笑的拉多尔女郎,同时说道:“我们是直接穿过战区来到这里的——故意的。经过侯里哥之后,我们就关闭发动机,继续飞行了一光分的距离……” “侯里哥?”一名长腿的本地人插嘴问道。这次聚会就是由他做东。他又补充道,“就是上个星期,骡被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地方,对不对?” “你是从哪里听说骡被打得屁滚尿流?”驾驶员以高傲的口气反问。 “从基地的电台听来的。” “是吗?乱讲,其实是骡攻下了侯里哥。我们几乎撞到了他的一艘护航舰,他们就是从侯里哥来的。如果骡真的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可能还会留在原处,而把他打得屁滚尿流的基地舰却反而溜之大吉?” 另外一个人用高亢而含糊的声音说:“你别这么说,基地照例总是先挨两下子的。你等着瞧吧,把眼睛睁大点,老牌的基地迟早会打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碰!”这个声音含混的人说完之后,醉醺醺的眼睛中充满了笑意。 赫汶来的驾驶员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又说道:“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亲眼看见了骡的星舰,而且它们看起来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诉你,它们看起来像是新建造的。” “新建造的?”做东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自己造的吗?” 他随手摘下头顶上的一片叶子,优雅地放在鼻前闻了一下,然后丢进嘴里嚼了起来。被嚼烂的树叶流出绿色的汁液,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郁的薄荷香味。接着他又说:“你是想告诉我,他们用自己随便拼凑的船舰,竟然击败了基地的舰队?别胡说了!” “老学究,是我们亲眼看到的。我至少还能分辨出船舰和彗星有什么不同,你知道吗?” 本地人向驾驶员凑过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听好,别再跟自己开玩笑了。战争不会无缘无故就打起来,我们有一大堆精明能干的领导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另外那个喝醉酒的人突然又大声叫道:“你注意看着老牌的基地,他们会忍耐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就‘砰’!”说完,他愣愣地张着嘴巴,对身边的女郎微微一笑,女郎赶紧从他身边走开。 “比如说吧,老兄,你认为也许是那个什么骡在控制一切,不——对!”拉多尔人说。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所听到的,顺便提醒你一下,我是从很高层那里听来的,其实骡根本就是我们的人。我们买通了他,他的新船舰也许就是我们建造的。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也许真的那么做了。当然,他最后绝不可能打败基地,却能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乘虚而入啦。” 那女郎问道:“克雷夫,你只会说这些事情吗?战争,战争,我都听厌了。” 赫汶来的那名驾驶员马上用过度殷勤的口气说:“赶快换个话题吧,我们不能让女孩们厌烦。” “赶快换个话题吧,赶快换个话题吧……”喝醉的那人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同时还拿啤酒杯在桌上敲着拍子。 此时有几双对上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摇大摆离开了餐桌。同时,又有一些成双成对的“露水鸳鸯”从后院的“阳房”中走了出来。 话题变得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杂乱,越来越没有意义…… 第二类人,知道的比较多一点,信心却又少一些。 像独臂而魁梧的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这次大会的官方代表,因此获得大会很高的礼遇。他在这里忙着结交新朋友——尽可能挑女性朋友,不过有必要时,男性朋友也绝不排斥。 现在,他正待在一间山顶房舍的阳台上,这间房舍的主人是弗南新结交的一位朋友。自从他来到拉多尔之后,今天才算第一次放松下来——后来他回忆起来,在拉多尔的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只有两次这种机会。弗南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欧。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尔人,不过与当地人有亲戚关系。埃欧的房舍并非坐落在大众住宅区,而是独立于一片花海之中,四周充满了花香与虫鸣。弗南所在的那个阳台,其实是一幢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他摊开四肢躺在上面,尽情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这些享受在赫汶一样都没有。”弗南说。 埃欧懒洋洋地回答:“你曾看过低温半球的景观吗?离这里二十英里就有一处,氧气凝结成了液体,像水一样流动。”“你少胡说八道了。” “绝对是事实。” “得了吧,埃欧,我告诉你——想当年我的手臂还连在肩膀上的时候我跑遍了整个银河,你知道吗?你不会相信的,不过……”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埃欧果然完全不信。 埃欧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道:“新不如旧,事实就是如此。” “我想也是,唉,”弗南突然发起火来,“别再提这种事了。我跟你提过我的儿子没有?你可以说他是个旧派人物,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行商。他从头到脚都跟他老子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结了婚。” “你的意思是说签了一张卖身契?跟一个女人?” “就是这样,我自己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夫妻到卡尔根度蜜月去了。” “卡尔根?卡——尔——根!老天,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弗南笑得很开心,回答道:“就在骡对基地宣战前不久。”他故意说得很慢,代表这句话另有深意。 “他们只是去度蜜月吗?” 弗南点点头,又示意埃欧向他靠近,然后以沙哑的声音说:“事实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只要你别再泄露出去就好。我的孩子去卡尔根其实另有目的。当然,你也知道,现在我还不想泄露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势,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务的执行者,我们行商急需一点骚动——” 他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继续说道:“现在果然来了。我不能说我们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尔根,骡就派出了他的舰队——我的儿子!” 埃欧感到十分佩服,也开始对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吗?据说我们有五百艘船舰,随时待命出发。” 弗南以权威的口气说:“也许还不止这个数目。这才是真正的战略,我喜欢这样。” 他使劲抓了抓肚皮,发出骇人的声响,又说:“可是你别忘记了,骡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物,在侯里哥发生的状况令我很担心。” “我听说他损失了十艘船舰。” “当然,可是他总共动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后只好撤退。那些独裁者吃了败仗,固然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是他们这样兵败如山倒,却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完他摇了摇头。 “我的问题是,骡的船舰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现在谣言满天飞,都说是我们帮他建造的。” “我们?行商?赫汶拥有独立世界最大的星舰制造厂,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帮任何外人造过一艘船舰。你以为有哪一个世界会不顾虑其他世界的联合抵制,而擅自为骡提供一个舰队?这……简直是神话。” “那么,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船舰的?” 弗南耸耸肩:“我想,那是他自己建造的,这一点也令我很担心。” 说完,弗南朝着太阳眨眨眼睛,将双脚放在光滑的木制脚台上,脚指头来回地屈伸着。不久,他就渐渐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与虫鸣声交织在一起。 最后一类人只占极少数,他们知道的最多,也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例如蓝度就属于第三类。 如今“行商大会”进行到了第五天,蓝度走进了会场,看到他原先约好的两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会场中的五百多个座位都还是空的,他们三人故意提早来到这里碰面。 蓝度几乎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三个人,就代表了独立行商世界将近一半的军事力量。”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们两人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了。” 蓝度说:“我准备很快、很诚恳地把话说完,我对于尔虞我诈的交涉谈判一点兴趣也没有。简单一句话,我们如今的情势简直糟透了。” “是因为——”涅蒙的代表欧瓦。葛利问道。 “是因为上一个小时的发展,拜托!让我们从头检讨一下。首先,我们如今所处的情况,并不是我们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而且无疑也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我们原先的交涉对象并不是骡,而是其他几个统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尔根以前的那个统领,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被骡打垮了。” “没错,然而这个骡却是一个不错的替代人选。”曼金说,“对于合作者,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当你知道所有情况之后,就会改变心意了。”蓝度的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桌面,掌心朝上,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 然后蓝度又说:“一个月之前,我派我的侄子两口儿到卡尔根去。” “你的侄儿!”欧瓦。葛利吃惊得吼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儿。” 曼金却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这个吗?”他用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 “不,如果你指的是骡向基地宣战的那件事,不,我怎么可能期望那么高?这个年轻人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我们的组织,也不了解我们的目的。我只告诉他说,我是赫汶一个爱国团体的普通成员,他到卡尔根去,只是顺便帮我们观察一下状况。我真正的动机,我必须承认,其实也相当暧昧。我最主要是对骡感到好奇而已,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不想再重复。其次,我的侄子曾经到过基地,也跟那边的地下组织有过接触,他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的重要同志。所以我想,让他去一趟卡尔根,将会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训练。你明白了吗?” 欧瓦的长脸拉得更长,露出了大颗大颗的牙齿。他说:“这么说,你一定对结果大吃一惊。我相信,如今没有一个行商世界不晓得你那个侄儿假冒基地名义拐走骡的一名手下,给了骡一个现成的宣战借口。老天啊,蓝度,你可真会编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会跟这件事没有牵连。你承认了吧,这一定是个精心策划的行动。” 蓝度却猛摇头,甩动着一头白发。他回答说:“这不是出于我的策划,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已经成为基地的阶下囚,可能无法活着看到这个精心策划的行动开花结果。我刚刚收到他的信息。他将信函装在私人信囊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传了出来,通过战区辗转送达赫汶,然后又从那里转到这里。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我手上。” “信上写的是——” 蓝度用单掌撑着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说:“恐怕我们要步卡尔根以前那个统领的后尘了。因为,骡是一个突变种!” 这话随即引起一阵不安,蓝度可以想像得到,听到这话的两个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不过当曼金再度开口时,他平稳的口气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我的侄子这么说的,不过别忘了,他曾经亲自到过卡尔根。” “是什么样的突变种呢?你知道,突变种有好多类。” 蓝度努力压住不耐烦的情绪,解释道:“突变种有好多类,没错,曼金,好多好多类!可是骡却是独一无二的。你想想看,什么样的突变种能够这样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了一支军队,据说,最初只是在一个直径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据点。然后攻占了一个行星,接下来是一个星系、一个星区,最后又开始进攻基地,并且在侯里哥击败了基地的舰队。而这一切的发展,前后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欧瓦。葛利耸耸肩道:“所以你认为,他终究会击败基地。”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得那么远,基地是绝对不可能被打败的。听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新的进展报告,除了这个……嗯,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传来的消息。我建议将这个问题暂且摆在一边。骡已经打了那么多场胜仗,我们原来一点也不操心,除非他做得太过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改变我们目前这种态度。你们说对不对?” 蓝度皱起了眉头,对方说的一堆歪理令他很灰心。他对面前的两个人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有没有跟骡做过任何接触?” “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其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对不对?既然我们还没有跟他取得联络,我们召开这场大会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现在来到这里的代表全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说得多做得少——我这句话是引自今天《拉多尔论坛报》上的一篇评论——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联络到骡的关系。两位先生,我们总共拥有近千艘的星舰,只要时机一到,就可以全体动员,将基地一举攻下。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应该改变这个计划,我认为,应该现在就将那一千艘星舰派出去——去对抗骡!”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去帮助茵德布尔那个独裁者,还有基地那帮吸血鬼吗?”曼金轻声追问,口气中带着明显的恨意。 蓝度不耐烦地举起手说:“请别用那么多不必要的形容词,我只是说‘去对抗骡’,我才不管是在帮谁。” 欧瓦。葛利站了起来:“蓝度,我不要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要进行政治自杀,今天晚上就可以向大会提出这个动议。”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曼金也默默跟着离开。 整个会场中只剩下了蓝度一个人。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思考着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天晚上的大会,蓝度没有做任何发言。 第二天一大早,欧瓦。葛利随便披了件衣服,胡子没有刮,头也没有梳,就冲进了蓝度的房间。 蓝度刚刚吃完早餐,隔着餐桌看到欧瓦。葛利,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手中的烟斗差点滑掉。 欧瓦劈头就是粗声的一句:“涅蒙遭到了来自太空的袭击!” 蓝度眯起眼睛来:“是基地吗?” “是骡!是骡!”欧瓦拼命吼道,然后又一口气说道,“这是蓄意的攻击,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舰队中大多数的星舰都已经加入了国际联合舰队,留在本星的后备分遗队根本兵力不足,全都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们目前还没有登陆,也许根本不会登陆,因为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对方也损失了半数的船舰。可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赫汶对这起事件所采取的立场。” “我可以肯定,赫汶一定会固守‘联盟宪章’的精神。你可知道,他一样会攻击我们的。” “这个骡是一个疯子,难道他可以打败整个宇宙吗?”欧瓦蹒珊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蓝度的手腕说,“根据我们幸存的少数生还者报告,说骡……敌人拥有一种新式武器,一种核场抑制器。” “一种什么?” 欧瓦解释道:“我们的船舰,大多数都是因为核武器失灵才被打下来。这种事情不会是意外,也不可能每艘船舰都遭到破坏,一定是骡的新武器所造成的。不过这种新武器并不完美,时灵时不灵,也不难想办法将它中和——我收到的紧急通知并不详细。但是你可以想像,这种武器将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还有可能使我们整个舰队变成一堆废铁。” 蓝度感到自己突然间老了许多,原本紧绷的脸松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这头怪兽已经长大了,恐怕能够将我们全部吞噬掉。然而我们必须跟他拼一拼。” 本篇共计0。60万字 骡-声光琴 艾布林。米斯的住宅位于端点市一个还算淳朴的社区,基地所有的知识分子学者,以及任何一个爱读书读报的人,对于米斯的住宅都不陌生。不过每个人的主观印象却不尽相同,这要看他们所读到的报道出自何处而定。 对于一位心思细密的传记作家,它是“从非学术的现实隐遁的象征”。一位社会专栏作家,曾经以过分感情化的流利话语,提到室内“杂乱无章、可怕的雄性气氛”。一位博士曾经直率地描述它“有书卷气,但是很不整齐”。一位与大学无缘的朋友曾说:“随时都可以来喝一杯,你还可以把脚放在沙发上。”一位生性活泼、喜欢卖弄文采的每周新闻播报员,有一回提到:“冒渎、激进、粗野的艾布林。米斯,他家的房间显得硬邦邦,实用而毫不荒谬。” 现在,贝妲自己也在心中评价着这个住宅。根据她的第一印象,这个家只适用于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邋遢”。 除了刚到基地的头几天之外,他们在拘留期间受到的待遇都还不错。她感觉,在心理学家的家中等待的这半个钟头,似乎比过去那些日子还要难熬得多——也许自己正在被人暗中监视呢!至少,她过去一直都能跟杜伦在一块。 如果不是马巨擘的长鼻子垂了下来,露出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这种迫人的气氛可能会使她感到更难过。 马巨擘并起细长的双腿,顶着尖尖的、松弛的下巴,仿佛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然后消失。贝妲不禁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温柔而自然的手势为他打气。马巨擘却吓得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露出微笑。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女士,似乎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身子还不肯相信我的脑子,总是以为别人还会伸出手来打我一顿。” “你用不着担心,马巨擘,有我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小丑的视线悄悄转向贝妲,然后又很快地缩回来:“可是他们原先都不让我跟你——还有您那位好心的丈夫在一块。此外,我还想告诉您,不过您也许会笑我,可是失去了你们的友情,我感到十分寂寞。” “我不会笑你的,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小丑显得开朗多了,他将膝盖抱得更紧,谨慎地问:“这个要来看我们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吧?” “是啊,不过他是一个名人,我曾经在新闻幕中看过他,也听到过好些关于他的事情。我想他是一个好人,马巨擘,他不会想伤害我们的。” “是吗?”小丑仍然显得坐立不安,“亲爱的女士,也许您说得对,可是他以前曾经盘问过我,他的态度粗鲁,嗓门又大,吓得我忍不住发抖。他满口都是古怪的言语,对于他问我的问题,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嘴巴里也吐不出半个字——从前有一个说书人,他看我愣头愣脑,就唬我说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心脏会塞到气管里头,让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们两个应付他一个,他没有办法把我们两个人都吓倒,对不对?” “说得也是,我亲爱的女士。”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接着就是一阵咆哮由远而近。当咆哮声到达门外时,凝聚成了凶暴的一句“给我从这儿的滚开!”门口立即闪过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卫,一溜烟就不见了。 艾布林。米斯皱着眉头走进房间,先将一个包得很仔细的东西放到地板上,然后再走过来,跟贝妲随便握了握手。贝妲则以男士的握手方式回敬,用力地摇着对方的手。 当米斯转向小丑的时候,又不禁回头望了望贝妲,目光在她的身上停了许久,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他问贝妲:“结婚了?” “是的,我们办理过合法的手续。” 米斯顿了顿,又问:“感到满意吗?” “目前为止很满意。” 米斯耸了耸肩,又转身面向马巨擘,然后打开那包东西,问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巨擘几乎立刻从座位中弹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个多键的乐器。他抚摸着上面无数的圆凸按键,突然兴奋地向后翻了一个筋斗,差点把旁边的家具都撞坏了。 他兴奋得哇哇大叫:“一把声光琴!而且做得那么精致,简直可以让死人都心花怒放。” 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乐器,然后又轻快地滑过键盘,手指轮流按下一个接一个的按键。空中便出现了柔和的蔷薇色光辉,刚好充满了每个人的视野。 艾布林。米斯说道:“好啦,孩子,你说过你会玩这种乐器,现在有机会了。不过,你最好先把音调好,这是我从一家博物馆借出来的。” 然后米斯转身向贝妲说:“据我所知,基地上没有一个人会伺候这玩意儿。” 他向贝妲靠近了些,又急促地说:“没有你在场,小丑什么都不肯说,你愿意帮我吗?” 贝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米斯说,“他的恐惧状态几乎已经定型,我怕他的精神耐力无法承受心灵探测器。如果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必须先让他感到绝对的安然自在。你了解吗?” 贝妲又点了点头。 “我带来的这个声光琴,就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他说过他会演奏这种乐器,根据他现在的反应,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儿曾经带给他极大的快乐。所以,不论他演奏得是好是坏,你都要显得很有兴趣、很欣赏的样子。然后,你要对我表现出友善和信任。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件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米斯又很快地瞥了马巨擘一眼,看到他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熟练而迅速地调整着声光琴的内部机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米斯恢复了普通交谈的口吻,对贝妲说:“你听过声光琴的演奏吗?” “只有一次,”贝妲也用很自然的口气回答,“是在一场珍奇乐器演奏会中,但是我并不特别喜欢。” “嗯,我猜那是因为表演的人不够理想,如今几乎没什么真正一流的演奏者。比起其他的乐器,比如说多键盘钢琴,这种声光琴并不需要全身上下如何协调,也就并不一定需要灵巧的心智。”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为什么对面那个皮包骨头的人可能会演奏得比你我想像中的都要好。有过半数的出色演奏家,在其他方面简直就是白痴。心理学之所以这么有意思,就是因为这种古怪的现象还真不少。” 然后,他很明显地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又继续卖力地说:“你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用的是什么原理?我特地研究了一下,目前我得到的结论是——它所产生的电磁辐射根本不需要触及视神经,就可以直接刺激脑部的视觉中枢。事实上,也就是制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感觉。你仔细想想,还真是挺神奇的。至于你听到的音乐,那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是经过耳鼓、耳蜗的作用,但是——嘘!他准备好了,请你踏一下那个开关,在黑暗中效果会更好。”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马巨擘看来只是一小团黑影,艾布林。米斯则是有着沉重呼吸声的一大团。贝妲满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起初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只存在着细微纤弱的颤动,音阶毫无规律地越爬越高,在极高处徘徊一阵子之后下降,音量也陡然增高,然后猛扑下来撞碎在地板上,犹如纱窗外响起的一声巨雷。 随着四下迸溅的旋律,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小球渐渐变大,在半空中爆裂成许多无形的团块,一起盘旋而上,然后再迅速下落,如同错综复杂的花式弧形彩带。接着团块又凝聚成无数颗小珠子,每个珠子的色彩都不相同——到了这个时候,贝妲才终于看出一点名堂。 她发现如果闭上眼睛,彩色的图案反而更加清晰。她叫不出这些色彩的名字,而每颗彩珠的每个小动作都带着特有的节奏。最后,她注意到彩珠其实并不是珠状,而是许多小小的人形。 小小的人形,又好像是小小的火苗,无数的人形在舞蹈,无数的火苗在闪耀,忽而从视线中消失,不一会儿又无端地重现。相互之间不断交换着位置,然后再聚集起来,幻化成新的色彩。 贝妲不禁想到,晚上如果将眼睛使劲闭上,直到眼睛生疼,再睁开来耐心凝视,就会看到类似的小彩珠。她又联想到一些熟悉的景象——颜色不停变幻的碎花布在面前掠过,许多同心圆同时收缩,还有颤动不已的变形虫等等。只不过如今眼前的景象规模更大,更变化多端——每颗小彩珠都是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们成双成对向她扑来,她吓得倒抽了一口气,赶紧抬起双手。但是他们一个个翻滚开来,不一会儿,贝妲就处身于一场耀眼的暴风雪中心。冷光跃过她的肩头,如滑雪一般来到她的手臂,再从她僵凝的手指激射出去,在半空中缓缓聚集成闪亮的焦点。除了这些光影之外,还有上百种乐器的旋律,如泉水般淙淙流过,直到她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光影,哪些是乐音。 贝妲很想知道,艾布林。米斯是否也看到了相同的景象,如果不是的话,他看到的又是些什么呢?这个疑问一闪而过,然后——她又继续凝视着,那些小小的人形——他们真的是小小的人形吗?其中,有许多红发的少女,但是旋转屈身的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她们一个抓着一个,组成了星形的队形,然后一起开始旋转。音乐变成了模糊的笑声——是女孩们的笑声——开始在贝妲耳中响起。 星形一个一个靠拢,彼此互相照耀,再慢慢地聚合起来——由下而上,一座宫殿迅速形成,每一块砖都是一种特殊的色彩,每一种色彩都闪闪发光,每一道闪光都不断变幻着花样。她的目光遂被引导向上,仰望那二十座镶着宝石的尖塔。 此时,一道光焰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回旋飘扬,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所有的空间网罗在内。从网中又伸出了明亮的细嫩枝条,开始向上生长,在瞬间开枝散叶,每一棵树木都唱出自己的歌。 贝妲就坐在正中央,音乐在她的周围迅疾喷溅,以抒情的步调四散纷飞。她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面前一棵小树,树上的小穗立即向下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音乐中突然加入了二十个铙钹,同时,一大团火焰在贝妲面前喷涌而出,然后沿着无形的阶梯,一级一级倾泻下来,尽数流向她的裙边,在那里飞溅并迅疾地流开。她的腰肢立刻被火红的光芒围绕,裙边升起了一道彩虹桥,桥上有好些小小的人形。 一座宫殿,一座花园,一望无际的彩虹桥,上面有无数小小的男男女女,全都随着弦乐庄严的节奏起舞,最后一起向贝妲拥过来…… 接着的变化似乎先是令人惊讶的停顿,然后又出现了踯躅不前的动作,继而是一阵迅速的崩溃。所有的色彩立时远遁,集中成一个旋转的球体,渐渐上升,越缩越小,最后终于消失。 最后,又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米斯伸出大脚探着踏板,然后一脚踩下,明亮的光线立刻射进屋内,但那只是平淡无趣的太阳光。贝妲不停地眨着眼睛,直到眼泪淌了出来,她仿佛失去了什么心爱的东西|奇*_*书^_^网|,显得万分依依不舍。 艾布林。米斯矮胖的身躯一动不动,仍然维持着双眼圆睁、瞠目结舌的表情。 只有马巨擘一个人眉飞色舞,他兴奋地轻哼着歌,抱着声光琴爱不释手。 “我亲爱的女士,”他喘着气说,“这把琴的效果真可说是出神入化,在平衡与效果方面,它的灵敏和稳定几乎超出我的想像。有了这把琴,我简直可以创造奇迹,我亲爱的女士,您喜欢我的作品吗?” “这是你的作品吗?”贝妲小声地问,“你自己作的?” 看到她吃惊的模样,马巨擘的瘦脸不禁涨红了,一直红到长鼻子的尖端。他赶紧说:“货真价实是我自己一个人作的,我亲爱的女士。骡并不喜欢它,可是我常常、常常从这首曲子中自得其乐。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座宫殿——一座巨大的宫殿,外面镶满金银珠宝——我是在嘉年华会的时候,从远远的地方看见的。里头的人穿着华丽无比的衣裳,我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华丽的衣裳,而且每个人都高贵显赫,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高贵的人,即使在骡的身边时也没见过。我所作的这个曲子,其实模仿得十分拙劣,可是我的脑子不灵光,不能让我表现得更多更好。我为这首曲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天堂的记忆’。” 当马巨擘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时候,米斯终于回过神来。等到马巨擘说完了,米斯马上问他:“来,来,马巨擘,你愿不愿意为其他人做同样的表演?” 小丑愣了一下,然后退了一步,用发抖的声音说:“为其他人?” 米斯大声说道:“在基地的大型音乐厅,为数千人表演。你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受到众人的尊敬,并且可以赚很多钱,还有……还有……” 他的想像力到此为止了,干脆就说:“还有一切的一切,啊?你怎么说?” “但是我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呢?伟大的先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世上的好事永远没有我的份。” 心理学家深深吐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说:“可是你很会表演声光琴啊,老弟。只要你愿意为市长、还有他的联合企业好好表演几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喜不喜欢这个主意?” 小丑很快地瞥了贝妲一眼,又问:“她会陪我一块去吗?” 贝妲笑道:“当然会啦,小傻瓜。你马上就要名利双收了,现在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 “我要全部献给您。”马巨擘认真地答道,“其实,即使将整个银河的财富都献给您,也还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 “不过,”米斯像是随口说道,“希望你能先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心理学家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道:“小小的表层探测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轻轻接触你的大脑表层,其他什么地方都碰不到。” 马巨擘的眼中立刻显露出无比的恐惧:“千万别用探测器,我曾经见过它的厉害,它会把脑浆吸干,只留下一个空脑壳。骡就是用那种东西对付叛徒,结果那些人全成了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直到骡大发慈悲,把他们杀死为止。” 说完,他举起双乎将米斯推开。 “你说的那种是心灵探测器,”米斯耐着性子解释道,“即使是那种探测器,也只有在误用的时候才会造成伤害。我所用的这台是表层探测器,连婴儿也不会受伤。” “他说得没错,马巨擘,”贝坦劝道,“这样做只是为了对付骡,好让他永远别想接近我们。等把骡解决之后,你我这下半辈子都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 马巨擘伸出了抖个不停的右手:“那么,您可不可以抓着我的手?” 贝妲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小丑于是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闪闪发光的电极板向自己的头颅渐渐接近。 在茵德布尔市长私人的起居室中,艾布林。米斯坐在一张过分奢华的椅子上。他仍旧表现得随随便便,对于市长的礼遇一点也不领情。市长今天显得坐立不安,米斯却只是冷眼盯着矮小的市长,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同情他的意思。 米斯将抽完的雪茄丢到地上,又掏出一根,咬断了尾部,噗的一声吐出一团烟丝。 “顺便告诉你,茵德布尔,如果你正在安排下回在马洛大厅举行的音乐会,那么只要把这个瘦小的畸形人找来,叫他为你表演声光琴就行了。你可以把那些演奏电子乐器的人全都踢回臭水沟里头。我告诉你,茵德布尔,那简直不像是人间的音乐。” 茵德布尔不高兴地说:“我把你找来,不是要请你为我上音乐课的。骡的底细究竟如何?我要听的是这个,骡的底细究竟如何?” “骡啊?这个嘛,我会告诉你的——我使用了表层探测器,不过只得到一点点资料。我根本不能用心灵探测器,那个畸形人对心灵探测器有盲目的恐惧感,如果硬要使用的话,一旦电极接触到他,所产生的排斥也许会令他精神崩溃。无论如何,我带来了一点消息——请你别再敲指甲好不好——”首先,我们不用过分强调骡的体能。他也许很强壮,不过那个畸形人所说的关于这方面的神话也许被他自己的恐怖记忆放大了很多倍。据说骡戴着一副古怪的眼镜,他的眼睛能杀人,这很明显地表示他具有超人的精神力量。“ “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市长不耐烦地说。 “那么探测器证实了这一点。然后从这里出发,我开始用数学来推导。” “所以呢?你要花多久时间?你这样子喋喋不休,我的耳朵快被你吵聋了。” “据我的估计,大约再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有些结果告诉你。当然,我也可能无法做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一切都在谢顿的计划之外,那我们的机会简直太小了,真是太小了。” 茵德布尔转向心理学家,恶狠狠地说道:“你骗人。你这个叛徒,现在给我逮到狐狸尾巴了。你还敢说你跟那些制造谣言的坏蛋不是一伙儿的?你们散播失败主义,搞得基地人心惶惶,让我的工作变得加倍困难。” “我?我?”米斯的怒火也渐渐升了起来。 茵德布尔对着他赌咒:“星际尘云在上,基地将会胜利的——基地一定会胜利的!” “纵使我们在侯里哥吃了败仗?” “那不是吃败仗,你也相信那些满天飞的谎言吗?那是由于我们兵力悬殊,而且内部还有人叛变……” “是什么人煽动叛变?”米斯以轻蔑的口气问道。 “就是贫民窟里那些满身虱子的民主分子。”菌德布尔回敬他一阵大吼,“民主分子的细胞渗透进了舰队,他们简直无孔不入,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虽然大部分的细胞都被铲除了,但是难免有漏网之鱼,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二十艘船舰竟然在会战的最高潮突然投降。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被打败的。 “所以说,你这个出言不逊、举止粗野、头脑简单的所谓爱国者,你跟那些民主分子到底有什么牵连?” 艾布林。米斯却只是耸耸肩,自顾自地说:“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你知道吗?那么后来的撤退又怎么说呢?西维纳又怎么会沦陷了一半?也都是民主分子的杰作吗?” “不,不是民主分子。”小个子的市长尖声笑道,“是我们主动撤退——过去基地每逢遭到攻击,一律都会以退为进,直到历史不可抗拒的发展变得对我们有利为止。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结果。由民主分子组成的所谓‘地下组织’已经发表了一项声明,宣誓要和政府联合行动,枪口一致对外。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为了掩护另一个更高明的诡计,但是我却可以将计就计,不论那些混账叛徒打的是什么主意,这项联合行动可以大肆宣传一番。更好的是……” “更好的是什么,茵德布尔?” “你自己想想看——就在两天以前,所谓的‘独立行商协会’已经向骡宣战。因此,基地的舰队一下子就增加了千艘星舰。你懂了吧,这个骡做得太过分了,他趁着我们内部分裂不和的时候,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可是面对他的来犯,我们却再度团结起来,再度变得强大无比。他最后非输不可,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总是如此发展。” 米斯仍然怀疑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甚至连无法预料的突变种也考虑到了。” “突变种!我看不出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你也不可能看得出来。我们听到的,只有一个叛变的上尉、两个异邦年轻人,还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小丑,这四个人的胡说八道而已。你忘记了最有力、最重要的证据——你自己的证据。” “我自己的?”米斯顿时吃了一惊。 “你自己的——”市长嘲笑道,“你说过,再过九个星期,谢顿就要在穹隆中出现了,这代表什么?代表将有一个危机。如果骡发动的攻击不算是真正的危机,那么什么又是真正的危机呢?谢顿又为什么要出现?回答我,你这个大肉球。” 心理学家又耸耸肩:“好吧,如果这样想能够让你心安的话。不过,请你帮个忙,为了预防万一……万一老谢顿发表了演说,结果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请你让我也出席这个集会。” “好吧,现在你可以滚了。这九个星期之中,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真是求之不得,你这个又干又瘪的大爬虫。”米斯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 本篇共计0。71万字 骡-基地陷落 穹隆中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但是从各个角度都很难精确地形容。一来不能说它年久失修,因为穹隆的内部照明充足,各方面都维修得很好,墙壁上的彩色壁画栩栩如生,一排排固定的座位看起来宽敞舒适,并且显然是为了永久使用所设计的。二来也不能说它陈旧,因为三个世纪的光阴,并未在其中留下任何显著的痕迹。而穹隆的设计,也完全没有刻意要使人产生敬畏或虔诚的情绪,因为仅有的装潢设备都简单朴素。事实上,几乎可说没有什么陈设。 将所有难以描述的情况排除之后,最后只有一点诡异的气氛剩下来,它来自占了穹隆一半面积、显然空无一物的玻璃室。过去三个世纪以来,哈里。谢顿活生生的影像出现了四次,就是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不过其中有两次,完全没有任何听众出席他的演说。 三个世纪过去了,总共经历了九个世代,这位曾经目睹帝国昔日光荣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穹隆中。直到现在,他对于今日银河局势的了解与认识,犹在他的后代子孙之上。 这个空无一物的玻璃室,在时间的长河中耐心地等待着。 市长茵德布尔三世坐在私人礼车中,穿过了寂静而透着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来到穹隆。跟他一起到达的还有他的专用座椅,这个座椅比室内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许多,并且更为宽大。茵德布尔命令属下将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控住全场的局势。 此时,站在市长左方一名表情严肃的官员对市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报告说:“市长阁下,您今晚将要进行的正式宣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范围最广的一次次以太广播。” “很好!此外,介绍穹隆的星际特别节目要继续播出,当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测或预测。大众的反应仍旧很满意吗?” “市长阁下,反应相当好。原先盛行一时的邪恶谣言已经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众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复。” “很好!”市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那名官员退下,然后随手调整了一下考究的领带。 距离正午还有二十分钟! 随后,从市长的拥护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代表团——各大行商组织的重要负责人——也三三两两地走进了穹隆。他们根据各自财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长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华排场。这些大人物来到穹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市长问安,领受市长一两句亲切的招呼,然后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时,在穹隆的某处,突然出了一点情况,破坏了现场矫揉造作的气氛——来自赫汶的蓝度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不请自来地走到市长的座椅前。 “市长阁下!”他轻声地说,同时行了一个鞠躬礼。 茵德布尔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批准你来晋见我。” “市长阁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经开始申请了。” “我很遗憾,但是与谢顿现身有关的国家大事使得……” “市长阁下,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你下的那个命令,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我必须请你将它撤回。” 茵德布尔由于自己的话被打断,气得满脸通红。他怒吼道:“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你的机会。”蓝度细声而急切地说,“作为独立行商世界的全权代表,我有责任要告诉你,对于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一定要赶紧撤销这个命令,要赶在谢顿帮我们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以前。一旦紧张的局势过去,到时候再想要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会立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着蓝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政策的决定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之处,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人马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会正中敌人下怀。我们必须团结,大使,不论是军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团结。” 蓝度感觉自己的喉咙几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说道:“因为谢顿马上就要现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开始对付我们了。一个月以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我该提醒你,市长先生,在会战中连吃了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星际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却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沉沉地皱着眉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不受欢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离境。此外,你跟端点星上从事颠覆活动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都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船舰之所以会向骡投降,是由于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总之那不是舰员的主意。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舰根本还没有遭到任何攻击,就由少将指挥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他的审判就是由那名少将主持的。这只不过是我们所知的许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舰队充满了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士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全程都会有警卫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众目睽睽之下,蓝度一声不响地走了开。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妲与杜伦也已经来到穹隆,坐在最后几排,他们看到蓝度经过,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对他们温和地微笑道:“你们毕竟还是来了,究竟是如何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谈判代表。”杜伦笑着回答,“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穹隆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以茵德布尔自己为主角。马巨擘说,如果没有我们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肯妥协。艾布林。米斯也跟我们一道来了,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后,杜伦突然一本正经地焦急问道:“怎么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大舒服。” 蓝度点点头:“没错。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杜伦,当骡被解决之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此时,一位穿着白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人走了过来,向他们三人行了一个利落的鞠躬礼。 贝妲的黑眼珠顿时亮了起来,伸出手来说:“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弯着腰说道:“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于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这趟只能出来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现在马巨擘脸上的表情掺杂着悲惨、苦恼与沮丧。他的身子又缩成了一团,仿佛尽力想使自己从空气中消失,长鼻子的鼻孔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了贝妲的手,贝妲弯下腰来,他低声对她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可以确定,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过。”贝妲向他保证,并且轻轻地摇着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大家都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他们一定没有观赏过更好的演奏会。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坐端正,我们得有名家的架势。” 说完,贝妲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报以微微一笑,同时缓缓地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时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想像有谁目睹了影像是如何出现的,因为这是一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还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现在在玻璃室中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而且全身萎缩,膝盖上覆着一本书,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充满精神的声音与他的老态极不协调。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出来:“我是哈里。谢顿!” 穹隆中鸦雀无声,他开始以洪亮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这里,不过这没有关系。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的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几率是千分之九百四十二。”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对了,如果有人站着的话,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于形式。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者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到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所面临的危机,是地方上那些过分不守纪律的团体对抗过分集权的基地中央政府。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而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的所有达官贵人,他们做作出来的威严神态已经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要站了起来。 贝坦身子向前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结果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几句话。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也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被打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现在室内交头接耳的人越来越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都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妲咬着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不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要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加重的混乱中,坐着的人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内战之后,一个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结果。然后,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可能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的几年内,那些残余势力无论如何不会成为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仍然动个不停,但是声音被全场的喧嚣声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靳此时正站在蓝度身边,他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大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回答道:“没错,我们曾经计划过,是因为骡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一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无法预见——怎么回事?” 穹隆中的骚动陡然间完全消失,贝妲发现玻璃室又恢复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都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地起伏。蓝度的嘴唇喃喃嚅动着,他说的是:“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老天——啊!这里有谁的手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不到几秒钟就已确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这么说的话,”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什么东西让穹隆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市长哽咽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受空袭!” 贝妲突然感到心中涌起有一阵深沉的沮丧,她感觉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隆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了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就冲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声地对市长说:“市长阁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的通讯线路也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听到这里,突然两眼一翻,如烂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隆内又是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越聚越多,却也个个紧闭着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弥漫在各处。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尔扶了起来,将葡萄酒灌进他的嘴里。市长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唇就已经开始嚅动,冒出了一句话:“投降!” 贝妲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是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地出于可怕之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着她的袖子,说:“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了起来。 “我们要赶紧逃走,”米斯说,“带着那个音乐家一块走。”肥胖的科学家紧张得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拼命打战。 “马巨擘!”贝妲有气无力地叫道。 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失神的双眼活像两颗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骡——骡来抓我了!” 贝妲伸手要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见势赶紧走上前,猛然一拳挥了出去。马巨擘立刻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就走,好像是扛着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着陆场上,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起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车中,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来的统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时之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连一分钟也不差。 在基地体系内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而骡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矛头随即转向那些独立行商。 本篇共计0。47万字 骡-寻找开始 孤独的赫汶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了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这里已经接近银河的最前缘,再往外便是星系与星系间的虚无太空。 孤独的赫汶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是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星系二十秒差距之外的任何区域,没有一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在基地溃败覆亡四个月之后,赫汶的对外通讯已经“柔肠寸断”,就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一样。赫汶所属的船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星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而就其他非军事的观点而言,被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绝望无助的情绪早已渗透进来,赫汶整个笼罩在悲观的宿命氛围中。 贝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画着粉红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了一排排乳白色的塑面餐桌,终于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了高脚而没有扶手的椅子之后,她才感到轻松一些,一面机械化地回答着仿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着酸疼的眼睛,同时随手将菜单取了过来。 她瞥了一眼菜单,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贵的美食,可是她的基地胃口却认为简直无法下咽。她正要皱起眉头,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于是马上抬起头来。 直到这个时候,贝妲才注意到了裘娣。裘娣的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的座位在贝妲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拼命咬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泣着,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的面罩扎到了点心里面,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裘娣的身边早已站了三个女孩,在那里试图安慰她。她们不停地轮流拍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一点效果也没有。 贝妲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她轻声地问:“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轻轻耸了耸肩,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也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说明问题,于是将贝妲拉到一边去,对她说:“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执行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于是贝妲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对她说:“裘娣,你何不回家去休息呢?” 相对于刚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贝妲这句话显得有效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恨恨地说:“这个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如果你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个星期你还得请三次假呢。所以说你现在回家,就等于是一种爱国的行为——你们几位,有没有和她在同一个部门的?好,那么请你帮她打一下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间去一下,把脸洗洗干净,重新化化妆。去啊!走!” 然后贝妲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单,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可是心情却更加沮丧。这些情绪是会传染的,在这种令人精神崩溃的日子里,只要一个女孩开始哭泣,就会使得整个部门都人心惶惶。 贝妲终于硬着头皮,决定了要吃什么菜。她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再将菜单放回原处。 坐在贝坦对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黑发少女,她对贝妲说:“我们除了哭泣之外,只怕不能做什么了,对不对?” 那少女在说话的时候,过分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嚅动。贝妲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妆术的杰作,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贝坦垂着眼睑,咀嚼着对方话中拐弯抹角的讥讽,同时无聊地看着午餐自动运送的过程——桌面上的瓷砖部分先向下沉,然后带着食物又升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撕开餐具的包装纸,轻轻搅拌着面前的食物,直到原本热腾腾的菜肴全都变凉了。 此时贝妲才开口说:“贺拉,你想不到任何别的事可做吗?” “哦,当然,”贺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练地随手做了一个小动作,就将手中的香烟弹进了壁槽中。香烟刚进入那个垃圾处理槽,就被一阵小小的闪光吞噬了。 “比如说,”贺拉合起了保养得很好的两只纤纤玉手,放在下巴底下,对贝妲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和那个骡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协议,赶紧结束这些荒谬的事。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当骡要来接管此地时,我可没有……嗯……没有管道能及时逃走。” 贝妲光润的额头并没有因此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是你的先生,没有一个在星舰上服役吧,对不对?” “没有,然而,让别人的兄弟或丈夫去牺牲生命,我更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们投降的话,牺牲一定会更大的。” “基地已经投降了,可是却安然无事。你看看我们———男人们都去参战了,而敌人却是整个银河。” 贝妲耸耸肩,用甜美的声音说:“恐怕只有前者令你烦恼吧。”说完,她继续吃着大盘子里的蔬菜。 四周突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坐在附近的女孩们,没有一个想对贝妲的嘲讽加任何的评语。 贝妲终于吃完了,随手按下另一个按钮,餐桌就自动收拾干净,她赶紧离开了餐厅。 坐在贝妲隔壁的隔壁那个女孩,此时忽然用欲盖弥彰的耳语问贺拉:“她是谁啊?” 贺拉灵动的嘴唇翘起来,爱理不理地说:“她是我们协调官的侄媳妇,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问话的女孩赶快转过头去,刚好赶上瞥见贝妲最后一眼。她转回头又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只是一个普通的装配员,你难道不明白这年头流行爱国吗?这样做有多民主啊,真是令我恶心。” “算了,贺拉。”坐在贺拉旁边的女孩说:“她从来也没有拿她叔叔来压我们,你就别再说了好吗?” 贺拉白了女孩一眼,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然后又点燃了另一根香烟。 刚才问“她是谁”的那个好奇的女孩,现在正全神贯注,听着对面一位大眼睛的会计小姐滔滔不绝地说话。会计小姐的话说得很快:“……当谢顿演讲时,她应该也在穹隆——我是说真的在穹隆里面,你知道吗?听说市长气得当场口吐白沫,还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知道吗?在骡登陆之前,她及时逃走了,听说她的逃亡过程惊险万分,强行穿过了封锁线等等。我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将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呢?现在这些讲战争的书可真畅销呢,你知道吗?还有,她也应该曾经到过骡的大本营——卡尔根,你知道吗?并且……” 报时的铃声响了起来,餐厅中的人渐渐离去。会计小姐的高论依然不停,好奇的女孩听得目瞪口呆,只能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点缀性的话:“真——的吗?” 当贝妲回到家的时候,洞穴中巨大的照明已依次被遮蔽起来,使得这座洞穴都市逐渐进入“黑夜”。这种人工的黑夜意味着现在已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了。 杜伦手中举着一片涂满奶油的面包,站在门口迎接她。 “你到哪里去了?”他嘴里满是食物,含混不清地问。然后,又用比较清楚的声音说,“我胡乱弄出来一顿晚餐,如果不好吃的话,你可别怪我。” 贝妲却张大眼睛,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问道:“杜!你的制服到哪里去了?你穿便服做什么?” “我在待命,贝。蓝度正在和艾布林。米斯一起密商大计,我也不明白他们准备做什么,现在你已经知道得和我一样多了。” “我也会一起去吗?”她冲动地向他走过去。 他先吻了她一下,再回答说:“我想是的,这个任务可能会有危险。” “什么事情没有危险?” “说得一点都没错——哦,对了,我已经派人去找马巨擘,他可能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在发动机总厂的演奏会要取消了?” “显然是这样。” 贝妲走进隔壁房间,坐到了餐桌前,餐桌上的食物名副其实是“胡乱弄出来”的。她迅速而熟练地将三明治切成两半,然后说:“取消演奏会真是太可惜了,工厂里的女孩们已经盼了好久,马巨擘自己也是一样。” 她摇了摇头:“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他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贝,那才是他对你最大的影响。将来我们一定会生个小宝宝,到时候你就会忘掉马巨擘了。” 贝妲一面啃着三明治,一面回答说:“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只有你才能激起我的母性本能。” 然后她将三明治放下来,表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认真。 “杜——” “嗯——” “我今天到市政厅去了一趟——我是去‘生产局’,所以才会这么晚回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以不太肯定的口气说:“情况越来越糟,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工厂中的气氛。士气……根本就荡然无存,女孩们动不动就哭成一团,不会哭的也变得阴阳怪气,即使是以前从不作声的小乖乖现在也会闹别扭了。在我工作的那个组里,生产量还不到我刚去时的四分之一,而且每天一定有人请假。” “好啦,”杜伦说道,“回过来说生产局吧,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打听一些事情,结果我发现,杜,这种士气低落的情况整个赫汶全都一样。产量逐日递减,骚乱与不满的情绪却与日俱增。而那个局长只是耸耸肩——我在会客室整整等了一个小时才见到他,我能够见到他,还是因为我是协调官的侄媳妇。局长对我说,这个问题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坦白说,我认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好啦,别又扯远了,贝。” “我不相信他关心这个问题,”贝坦激动地说,“我告诉你,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种可怕的挫折感,当初在穹隆中,谢顿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时候,我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你自己也感觉到了。” “没错,我也曾经感觉到。” “对,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继续没好气地说,“我们再也无法对抗骡了。即使我们有人力物力,我们的勇气、精神、意志却全部消失了。杜,再抵抗也没有什么用……” 在杜伦的记忆中,贝妲从来没哭过,如今她也没有哭,至少不是真的在哭。杜伦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细声地说:“把这些忘了吧,宝贝,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们什么也……” “对,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就这样子坐在这里,等着任人宰割。” 说完,她开始解决剩下的三明治与半杯茶,杜伦一声不响地去铺床,此时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蓝度新近被任命为赫汶城邦的协调官——这是一个战时的职务。他在就任后,便要求拥有一间顶楼的宿舍,而且轻易地如愿以偿。从这间宿舍的窗户,他可以对着城中的绿地与屋顶沉思默想。现在,随着洞穴照明一个接一个被遮蔽起来,整个城市不再有任何的明暗光影。蓝度却也没有心情去冥想这个变化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 他开口对艾布林。米斯说:“在赫汶有一句谚语,‘当洞穴照明遮蔽时,便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米斯明亮的小眼睛,却只是盯着手中注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对周遭的其他事物仿佛都不感兴趣。 “你最近睡得多吗?” “没有!米斯,很抱歉这么晚还把你找来。这些日子以来,我好像特别喜欢夜晚,这是不是很奇怪?赫汶人的作息都相当有规律,当照明遮蔽时就上床睡觉,我自己本来也是一样,可是现在不同了……” “你这是在逃避——”米斯断然地说,“在众人清醒的时候,你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你感觉到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令你简直承受不了。当他们入睡之后,你才能够真正解脱。”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那种悲惨的挫败感吗?” 艾布林。米斯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也感觉到了,这是一种集体精神状态,一种群众恐惧心理。老天——啊!蓝度,你在指望什么?你们整个的文化导致了一种盲目的、可怜兮兮的信仰,认为过去有一个民族英雄将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好了,你们生活中每一个细节也都会被照顾得好好的。这种思想模式具有宗教的特征,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一点都不懂。” 米斯向来对于解释自己的理论缺乏兴趣,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来回拨弄着一根长雪茄,然后一面瞪着雪茄,一面咆哮道:“就是强烈信心反应的特征,这种信念除非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动摇。然而一旦动摇的话就会造成全面的精神崩溃,轻者——歇斯底里或病态的不安全感,重者——发疯甚至自杀。” 蓝度咬着拇指的指甲,回答说:“谢顿令我们大失所望之后,就等于我们的精神支柱消失了。然而我们已经依靠它那么久,我们的肌肉都萎缩了,失去了这根支柱自己简直无法站立。” “就是这样子。你的比喻虽然拙劣,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而你呢,艾布林,你自己的肌肉又如何?” 心理学家深深地抽了一口雪茄,再慢慢地将烟吐出来,然后说:“生锈了,不过至少还没有萎缩,我的职业让我练就了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 “而你看得出一个解决之道?” “我看不出,不过一定有。也许谢顿没有将骡计算在内,也许他不能保证我们的胜利。但是,他也没说我们一定会被打败。这只是代表谢顿已经退出这场游戏,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切都要靠自己——骡是有可能被击败的。” “怎么做呢?” “就是靠足以击败任何敌人的唯一法门——用我方的拳头打击对方柔软的下腹。你想想看,蓝度,骡并不是一个超人,如果最后他终于被打垮了,每一个人都能了解他失败的原因,现在的问题是他仍是个未知数,而有关他的传说像滚雪球般不断膨胀。他应该是个突变种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对于无知大众而言,突变种就意味着‘超人’,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根据估计,银河中每天都有几百万个突变种出生,在这几百万个突变种中,只有百分之一、二可以直接看出来,其他都需要用显微镜和生化检验才能确定。这些宏观的突变种,也就是说用肉眼可以看出,或是直接可以察觉的突变种,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十九都是畸形人,他们不是被送到游乐中心展览、送到实验室研究,便是很快就夭折了。剩下的那些非畸形的宏观突变种,他们体内的突变是正面的。这些异人大多对他人无害,他们通常有一种特殊功能,而其他方面都很普通——甚至会更差。你懂了吗,蓝度?” “我懂了,但是骡又如何呢?” “如果骡的确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假设他有一项特殊的异能,而且无疑是精神方面的,他就是靠着这个功能征服各个世界。另一方面,骡必定也有他的短处,如果那些短处不是很明显而致命的话,他不会那么故作神秘,那样害怕被人看到。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必须把那些短处找出来。” “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有——我们现在手上关于骡是突变种的证据,都是基地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所提供的。他曾经去访问过骡的故乡,遇到一些人,声称在骡的襁褓期或幼年期曾经见过骡——或者说他们曾见过一个可能是骡的人。普利吉根据那些人不大可靠的记忆,得到了这个惊人的结论。不过他所搜集到的证据相当贫乏,它们也很有可能是骡故意捏造的。因为,骡是一个变种超人的这个名声,不可否认对他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这真是很有意思,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的?” “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这只是我们不能忽略的另一种可能性罢了。比如说,蓝度,假使骡发现了一种可以压抑精神能量的辐射,类似他拥有的那种可以抑制核反应的装置,那么结果又会如何,啊?这能不能解释我们如今的困境,以及基地沦陷的真正原因?” 蓝度似乎沉浸在近乎无言的忧郁中,他勉强问道:“对于骡的那个小丑,你的研究有什么结果?” 艾布林。米斯却犹犹豫豫地说:“目前为止没有什么用处。在基地陷落之前,我大胆地对市长夸下海口,目的只是要激励他的勇气——有一部分也是为我自己打气。但是,蓝度,如果我的数学工具够好的话,那么我从那个小丑的身上,就能够对骡进行完整的分析。这样我们就能解开他的秘密,也就能够解答那些困扰着我的反常现象。” “比如说?” “老兄,你想想看,骡能够轻易地打败基地的舰队,然而独立行商的舰队虽然远比不上基地,但是在硬碰硬的战役中,骡却从来无法迫使他们撤退。基地不堪一击就沦陷了,独立行商面对骡的所有兵力却仍然能够顽强抵抗。骡首先使用核场抑制器对付涅蒙的独立行商,破坏了他们的核能武器。他们由于措手不及,所以那一次吃了败仗。但等他们找到破解抑制场的办法后,骡用那种新武器对付独立行商,就再也没有讨过便宜。 “可是当他使用抑制场对付基地舰队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屡试不爽,甚至还在端点星上大显神威,这究竟是为什么?据我们目前所有的情报,这简直是不合逻辑的。所以说,必定还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因素。” “出了叛徒吗?” “这是最不用大脑的胡说八道,蓝度,简直是废话。基地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胜利站在自己这一边,谁会背叛一个必胜的赢家?” 蓝度走到弧形窗前,瞪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漆黑。他背对着米斯喃喃地说:“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是输定了,纵使骡有一千个弱点,纵使他百孔千疮……” 蓝度没有再说下去,也一直没有转身,但是看到他弓着背,放在背后的双手不安地互握着,米斯不难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蓝度又继续说:“艾布林,在穹隆那场变故之后,我们轻易就逃了出来,其他人也应该能够逃脱,不过大多数人却都没有逃。核场抑制器所发射的抑制场,只要有一流人才和足够的时间,应该能够发明出中和它的装置。基地舰队的所有船舰,应该可以像我们这样,飞到赫汶或附近其他的行星继续作战,可是这样做的连百分之一也没有。事实上,他们都投奔到敌军阵营里去了。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对基地的地下组织抱着很大的期望,但到目前为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行动。骡是足够精明的政治人物,他已经保证会保护大行商们的身家性命、财产以及未来的利益,所以他们也都向他认输了。” 艾布林。米斯以顽强的口吻说:“财阀一向都是我们的死对头。” “他们也一向都掌握着权势。听好,艾布林,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骡或者他的爪牙,已经和独立行商中的重要人物接触。在二十七个行商世界中,至少有十个世界向骡靠拢,可能另外还有十个开始动摇。而在赫汶,也有一些重要人物会欢迎骡的统治——如果放弃了岌岌可危的政治权力,就能够保有原先的经济实力,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认为赫汶对骡的侵略会不加抵抗吗?” “我认为赫汶不会抵抗,”蓝度将布满愁容的脸转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心理学家说,“我认为赫汶在等着投降。我今晚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你离开赫汶。” 艾布林。米斯听了大吃一惊,胖乎乎的脸庞涨得更圆。他问蓝度:“现在就走吗?” 蓝度感到极度的疲倦,回答他说:“艾布林,你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真正的心理学大师都随着谢顿一起失去,如今你就是这门学问的权威。我们想要击败骡,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可是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进展,你必须到帝国仅有的领域去。” “去川陀?” “没错,昔日的帝国如今仅剩最后的残骸,但是一定有些东西藏在它的核心。他们在那里保存着重要的记录,艾布林,你可以从中学到更多的数理心理学,也许足以使你能够诠释那个小丑的心灵。当然,他也会跟你一起去。” 米斯冷淡地答道:“我很怀疑他会愿意跟我去,虽然他那么害怕骡——除非你的侄媳妇也能同行。” “这一点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准备让杜伦和贝妲跟你一块走。此外,艾布林,你还有一项更伟大的使命——三个世纪之前,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系的两端,你一定要将‘第二基地’找出来。” 本篇共计0。72万字 骡-谋反者 市长的官邸——或者应该说,一度曾是市长官邸的那栋雄伟建筑,隐隐约约耸立在黑暗中。端点市沦陷之后每晚都有宵禁,整个城市现在一片死寂。基地的天空中,横跨着壮观而朦胧的乳白色“银河透镜”,还有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在眨眼睛。 过去的三个世纪,基地从一小群科学家私下的计划,发展到如今的贸易帝国,触角已经延伸到了银河系各个领域。然而,在短短的半年之间,它就从银河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沦落为一个沦陷区。 汉。普利吉上尉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端点市寂静的夜晚一片肃杀之气,被侵略者占据的官邸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说明了这个事实。汉。普利吉上尉已经穿过了官邸的外门,舌头底下还含着一颗微型核弹,然而,他仍旧拒绝承认这一切。 此时一个身影悄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头去。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警报系统和平常一模一样,上尉,前进!你不会被发现的。” 上尉缓缓地低头穿越低矮的拱道,又经过两旁布满喷泉的小径,来到了原本属于茵德布尔的花园。 四个月以前,在穹隆中发生的变故,如今仍历历在目。当时的记忆一直挥之不去,纵使他万般不情愿,点点滴滴的印象仍会自动重现,尤其是在午夜。 老谢顿苦口婆心的言语,没想到竟然会错得那么离谱……穹隆中一片混乱的局面……茵德布尔憔悴而不省人事的脸孔,跟他过分华丽的市长礼服多么不相称……惊惶的民众迅速地聚集,默默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投降声明……杜伦那个年轻人,将骡的小丑背在肩上,从侧门一溜烟地消失…… 至于他自己,后来也总算逃离了现场,却发现他的车子无法发动。 他挤在城市外的盲流群众中,左冲右撞一路向前走着——却毫无目的。 他盲目地搜寻着各个所谓的“老鼠窝”——民主地下组织大本营。这个地下组织整整发展了八十年,如今却全部销声匿迹。 结果,所有的“老鼠窝”都唱着空城计。 第二天,时时可见黑色的异邦星舰在天空中出现,缓缓地降落在城内的建筑群中。无助与绝望的感觉积压在汉。普利吉上尉的心头,他内心感觉越来越沉重。 于是,普利吉上尉急切地开始了他的旅程。 在三十天之内,他几乎徒步走了二百英里的距离。途中,他在路边发现了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那是一个水耕厂的工人,他便将那工人的衣服剥下来换上。他还利用这段时间,留了满脸浓密的红褐色络腮胡…… 他终于找到了地下组织的余党。 地点是牛顿市一个原本很高级的住宅区,不过如今却已变得肮脏污秽。那栋房子与左邻右舍并没有任何不同,狭窄的房门打开着,门口有个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有一对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发达,两手握拳插在口袋里。 上尉喃喃地说:“我来自米兰。” 那人绷着脸,回答了另一句暗语:“米兰今年还早。” 上尉又说:“不比去年更早。” 可是那人却依然挡在门口,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难道不是‘狐狸’吗?” “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别人的问话吗?” 上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我是汉。普利吉,基地舰队的上尉军官,民主地下党党员。你到底要不要让我进去?” “狐狸”这才往一旁让开,并且说:“我的本名叫欧如姆。波利。”说完他就伸出手来,上尉赶紧握住了他的手。 屋内维持得十分整洁,不过装潢并不奢华。角落处摆着一个装饰用的书报投影机,上尉训练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那是一种伪装,它其实是一挺口径相当大的机铳。投影机的“镜头”刚好对着门口,而且显然可以遥控。 “狐狸”循着这位大胡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他说:“你猜得没错!不过当初装设这玩意儿,还是茵德布尔和他豢养的那些吸血鬼掌权的时代。这玩意儿根本无法对付骡,是吗?没有任何武器能够对付骡——你饿不饿?” 上尉的嘴角在大胡子底下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请稍等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好了。”“狐狸”从橱柜中拿出几个罐头,将其中两个摆到普利吉上尉面前,又说,“把你的手指头放在上面,当你感到够热的时候,就可以打开来吃。我的加热控制器坏掉了,这种事情能够提醒你如今不是太平岁月,或者说,曾经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对吧?” “狐狸”急促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些愉悦的字眼,可是他的口气却一点都不愉悦——他的眼神也一直很冷淡,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他在上尉对面坐了下来,又继续说:“如果我对你感到丝毫怀疑的话,你现在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团焦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尉并没有回答,他轻轻一压,罐头就自动打开了。 “是浓汤!抱歉,目前粮食短缺。”“狐狸”随口说道。 “我知道。”上尉吃得很快,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狐狸”说:“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自己的记忆,可是胡子却绝对不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有三十天没刮胡子了——”说完上尉突然发起火来,怒吼道,“你到底要什么?我说的暗语全部正确,我也有证明身份的文件。” 对方却摆摆手:“哦,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没错,可是最近有许多人,他们不但知道正确的暗语、具有身份证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个人——但是他们如今都在为骡工作。你听说过雷福吗?” “听说过。” “他投效了骡。” “什么?他……” “是的,同志全都说他是‘宁死不屈’。”“狐狸”做了一个大笑的口形,可是既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是真的感到好笑。 他又说:“还有威利克,投效了骡!盖雷和诺斯,投效了骡!普利吉又为何不可,不是吗?我怎么能肯定呢?” 上尉却只是猛摇头。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狐狸”又柔声地说,“如果诺斯叛变了,他们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说,假使你是真正的同志,我们如今见了面,你今后的处境会比我更加危险。” 上尉终于吃完了,他靠着椅背说道:“如果你这里没有组织,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另外一个?基地也许已经投降了,但是我自己还没有。” “有道理!可是你却不能永远流浪,上尉。如今,基地的公民如果想出远门,必须具备旅行许可证,这点你知道吗?并且还需要身份证,你有吗?此外还有一道命令,叫所有原来属于基地舰队的军官都要到最近的占领军司令部报到,所以你也必须去,是吗?” “没错。”上尉的声音变得很刺耳,“你以为我逃跑是因为我害怕吗?卡尔根被骡攻陷之后下久,我就跑到那里去了。在一个月之内,原先那个统领麾下的军官全部都被监禁,因为如果有任何叛乱,他们便是最称职的军事指挥官。地下组织一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控制部分的舰队,革命就绝对不可能成功。骡本人也一定了解这一点。” “狐狸”心领神会地点着头:“分析得有道理,这件事骡做得很彻底。” “我在第一时间就把制服丢掉,然后留起胡子。其他人今后可能也有机会做出同样的行动。” “你结婚了吗?” “我的妻子去世了,也没有子女。” “这么说的话,你无牵无挂,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充当人质。” “没错。” “你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如果你有的话。” “我不知道骡的策略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不过直到如今,技工们都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且工资还提高了,各种核能武器的生产量也突然暴涨。” “是吗?听来好像他准备继续进行侵略。” “我不知道,骡是狡猾至极的人物,他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要安抚工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做顺民。如果连谢顿的心理史学也无法预测骡的行为,我绝不会自不量力。你刚好穿着工人的制服,这倒提醒了我们,不是吗?” “我并不是一名技工。” “你在军中学过核子学吧,有没有?” “当然学过。” “那就足够了。‘核场轴承公司’就在这个城里,你去应聘,告诉他们说你有经验。那些当年帮茵德布尔管理工厂的王八蛋,仍然还是工厂的负责人——不过现在是为骡效命。他们不会盘问你的,因为他们急需更多的工人,帮他们谋取更大的暴利。他们会发给你一张身份证,你还可以在员工住宅区申请到一间宿舍,我建议你现在就赶快去。” 就这样,原属国家舰队的汉。普利吉上尉摇身一变,变成了“核场轴承公司四十五厂”的防护罩工——罗。莫洛。他的身份从一个情报员降低成为一名“谋反者”——由于这个转变使得他在几个月之后进入了茵德布尔的私人花园。 在这座花园中,普利吉上尉检查了一下手中的辐射计,发现官邸内的警报场仍在运作,只好耐着性子等待。他嘴里含着的那颗核弹,只剩下了半个小时的寿命,他不时用舌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辐射计显示屏终于变成一片不祥的黑暗,上尉赶紧向前走。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突然很冷静而客观地想到,核弹所剩下的寿命与自己的刚好一样,它的死亡就等于自己的死亡——同时也等于是骡的死亡。 那时,将是四个月以来内心交战的最高潮。从逃亡时期开始,他就有了这个念头,等到进了牛顿市的工厂…… 普利吉上尉穿着铅质的围裙,戴着厚重的面罩,日复一日地在工厂工作。他的一切军人气质与架势,在两个月之后就全部被磨光了。如今他只是一名劳工,靠双手挣钱,下工后在城中消磨半个晚上,而且绝口不谈论政治。 两个月以来,他一直没有再见到“狐狸”。 然后,有一天,一个人在他的工作台前一个踉跄,他的口袋中就多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的是“狐狸”。他顺手就将纸片扔进核能焚化槽中,纸片立时消失无踪,产生了大约一毫微焦耳的能量。他回过头来,继续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他来到“狐狸”的家,遇到了另外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久,四个人便玩起了扑克牌。 他们一面打着牌,让筹码在各人手中转来转去,一面开始闲聊起来。 上尉说:“这是最根本的错误,你们仍旧生活在早已不存在的过去。八十年来,我们的组织一直在等待正确的历史时刻。我们对谢顿的心理史学深信不疑——这门学问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个人的行为绝对不算数,绝不足以创造历史。因为复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会将他淹没,使个人成为历史的傀儡。” 他细心地整理着手中的牌,估计了一下这副牌的点数,然后扔出一个筹码,又说:“为什么不干脆把骡杀掉?” “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坐在上尉左边那人凶巴巴地问。 “你看——”上尉丢出两张牌,然后回答说,“就是这种态度在作祟。一个人只是银河人口的千兆分之一,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银河就停止转动。然而骡却不是人,他是一个突变种,他已经颠覆了谢顿的计划。你如果分析其中的含意,将会发现这就代表他——一个突变种——推翻了谢顿整个的心理史学。如果他从来未曾出现,基地就不可能沦陷。而如果他不再存在,基地就不会被永远占领下去。 “想想看,民主分子和市长以及行商斗了八十年,采取的都是温和、间接的方式,现在让我们来试试暗杀的手段。” “怎么做?”“狐狸”不置可否地插嘴问道。 上尉缓缓地回答:“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五分钟之内就有了灵感。” 他瞥了坐在他右方那人一眼,那人的脸庞宽阔红润,好像半个大西瓜。然后上尉继续说:“你过去曾经是茵德布尔市长的侍从官,我从来不晓得你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员。” “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 “好,那么,你身为市长的侍从官,由于职责所在,必须定期检查官邸的警报系统。” “的确如此。” “如今,骡就住在那个官邸中。” “是这么公布的。不过身为一位征服者,骡算是十分谦逊的——他从来不做公开演讲或发表声明,也一直未曾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 “这件事情人尽皆知,但它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前任的侍从官,我们有你就够了。” 大家摊牌之后,“狐狸”将其他三人的筹码收了去。然后他又慢慢地发牌,开始新的一局。 曾经担任侍从官的那个人,将牌一张一张拿起来,同时说道:“抱歉,上尉,我过去虽然常常检查警报系统,不过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对它的构造一窍不通。” “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其中控制器的线路已经印在你的脑海中。如果我们使用心灵探测器,探测到深层的话——” 那人红润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并且一下子拉得好长,手中的牌也被他一把捏皱。他尖叫道:“心灵探测器?” “你用不着担心,”上尉用精明的口吻说,“我知道如何使用,绝不会伤害到你,你顶多只会感到有些虚弱,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成功的话,你的冒险就算是你付出的小小代价。在我们中间,—定有人能从警报控制器推算出波长的组合,也一定有人会制造定时的小型核弹,而我自己负责将核弹带到骡的身边。” 于是四个人把牌丢开,聚在一块研究起来。 上尉又宣布:“在预定的那天傍晚,在端点市的官邸附近安排一场骚动。不必要有真正的打斗,制造一阵混乱,然后立刻一哄而散就行了。只要将官邸警卫吸引过去……或者,至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从那天开始,他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从国家舰队上尉军官变成谋反者的汉。普利吉,他的身份又再度跌落,这一次,变成了一名“刺客”。 现在,汉。普利吉这名刺客已经进入了官邸,对于自己熟用心理学的结果,他感到一阵冷漠的骄傲。他早就预料到,由于外面配置了完善的警报系统,因此官邸里面不会有什么警卫。而实际的情况,则是根本没有一个警卫。 官邸的平面图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他就像是一个小黑点,在铺着地毯的坡道上迅疾无声地移动。来到坡道尽头之后,他立刻紧贴着墙壁,等待最后一步的行动。 在他面前是一个私人起居室,一道小门紧紧锁着,在门的后面,一定就是那个屡创奇迹的突变种。其实他还来早了一点——核弹还有十分钟的寿命。 十分钟过去一半之后,周遭的一切仍然是一片死寂。骡只剩下五分钟好活了,而普利吉上尉也是一样…… 他的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遂起身向前走去——这个行刺计划绝不可能失败,当核弹爆炸时,官邸会变得片瓦不存,一切都将灰飞烟灭。骡与自己仅隔着一扇门,仅仅十码的距离,根本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在他们同归于尽之前,他想亲眼看看骡的真面目。 他终于豁了出去,抬头挺胸大步走向前,使劲敲着门——门应声而开,眩目的光随即射了出来。 普利吉上尉错愕片刻,马上又恢复了镇定。他看见一个外表严肃、穿着灰暗制服的男子,站在这个小房间的正中央,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那人的身前吊着一个鱼缸,他随手轻轻敲了一下,鱼缸就迅速摇晃起来,把那些色彩艳丽的名贵金鱼吓得上下乱窜。 那人终于开口:“上尉,进来!” 上尉的舌头打着战,舌头下面的小金属球似乎开始膨胀,仿佛在做爆炸前的准备动作——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核弹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一分钟,却是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 穿制服的人又说:“你最好把那颗无聊的药丸吐出来,否则你根本没有办法说话。放心,它不会爆炸的。” 最后一分钟终于过去,上尉怔怔地慢慢低下头,将银色的小球吐到手掌上,然后使尽力气掷向墙壁。一下细微尖锐的丁当声之后,小球从半空中反弹回来,在光线照耀下闪闪生辉——如此而已。 穿制服的人耸耸肩:“好啦,别再理会那玩意儿了,上尉,这无论如何对你没有好处。我并不是骡,在你面前的是他的总督。”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尉以沙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你要怪只能怪我们高效率的反间谍系统。你们那个小小的叛乱团体,我可以念出每一个成员的名字,还数得出你们每一步的计划……” “而你一直装聋作哑到现在?” “有何不可?我来此地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揪出来——尤其是你。几个月以前,当你还是‘牛顿轴承厂’的工人时,我就可以逮捕你了,但是现在这样子更好。即使你自己没有提出这个计划,我的手下也会有人提出类似的计划。这个结局十分戏剧化,算得上是一种黑色幽默。” 上尉以凌厉的目光瞪着对方:“我也有同感,现在是否一切都结束了?” “好戏才刚开始呢。来,上尉,坐下来,让我们把成仁取义的壮举抛到一边,只有傻瓜才会相信那一套。上尉,你非常有才干,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你是基地上第一个了解到骡有超凡能力的人。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对骡的早年发生了兴趣,不顾一切地搜集他的资料。拐走骡的小丑那件事你也有份,那个小丑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将来为了这件事,我们还要好好算个总账。当然,骡也了解你的才干,有些人会害怕敌人太厉害,但骡可不是那种人,因为他有化敌为友的本领。” “所以你现在还对我那么客气?哦,不可能!” “哦,绝对可能!这就是今晚这出喜剧的真正目的。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对付骡的小小阴谋却失败得很滑稽,你甚至不配将它称为‘阴谋’。在毫无胜算的晴况下还要白白送死,难道这就是你所接受的军事教育吗?” “首先得确定是否真的毫无胜算。” “当然确定。”那位总督以温和的口气回答,“骡已经征服了基地,然后为了达成更伟大的目标,立刻将基地变成一座大兵工厂。” “什么更伟大的目标?” “就是征服整个银河,将四分五裂的各个世界统一成新的帝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爱国者,骡就是要实现你们那个谢顿的梦想,只不过比谢顿预期的提早七百年。而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你可以帮得上一点忙。” “我一定可以,但是我也一定不会做。” “据我了解,”那位总督劝道,“目前只剩下三个独立行商世界还在作困兽之斗,但他们不会支撑太久的。解决他们之后,基地体系的武力就会彻底从银河中消失。你还不肯认输吗?” “没错!” “可是你终究会肯的。心悦诚服的归顺是最有效的,不过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做得到。可惜骡不在这里,他正率领大军亲征顽抗的行商,如同过去每一场战役一样。不过他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你不需要等太久。” “等什么?” “等他来使你‘回转’。” “那个骡——”上尉以冰冷的口气说,“会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他会的,我自己就无法抗拒。你认不出我了吗?想一想,你到过卡尔根,所以一定见过我。我当时戴着单眼镜,穿一件深红色毛皮里的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帽……” 上尉听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全身立即变得僵硬来。他吃力地问:“你就是卡尔根原来的统领?”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骡手下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督。你看,他的感化力量多么强大!” 本篇共计0。68万字 骡-星空插曲 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封锁线!在广袤的太空中,从来不曾有任何舰队能够坚守住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隙。只要有一艘船舰、一名优异的驾驶员,再加上还算不差的运气,就应该能够找到漏洞突围而出。 杜伦镇定地驾驶着状况欠佳的太空船,从一颗恒星的附近跃迁到另一颗恒星。当恒星的质量太大时,星际跃迁会加倍困难,结果也会脱离常轨,然而,这样也会使得敌人的侦测装置失灵,或者几乎无用武之地。 一旦冲出敌方星舰形成的包围圈,也就等于穿越了被封锁的死寂太空。过去的三个月,在次以太也被严密封锁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的信息往返其间。三个月来,杜伦第一次不再感到孤独。 一个星期过去了,敌方的新闻节目总是播报着无聊而自我吹嘘的战争捷报,巨细无遗地详述对于基地体系控制的进展。在这一周中,杜伦的武装太空商船经历了数次仓促的跃迁,从银河外缘一路向核心进发。 艾布林。米斯在驾驶舱外面大声叫嚷,杜伦眨眨眼睛,从星图中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杜伦走进了中央那间小舱房。由于这次乘客过多,贝妲已经将这个舱房改装成起居舱。 米斯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才有鬼呢。骡的播报员好像要宣布一项特殊战况报告,我想你也许想要听一听。” “也好,贝妲人呢?” “她在厨舱里忙着布置餐桌、研究菜单——或者诸如此类的无聊事。” 杜伦在马巨擘睡的便床上坐下来,静静地等着听那个特别报道。骡的“特殊战况报告”的宣传手法几乎千篇一律,首先播放雄壮的军乐,然后是播报员谄媚的花言巧语。接着荧屏上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新闻,一则接着一则掠过荧屏。之后是短暂的间歇,再响起号角声,还有人群逐渐提高的欢呼声,最后达到高潮。 杜伦忍受着这些精神轰炸,米斯则对自己喃喃自语。 新闻播报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用战地记者的做作口吻,叙述着太空中一场激战之后,战场上到处可见的熔融金属以及被轰得四散纷飞的血肉。 “由沙敏中将所率领的快速巡弋舰中队,今天对伊斯的特遣舰队施以严重的痛击……”荧屏上播报员谨慎严肃的面孔逐渐淡去,背景变成了漆黑的太空,接着便出现激战的场面。一排排船舰跌跌撞撞迅速划过长空,然后在无声的大爆炸中又传来了播报员的声音,“在这场战役中最惊人的行动就是重型巡弋舰‘星团号’对抗三艘‘新星级’敌舰,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殊死战。” 此时荧屏的画面转换了角度,并且变成了近镜头。一艘巨大的星舰喷出耀眼的光焰,把对方一艘星舰照得通红。对方星舰立刻一个急转,跳出了焦距而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它又掉过头来,向巨舰猛撞过去。“星团号”陡然一倾,与敌舰仅仅擦身而过,并将敌舰猛力反弹回去。 播报员平稳而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不断地报道着战争的详情,直到消灭敌方最后一艘船舰,以及最后一兵一卒为止。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开始报道对涅蒙的战事,几乎是大同小异的画面、大同小异的叙述。只不过这次还加入了一个新奇的题材,就是有关攻击性登陆的冗长报道——被夷为平地的城市、挤成一团的战俘、星舰再度升空的画面…… 涅蒙也不可能支持太久了。 报道再度暂停,照例又响起了刺耳的金属管乐。荧屏的画面逐渐化作一个长长的回廊,两旁站满了士兵,看起来气势非凡。穿着顾问官制服的政府发言人从回廊尽头趾高气扬地快步走出来。 此时荧屏内外都是一片凝重的静寂。 发言人终于开始发言,他的声音听来严肃、缓慢而冷酷:“奉元首命令,本人在此做如下宣布。长久以来,一直以武力反抗元首意志的赫汶星,如今已向我方正式投降。就在这个时候,元首的军队业已占领该行星。反抗力量四处逃窜,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已被迅速消灭殆尽。” 画面再度转换成原先的那名播报员,他一本正经地宣布:“从现在开始,会随时插播其他重要的后续发展。” 然后传来了舞蹈音乐,艾布林。米斯随手一拔电罩,切断了电视幕的电源。 杜伦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心理学家并没有试图阻止他。 当贝妲从厨舱中走出来时,米斯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然后米斯对她说:“他们攻下了赫汶。” 贝妲叫道:“这么快?”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透出不敢相信的疑惑。 “根本没有任何抵抗,根本没有任何……”他及时刹住车,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你最好让杜伦一个人静一静,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这顿晚餐我们就别等他了。” 贝妲又抬头看看驾驶舱,然后转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 马巨擘默默地坐在餐桌旁,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用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瞪着前方,仿佛恐惧感消耗了他瘦弱身子中所有的元气。 艾布林。米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果冻,粗声说道:“其他两个行商世界都还在抵抗,他们决心奋战到底,前仆后继,宁死不降。只有赫汶——就像当初的基地一样……” “但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 心理学家摇摇头:“这是那个大问题的一个小环节,每一个不可思议的疑点都是揭开骡的真面目的一个线索。第一点,当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他如何能够一举就征服基地,而且几乎是兵不血刃。那种使核反应停止的武器,其实根本微不足道——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这件事,我简直要烦死了——而且,那种武器只有对付基地时才有效,在别的场合就不灵了。” 艾布林灰白的眉毛皱在一起,又说:“我曾经向蓝度提出一个假设,骡可能拥有一种辐射式‘意志抑制器’,赫汶可能就是受到这种东西的作用。可是,他为什么不用它来对付涅蒙和伊斯呢?那两个世界如今还在疯狂地拼命抵抗,除了骡原有的兵力之外,还需要动用基地舰队的半数——是的,我注意到基地的星舰也在攻击阵容之中。” 贝妲小声说道:“先是基地,然后是赫汶,灾难似乎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这种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进行讨论:“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另外一个问题。贝妲,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则新闻——他们没有在端点星找到骡的小丑,所以怀疑他逃到了赫汶,或者是被原来绑架他的人带走了。马巨擘似乎很重要,贝妲,而且至今仍旧如此,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出原因来。他一定知道什么事情,这件事会对骡造成致命的打击,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马巨擘听到这里,已经脸色煞白,全身不住地打战。他赶紧为自己辩护:“伟大的先生……尊贵的大爷……真的,我发誓,我这个不灵光的脑袋没法子满足您的要求。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您还用了探测器,从我的笨脑袋里抽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连我自己以为不知道的事,您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指的是一件小事,一个很小很小的线索,你我都未能察觉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必须把它找出来——因为涅蒙和伊斯很快就会沦陷,当它们落到骡的手中之后,整个基地体系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当他们的太空船穿入银河内围之后,恒星开始变得密集而拥挤,各个星体的重力场累加起来,达到了相当的强度,对于星际跃迁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微扰。 直到太空船在一次跃迁后出现在一团红巨星的烈焰中,几乎无法挣脱猛烈的重力拖曳,杜伦方才察觉这种微扰不可忽视。他们不眠不休,整整努力了十二个小时,才终于挣脱强大的重力场,逃离了这颗红巨星的势力范围。 由于星图所示的范围有限,而且不论是操作太空船,或是做航道的数学演算,杜伦都缺乏足够的经验,他只好步步为营,在每一次跃迁之前,总是花上几天工夫仔细计算。 后来,这个工作变成了一项集体行动。艾布林。米斯负责检查杜伦的数学计算,贝坦负责利用各种方法测试可能的航道,甚至连马巨擘都有事可做,他的工作是使用计算机做例行运算。在学会了如何操作之后,这份工作为马巨擘带来极大的乐趣,而且他竟然做得又快又好。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贝坦已经能够从银河透镜的立体模型中,研读蜿蜒曲折的红色航道。根据这个航道,他们距离银河中心还有一半的航程。 她以讽刺的口吻跟杜伦开玩笑:“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是一条十英尺长的蚯蚓,可是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依我看,你迟早会带我们回赫汶去。” “我会的,如果你不给我闭嘴的话。”杜伦没好气地回答,同时把星图扯得嘎吱作响。 贝妲继续说:“也许有一条直线的航道,就像黄经的经线那么直。” “是吗?嗯,第一,你这个小傻瓜,如果光尝试用错误的方法摸索,至少需要五百艘船舰,用五百年的时间才找得到这种航道。我用的这些廉价的三流星图,上面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此外,这种直线航道最好能避开就避开,途中也许早就有好多敌舰在等着我们。还有……” “哦,看在银河的分上,请你停止这些义正辞严、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扯他的头发。 杜伦吼道:“哦!放开我!”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下猛拉。然后杜伦跟贝妲便一起滚到地板上,两个人跟一张椅子扭成一团。不久之后,扭打变成了角力,不时传出阵阵喘息声与笑声,还有各种显然犯规的动作。 当马巨擘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的时候,杜伦赶紧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 小丑的脸上挤满了忧虑的线条,又大又长的鼻子现在毫无血色。他气急败坏地说:“尊贵的先生,仪器的读数突然变得好古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碰任何东西……” 两秒钟之后,杜伦已经来到了驾驶舱,他对马巨擘轻声地说:“把艾布林。米斯叫醒,请他到这里来。” 贝妲正在用手指整理弄乱的头发,突然听到杜伦对她说:“贝,我们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贝妲立刻放下手臂,“被什么人发现?” “天晓得,”杜伦喃喃地说,“但是我可以想像,对方一定拥有武器,而且已经进入射程之内,正在瞄准我们。” 说完他又坐了下来,轻声报出了太空船的识别码,这条信息随即经由次以太传送出去。 当穿着浴袍的艾布林。米斯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时,杜伦以过度冷静的口气对他说:“我们似乎闯进了内围一个小王国的领域,这王国叫做‘菲利亚自治领’。” “从来没有听过。”米斯粗声说道。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杜伦回答,“可是无论如何,我们被一艘菲利亚的星舰拦了下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菲利亚缉私舰的舰长带着六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了“贝坦号”。舰长的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嘴唇很薄,皮肤粗糙。他一屁股就坐下来,先猛力咳嗽一声,然后打开原本挟在腋下的卷宗,翻到空白的一页。 “你们每个人的护照,还有太空船的航行许可证,请拿出来。”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杜伦答道。 “没有,啊?”舰长抓起挂在腰带上的微音器,流利地说,“三男一女,证件不齐。”说完,他在卷宗上也做了记录。 舰长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西维纳。”杜伦谨慎地回答。 “那个地方在哪里?” “距离这里三万秒差距,川陀西八十度……” “够了,够了!”杜伦可以看出舰长写下的是:“出发地点——银河外缘”。 菲利亚的舰长又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杜伦回答:“去川陀星区。” “目的是什么?” “观光旅行。” “有没有运载任何货物?” “没有。” “嗯——我们会好好检查的。”舰长说完便点了点头,立刻就有两个人开始行动,杜伦并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你们为什么会进入菲利亚的领域?”菲利亚舰长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 “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适用的星图。” “太空船上没有详尽的星图,依法你们得缴一百点的罚金。此外,当然,你们还得缴付一般的关税,以及其他例行的手续费等等。” 舰长又对微音器说了几句,不过这次听的比说的更多。然后他对杜伦说道:“你懂得核工吗?” “一点点。”杜伦小心谨慎地回答。 “是吗?”菲利亚舰长合起了卷宗,又补充道,“银河外缘的人据说都有这方面的丰富知识。你穿上外衣,跟我们来。” 贝妲上前问道:“你们准备对他怎样?” 杜伦轻轻将她推开,自己以冷静的口气问舰长:“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们的发动机需要做一点调整——那个人也要跟你一块来。”舰长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指着马巨擘。马巨擘顿时哭丧着脸,褐色的眼睛睁得老大。 “他跟修理发动机有什么关系?”杜伦厉声问道。 舰长抬起头来,以冷漠的口气说:“上面刚通知我,说这附近的星空有强盗出没。其中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形容得跟这个人有点相像。我得确定一下他的真正身份,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杜伦仍然在犹豫,但是六个人加六把手铳却比什么都有说服力,他只好走到壁柜前去拿衣服。 一个小时之后,杜伦从菲利亚缉私舰的机件室站起身来,怒吼道:“我看不出发动机有任何问题,汇流条的位置正确,L型管输送正常,核反应分析也都合格。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我。”首席工程师轻声回答。 “好,那你送我出去——” 然后杜伦就被带到军官甲板,走进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尉军官。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请等一下。”少尉说。 十五分钟之后,马巨擘也被带到了会客室。 “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杜伦急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马巨擘缓缓摇着头。 结果,依照菲利亚的法律,他们总共付了二百五十点——其中的五十点是“立即释放金”。破财消灾之后,他们便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星空。 贝妲强颜欢笑:“我们就不值得他们护送一下吗?难道不应该将我们送到边境,然后再一脚把我们踢走?” 杜伦绷着脸回答她:“那艘星舰根本不是什么菲利亚缉私舰,而且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离开,你们过来这里。” 于是其他人都聚到了杜伦身边。 杜伦心有余悸地说:“那是一艘基地的星舰,那些人都是骡的手下。” 艾布林手中的雪茄立刻掉到地板上,他赶紧俯身捡起来,然后说:“骡的手下在这里出现?我们离基地有一万五千秒差距远。” “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他们又为什么不能来?老天,艾布林,你以为我连辨识船舰的能力都没有吗?我看到他们的发动机,这就足以肯定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如假包换的基地发动机,那艘星舰也是如假包换的基地星舰。” “他们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贝妲试图分析,“在太空中,两艘特定的船舰不期而遇的机会是多少?” “这又有什么关系?”杜伦立刻顶了回去,“这只能说明我们被跟踪了。” “被跟踪?”贝妲大声抗议,“在超空间里被跟踪?” 艾布林。米斯不耐烦地插嘴道,“这是做得到的——只要有好的船舰和优秀的驾驶员,不过我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我并没有将航迹湮没,”杜伦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也始终维持着正常的速度,瞎子也算得出我们的航道。” “见你个大头鬼!”贝妲吼道,“你做的每一次跃迁都歪歪扭扭,根据我们的初始方向,绝对分析不出任何结果来。而且不止一次,我们在跃迁之后,方向刚好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杜伦也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说,“那是骡所控制的一艘基地星舰。它把我们拦截下来,搜查我们的太空船,又将马巨擘带走,还将他隔离——而我其实是一名人质,就算你们两人起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把它从太空中轰掉。” “等一等,”艾布林。米斯抓住了杜伦,对他说,“因为你怀疑这艘星舰是敌舰,所以就要将我们通通害死吗?想想看,老弟,那些王八蛋怎么可能经过超空间,一路追踪我们大半个臭银河,却在检查了我们的太空船之后,就放我们走了?” “他们还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又为什么把我们拦下来,让我们提高警惕?你这种说法自相矛盾,你知道吗?” “我就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放开手,艾布林,否则我可要揍人了。” 此时马巨擘正以特技的身手,站立在他最喜欢的那个椅背上。他突然向前一探身,长鼻子的鼻孔因激动而大开。 “我想插一句嘴,请你们多多包涵。我这个不中用的脑袋,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贝妲预料到杜伦马上就要发作,赶紧和艾布林一起按住他,然后说:“你尽管说,马巨擘,我们会用心听的。” 于是马巨擘开始说:“我被带到那艘星舰去的时候,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所以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变得更迷糊、更痴呆了。说实话,大多数的事我完全都记不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瞪着我,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是到了最后——仿佛是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我突然看到—张熟悉的脸孔。我只瞥了他一眼,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可是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强烈鲜明的印象。” 杜伦说:“那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当您第一次解救我的时候,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上尉。” 马巨擘显然是想制造一个惊人的高潮,从他长鼻子底下咧开的嘴,看得出他明白自己的意图已经成功了。 “上尉……汉……普利吉上尉?”米斯严肃地问道,“你确定?真的确定?” “伟大的先生,我可以发誓。”马巨擘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掌放在那瘦弱的胸膛前,“即使把我带到骡的面前,即使他以所有的威力否定这件事,我也敢向他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贝妲不解地问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丑面对着她,热切地说:“我亲爱的女士,我自己假设了一个理论。它是突如其来的灵感,仿佛是银河圣灵把它想好了,再轻轻放进我的心中。”马巨擘提高了声音,以便把杜伦插进来的抗议声压下去。 “我亲爱的女士,”他完全是对着贝妲一个人在说,“如果这个上尉和我们一样,也驾着一艘船舰逃跑;又如果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太空中奔波。他突然撞见了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怀疑是我们在跟踪他,而且想要偷袭他,就像我们怀疑他一样。那么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有什么难以解释的呢?” “那他要我们两个到他星舰上去干什么?”杜伦大声追问,“这说不通嘛。” “哦,说得通,说得非常通。”小丑大叫大嚷,辩才无碍地说,“他派出一名手下登上我们的太空船,那个人并不认识我们,可是他却利用微音器向上尉描述了我们几个的长相。上尉一听到他对我的描述,一定立刻大吃一惊——因为说句老实话,尽管银河这么大,跟我这个皮包骨头的人长得像的却没几个。既然把我认出来,那么你们其他人的身份也就能确定了。” “所以他就放我们走了?” “关于他正在执行的任务,还有他的秘密,我们又知道多少?他既然已经查出我们并不是敌人,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他自己的身份曝光,让他的计划横生变数呢?” 贝妲缓缓地说:“别再固执了,杜,他说的都有道理。” “很有可能。”米斯也表示同意。 杜伦面对大家一致的反对,似乎感到无可奈何。在小丑滔滔不绝的解释中,仍然有一点什么在困扰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无论如何,他的怒气已经消退了。 “刚才有几分钟,”他轻声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至少可以打下一艘骡的星舰呢。” 说完,他又想到了赫汶的陷落,目光不禁黯淡下来。 其他三个人都能了解他的心情。 这个世界叫做新川陀!也就是新的川陀!当人们叫出这个名称之后,就已经把它与原先那个伟大的川陀之间的类似之处全都说完了。在两个秒差距之外,旧川陀的太阳仍在发热发光,而上个世纪的银河帝国首都,还在太空中永恒的轨道上默默地运行。 本篇共计0。72万字 骡-魂断新川陀 新川陀……原名迪里卡丝的一个小型行星,于“大浩劫”之后改名。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它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个皇朝的所在地。新川陀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世界,那里的皇朝也早已经名存实亡,两者的存在仅具有政治性的象征意义。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银河百科全书》 旧川陀上甚至还有居民,只不过人数并不多——大约是一亿人左右。而在五十年之前,那个世界还挤满了四百亿人口。这个巨大的金属世界,如今是满目疮痍——围绕整个世界的金属基础向上耸立的高塔建筑,每一座都成了断垣残壁,上面的弹孔与焦痕仍旧清楚可见——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痕迹。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作为银河中心达两万年之久的世界——它曾统治着无尽的太空,上面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以及权倾一时的立法者——竟然会在一个月之内就毁灭。在前十个千年之间,这个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国也曾因此多次迁都,它却从未遭到破坏。而在后十个千年间,又不断地爆发内战与宫廷革命,它也依旧安然无恙。说来也真奇怪,如今它却终于成为一堆废墟。这个“银河的光荣”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一具腐尸。 真是情何以堪! 人类五十个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结晶,应该在许多世纪之后才会化为腐朽。只有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有办法提早几百年、几千年为它送终。 数百亿的居民罹难之后,幸存的数百万人口开始自求多福。他们拆掉行星表面闪闪发光的金属基础,让禁锢了数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周遭仍然保存着许多完善的机械设备,还有人类为对抗大自然而制造的各种精良工业产品。于是,这些劫后余生者重新回到土地的怀抱——在大型的交通要冲种植起小麦与玉米,在高塔的阴影之下放牧着成群的绵羊。 反观新川陀——当初在川陀巨大的阴影之下,这个行星只是一个偏远的乡下地方。后来那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皇室,从“大浩劫”的烽火中仓皂逃离,来到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从此就在这里勉强支撑下去。如今叛乱的风潮早已平息,这个皇室仍在新川陀做着虚幻的帝王梦,统治着帝国最后一点可怜兮兮的“残躯”。 二十个农业世界,组成了如今的银河帝国! 达勾柏特九世——银河的皇帝、宇宙的共主——统治着这二十个农业世界。这些世界居住着桀骜不驯的地主以及民风强悍的农民。 想当年,在—个腥风血雨的日子,达勾柏特九世跟随父皇来到新川陀时,他才只不过二十五岁。直到如今,他的眼睛与心灵仍然充满着昔日帝国的光荣与强盛。但是他的皇太子——未来的达勾柏特十世,却是在新川陀出生的。 对于这位皇太子而言,二十个世界就是他所认识的一切。 裘德。柯玛生所拥有的敞篷飞车,是新川陀同类交通工具中最高级的一种。这辆飞车的外表髹着珍珠母涂料,还镶着稀有的合金装饰,根本不需要再挂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这并不是因为柯玛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是倒因为果了。早年,他是年轻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当时皇储对中年的皇帝就已充满叛逆的情绪。如今,他还是中年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而皇储早已骑在老皇帝的头上,而且恨透了那个老皇帝。 现在,裘德。柯玛生正坐在自己的飞车中,巡视着他所拥有的大片土地,土地上绵延数英里、随风摇曳的麦田以及他所拥有的巨型打谷机与收割机,还有正在辛勤工作的佃农与农机操作工。他一面巡视,一面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在柯玛生的身边,坐着他的专用司机。那名司机弯腰驼背,身形憔悴,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驾着飞车缓缓地乘风而上。 裘德。柯玛生迎着风对着空气与天空说:“殷奇尼,你还记得上回我讲的事情吗?” 殷奇尼所剩无几的灰发被风吹了起来,他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两颊上的垂直皱纹加深了许多。好像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记得,老爷,我也仔细想过了。”当他轻声说话的时候,齿缝间传出了阵阵的咻咻声。 “你想到些什么,殷奇尼?”这句问话明显带有不耐烦的意思。 殴奇尼没有忘记自己也曾经年轻英俊过,当时他还是旧川陀的一名贵族。殷奇尼也记得,他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已经是破了相的老人了。由于裘德。柯玛生大地主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来,为了报答大地主的大恩大德,他随时随地为柯玛生提供各种各样的鬼点子。 殷奇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小声地说:“从基地来的那些访客老爷,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爷,他们只驾着一艘太空船单独前来,其中又只有一个能动武的人,我们可得好好‘欢迎’他们。” “欢迎?”柯玛生以沮丧的口吻说,“也许吧。但是那些人都是魔术师,他们可能暗藏着强大的威力。” “呸——”殷奇尼喃喃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幻象。基地只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不过是普通人。如果你拿武器轰他们,他们照样会一命呜呼。” 殷奇尼一面说,一面维持着飞车的正确航线,飞过了一条蜿蜒而闪烁的河流。然后他又轻声地说:“不是听说有一个人,他把银河外缘的世界全都搅得天翻地覆吗?” 柯玛生突然起疑,问道:“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 专用司机这回没有露出笑容,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都不知道,老爷,我只不过随口问问。” 大地主只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你问的任何问题都有目的,你这种探听情报的方法,早晚会让你那根细脖子被老虎钳夹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做骡,几个月以前,他的一名属下曾经来过这里,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待另一个人……嗯……来将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这些新来的访客呢?他们难道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他们没有任何证明文件。” “据说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没有告诉你这种事。” “大家都这么说。”殷奇尼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如果这是正确的消息,那么这些人可能是逃出来的难民,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将来交给骡的手下,以表示我们真诚的友谊。” “是吗?”柯玛生不太确定。 “此外,老爷,既然大家都知道,统治者的朋友也不过是最后的牺牲者,我们这么做,也只是正当的自卫手段。我们原本就有心灵探测器,现在又有了四个基地的脑袋,而基地有许多秘密值得我们挖掘,连骡都会需要这些秘密。这样一来,我们跟骡的友谊就可以稍微平等一点。” 在平稳的高空中,柯玛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打了个冷战。他说:“可是,假如基地没有失陷,如果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据说有预言保证基地绝不可能战败。” “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星相卜卦那一套了,老爷。” “然而如果它根本没有失陷呢?你想想看,如果基地没有失陷!骡对我做了许多保证,可是……”他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说,他在吹牛,然而牛皮人人会吹,可是凡事说来容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 殷奇尼轻声笑了笑,接嘴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的确没错,但是只要动手了,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在整个银河中,恐怕要属银河尽头的那个基地最可怕了。” “别忘了还有皇太子呢。”柯玛生喃喃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这么说,他也在跟骡打交道,是吗,老爷?” 柯玛生几乎无法压抑突然浮现的得意自满:“并不尽然,他可不像我做的这么多。但是他现在变得越来越狂妄,越来越难以控制,简直是已经着魔了。如果我将这些人抓起来,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他们据为己有——因为他这个人可狡猾得很——现在我还没有准备要跟他翻脸。”说完他厌恶地皱着眉头,肥厚的双颊也垂了下来。 “昨天我瞥见了那些异邦人。”灰发的司机扯到另一个话题,“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很不寻常,她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还有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跟她乌溜溜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在他嘶哑而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透出了几丝兴奋。柯玛生突然感到很讶异,不禁转过头来瞪着他。 殷奇尼继续说:“那个皇太子,我想,不论他有多么狡猾,也不会拒绝接受合理的妥协方案。如果你让他带走那个女孩,想必我们就可以把其他人留下来……” 柯玛生立即开窍:“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殷奇尼,掉头回去!还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都很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讨论还你自由的细节问题。”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柯玛生才刚刚回到家,就在私人书房发现了一个私人信囊,它是以仅有少数人知道的波长传送来的。柯玛生的肥脸上露出微笑,他知道骡的人快要到了,而这就代表基地真的陷落了。 贝妲朦胧的视觉还依然残留着那座“宫殿”的影像,但那并不是她现在真正看到的景象。在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感到有点失望。那个房间很小,几乎可说是既朴素又平凡。那个“宫殿”根本连基地的市长官邸都不如,而达勾柏特九世…… 皇帝的模样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贝妲心中有一个很明确的概念——他不应该看起来像一个慈祥的祖父,不应该显得瘦削、苍白而衰老,也不应该亲自为客人倒茶,或是对客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可是,事实上却刚好相反。 贝妲抓稳了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着。 “我感到万分高兴,亲爱的女士。我有好久没有参加过任何庆典,也有好久没接见廷臣。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们,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了。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都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有点任性倒是真的,不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来觐见陛下,并不是要来打扰……”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天晚上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放轻松一点。嗯,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你们说来自安纳克瑞昂星省,是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瑞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我派驻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轻声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人的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会好好嘉奖我的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神看着艾布林。米斯,米斯那粗鲁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要得到陛下的御准,才能去参观位于川陀大学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地问,“川陀?” 他瘦削的脸庞现出一阵茫然与痛苦,又小声说:“川陀?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筹备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去。你们就跟我一块行动,我们将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然后我们将携手合作,共同重建伟大的银河帝国!” 此时老皇帝伛偻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亮,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地说:“但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啦——没错,没错!恶贯满盈的吉尔模已经死了!川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妲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始终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妲挥手示意马巨擘别说话,然后对皇帝说:“如果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们能够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去川陀?”老皇帝的表情呆滞,心中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他向陛下禀报,其实吉尔模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还没有死!”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个消息,吉尔模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向陛下禀报这个事实,然后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发现了之后……”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册地走到墙边,用发抖的手指碰了碰一个小型光电管。 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些潦草的字迹,最后还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然后说:“吉尔模早晚会领教我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瑞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仍旧至高无上吗?” 贝妲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过那张纸,再回答他说:“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瑞昂,去巡视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下过……”皇帝抬起头来,苍老灰暗的眼珠又变得锐利,“你们刚才提到了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完全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倒!如今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喽啰,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老皇帝说完,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向老皇帝深深一鞠躬,回答说:“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令我们如沐春风,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遂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退下。这时,达勾柏特九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访客退下之后,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了一道闪光…… 贝坦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但是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自称是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说明她曾经受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又闭上了眼睛,留心听着身边响起的每一个声音。 她听得出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而在明显的奉承之下,浮现着藏不住的狡猾。另一个人的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贝妲对这两个声音都感到嫌恶无比。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妲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他为何永远死不了,那个老疯子,实在令我厌烦、令我困扰。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从他们身上,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那将是你的父亲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带着笑声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渐渐消失。贝妲只听到几个字:“……这个女孩……” 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变成了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变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然后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贝妲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贝妲似乎能体会出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贝妲再度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瞪着她。杜伦看到她睁开眼睛,似乎显得放心一点,他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要求陛下还一个公道,放开我们。” 贝坦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壁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全身上下都动弹下得。 声音嘶哑的那个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剩下没几根,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银色金属泡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冷笑着说:“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许可状,你们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碍我们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么臣民,你这个太空飞来的垃圾。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可怜又痴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他这样可以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绝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皇太子踱到贝妲身前,贝妲抬起头来,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太子俯下身,贝妲感觉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皇太子说:“她的眼睛真好看,柯玛生,她睁开眼睛就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使我满意的,这是一道充满异国风味的菜肴,一定会使我重新胃口大开,对吧?” 杜伦挣扎了一阵子,可是完全徒劳无功,皇太子根本不理会他。贝妲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传遍了皮肤各处。艾布林。米斯现在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这令贝妲感到有些讶异。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像醒来已有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贝妲,表情呆滞地凝望着她。 然后他将头撇向皇太子,一面点头,一面呜咽着说:“那个家伙把我的声光琴拿走了。”贝妲此时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皇太子听到又有人开口,猛然一转身,问道:“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脚地拨弄着,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丑八怪,你会演奏这种乐器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又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主持公道,基地也会的。” 皇太子身边那个人——柯玛生,此时却慢条斯理地答道:“哪一个基地?还是骡已经不是骡了?”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太子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又大又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将小丑身上的吸附场关掉,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为我们演奏一曲。”皇太子对马巨擘说,“就为我们这位异邦的美人,演奏一首爱与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不过我可以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还要让她知道皇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八怪,为皇太子的爱高歌一曲。” 说完,他将一条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地摇晃着,用带着笑意的轻浮目光瞄着贝妲。贝妲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想要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一动,还呻吟了一下。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了,没法子演奏……” “丑八怪,叫你弹你就弹!”皇太子吼道。说完他对柯玛生做了一个手势,室内的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手交握胸前,等着欣赏马巨擘的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的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而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不知从何处一下子滑跃出来。然后便响起了低柔的调子,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接着,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了阴沉的钟声。 现在黑暗似乎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稠,贝妲的面前好像覆盖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而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在黑暗的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线孤独的烛光。 她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光线逐渐增强,但是一直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突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越来越嚣张。 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而且,好像还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身上有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个怪物翻腾,跟着它一起咧开大口。 贝妲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内心仿佛在拼命喘息,最后才总算定下神来。这使她忍不住联想到穹隆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恐惧、厌烦,以及如蛛网般纠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仍在她的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恐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远镜看出去一样,尽头处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贝妲努力转过头去,那个恐怖的怪物终于消失。这时,她才察觉到额头上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妲终于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贝姐看到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自己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脸上透着悲哀的神情。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不要紧吧?” “我还好,”她低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要演奏这种音乐?” 说完,她看了看室内的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然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她的眼睛很快越过他们两人,向皇太子望过去,看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旁,而柯玛生则张大了口,狂乱地呻吟着,还不停地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刚要走近柯玛生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地哀叫起来。 于是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将其他三人的吸附场松开。 杜伦马上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冲到那个大地主面前,使劲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大声吼道:“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当人质——确保我们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个小时之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为了庆祝大家安返太空,贝妲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虎口余生的方法是抛开一切的餐桌礼仪,狼吞虎咽地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 “马巨擘?” “干吗?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我想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我亲爱的女士。” “哦,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不是跟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原本只想要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不过是瞥见了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的。” “可是那就足够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妲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的。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施以酷刑或是处死我们。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皇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气又窘,实在说不下去了。 贝妲的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赶紧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并且说:“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哦,我亲爱的女士。”马巨擘将红鼻头埋到了派里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再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去,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杜伦也来到了舷窗旁边,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这是白跑一趟,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了。”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圆胖,而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忧心忡忡地说:“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陷落。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轻轻将手放在杜伦的手腕上。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谈话,自顾自地说,“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我有一种怪异之极的感觉……在我们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是一种冲动,是我内心中不停激荡的冲动。杜伦,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能够做到。我的心头一片清明,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米斯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他听到的这段话,显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只是试探着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船舰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就回答说:“没有。” “可是我看见了。这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是它看来有点像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就是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马巨擘的说法……它跟踪我们来了,米斯。” 艾布林。米斯没有搭腔。 杜伦又以焦急的口吻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感觉不舒服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不过并没有回答一句话。 本篇共计0。90万字 骡-川陀废墟 要在巨大的川陀世界上标出某个地点的坐标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难题,这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现象。因为在川陀世界上,以任何一点为中心,方圆数千英里的范围之内,都没有任何陆地或海洋能作为该点的参考坐标。当然,如果从云缝间向下俯瞰,也绝对看不到任何河流、湖泊或岛屿。 这个全部被金属覆盖的世界,长久以来一直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只有其上的旧皇宫,是其他世界的异乡人从外太空唯一可以辨识的目标。由于这个原因,“贝妲号”正在川陀的上空,只维持着普通飞车的高度,不停地绕着这个世界团团转,万分艰难地寻找目的地。 他们先来到了极地,这里的金属尖塔全部被冰雪覆盖,显示气候调节机制已经损坏,或者被人弃置不用。他们继续向南飞,偶尔可以看到地面的一些目标,与他们在新川陀取得的简陋地图对应得上,或者应该说,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对应关系。 但是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立刻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覆盖着整个行星的金属壳层,在此处出现一条五十英里长的缝隙,露出几百平方英里不寻常的绿地,古旧、庄严的皇宫就坐落在绿地的中央。 “贝妲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然后缓缓地转向。地面只有巨大的超级跑道可以参考定向,它们在地图上是长直的箭头,而底下的实物则像是平滑而闪耀的丝带。 他们靠着这些参考目标,摸索到地图所示的川陀大学所在地,再飞到附近一个宽阔的平地上空——这里显然曾经是极忙碌的着陆场——然后将太空船缓缓降落下来。 直到太空船全部没入金属丛林之后,他们才发现在天空中看来光洁美丽的金属表面,其实是一片破败、歪扭、近似废墟的建筑群,处处显现着“大浩劫”之后的凄凉。高高的尖塔从中断裂,原本平滑的墙壁变得歪七扭八,而且上面斑痕累累。 在这些巨型的破铜烂铁之中,他们瞥见了一块露天的黑色土壤——差不多有几百英亩大小——而且上面还有农作物。 李。森特战战兢兢地等待那艘太空船降落。这艘船外表奇形怪状,显然不是新川陀的太空船,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外太空来的古怪船舰、古怪的生意人,意味着短暂的和平岁月可能结束,又将回到战祸连年、尸横遍野的“大时代”。森特是这里农民团体的领导人,负责管理此地所有的古籍,他从这些书籍中知道了旧时的历史,而他不希望这些历史再度重演。 奇异的太空船降落到地面的过程,前后也许只有十分钟,但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往事在森特的脑海迅速掠过。他首先想到幼年时代的大农庄——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大群人忙碌工作的画面。然后是许多年轻的家族一起迁徙,当时他只有十岁,是父母的独子,什么事都不懂,只感到茫然与恐惧。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许多新的建筑物——巨大的金属板被挖起来丢到一旁,新移民开始翻挖重新曝光的土壤,将其中的盐分稀释,使土地再度恢复生机。附近原有的建筑物,有些被推倒铲平,其余的则改建成住宅区。 新移民忙着耕作、收割,同时不忘跟邻近的农场建立友好的关系…… 那是一段发展与扩张的岁月,自治的生活越来越上轨道。下一代在土地中茁壮成长,这些勤奋的年轻人终于开始当家作主。森特被选为农民团体领导人的大日子来临了,当天,是他十八岁以后头一次没刮胡子。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的短髭——等到络腮胡长满之后,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领导人了。 如今却有外人闯进这个世界来,这一段与世隔绝、如牧歌般恬静的短暂岁月,眼看就要被迫结束了。 此时太空船已经降落。当舷门打开时,森特目不转睛地默默注视着。他看到有四个人走出来,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其中三个人是男性,外表都很不一样——一个是老者、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则瘦得不像话,鼻子又长得过分。此外还有一名女子,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好像能跟这些男人平起平坐。森特向前走去,同时右手离开了他光洁的黑胡子。 他做了一个银河共通的和平手势——双手放在面前,粗壮长茧的手掌朝上。 那个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两步,也做着相同的动作,并说:“我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 森特感到对方的口音非常奇怪,不过他仍然听得懂,而且这些话听来也很受用。他以庄重的语气回答:“既然是为和平的目的而来,农民团体欢迎你们,并且将会竭诚招待。你们饿了吗?我们有吃的。你们渴了吗?我们有喝的。” 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们感谢你的好意,当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会为你们的团体广为宣扬。”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不过的确很中听。站在森特后面的农民都露出了微笑,而在附近建筑物中,也有下少农妇走了出来。 来到森特的住处后,森特从隐秘的角落取出一个小盒子,将上面的锁打开,再推开镶着镜子的盒盖,里面是专为重要场合准备的又长又粗的雪茄。他将雪茄盒逐一递向每位客人,到了那个女子面前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森特注意到她跟男士们坐在一起,对于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这些异邦男士显然毫不在意,而且视为理所当然。于是,森特不太自然地将雪茄盒递了出去。 她取了一根雪茄,回报了一个微笑,便开始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李。森特必须尽量压抑自己,才能压住不断冒起的嫌恶情绪。 在用餐之前,异邦人与森特做了一段生硬的谈话,客套地谈到在川陀从事农业的情形。 那个老者首先问道:“水耕农业发展得如何?像川陀这样的世界,水耕当然是最佳的选择。” 森特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定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因为他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读来的,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事物。 “我想,你指的是利用化学肥料的人工栽培法?不,在川陀并不用这种方法。水耕法需要许多工业配合——比如说庞大的化学工业。但是在遇到战乱或天灾的时候,工业一旦停摆的话,大家就得挨饿了。此外,也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以人工栽培,有些食物的营养会因此流失。土壤则又便宜又好——而且永远可靠。” “你们生产的粮食够吃吗?” “绝对够吃,虽然种类并不多。此外,我们饲养家禽来生蛋,还养了乳牛、乳羊,用它们的奶做成乳制品——不过肉类倒是需要跟其他世界交易。” “交易?”年轻男子似乎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你们也有贸易,可是你们出口什么呢?” “金属。”森特的回答很简单,然后又补充说,“你们自己看一看,我们这里的金属存量无穷无尽,而且都是现成的。那些人从新川陀驾着太空船前来,在我们指定的地区拆下一些金属板,用肉类、罐头水果、浓缩食品、农机等等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金属,我们的耕地面积也增加了,双方都因此受惠。” 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面包、乳酪,还有极美味的蔬菜。等到冷冻水果——餐桌上唯一的进口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这些异邦人终于谈到了正题。 年轻男子拿出川陀的地图,对森特叙述他们的目的地。李。森特静静地研究着地图,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表情严肃地说:“大学的校园是禁区,农夫不在那里种植任何作物,没有必要的话,也尽量不走进去。它是硕果仅存的几个古迹之一,我们希望能保持完整。” “我们是来寻求知识的,绝对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太空船质押在这里。”老者提出了这个建议,他的口气急切而激动。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你们去那里。”森特说。 当晚,四个异邦人入睡之后,李。森特便向新川陀送出了一则信息。 本篇共计0。26万字 骡-回转者 当他们进入了大学的校园,置身于各大楼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没有一点人迹,四周有的只是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些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仍然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这些异邦人也没有听说过“七日战争”,还有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却奇迹般地放过了川陀大学。 这四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新世界里,此地是一个静谧、优雅的古迹,仍然保留着往昔的光荣。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笼罩着四面八方的真空状态,明显地不欢迎他们的到来。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当年的学术气息,对于外人的打搅表现出了不悦与不安。 图书馆的外观是一幢小型的建筑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为了提供学者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进了图书馆的会客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之前。 他小声地说——在这种地方说话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双手微微颤抖,又说:“绝对不能有人打扰我,杜伦,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是否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帮你……” “不,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够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从结婚以来,杜伦与贝妲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两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之中,却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会了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小说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过去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那些咒骂,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有些时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妲。 米斯大部分的时间都跟马巨擘在一起。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着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耗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不知道为什么,马巨擘竟然会对这些工作那么有兴趣。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挨近贝妲身边,突然大声叫道:“贝妲!” 贝妲吃了一惊,用心虚的口吻说:“啊?杜,你有事找我吗?” “我当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这里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哦,杜,别说了。”贝妲不耐烦地答道。 “哦,杜,别说了!”杜伦故意学她说话,接着忽然又温柔地说,“你不想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子不停地唠唠叨叨、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的。我只不过是……在想……”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会不会帮我们——还有几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这样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老是这样你心里会不舒服,对目前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贝妲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地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慌张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有什么事吗?进来……” 贝妲说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为门一开,出现的竟是一副有着魁梧身躯、冷峻的脸孔的……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妲猛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进房间来,对他们两人说:“我现在的级别是上校——在骡的麾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室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马巨擘钻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贝妲紧握双手,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你要来逮捕我们?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所接受的指令并没有提到你们。要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的选择是跟你们重叙旧谊,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杜伦努力压抑着愤怒的表情,整个脸孔都扭曲了。他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这么说的话,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一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窘态。他回答道:“我的确是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几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是极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区——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做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押在那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你们却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总算及时赶到,赶紧向川陀的农场下达命令——当你们到达川陀的时候,就立刻向我报告。而我一接到报告,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看你们的,请相信我。”说完他就坐了下来。 杜伦垂下头,满脑子一片空白。贝妲动手准备倒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热情或亲切。 杜伦突然抬起头,厉声说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要表现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好了。”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我个人的行动,我是想来劝告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如果说不动你们,我马上自动离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么打开你的传声筒,开始进行你的宣传演说吧,说完就赶紧请便——贝妲,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了茶杯,态度认真地向贝坦道谢。然后他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对他说:“骡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让你们全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根本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一个小把戏,事实上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情感平衡?”贝妲插嘴道,然后皱着眉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能对一个威猛的将军的心轻而易举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说,对于骡的绝对忠诚,还有对于骡的胜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将军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且这种控制是永久的。当初最顽强的敌人,如今也变成了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的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献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为骡派驻在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妲刻毒地补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骡派到川陀来的特使。现在我明白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最紧要的关头,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无比绝望,他们的世界没有怎么抵抗,就轻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坦紧张地追问,“我在穹隆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当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是如何?” 贝妲转过头去不愿作答。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骡的能力既然可以用来对付整个世界,那么对付个人自然游刃有余。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让你投降,让你成为他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释基地与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你——我——或者整个银河,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他还嘴道:“银河在上,我能够解释!”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地叫道:“你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我们把皇太子给杀了,另外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一次他失败了。” “哦,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并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太子是个沉迷于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个人——柯玛生,他简直是超级大笨蛋,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拥有大权,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跟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能算是两个傀儡……” “然而是他们两人扣押——想要扣押我们的。” “还是不对,柯玛生身边有一个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出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暂时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把他解决,你懂了吧。” 贝妲将根本没有动过的茶杯放下,转过身来说:“可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现在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现在的见解又有多少真实性?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旧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之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些影响,然而这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够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终于可以看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才领悟到他在过去七年——从他发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了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占了一个行星。利用该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个步骤的发展都环环相扣,合理而可行。当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了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个舰队,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办法攻打基地。 “在骡的计划中,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因为它是银河中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当那个不久于人世、又老又疯的皇帝死了之后,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名副其实的银河帝国皇帝。有了这个名位与实权,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银河中还有哪一个世界敢反抗他?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只要花七年的时间就能达到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绝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一口气说完之后,室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发现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将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 这段时间中,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妲则是一脸苍白,表情凝固。 然后贝妲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叫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可以想像,在你‘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不是?” “我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么让我们也保有这个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来,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目前的任务与你们毫无牵连,因此我想我也不必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是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你们住手,无疑会另行指派他人进行这个任务,而你们的计划注定会夭折。不过,我犯不着多管这档子闲事。” “谢谢你。”贝妲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出来,马巨擘,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接到的指令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骡指名要寻找他,但是既然骡要找他,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妲却摇摇头,杜伦也只是以软弱的轻蔑的目光瞪着普利吉。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晓得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想要帮助你们,希望你们能及时回头,避掉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然后掉头便走。 贝妲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对他轻声说道:“他们甚至连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时,在川陀大学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里,艾布林。米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微弱的灯光下,正一个人得意扬扬地喃喃自语。 本篇共计0。51万字 骡-心理学家之死 普利吉来访的那一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而在这两个星期中,贝妲总共只跟他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当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之后,而第三次是再过一周之后——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在傍晚匆匆来去之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当天晚上,他们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妲说:“杜,我们去跟艾布林讲这件事。” 杜伦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必须找人帮我们分担一点,也许他真的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越来越瘦,变得头重脚轻,还有一点失魂落魄。”杜伦的手指在半空中比画着,又说,“有些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再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妲的声音几乎走调,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又说,“杜,别这样!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好像是骡已经控制住了我们。让我们去找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向自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了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什么人来找我吗?” 贝妲蹲下来轻声说:“我们吵醒你了?是不是要我们立刻走开?” “走开?是谁?贝妲?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把椅子,贝妲坐下来,抓住米斯软弱无力的右手,对他说:“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上“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米斯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了一点光彩,松弛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他又重复了一次,“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妲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让我来说,杜——你应该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博士?” “记得——记得——”米斯用手指捏了一下嘴唇,然后又松开来,说,“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刚才他来过这里,博士,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关骡的突变,我早就弄明白了。”他感到十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难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吗?” “忘记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就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可以影响别人的情感,控制情感!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事让我忘记说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着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只牵涉到了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那些数学,这个结果可以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地说明——而且能够解释得合情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你们自己想想看——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露出了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又补充道,“谢顿曾经做过哪些假设?第一,在未来的一千年间人类社会没有任何基本上的变化。 “比如说,如果银河中的科技产生了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利用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会令谢顿导出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对下对? “此外还有其他的可能——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与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偏差,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可是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并非无法对付。那是他使用的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而它却那么不灵光。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那就是人类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恒定不变。如果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的话,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因素,使得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被打垮。而这个因素除了骡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答案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妲用丰腴的手轻轻拍着米斯,对他说:“没有破绽,艾布林。”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他又说:“这个结论,以及许多其他的结果,我都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跟你们说,有些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当时面对着那么多疑团,可是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不论我碰到任何疑问,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怎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都能够找到佐证。我内心有一股冲动……时时刻刻驱策我向前……所以我根本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不想睡……只想拼命继续研究……不断……继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米斯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看起来枯瘦憔悴,上面一条条殷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接着,他又以较为平稳的声音说:“这么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对不对?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妲回答道,“艾布林,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调中透出了愤怒,“可是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对我们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那么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赶快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是睡着了,”贝妲以坚决的口气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你不要再推我,艾布林,我没有推你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把他的鞋子脱掉,杜,明天你再来,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看看你,艾布林,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米斯摇摇头,从吊床中抬起头来,看来又气恼、又茫然。他喃喃地说:“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 贝妲将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对他说:“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的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出去走一走,到附近的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我实在太忙了。” 米斯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是一圈银色的光环。他又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问道:“第二基地怎么样,艾布林?” 心理学家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孱弱的手抓住杜伦的袖子,说:“建立这两个基地的计划,是哈里。谢顿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中的议题。杜伦,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大会的正式会议记录,总共二十五卷又粗又大的胶卷,我也已经看过了各个摘要的内容。” “结果呢?” “结果呢,你可知道,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很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当你看懂了那些方程式之后,便能发现它出现过许多次。可是,杜伦,根本没有任何人提到过第二基地,记录中没有只言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又问:“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关于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秘,也隐藏得更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才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而我已经得到了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 贝妲轻轻将灯关掉,说了一声:“睡觉吧!” 杜伦与贝妲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回他们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穿好衣服走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往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个寂静、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仍然保持着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是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过——贝妲目不转睛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 杜伦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来,通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缝隙,盯着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今天的天气真好。”他说。 “是的,没错。杜,我说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我全都记下来了。放心吧,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不要买陈年旧货哦。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在哪里?” “吃过早餐就没看到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时间,我需要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开,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还挥了挥手。 当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之后,贝妲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朝柱廊的方向走去,然后进入柱廊尽头的电梯,来到了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待在那里,他低着头,眼睛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在研究。而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现在的这种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石柱,再插上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妲轻轻叫了一声:“马巨擘——” 马巨擘立刻爬起身来,小声回答:“我亲爱的女士!”他的声音听来很热情。 “马巨擘,”贝姐说,“杜伦到农场去了,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意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能派得上一点小用场,随时随地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 当马巨擘离开之后,就只剩下贝妲与艾布林。米斯两个人。米斯仍木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贝妲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肩头,叫道:“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又说:“贝妲,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我要和你谈谈,艾布林。” 心理学家正准备要低下头来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妲紧紧抓住。自从他们来到川陀之后,米斯身上的肌肉似乎一寸寸地消失,贝妲可以清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如今他的面容瘦削,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在坐着的时候,肩头也明显的伛偻。 贝妲说:“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有没有,艾布林?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完全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会烦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吧。” “很好——不过,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来瞪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没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证?” 两人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贝妲真想使劲摇晃他的肩膀,不过最后总算忍住了。她又开口道:“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没有对骡充满敬爱和信心?为什么那么多和骡接触过的人当中,只有他会憎恨骡,而且恨得那么刻骨铭心?” “可是……可是他也被制约了。我可以肯定,贝!”当米斯开口之后,似乎再度恢复了自信,他继续说,“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他的将军们一样吗?他需要将军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心中只需要充满畏惧就行了。马巨擘经常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可能会永远表现得那么害怕吗?人的恐惧到了这种程度,本身就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隋,骡可能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反应。而且,这点也是对他有利的,因为我们早先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情,其实不能肯定哪些对我们真正有帮助。” 贝妲说:“你的意思是说,马巨擘提供的有关于骡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至少是一种误导的结论,全部经过他病态的恐惧渲染。骡并不是像马巨擘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魁梧壮硕的巨人,他除了有超人的精神力量之外,很可能其他方面都与常人无异。但是,也许他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又说,“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有什么重要性。”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米斯却没有回答,他甩开了贝妲的手,重新低下头来对着投影机。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又重复问道,“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又抬起头来,瞪着她说:“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贝妲激动地说,“噢,老天,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能说,因为我已经快要烦死了,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凝视着她,带着几分爱怜的口气说道:“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要守口如瓶——不过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我亲爱的孩子。”说完他轻拍着她的肩膀,表现出了一点和蔼可亲的态度。 贝妲继续追问:“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向贝妲耳语道:“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有多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可是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之前,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似乎还是……很不清楚。在大会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关,而且全部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会想,也许谢顿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立建立了……” “两个基地?”贝妲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其实相当单纯,可是第二基地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只偶尔会被提到一两次。如果真有什么苦心孤诣的结晶,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在过去七天之内,我终于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了一个大概的图像。 “基地第一号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中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它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则可以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所以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史学必须在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将会发生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前提下,心理史学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你听得懂吗?我亲爱的孩子……” “我听得懂,博士。” “那么你再仔细听好——基地第二号则是属于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像。在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以得意的语气说,“懂了吗?” “我不懂。” “想想看,贝妲,用你的脑袋想想看。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任何事情。凡事都会有失误的几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失误的几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竭尽所能补救这个缺陷。在我们所处的基地上,科学蓬勃发展,让我们拥有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也就是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一旦遇到像骡这样使用精神力量的突变种时,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了!”贝妲感到精神振奋。 “没错,没错,没错!当然就是这样!”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妲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有所行动吗?” “不,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因素。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顶多只发展到和我们相当的程度。我们一直慢慢地发展,实力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们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已经强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发展,那么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又说,“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处境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可能产生失误的几率也因此成正比。如果连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糕了——简直是糟糕得令人绝望,这也许会导致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如果骡的后代也遗传到了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现代智人’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现代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只配做那些人的奴隶。你说对不对?” “没错,真的会变成那样。”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无法建立一个流传万世的皇朝,他仍然可以靠他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畸形的银河帝国。而当他逝去之后,这个帝国也将随之灰飞烟灭,银河又将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都将不复存在,使得那个崭新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就代表了数千年的蛮荒状态,代表人类的未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够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最后终于被骡消灭,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进行。”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线索。所以说,好几百万个世界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铺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我完全都找不到——至少还没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秘,一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又露出了迷惑的眼神,“希望你能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所剩无几——所剩无几了。” 说完他就掉头走开,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此时马巨擘轻轻地走进来,对贝妲说:“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看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杜伦听完了贝妲的转述之后,对贝妲说:“听你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贝?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对,杜。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也跟以前很不一样——都代表他的确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跟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然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的话。”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有一半是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又说,“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 贝妲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艾布林。米斯那时还有七天好活,这些日子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杜伦感到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使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了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不对别人做任何宣布。他索性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妲都见不到他,只有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定时蹑手蹑脚地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妲则越来越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从来不缺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发现她正默默地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一看到杜伦,就赶紧将手铳藏起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抱着那玩意儿做什么?” “就是抱着,难道犯法吗?” “你会把你的笨头轰得一点也不剩。”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有什么损失!” 杜伦从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一定是白费力气。于是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一句话,径自走开了。 最后那一天—— 马巨擘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杜伦与贝妲,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他们两人急促地说:“老博士请你们去一趟,他的情形不太妙。” 他的情形果然不太妙。他躺在床上,身上脏得不像样,眼睛异乎寻常地睁得老大,异乎寻常地射出诡异的光芒,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是谁。 “艾布林!”贝妲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然后用枯瘦的手肘使劲撑起身子。 “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将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也全销毁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妲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于是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去,眼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别走,马巨擘。”小丑立刻又坐下来。 贝妲双眼紧盯着地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的声音细声说:“我已经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只要它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被骡找到。它隐藏得很秘密,而它也必须如此,这一点有重大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带去的消息极为重要……会使一切改变。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杜伦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懂,懂!告诉我们怎么到那里去,艾布林,它在哪里?”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妲突然举起手铳,立刻发射,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一个大窟窿出现在后面的墙壁上。 从贝妲麻木的手指间,手铳滑落到了地板上。 本篇共计0。85万字 骡-寻找结束 没有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其他各个房间,渐渐变成越来越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不过在回声完全消逝之前,还来得及掩盖贝妲手铳掉到地板的声响,压制住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了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妲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一滴落下的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之后,贝妲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地抽搐,几乎就要爆裂开来,可是他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感到自己咬紧的牙齿好像永远不能再松开。而马巨擘的脸庞则变成一片死灰,像是戴了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缝间,硬挤出了一句含混至极的话:“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你了!” 贝妲抬起头来,嘴唇扭曲着,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狂笑。她说:“我,是骡的女人?太讽刺了!” 她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将头发向后甩,继续说,“一切都结束了,杜伦,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说了。我还能够活多久,我自己实在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可以开始说……”她的声音逐渐恢复了正常,或者接近正常。 杜伦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他说:“你要说什么啊?贝,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一直尾随着我们的灾难。我们以前也曾经讨论过,杜,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身后,征服了我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曾经回到基地,然后基地就陷落了,而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我们及时逃到了赫汶,后来,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然后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到了新川陀,而现在新川陀无疑也成了骡的势力范围。” 杜伦仔细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天啊,不停地被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旋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旋涡在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着嘴,他的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馍糊的尸体上——几分钟之前,那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感觉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说,贝,我们到外头去。” 外面现在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妲的头发。马巨擘也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一块走了出来,在勉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距离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着。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难道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 他以为从贝妲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又小声地说:“他就是骡?”杜伦虽然这么说,却不能——也根本不会相信这句话的含意。 贝坦突然尖声大笑,回答他说:“可怜的艾布林是骡?老天啊,不对!如果他真的是骡,我就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出我的情感变化,将我的杀气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或者他喜欢的任何一种情感。不,就是因为艾布林并不是骡,所以我必须将他杀死。我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位置,如果我再迟两秒钟,他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 “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杜伦傻愣愣地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他想,如果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不省人事。 “不可能是马巨擘吧?”杜伦小声地说。 “听好,”贝妲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情?噢,你自己想想看,杜——” 可是他仍旧摇着头,喃喃地向她抗议。 贝妲露出厌烦的表情,继续说:“我们在新川陀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他的声光琴,而当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太子就死了,这难道不可疑吗?一个什么都会害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地置人于死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对情感会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的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就是骡的专长——这一点,我想还能够视为巧合。马巨擘可以借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就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因为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将皇太子杀死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却足以使我又感到了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穹隆中、在赫汶星上所产生的绝望感一模一样。杜伦,那种奇异的感受,我是绝不可能搞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说:“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记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 “我就是从那天开始感到不对劲的,当时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你可以管它叫做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来找我们,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恍然大悟——在穹隆中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马巨擘,这两种绝望的气氛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这是不是很合理呢?杜?就像是代数学中的公理——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就等于丙。” 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但是仍努力维持着冷静,继续说道:“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如果马巨擘真的就是骡,他就一定有办法知道我的情感——然后再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秘密之前将他杀掉,我自己秘密地计划着——尽可能不露出任何痕迹,连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如果我能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察觉,那就一切都完啦。” 说到这里,她的情感似乎全部被榨干了。 杜伦却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你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却看到马巨擘已经机敏地站起身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再有一丝古怪的腔调:“我听到她说的话,我的朋友,我坐在这里,只是在沉思一件事——虽然我如此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为何却犯下这么一个严重的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是害怕“小丑”伸手就会碰到自己,或者让他呼出的气息沾染到身上。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陋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与又尖又长的鼻子,现在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可笑了。往昔的畏缩恐惧早已荡然无存,他现在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了状况,显然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气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不必那么拘谨,放轻松一点。这场游戏已经结束,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希望别人能了解我。” 他褐色的眼珠凝望着贝妲,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所有的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生活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全神贯注地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我的瘦弱是先天性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就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父亲是谁我从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照顾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受到数不尽的创伤与折磨,这造成了我自怜的心态,以及对于他人极端的仇视。当年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小孩,全都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数人是嫌恶我,也有少数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事了!反正就是这些怪事,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发现我是一个突变种。而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妲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浪头冲击而来。他们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马巨擘——或者应该说是骡,在两人的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抱在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对于自己具有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实在可说是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自己完全了解之后,我也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是一个刻度盘,其中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是一个不太高明的比喻,可是除此之外,又要我如何解释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再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且可以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原来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于是,我认识到了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下一个念头,就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去了解。身为一个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刻毒的嘲笑、讽刺始终围绕着我——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绝对无法想像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踮起脚尖来,身子左右摇晃着,仿佛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但是我终于学会了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始终是他们的天下,我一直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足足有二十二年之久。现在应该换我了!该轮到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 他顿了一顿,向贝妲迅速瞥了一眼,又说:“可是我也有弱点,我自己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我想要攫取权力,就必须借他人之手,必须通过中间的媒介,我才能成功。一向都是如此!就像普利吉所说的,我先利用一个汪洋大盗,得到了第一个小行星据点。再通过一个实业家,首度占领一个行星作为根据地。然后又通过许许多多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卡尔根统领,我攻下了卡尔根,拥有了第一支舰队。此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基地——而此时你们两位出场了。 “进攻基地——”他柔声地说,“过去我从来没有进行过那么艰巨的行动。想要一举攻下基地,我必须先打垮基地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或者至少尽可能削弱他们的力量。我当然能够一步一步做到这一点——不过也有捷径可循,于是我决定走捷径。毕竟,一个大力士如果能够举起五百磅的重物,并不代表他喜欢永远举着不放。我控制他人情感的过程并不简单,如果不是有绝对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所以在我对付基地的首次行动中,我希望能找到盟友帮助我。 “我化装成一个小丑,开始寻找基地的间谍。我可以肯定基地一定派出了一名至数名的间谍,到卡尔根来调查我的底细。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当初想找的那名间谍是汉。普利吉。然而,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却让我先碰到你们两位。虽然我具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感应力,却无法百分之百了解他人的思想。而你,我亲爱的女士,你是从基地来的,使我误以为你就是我的目标——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因为普利吉后来还是加入我们,然而,这却是导致那个致命错误的第一步。” 杜伦直到此时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愤怒的语调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当我手中只有一柄麻痹枪,却勇敢地面对那个中尉、奋不顾身拯救你的时候——其实是你控制了我的情感,我才会那么做的。” 接着他又急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从头到尾我都受到你的控制?” 骡的脸上显出了极淡的笑意,他回答说:“有何不可呢?你认为不大可能吗?那么问问你自己——如果你的心智正常的话,有可能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丑陋陌生人冒生命的危险吗?我可以想像,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曾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惊讶不已。” “没错,”贝妲含糊地答道,“他的确感到惊讶,这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骡继续说,“杜伦当初根本没有危险。那名中尉早就接到了明确的指令,叫他一定要放我们走。就是这样,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的普利吉,便一起来到了基地——你们现在可以看得出来,我计划的行动进行得如何顺利。当普利吉接受军事审判的时候,我们三人也曾出席。事实上,我并不只是坐在那里而已,从头到尾我都忙得很——那个军事法庭的审判官,后来在与我方的战争中担任一个分遣舰队的指挥官,结果他们轻易地就投降了。而我的舰队因此赢得了侯里哥之役,以及其他几场小型的战役。 “通过普利吉,我又接触到了米斯博士。米斯送给我一把声光琴,这件事好像完全出于他的自愿。有了声光琴之后,我的工作简单了许多。只不过米斯这个举动,其实也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自愿。” 贝妲突然打岔:“那些演奏会!我曾经想过其中的关联,现在我明白了!” “没错,”骡说,“声光琴等于是一种精神聚焦装置,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就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控制器。利用声光琴,我可以同时影响许多人的情感,如果只拿它来对付一个人,效果就会更好。在基地陷落之前,还有赫汶陷落之前,我在那两个地方所举行的演奏会都是为了制造普遍的失败意识。如果没有声光琴的话,我也可以让那个皇太子受到重创,但是却不可能要他的命,你们懂了吗? “不过,我最重要的发现,仍然要算是艾布林。米斯。他也许能够……”骡的口气中透着遗憾,赶紧跳到下一句话,“关于情感控制的作用,有一点是你们所不知道的。直觉、预感、洞察力,不论你怎么称呼,反正也能将它视为一种情感。至少,我可以把它当成情感来处理。你们并不了解,对不对?” 他停了一下,没有听到任何否认,于是又继续说:“人类心灵的工作效率其实很低,通常只达到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有些时候,会有较强的精神力量突然迸发,我们就通称为直觉、预感、洞察力。我很早就已经发现,我可以诱使他人的大脑持续高效率运作,受到这种影响的人有致命的危险,不过却能够产生建设性的成果——在进攻基地的战争中,我方所使用的核场抑制器,就是一个卡尔根的技师被我施以精神高压之后研发出来的。正如同往常一样,我再次假手他人为我工作。 “艾布林。米斯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他的潜力极高,而我需要的就是像他这种人。在我尚未对基地开战之前,我已经派出代表去跟帝国谈判,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第二基地。当然,我并没有找到。我知道自己必须把它找出来——而艾布林。米斯就是这个难题的答案。当他的大脑处于高效率状态时,他就有可能重新导出哈里。谢顿当年的结果。 “他的确做到了一部分。我驱使他发挥脑力的极限,这个过程极为残酷,却必须要坚持到底。到最后他已经奄奄一息,可是仍然还有一口气……”遗憾的情绪又使他停了一下,然后他又说,“他应该能活到把秘密吐出来。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一起进军第二基地,那将会是最后一场战役——如果不是我犯了那个错误。” 杜伦以冷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一大堆?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和……和你讲的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牵连?” “为什么——因为尊夫人就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第二个。我……我……”骡的声音陡然间变了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恢复过来。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恐怖。 “在我还没有调拨她的情感时,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没有觉得我滑稽可笑,她就是喜欢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吗?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够操控所有人的情感,最后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一直未曾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实在太过珍惜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最大的错误。 “你,杜伦,你一直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也从未发现我有任何特别或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当那艘‘菲利亚’星舰拦下我们的时候——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之所以知道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就如同我与麾下的将军们一直保持联络一样——当他们拦下我们的时候,我被带到他们的星舰上,其实是为了去制约汉。普利吉,他当时正被囚禁在那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骡麾下的一名上校,而且成为那艘星舰的指挥官。这整个过程实在太过明显,杜伦,甚至连你都应该能看得出来。可是,你却接受了我所提出的漏洞百出的解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伦露出苦涩的表情,反问道:“你又如何和你的将军们保持联络?” “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超波发射器小巧玲珑,易于携带,操作又十分简单。而且实际上也不会被人发现。当我在收发讯号时,即使真的被人撞见了,他的记忆也会被我切掉一小片,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在新川陀的时候,我自己的愚蠢情感再度背叛了我。贝妲虽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但如果我能够保持头脑冷静,不去对付那个皇太子的话,她也绝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怀疑。可是那个皇太子对贝妲不怀好意,这一点惹恼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其实我们只需要悄悄逃走就行了。 “你虽然开始起疑,但是还不太敢肯定。然而我却一错再错——我没有阻止普利吉,放任他对你们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我也不应该全心全意都放在米斯身上,因而忽略了你……”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你都说完了吗?”贝妲问道。 “我都说完了。”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艾布林。米斯——那样一个既聪明又受过完整训练的专家——我必须另行设法寻找第二基地。就某一方面而言,你们的确击败了我。” 现在贝妲也站了起来,她以骄傲的语气说道:“就某一方面而言?只是某一方面?我们已经将你彻底击败了!除了基地之外,你其他的胜利全都微不足道,因为银河如今已经是一片蛮荒的虚空。而你将基地攻占,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因为对于你这个意料之外的危机,基地本来就没有胜算。第二基地才是你真正的敌人——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一定会将你击败。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它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就将它找出来然后消灭,可是现在你已经做不到了。从现在开始,他们会加紧准备,每一分钟都不会浪费。现在——现在!整个的机制也许已经开始运转,当他们攻击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短暂的权力将会消失,和其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一样,在一页血腥的历史上一闪而过,随即被投入卑贱的历史灰烬中。”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由于太过激动而喘不过气来。最后她说:“我们已经将你击败了,杜伦和我,我们如今死也瞑目。” 骡的那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然是原来马巨擘那双伤感而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他对贝妲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害你的丈夫。反正,你们两个已无法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都是咎由自取,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放心地走吧,就冲着我称之为‘友谊’的那种情感。” 然后,他突然又露出了高傲的神情,对两人说:“无论如何,我仍旧是骡,是银河中最有权势的人,我早晚还是会将第二基地消灭。” 贝妲不放过对他的最后一击,她以坚定而冷静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说:“你做不到!我对谢顿的智慧仍然充满信心。你是你这个皇朝的开国者,却也将是最后一任皇帝。” 骡像是被击中了要害,他说:“我的皇朝?是的,我也曾经想过,而且常常在想——我应该建立一个皇朝,还应该找一个理想的皇后。” 贝妲顿时体会出了他眼神中的含意,不禁吓得全身打战。 骡却摇摇头,对贝妲说道:“我能够感受到你心中的厌恶,但那是个傻念头。如果造化另有安排,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感到快乐,虽然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是人力的结果,可是却与真实的情感不分轩轾。可惜造化弄人,事与愿违——我自称为‘骡’,却不是……显然不是因为我过人的力量……”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 本篇共计0。74万字 《基地系列第三部:第二基地》 序幕 第一银河帝国的历史已经持续万年之久,银河中每颗行星都臣服于帝国的中央集权统治之下。帝国的政体时而专制,时而开明,却总是将银河治理得井然有序。久而久之,人类便忘却还存在其他可能的情况。只有哈里。谢顿是惟一的例外。哈里。谢顿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最大的成就,在于将心理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这门学问是社会科学的精华,能够将复杂至极的人类行为,化约成明确而严密的数学方程式。个人的行为虽然无法预测,然而谢顿却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能够以统计方法处理,人数越多,其计算就越精准。谢顿的研究对象,是银河系中所有的人类,而在他那个时代,银河总人口数已达到千兆之众。在钻研心理史学的过程中,谢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表面上强盛无比的帝国,实际上已病入膏肓,注定将要崩溃衰亡。这个预言与当时所有的常识,以及一般人的信念都恰恰相反。谢顿预见(或者应该说,他解出了自己导出的方程式,再解释其中的象征性意义),如果放任这种情况继续发展,银河将会历经三万年悲惨的无政府时期,然后另一个大一统的政府方能出现。 于是,他开始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努力,试图将前述的三万年无政府状态缩减成一个千年,也就是说,要让和平与文明在千年之后重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谨慎地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根据地,将之命名为“基地”,并故意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其中一个基地的一切完全公开,而另外那个第二基地的存在,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形式的记录。 第一基地最初三个世纪的历史,在《基地》、《基地与帝国》这两本书中已有详尽的叙述。它最初只是由百科全书编纂者构成的小型社群,在银河外缘虚无的太空中渐渐被人遗忘。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集体行为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制在一条特定的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就必定会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进而得以开展另一个新局。而这一切,都是由早已作古的哈里。谢顿一手策划的。 第一基地凭借着优越的科技成就,首先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然后又面临了从垂死帝国脱离、割地称雄的大小军阀,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接着,它又与帝国的残躯发生正面冲突,结果战胜了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以及他麾下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将。不过第一基地遇到的下一个对手,却是连哈里。谢顿也无法预见的一名异人。这位自称为“骡”的人物是一个突变异种,天生拥有强大无匹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人类的情感,进而重塑他人的心灵。他可以将最强硬的死敌改造成最忠诚的仆人,任何的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也难逃陷落的命运,而谢顿计划眼看就要瓦解消失。 然而,谜一般的第二基地依旧存在,因此也就成了众矢之的。骡必须将它铲除,才能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而第一基地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也非得把它找出来不可。但是它究竟在哪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本书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各方人马寻找第二基地的传奇! 骡的寻找-二人与骡 骡……直到第一基地陷落后,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在第一银河帝国真正土崩瓦解之后,他是首位拥有一个真正辽阔宇宙空间的统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虽然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然而结构却过于松散,并且内部星多元发展。相较之下,骡所建立的「行里联邦」,却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泛银河政权。尤其是在所谓的「寻找时期」……——《银河百科全书》* 关于骡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银河百科全书》其实已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不过,其中几乎绝大多数与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且大都相当枯燥无味。简单地说,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联邦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联邦第一公民”便是骡的正式头衔。 如果说,百科全书中“骡”这一条的作者,曾经对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银河大片江山的事实,感到某种程度的讶异,那么他把这个情绪隐藏得很好。而骡的扩张一下戛然而止,进入为期五年的“守成期”,这个发展若是令作者惊讶不已,他也完全没有在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因此我们只好舍弃《银河百科全书》,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历史中,紧接在五年守成期之后的发展。 “联邦”的政治相当稳定,经济也可说是繁荣富庶。在骡的专制统治之下,竟然出现了罕有的太平岁月,因此鲜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基地体系”的世界中,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惋惜的情绪出现,可是却也仅止于此而已。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没有利用价值的全部遭到处决,尚有利用价值的则一律已经“投诚”。 而在投诚的人士当中,最受骡重用的一位便是汉。普利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 在基地时代,汉。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当骡兵不血刃地拿下基地之后,普利吉曾经与骡势不两立,甚至试图行刺骡,直到他成为一名“投诚者”为止。 汉。普利吉的投诚并不是普通情况之下的见风转舵,这一点他完全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乃是由于骡是一个突变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他人的心志。不过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对于投诚的状况心满意足,就是投诚的主要征状之一。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汉。普利吉却连半点好奇心也没有。 他现在刚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从联邦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对于即将晋见第一公民这件事,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他那张似乎由没有纹理的木材刻成、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却一点未曾表露出这种情绪。反正对骡而言,任何的表情或行为语言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可以直接透视别人内心的情感,一直钻到他人心灵最细微之处。就好像有些普通人擅于察言观色,能够从眉毛的轻微抽动,感知出对方情绪的变化。 普利吉依照规定,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徒步走进官邸前面的广场。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公里,一路上都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普利吉知道,在官邸周围巨大的广场内,根本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也没有任何的武装人员。 骡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骡本人,就是他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护神。 当官邸耸立在他眼前时,普利吉只听得见自己阵阵轻响的脚步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参差交错地展开在半空中,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偌大的空旷广场内,这座官邸傲然地耸立其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个新的贵族政体,以及联邦的整个政治架构,全都建立在他超人的精神异禀之上。 当这位将军走近时,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便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拜尔。程尼斯的年纪很轻,而拜尔。程尼斯并非一个“招安者”。用比较普通的话来说,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他的七情六欲,以及他的心志与意念,仍旧完全由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决定。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他的年纪还下到三十,却已经在这个首都相当有名气。他生得英俊,头脑又精明,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而且由于他聪明伶俐,却又不失沉着冷静,所以在骡的面前也很得宠。对于这两方面的成就,他自己当然觉得极为骄傲。 今天,骡竟然私下召见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徒步走在光洁的路径上,一路向铝质尖塔丛的方向前进。在帝国时代,那里曾经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后来,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他们以本身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如今,它则是联邦第一公民的官邸,骡以这里作为根据地,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对于骡这次召见自己的目的,他一点都不感到纳闷。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便毅然下令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改而采用安稳的静态统治路线。而根据官方的说法,则是进入了一个“守成期”。 目前外界流传着好些谣言——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诸如: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骡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即将要展开袭击;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一项协定,双方同意瓜分银河;骡终于相信第二基地并不存在,马上便要将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 像这类在大街小巷随时都能听到的谣言,根本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而且谣言也不是第一次出笼,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一点。这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对于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而希望在战争、军事冒险、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拜尔。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对于这一点,他也常常引以为傲。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那些人全都在冷眼旁观,可能正等着看他受到报应。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然而奇怪的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这使他的声誉反而越来越高。 程尼斯顺着自己所哼的小调,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基地,威胁我们的国家,威胁着宇宙万物。” 他终于走到了官邸之前。 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骡没有其他的名字,他的头衔也只有一个——联邦第一公民。现在,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眺望着耸立在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城市。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颗颗绽现。这些星辰尽皆臣服于他的脚下。 想到这里,他便露出微笑,笑容中还带着一丝悲痛。因为世人所效忠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物。他生得其貌不扬,乍看之下难免令人忍俊不禁。他的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却有五尺八寸: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而他瘦削的脸庞,则几乎被三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惟独他的眼睛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那对眼睛是如此温柔——对于银河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而其中哀伤的眼神,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都,其间充满了各种欢乐。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过最强大的对手,可是它却远在银河最外缘。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此外,这里有着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就战略观点而言,对他也较为有利。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再加上空前的繁华景象,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下来。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不过却是敬而远之。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那些回转者例外。但是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为自己加上许多封号与头衔,发明各种繁复的仪典礼数,可是那样做也绝对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且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突然感到心中涌现出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中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以来,他一直深居简出,藏身在卡尔根,就是因为顾忌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可能构成的无止境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他如今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衰老。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实在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的星辰——还有肉眼不可见的那些,全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对所有的人报复,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对整个银河报复,因为银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这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使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不停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的重用,只是一名小小的间谍而已。而他将基地铲除之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之阶,进而将他晋升为一名将军。如今,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已经涵盖整个银河。 这位普利吉将军,过去曾经是一名最顽强的敌人,现在却是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这种转变并非因为得到了任何利益,也不是为了感激骡的知遇之恩,更没有什么交换条件,而纯粹只是回转造成的结果。 对于汉。普利吉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忠诚与敬爱,骡可以感觉得很清楚。这层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它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个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埋着一个原本的自我——顽固的个性、对体制的叛逆以及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位置坐下。由于这是私下的召见,他并没有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只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坐下,即使是背对着他也无妨——假如真有人敢这么做。 这一切,对于汉。普利吉而言,都是这位大人物对本身力量充满自信的证明,他对这一点可说是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我不讳言有些失望,普利吉。”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事实上,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阁下。”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林。米斯曾经发现过证据,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艾布林。米斯所发现的证据。” 这些话骡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普利吉毫不犹豫,单刀直入地说:“米斯虽然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一旦与哈里。谢顿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婴儿。他对谢顿当年工作所做的那些研究,是在您的精神控制与刺激之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他可能做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悲哀的脸庞从细瘦的脖子向前突出。他说:“如果他能再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把第二基地的下落说出来。我告诉你,他的确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根本不用隐遁,不必一等再等。如今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他的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不能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绝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说道:“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为您进行了五次探索,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一个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旧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大家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与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时,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如今已经过了三百年,那个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呢?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般的消息。” “艾布林。米斯说它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惟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进而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绝对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大眼睛露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 “不对,它的确存在。”他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普利吉:“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改变。” 普利吉皱着眉头说:“您计划要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这个想法。”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不过这次要跟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在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不悦的语调问道:“阁下,请问是跟谁?” “跟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程尼斯这个人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回转。”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的,普利吉。虽然你机智过人,又有丰富的经验,而且对我绝无二心,不过你是一个回转者,你的忠诚是出于强制性的刺激,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回转之后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却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楚记得和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现在绝不比当年差。” “自然没有,”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是很不客观的。那个程尼斯,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并非因为他对我忠诚,而是由于他极端自私。他明白惟有依附着我,自己才能水涨船高。为了增加我的力量,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相信,这样他就能分享绝大的甜头。他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驱动的力量——为了自己着想而产生的驱策。” “这么说的话,”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为什么不干脆将我的回转解除?假如您认为这样可以改善我的能力——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那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必须牢牢地维持着回转状态。倘若我现在将你的控制解除,下一分钟我就会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着,他抗议道:“您这么想,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假使你的感情能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绝对无法想像那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每个人都痛恨受到控制,也就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自愿者催眠。不过我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的话,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了头,一股莫名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令他的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够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完全地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回转者一样。” “是啊,我也认为不可以完全相信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一同行动的原因,懂了吧,普利吉。”骡将自己的身躯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靠着柔软的椅背,看起来好像一团会动的牙签。然后他再说:“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会比跟着我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眼睛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他说:“这样好多了,阁下。” “正是这样子。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此外……嗯……普利吉,那个年轻人生得英俊,性情又好,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被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除非你已有万全的准备。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仍是一片紫色,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他真成了万物的主宰又如何?那样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充满自信吗?就能够令拜尔。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又可以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 他诅咒自己内心的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虽然他并不想那么做,却仍旧感到了那人情感的轻微起伏,不停地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的心灵中,骡察觉不出任何一点整齐划一的情绪,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从来没有被好好塑造过。程尼斯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表面覆着一层谨慎的念头,但却十分薄弱,暗处的漩涡里竟是刻薄下流的言语。更深的层次涌动着自私自利的洪流,还有残酷的想法到处迸溅。而在最底下的那一层,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 骡感觉自己可以接触到这一切的情绪,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它们阻住,然后扭转这些情感之流,再将它们抽干,进而引出新的奔流。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卷发的脑袋,充满对自己由衷的崇敬,难道就能因此改变他丑怪的外貌,让他不再诅咒白昼而热爱黑夜,不再隐遁在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下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拜尔。程尼斯轻快地坐下,开口道:“阁下,这份荣幸对我而言并不意外。”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长鼻子,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回答道:“为什么呢,年轻人?” “我想是一种预感吧。除非我愿意承认,我也曾经听过那些谣言。” “谣言?谣言有数十种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我倒希望这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许能在其中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 “这么说,你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喽?” “有什么不对吗?这样就能使这一切变得有趣多啦。” “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啦,因为它神秘无比!想要训练自己的想像力,练习作出合理的臆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题目?最近报纸的附刊中,全是有关这方面的文章——这也许就能说明它有多热门。《宇宙报》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很古怪的文章,内容是关于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您知道,就是第二基地——说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其能量的强大程度,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例如可以在数光年之外,将敌方的星舰击毁,并且能将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 “没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 “银河在上,我才不信呢!您想想看,如果真有那种超人存在,他们怎么可能会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行星上?不可能的,阁下,我认为第二基地之所以隐藏起来,是因为它的力量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薄弱。” “这样的话,我就很容易向你解释自己的想法了。你愿不愿意率领一个探险队,去寻找第二基地?” 一时之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所有发展都比他预料的要快一拍。他的舌头显然是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骡以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问:“怎么样?”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褶:“当然好,但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您有没有任何情报?” “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 “那么就不是由我带队了?” “等我说完你再自己决定。听好,你并不是基地人,而是在卡尔根土生土长的,对不对?好,那么,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哈里。谢顿与一群心理史学家,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未来的历史发展——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那些数学已经完全失传了——然后他们就设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根据他们的计算,随着经济与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这两个基地将发展成为第二帝国。哈里。谢顿预计这一切可以在千年之内完成,而如果没有这两个基地的话,却需要经过三万年的时间,那个第二帝国才会出现。然而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因为我是一个突变种,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你了解我说的话吗?” “我完全明白,阁下,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我打算现在就统一银河——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在我的统治之下,第一基地——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如今兴盛依旧。他们以联邦的繁荣与安定作为后盾,所发展的核武器足以横扫整个银河——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一定要对它多了解一些。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不存在,但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程尼斯用谨慎的口吻问道:“阁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骡的语气突然明显地充满愤怒:“因为许多在我控制下的心灵,如今都受到了外力干扰。做得很细微!很精妙!但仍旧被我察觉到了。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这些年来,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就这一方面而言,你具有得天独厚的优点。普利吉将军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处境并不安全。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你不是回转者,因此不容易立刻被人发现你在为我工作。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可以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也许刚好足够久,你了解吗?” “嗯——是的。但是,阁下,请允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如果能让我知道的话,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也许就能察觉得到。他们是否不再回转了?是不是失去了对您的忠心?” “不,我说过干扰极为细微精妙,比你想像的更加麻烦。由于那种变化很难识破,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静观其变,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的变化,究竟是干扰的结果,抑或仅是普通的反常现象。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可是创造力与智慧却大打折扣。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个完全正常,但是全都成了废物。在过去一年间,就有六个人发生了这种变化,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说,“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我衷心希望,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做出决断的紧急状况。” “万一,阁下……万一下是第二基地干的呢?如果是另外一个,像您自己这样的——另一个突变种?” “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小心,也太过于深谋远虑。如果只有一个人,他的行动一定不会如此沉得住气。不,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我非常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可是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暴增的情感:“显然,你起了个念头,想要立下一件盖世的功劳,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也许,甚至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这个不成问题。不过,你知道,反之你也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并不仅止于诱发忠诚之心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了浅笑,看起来阴森可怖,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就仅仅那么一刹那,程尼斯感到一股无比的悲痛向自己袭来,其中还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然而这一切却在下一瞬间消失无踪,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之外,没有任何迹象遗留下来。 骡又开口说:“发怒是没有用的……对,现在你掩饰住了,对不对?不过我还是能知道。所以你给我牢牢记住——像刚才的那种感觉,我能够让它变得更强烈,持续得更久。我曾经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过叛徒,我向你保证,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已经被黑暗笼罩,逐渐升起的“银河透镜”,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 这一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组成的,由于数目实在太多,所以看来像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大团光耀的云朵。 所有这些星体,都将是属于他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第二基地的“执行评议会”正在举行会议,对于我们而言,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会议的实际场景,以及与会者的身份,目前都还无关紧要。 严格说起来,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除非我们连所能预期的最低限度了解,都想完全牺牲掉。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却也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我们其实应该说,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对于心理科学的基本观念,与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心理学的一切,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他们心目中的“心理学”,与“第二基地心理学”之间仅有极模糊的关系。 这就像是想要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更何况如今的这种情况,笔者与读者一样都可算是盲人。 在此应该先说明的是,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完全了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论而已,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沟通,对他们而言完全没有必要,即使是只字片语,也等于是冗长的、多余的废话。一个手势,一声鼻息,面容的微妙变化,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 在做过如此的声明之后,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翻译成极端特殊的某种语言组合。这是为了迁就读者自幼即受到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即使有可能丧失其中微妙的神韵,也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在这个会议中,由其中一个“声音”主导全场。这个“声音”属于某个与会者所有,他的头衔是“首席发言者”。 他说:“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嗯,应该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所谓的‘心理学家’,并且还以人为的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当那个心理学家正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幸好及时被击毙了。导致他被杀害的事件,相对于‘相位三’之下的所有计算,可以说完全是偶然的因素——下面请你继续说明。” 于是“第五发言者”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非常有特色。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我们对那个情况的处理绝对是个错误。当然,如果面对强大的攻击,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尤其是面对骡——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所率领和主导的攻击。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开始称霸银河不久之后,正确地说,是在半年之后,他就来到了川陀。在他到达川陀后,半年之内很可能就会找来此地,而他的胜算极大——正确地说,是千分之九百六十三,误差为正、负万分之五。我们花了无数的时间,分析当初使他中止的那些力量。当然,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他具有天下无双的异禀,身体却是先天畸形,这种内在的矛盾我们都能看得很清楚。然而,惟有在事后,我们才能借由洞察‘相位三’,确定骡在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正感情的人,表现出反常行动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动,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就这方面而言,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我们的特务很早就发现,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由于感情作祟,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而这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个事件——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图书馆’,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做的数学分析——它对我们是一个警告,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其实是极不合章法的。所以今天我们才会面临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首席发言者等了一下,好让在座众人都能完全领会刚才那番话中的含意。然后他才接着说:“因此,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谢顿原本的计划已被扭曲,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在此必须强调,在这个事件中,由于我们极度欠缺先见之明,轻举妄动的结果让我们铸成了大错。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危机,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再也无法恢复原状。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的,我认为,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而这个办法也相当危险。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 他再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才又说了一句:“我再重复一次——就某种意义而言,必须如此。” 骡的寻找-二人无骡 星舰已经准备就绪,除了目的地之外,其他一切都已齐备。骡建议他们再到川陀去一次,因为这个如今早已衰亡的世界,一度曾经是众星之首,是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之都,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大都会。 然而普利吉却否定了这项建议,因为那是一条老掉牙的路线,早就已经彻彻底底寻找过了。 现在,他在导航室中碰到了拜尔。程尼斯。这个年轻人的一头卷发蓬乱得恰到好处,刚好只有一绺垂到前额——好像是仔细梳成那样的——甚至连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也都与发型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位刚毅的将军,却感到自己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程尼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普利吉,这实在是太巧了一点。” 将军冷淡地答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哦——好吧,那么你拽过一把椅子来,老前辈,让我们好好谈一谈。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笔记,我认为实在了不起。” “这……真是过奖了。”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得到了我心目中的结论。你有没有试过用演绎法分析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以随机的步骤搜索各个星体当然很好,为了执行这种搜索,你在过去五次的远征中,做了无数的星际跃迁,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不过,你是否计算过,照你这种进度,想要将所有已知世界搜完一遍,得花多少时间?” “算过,而且不止一次。”普利吉丝毫不愿与这个年轻人妥协,但是打探对方内心的想法,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为这是一个未受控制的心灵,根本无从预测。 “好吧,那么,让我们试图分析一下,再决定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当然是第二基地。”普利吉绷着脸说。 “是由心理学家组成的基地。”程尼斯纠正对方的话,又接着说:“他们在物理科学的发展上处于劣势,正如同第一基地在心理学上的成就不彰。哎,你是从第一基地来的,而我却不是,这话的含意对你而言或许很明显。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由精神力量所统治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的科学却非常落后。” “一定如此吗?”普利吉以平稳的语调问道:“可是,我们这个行星联邦的科学并不落后。虽然我们统治者的权力来源正是一种精神力量。” “那是因为有第一基地为他提供各种科技支援,”对方的回答带着轻微的不耐烦,“可是放眼银河,第一基地是如今惟一的知识之源。第二基地一定藏在银河帝国瓦解后的残躯中,那里不会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剩下来。” “所以你就假设,虽然他们的精神力量足以统治若干世界,他们的物理科学却很拙劣。” “他们的物理科学并非绝对拙劣,跟周围退化的邻邦相较之下,他们仍有充足的自卫能力。然而,骡却拥有精良的核能科技,面对骡的下一波攻势,他们势必无法抵抗。否则的话,第二基地为什么要藏得那么隐秘?最初,它的创建者哈里。谢顿就讳莫如深,如今那些人仍然谨遵这个传统。你们的第一基地从来就不讳言自己的存在,也从来没有人想将它隐藏起来。即使在三百年前,当它还是一颗孤独行星上的一个不设防的单一城市之时,它也没有刻意要藏头缩尾。” 普利吉阴郁面容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嘲讽对方。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完了高深的分析,要不要我拿一张名单给你?那上面列着所有符合你所描述的政治蛮荒地带,并且还符合其他几个因素,包括各个王国、共和国、行星邦联,还有各种独裁政体。” “这么说,这些你都考虑过了?”程尼斯的口气没有表现出一丝软弱。 “名单自然不在这里,不过我们做成了一份指南,囊括了‘银河外缘对角’的所有政治集团。说实在话,你认为骡真的会完全盲目地摸索吗?” “好吧,那么——”年轻人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达辛德寡头国’有没有可能?” 普利吉摸摸耳朵,若有所思地说:“达辛德?哦,我想我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并不在银河外缘,对不对?我好像记得,他们位于距离银河中心三分之二处。” “没错,那又怎样?” “根据我们拥有的记录,第二基地应该在银河的另一端。天晓得,那可是我们惟一的线索。可是你为什么会提到达辛德呢?它与第一基地的角度差,仅介于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度之间,没有任何一处是接近一百八十度的。” “在你所谓的记录中,其实还提到了另外一点——第二基地的位置设在‘群星的尽头’。” “银河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地名。” “那也许是当地人用的名称,后来为了保密故意不让它流传出来,或者,也可能是谢顿那帮人取的名字。无论如何,‘群星的尽头’与‘达辛德寡头国’之间,的确应该有些关联,你难道不以为然吗?你到过那里没有?” “没有。” “可是在你的记录中,却曾经提到那个地方。” “那里?哦,没错,不过我们只是去补充食物和饮水,那个世界当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你是在首都行星登陆的吗?我是说,政府的中枢?” “我不敢确定。” 在普利吉的冷眼凝视下,程尼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愿意花一点时间,陪我一起去看‘透镜’吗?” “当然。” “透镜”也许是当时星际巡弋舰上最先进的设备。它其实是一台极为复杂的电脑,可以将银河任意一处所见的夜空景象,重现在一个立体大荧幕上。 程尼斯调整着坐标点,并且关掉舱内的灯光。他的脸庞被透镜控制盘发出的微弱红光映得通红。普利吉则坐在驾驶座上,翘起一条长腿,面孔隐没在幽暗中。 慢慢地,当暖机时间一过,荧幕上现出了许多光点。普利吉一眼就看出那是银河中心附近的星象,稠密明亮的群星紧紧聚集在一起。 “这个,”程尼斯解释道,“是川陀所见的冬季夜空。据我所知,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在你过去的搜寻行动中都被忽略了。任何一个明智的定向,一定都会拿川陀作原点。因为川陀是银河帝国的首都,除了身为政治中枢之外,它在科学与文化上更是全银河的中心。所以说,银河中的任何地名,十之八九都会以川陀作标准。此外,你也应该记得,虽然谢顿来自接近银河外缘的赫利肯,他所领导的研究却都是在川陀进行的。” “你到底想要说明什么?”普利吉以冰冷平板的声音问道,等于朝对方的热情浇下一盆冷水。 “星云图会说明一切的,你看到那个黑暗星云没有?”程尼斯手臂的阴影把荧幕上的银河遮掩了一部分。他的手指指着一个微小的黑点,它看起来像是光网中的一个小洞。他解释道:“根据星云图的记录,它叫做贝洛星云。注意看这里,我要把影像放大。” 普利吉以前也曾经看过“透镜影像”放大的过程,不过他仍旧屏息以待。这种感觉就像是凝望着星舰的显像板,而这艘星舰正穿越过银河中骇人的稠密星带,但却没有进入超空间。他看见群星向他们迎面扑来,从一个共同的中心四散纷飞;星光纷纷向外扑去,最后消失在荧幕的边缘;原来一些单独的光点,渐渐地一分为二,最后变作一团光球,朦胧的光带则分解成无数的光点。这些快速的影像变化,总是给人一种相对运动的错觉。 程尼斯不停地解说着:“你可以注意到,这等于我们正由川陀沿直线飞往贝洛星云。所以事实上,我们所看的影像,一直维持着从川陀望向这个星空的方向。其中可能有一点误差,因为我并未将重力造成的星光偏折考虑在内。我手边没有数学工具能计算这个因素,不过我确定影响不会太大。” 现在黑暗区域已经在荧幕上展开,当放大速率减缓时,可以看出星辰依依不舍地从荧幕的四周消失。而在那个逐渐变大的星云周围,突然涌现出许多明亮的星体。那是由于附近数立方秒差距的太空中,充满着钠与钙原子所构成的黯淡漩涡,将那些星体的光芒遮掩起来,因此只有在靠近时才看得见。 程尼斯又指着荧幕说:“那个星域的居民,将这个地方称作‘星口’。这有很重大的意义,因为只有从川陀的方向看过去,它看起来才会像是一个嘴巴。” 他所指的是那个星云中的一个裂隙,里面充满着闪耀的星光,参差不齐的轮廓看来仿佛是一个微笑的嘴形。“沿着星口,”程尼斯又说:“沿着星口向前走,星光越来越稀疏分散,就好像是进入了‘咽喉’。” 荧幕中的影像又放大了一些,直到星云以星口为中心伸展开来,占据了整个荧幕,只剩下星口露出细微的光芒。程尼斯的手指默默跟着星口走,直到它陡然停止,然后手指又继续移动,一直滑移到一颗孤独的明亮星体,才终于停在那里。如果再往外走的话,就是一片完全黑暗的深渊了。 “群星的尽头,”年轻不假加思索地说道,“星云在那儿变得稀疏,所以这颗星所发出的光线,能够向惟一的一个方向延伸——一路射向川陀。” “你想要告诉我……”由于无法置信,将军的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我不是想要说什么,就是达辛德——它就是‘群星的尽头’。” 透镜随即被关上,室内的灯光重新亮起。普利吉大步冲到程尼斯面前:“你是怎么想到的?” 程尼斯靠在椅背上,脸上现出诡异而为难的表情:“纯粹是偶然,我的确想将它归功于我的聪明,不过事实上真的只是巧合。无论如何,反正这个结论合情合理。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达辛德是一个寡头政治国,统治了二十七个住人行星,但是它的科学并不发达。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偏僻而隐匿的世界,在该星域的区域性政治中严守中立,也没有实行扩张主义。我认为,我们应该到那里去看一看。” “你向骡报告过这些吗?” “没有,我们也暂时不准备告诉他。现在我们已经身在太空了,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跃迁。” 普利吉大吃一惊,赶紧跳到显像板旁。当他将焦距调整好之后,眼前的景象赫然是冰冷的太空。他目不转睛凝视良久,然后才猛然转过头来,而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到了坚硬、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核铳把手。 “是谁下的命令?” “报告将军,是我下的命令,”这是程尼斯第一次称呼对方的军衔,“当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时候,你也许没注意到星舰已在加速。因为当时我正将透镜的像场放大,你虽然感觉到了,却以为那是星体运动的影像引起的错觉。” “为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胡扯了一大堆关于达辛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可没有胡扯,我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我们现在正朝那儿飞去。我会选在今天启程,就是因为我们原本预计三天之后出发。将军,你不相信有第二基地,可是我却深信不疑;你只是奉骡之命行事,自己完全没有信心,我却看出了有极度的危险。如今,第二基地已经积极准备了五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准备的,但是,万一他们在卡尔根布置了特务呢?如果我的心里藏着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可能就会被他们发现,我的性命或许就会受到威胁。而我非常珍惜这条小命,纵使只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我都希望能够完全避免。所以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晓得有关达辛德的事,而你也是在我们进入太空之后才知道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得顾虑舰员呢。”程尼斯又露出了嘲讽式的微笑,显然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 普利吉的手从腰际的核铳滑落,突然之间,一股模糊的不快向他袭来。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愿意采取行动?是什么使他变得优柔寡断?过去,当他效忠第一基地那个商业帝国的时候,他是一名充满叛逆性格、永远晋升不了的上尉。那时候,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尼斯——会对这种状况当机立断,毫不犹豫采取大胆的行动。难道骡真的说对了?他受控的心灵由于将服从摆在第一位,因而做事不再主动积极? 他顿时感到意志消沉,陷入一种奇异的疲惫状态。 他说:“做得好!可是从今以后,在你做出类似决策之前,一定要先跟我商量一下。” 此时,闪动的讯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发动机室,”程尼斯随口说道,“我命令他们暖机五分钟,我还交代他们,如果发现任何问题要立刻通知我。你想留在这里吗?” 普利吉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想起了自己已经接近五十岁,遂在孤独中沉思着这个可怕的事实。显像板现在只映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而银河的主体则挤在一旁,看起来十分朦胧。如果自己能够解脱骡的枷锁,那该……他刚刚想到这个念头,就吓得赶紧打住了。 轮机长哈克斯兰尼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面前那位穿便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似乎很有权威的地位,还带着舰队军官特有的自信。哈克斯兰尼乳臭未干时就进了舰队,总是将权威与阶级划上等号,所以照理是不会将对方放在眼里。 不过这个人却是骡亲自指定的,而骡所说的一切,自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单凭骡的一句话,就使他连下意识都毫无怀疑。情感的控制将他深深地、牢牢地抓住。 他半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卵形物体交给程尼斯。 程尼斯接过来,用手掂掂它的分量,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你是基地人,对不对,轮机长?” “是的,长官。在第一公民接收基地前,我曾经在基地舰队中服役十八年。” “你是在基地接受技术训练的吗?” “我是一名合格的一级技术员——安纳克瑞昂中央军校毕业。” “很好。这是你在通讯线路中找到的吗?就在我请你检查的那个地方?” “报告长官,是的。” “它是零件的一部分吗?” “报告长官,不是的。”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报告长官,是一个超波中继器。” “你这么说还不够清楚,我可不是基地来的。它有什么作用?” “将这个装置放在星舰上,就可以在超空间中追踪这艘星舰。” “换句话说,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跟上?” “报告长官,是的。” “好的。这是一种新近的改良型,对不对?它是由第一公民创建的研究院所研发出来的,是吗?” “报告长官,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而它的结构与功能都是政府的机密,对吗?” “报告长官,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可是它却跑到这里来了,真有意思。” 程尼斯两只手来回将超波中继器扔来扔去,几秒钟之后,他才猛然将手向前一伸,同时说道:“你拿去,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原处,懂不懂?然后忘掉这件事情,完全忘掉!” 轮机长差一点就要行礼,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煞住。一个利落的转身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星舰在银河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迁,它的轨迹是群星之间一条稀疏的虚线。虚线之中的“点”,是它在普通空间中行进十至六十光秒的短程路径;而“点”与“点”之间许多秒差距的空隙,则是星舰在超空间中跃迁一次的结果。 拜尔。程尼斯坐在透镜的控制盘前沉思,不禁对它兴起一股近乎崇敬的情绪。他不是基地人,对他而言,推动把手、启动开关这些事情,并不是一种从小就自然而然熟练的技能。 然而,即使对于基地人而言,透镜也不是一种单调无聊的装置。在它不可思议的紧致体积之中,藏有数不清的电子电路,足以记忆数亿颗恒星精确的相对位置。此外,它还具有一项更惊人的功能,那就是能将“银河像场”的任何一部分,沿着任意的三度空间轴进行平移,也可以使像场绕着任何一个中心旋转。 由于具有这些先进的功能,在星际旅行科技的进展中,透镜扮演了一个近乎革命性的角色。在星际旅行的早期,想要做一次超空间跃迁,必须先花一天至一周的时间进行计算——这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计算船舰在银河中的准确位置。简单地说,就是至少要对三个相互距离很远的恒星,进行非常精确的观测,而这三颗恒星相对于某个银河坐标原点的位置,则必须都是已知的。 而关键便在于“已知”这两个字。一个熟悉某个方位“星像场”的人,可以轻易分辨出其中每个星体,就像能叫出朋友的名字一样。然而,在跃迁了十个秒差距之后,却可能连母星的太阳都认不出来,甚至根本就看不见了。 解决之道当然就是光谱分析,因为每个恒星的光谱都不尽相同,就好像是恒星的签名一样。数个世纪以来,星际交通工程学的主要课题,就是如何将更多恒星的光谱分析得更为仔细。随着星光光谱分析的发展,以及跃迁的准确度不断提升,银河旅行的标准航道逐渐建立起来。而星际航行也就从一门艺术,逐渐蜕变成为真正的科学。 不过,即使拥有像基地这样的科技水准——船舰上配备精良的电脑,还能利用崭新的星像场扫描法来分析恒星的“星光签名”,但只要是在一个不熟悉的星域中,驾驶员有时也得花上数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三颗已知的恒星来计算船舰的位置。 直到透镜发明之后,才使得一切完全改观。透镜的特色之一,在于只需要以一个已知恒星作为参考点;而另外一项特色,则是像程尼斯这样的太空生手也能操作自如。 根据跃迁的计算,此时最接近而体积也够大的天体是凯旋星。现在,显像板中央已经显现出一颗明亮的星体,程尼斯希望它正是凯旋星。 透镜影像的投影荧幕紧邻着显像板,程尼斯仔细地将凯旋星的坐标一个个键入,然后开启某个电驿,星像场立刻出现在荧幕上。荧幕中央也有一颗明亮的恒星,不过似乎与显像板上那颗没有明显的关系。于是他开始调整透镜,让星像场沿着z轴平移。接着他一面将画面放大,一面注意着光度计的读数,直到星像场中央的那颗恒星,其亮度与显像板中央的恒星完全相同为止。 程尼斯又在显像板上选了另一颗恒星,当然也是一个够大够亮的星体,然后从星像场中找到了对应的影像。接下来,他开始缓缓旋转荧幕,一直转到与显像板相同的方位。不过,他却突然咧开嘴,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同时放弃了这个结果。然后他又再度旋转荧幕,选择了另外一颗亮星,却发现还是不对。他只好再做第三次尝试,这回他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成功了。一个受过“相对位置判别训练”的专家,也许一次就能成功,但他只试了三次,这个成绩也相当难得了。 最后剩下的工作便是微调。他先将星像场与显像板的影像重叠起来,起初看起来是不尽相符的一团朦胧,大多数的星体都呈现很接近的两个影像。不过,微调的过程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没多久所有星象都融合为一,变成了单一的清晰影像。现在,星舰的位置已经能够直接从刻度盘上读出来,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小时。 程尼斯在汉。普利吉的寝室里找到他,这位将军显然正准备就寝。 将军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我们只要再做一次跃迁,就可以到达达辛德了。” “这我知道。” “如果你想上床,那我就不打扰你。可是我想问一下,我们在席尔搜集到的胶卷,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 程尼斯所说的那个胶卷,如今摆在一个矮书架下层的黑色盒子中。汉。普利吉向那里投出一个轻蔑的目光,然后回答:“看过了。” “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认为,即使过去曾经有任何与历史相关的科学,如今在银河系的这个区域,也已经几乎失传了。” 程尼斯露出了尖刻的笑容:“我知道你这句话的意思,资料相当的贫乏,对不对?” “也不尽然,如果你对统治者的实录情有独钟,那又另当别论。我认为,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可靠。那些专注于个人事迹的历史,评价完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好的可以抹黑,坏的也能够漂白,我发觉它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是里面提到了达辛德,我拿胶卷给你,就是想让你看看那些。这是我找到的惟一一件相关资料,其他的全都连提也没提。” “好吧,他们的统治者有好有坏,他们曾经征服了数个行星,打赢过几场战争,也吃过一些败仗,但是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迹。我认为你的理论并没有任何价值,程尼斯。” “可是你却忽略了一些重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曾与其他世界结盟,在那个挤满星辰的角落,他们始终置身于区域性政治之外。正如你所说的,他们曾经征服过数个行星,可是却能适可而止——而且没有吃过什么了不起的败仗。好像他们故意做得恰到好处,扩张到刚好足以自卫,却又不会引起注意的范围。” “非常好,”普利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我并不反对登陆,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浪费一点时间。” “噢,不对。最坏的结果是我们全军覆没——如果那里真的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你别忘了,天晓得那个世界藏有多少和骡一样的人物。” “那你计划怎么做呢?” “先降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藩属行星上,尽可能搜集有关达辛德的一切,然后再见机行事。” “好吧,我没有意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熄灯了。” 程尼斯摆摆手,就径自离开了。 这座漂浮在广袤太空的金属岛屿上,有一间小小的寝室立刻陷入了黑暗。不过,汉。普利吉将军仍然醒着,任由脑海里的思绪胡乱奔腾。 假如他硬着头皮决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许多事实都已开始相互印证——那么达辛德的确就是第二基地,不可能会另有蹊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真的就是达辛德吗?一个平凡的世界?没有一点特出之处?只是帝国残骸中的一个贫民窟?断垣残壁之间的一个碎片?他还记得很清楚,每当骡提到昔日基地的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那个曾经(也许曾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秘密的人,总是会皱着眉头,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普利吉想起骡话语中的紧张情绪:“米斯好像突然被吓呆了,仿佛第二基地的秘密超乎他预料之外,跟他原先的假设完全背道而驰。我多希望能直接读出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情绪。那些情绪是那么明显——尤其是那股压盖一切的惊愕。” 惊愕是米斯情绪中的主调,他一定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而现在,则换成了这个男孩,这个老是笑眯眯的青年,他对达辛德充满信心,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最不起眼就是最不平凡的道理。而他一定没错,他的说法绝对是正确的。否则的话,天底下不会再有任何合理的事了。 普利吉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是冷酷的得意。以太管旁边的那个超波追踪器仍在原处,他在一小时前还去检查过,而程尼斯对此则完全不知情。 在评议会大厅的休息室中,几位发言者聚在一起——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大厅,展开一天的工作——此时,两三个念头迅疾地在他们之间飞来跃去。 “所以说,骡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也听说了。危险!太危险了!” “如果一切都依循既定的函数运作,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骡不是一个普通人——想要左右他所选定的傀儡,很难不被他察觉。受他控制的心灵更是不能轻易碰触,据说已经有几个被他发现了。” “没错,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 “未受控制的心灵比较容易对付,可是他手下的重要人物中,却很少有这样的人……” 然后他们就走进了大厅,第二基地的其他成员则跟在他们后面。 骡的寻找-二人与农夫 罗珊是一个位于银河边陲的世界。这种边陲世界通常是被银河历史忽略遗忘的,它们也从来不会多管闲事,招惹无数条件更好的行星注意。 在银河帝国的末期,只有几个政治犯住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此外,这个行星上有一座观测站,以及极少数的驻军,所以还不能算是无人之境。后来,动荡不安的凶年接踵而至,甚至在哈里。谢顿的年代之前,就有许多黎民百姓离开人口稠密的地带,迁徙到这个偏远而荒凉的世界。他们都是为了逃避连年的战乱,而且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征伐,以及野心家为了毫无意义的皇位,彼此明争暗斗,不到几年就改朝换代的闹剧。 于是,在罗珊行星寒冷而荒芜的土地上,逐渐出现了几个小村落。罗珊的红太阳是一个小型的恒星,仿佛总是吝于多施舍一点光和热。因此一年之中,有长达九个月的时间,这个世界都飘着稀落的雪花。在这些冰封的月份中,当地耐寒的作物全都躲在土壤中冬眠。等到太阳的辐射好不容易重新出现,温度升到接近华氏五十度时,它们才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赶紧生长迅速成熟。 本地有一种类似山羊的小型动物,总是用它们长了三个蹄的细腿,踢开草原上薄薄的积雪,啃啮着埋在积雪之下的小草。 罗珊居民的面包与乳品就是由此而来,而当他们舍得杀掉一头动物时,甚至还有肉可吃。在这个行星的赤道地带,充满危机的森林占据了一半面积。这些分布不均的森林,为居民提供了质料坚实、纹理细致的木材,成为他们盖房子的最佳材料。这些木料,以及一些毛皮与矿物,甚至还能外销到其他世界。早期,帝国的太空商船会不定时来到此地,用农业机械、核能暖炉甚至电视机,与当地居民交换那些土产。电视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因为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农民们就必须整天待在家中,一步都不能出去。 帝国的历史就这样从罗珊农民的头上流逝,太空商船偶尔会突然带来一些新消息,不时也会有一些新的难民到达此地。其中有一次,一大群的难民集体涌至,并且从此定居下来。每一个新来的难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银河最新的时势。 罗珊人就是如此获悉外界的变动——席卷银河的战事、大规模的屠杀,以及暴虐的皇帝与叛乱的总督。每当他们聚集在村落的广场前,享受微弱阳光带来的一丝暖意时,总会不自禁地摇头叹息,将毛皮领拉到长满大胡子的脸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着人性的邪恶。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太空商船再来,因而生活变得更为艰苦。原本依靠进口的烟草、农机,以及可口柔软的食物都没了,只有电视机的超波频带上,偶尔还会传来零星模糊的消息,让他们知道局势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川陀被大肆劫掠的消息传了开来——这个全银河最伟大的首都世界,这个辉煌、传奇、不可侵犯、壮丽无匹的首都,竟然也被蹂躏成为一片废墟。 这种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许多在贫瘠的土地上挣饭吃的罗珊农民而言,银河末日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月,在某个完全平凡无奇的日子,又有一艘星舰来到罗珊。各村的老者都自以为是地点着头,扬起他们老迈的眼睑窃窃私语,说这种事情在他们父亲的时代常发生——不过,事实却不尽然。 因为这艘星舰并非属于帝国,舰首少了帝国特有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它的形状既粗又短,是由许多老旧船舰的残骸拼装而成。而从星舰步出的那些人,则自称是达辛德的战士。 农民们都傻了眼,他们全都没有听说过达辛德,然而,他们仍旧以传统的待客之道欢迎这些战士。这些陌生人问了许多详细的问题——诸如这个行星的自然条件、居民的人数、有多少城市(不过农民们把“城市”误以为是指“村落”,弄得彼此都糊里糊涂),以及经济形态等等。 接着又有许多艘星舰登陆此地,并且对整个世界宣布,达辛德已经成为这个行星的统治者。在住人的赤道地带上,将要设立许多征税站,每年都要按照某些既定的公式,向农民征收百分之若干的谷物与毛皮。 罗珊人却表情严肃地眨着眼睛,搞不清楚“税”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到了征税的日子,很多人还是照付了。或者应该说,全都茫然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穿制服的异邦人,将他们收获的玉米与毛皮搬到大车上载走。 于是,各地都有愤怒的农民组织起来,拿出古时的狩猎武器——可是始终没有任何作为。当达辛德的税务员再度来临时,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哄而散,眼看艰苦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过不了多久,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达辛德的总督将原来住在绅士村的罗珊人赶走,自己住进那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位总督与他的手下都很少与当地人接触,因此并不惹人注意。现在,征税的工作已经委托某些罗珊人代为执行,那些本地的税务员会定期到各村各户访问——不过大家对他们的行踪渐渐摸熟了,而且农民们也学精了,知道应该如何隐藏收获的谷物,何时应该将家畜赶到森林去,并且故意不让房舍显得太华丽。当税务员来访时,不论问到任何有关资产的问题,他们都会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指着眼前可见的那么一点点。 后来连这种情况都很少再发生,税金也自动减少了。仿佛达辛德已懒得从这个贫穷的世界上,捞取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油水。 相对地,贸易活动却越来越兴盛,可能是因为达辛德发现如此更有利可图。虽然帝国的精美制品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达辛德的机械与食物仍然比本地的好得多。此外,达辛德人还带来许多妇女的服饰,它们远比手织的灰色布料漂亮,不用说自然是极受欢迎。 就是这样,银河的历史再次平静地溜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农民们依旧从贫瘠坚硬的土地中挣饭吃。 纳若维刚走出他的农舍,就忍不住从胡子中吁出一口气来。第一场雪已经飘落在坚硬的地面,天空则布满了阴沉的粉红色云层。他斜着眼仔细望向天空,确定一时之间还不会有风暴,这代表他可以顺利到达绅士村。他要到那里去卖掉过剩的谷物,换回一些罐头食品准备过冬。 他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对着屋内大声吼道:“车子喂饱了没有,小子?” 屋内立刻传出高声的答应,然后纳若维的大儿子走了出来。他的红色短胡须还没有长满,脸上带着几分稚气。 他以满腹委屈的口气说:“车子的燃料加满了,除了车轴的情况不妙之外,其他各处都还算好。那个毛病修不好不能怪我,我已经告诉过你,那要找专家来修理才行。” 纳若维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打量他的儿子,然后将长满胡须的下巴向前一伸,说道:“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要我到哪里去,又怎么去找专家来修理?接连五年歉收你知不知道?哪一年没有几头畜牲发瘟?毛皮又什么时候涨过价……” “纳若维!”屋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拦腰斩断。他一肚子不高兴地喃喃说道:“你看,你看——你妈又要插手咱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把车子开出来,要确定载货拖车连接得牢靠。”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用力互拍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来。朦胧的红色云朵渐渐聚集,云缝中露出的灰色天空没有一丝暖意,太阳则根本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当他正准备将视线移开时,眼睛却突然僵住了,手指头不知不觉就向上指,同时张大嘴巴拼命大叫,根本忘记了空气冷得要命。 “老伴,”他使劲大喊:“老太婆——赶快出来。” 一个气乎乎的脸孔马上出现在窗后,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嘴巴就再也合不拢了。她大叫一声,立刻沿着木梯飞奔而下,沿途顺手抓了一条旧围巾与一方亚麻布。等到她出现在门口时,已经将围巾披挂在肩膀上,亚麻布则松垮垮地包着头顶和耳朵。 “那是外太空来的星舰。”她以充满鼻音的声音说。 纳若维不耐烦地回答:“还会是什么别的东西吗?有远客来我们家了,老太婆,有客人来了!” 那艘星舰缓缓地下降,终于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冻土上着陆,位置是在纳若维农场的北侧。 “可是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女人喘着气问:“我们可以好好招待他们吗?要让他们睡我们家的肮脏地板吗?要请他们吃上星期剩下的玉米饼吗?” “难道你想把他们赶到邻家去?”纳若维的脸庞已经冻得由红转紫。他将双臂从光滑的毛皮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女人结实的肩膀。 “我的好老婆,”他兴奋得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去从我们的房间拿两把椅子到楼下来,再去宰一头肥肥的小牲口,跟薯类一块烤熟,然后还要烘一张新鲜的玉米饼。我现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来的大人物……还有……还有……” 他顿了一顿,将头上的大帽子推开一些,犹豫地搔了搔头,才接着说道:“对了,我还要把我酿的那坛酒也带着,跟他们痛痛快快喝个够。” 当纳若维在发号施令之际,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动着,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纳若维说完之后,她才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纳若维举起一根手指头说:“老太婆,村里的长老一周前是怎么说的?啊?动动脑筋。长老们亲自到各家农场拜访,亲自拜访!你想想看这代表有多么重要!他们是来知会我们,如果发现任何外太空来的船舰降落,就要立刻通知他们,这是总督的命令!” “现在,我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点好印象吗?看看那艘星舰,你以前见过这种样子的吗?那些外太空来的人一定既富且贵。为了迎接他们,总督亲自下达紧急指令,长老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逐个农场捎信,也许整个罗珊都接到了通知,说这些人是达辛德领主们期待的大人物。现在,他们竟然降落在我的农场了!” 他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现在我们好好招待他们,他们就会向总督提起我的名字,这样一来,我们有什么得不到的?” 直到这时,纳若维太大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气钻进她的薄衫内。她赶紧一个箭步跳回门口,同时大吼了一声:“那你还不赶快去!” 不过纳若维不等她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开始拔腿狂奔,朝星舰降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汉。普利吉将军对于这个世界的酷寒、荒凉、空旷、贫瘠都毫不担心。面前这位满头大汗的农夫,也没有为他带来丝毫的威胁感。 真正令他烦恼的问题,是他们这个战术究竟是否明智。因为他与程尼斯两个人只身来到此地,根本可说是孤立无援。 他们的星舰已经再度升空,在普通的情况下,星舰应该有足够的力量自卫,可是他仍旧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当然,这次的行动程尼斯要负全责。他向这个年轻人望过去,发现他正朝一个毛皮帐幕裂缝处顽皮地眨着眼。原来那里有一对女人的眼睛在向外窥探,还能瞧见一张合不拢的嘴巴。 程尼斯似乎显得完全不在意。普利吉对这个事实感到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的游戏一定很快就要碰壁。可是无论如何,如今他们与星舰的惟一联系,就只剩下手腕上所戴的通讯装置。 这位农场主人对他们拼命地傻笑,不停地鞠躬哈腰,以油腔滑调、谄媚无比的口气说道:“尊贵的大爷,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报告。我的大儿子刚才告诉我,说长老们很快就会到了。我的大儿子是个优秀杰出的青年,可是因为我太穷了,没法子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我相信您们在这里的这段短短时间,一定会对我竭尽所能的招待非常满意。我虽然很穷,却是一个勤奋、诚实又谦逊的农夫。您可以问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一定会这么说的。” “长老?”程尼斯马上顺口问道:“是这个地区德高望重的人物吗?” “他们的确是的,尊贵的大爷,而且他们也都是诚实而杰出的人物。因为整个罗珊都知道,我们这个村子是个正直又规矩的好地方——虽然生活艰苦,田地和森林里的收成都不好。也许您可以跟长老提一下,尊贵的大爷,提一下我对来访的客人尊重和敬意。这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帮我申请一辆新的货车。因为我们现有的这辆老爷车几乎爬不动了,可是全家的生计还都得靠它维持。”他露出了低声下气的渴望神色。 为了符合加诸他们身上的“尊贵的大爷”这个称谓,汉。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有关你的待客之道,我保证一定会传到长老的耳里。” 纳若维离开后,普利吉乘机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程尼斯说:“对于和长老们见面这件事,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你又有什么想法?” 程尼斯似乎有些惊讶:“我没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呢?” “与其在这里惹人起疑,我认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程尼斯以低沉的语调,迅速说道:“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即使会启人疑窦,也必须冒险试试。如果我们只是将手伸进一个黑布袋,上下左右乱摸一通,那绝对找不到我们想要找的人。那些依靠心灵力量统治世界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台面上的掌权者。事实上,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也许只占了整个人口的极少数,正如同在你们那个基地上,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只是少数一样。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个样子——那么普通。那些心理学家也许隐藏得很好,而表面上处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可能真的自以为是统治者。关于这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在这个冰封的行星中找到。”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啊,你想想,这实在相当明显。达辛德也许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拥有几百万乃至于几亿的人口,我们要如何从这么多人当中,辨识出哪些是心理学家?又怎能就这样向骡报告,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二基地?可是在这里,这个农业世界,这个藩属行星,接待我们的这位农夫已经说过,此地所有的达辛德统治者,全都集中在那个绅士村。那里可能只有几百个人,普利吉,其中一定有一个或数个第二基地分子。我们终究要到那里去的,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先见见长老——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程序。” 此时,满脸黑胡子的主人又慌忙走进来,显得兴奋万分,两人便赶紧若无其事地分开。 “尊贵的大爷,长老们已经到了,恕我再请求您一次,希望您能够为我美言一句……”他极尽谄媚之能事,几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 “我们当然会记得你的,”程尼斯说,“这些就是你们的长老吗?” 他们显然就是,而且总共来了三位。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以充满威严的架势微微一欠身,然后说:“我们深感荣幸,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尊贵的阁下,希望您能移驾我们的集会厅一叙。 首席发言者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夜空,朦胧的天际不时有稀疏的云朵飞掠而过。亘古以来,太空总是显得冷漠而令人敬畏,如今看来更蕴涵着明显的敌意,因为其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骡。骡的存在,使得太空充满了凶恶的威胁。 会议已经结束了,整个过程并不长。在刚才的会议中,对于处理不可确定的精神突变种所引发的数学难题,发言者曾经提出许多质疑与问题。因为即使是那些极端的组合,也都必须要考虑得十分周全。 骡就在太空的某个角落——银河系中并不算遥远的某一处。但是他们真的能确定这一点吗?而骡将要做什么呢? 对付他的部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如今全都是计划中的棋子。 然而,要如何对付骡本人呢? 骡的寻找-二人与长老 罗珊世界这个区域的长老们,形象与外人的想像完全不同。他们并不是较年长或较年老的农民,也不会显得权威而不甚友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初次见面时,他们总会令人留下相当有尊严的印象,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地位是如何重要。 他们现在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大多数人看来才刚刚步入中年,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须;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因此“长老”这个头衔其实只是一种尊称,并不完全是对年龄的描述。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如今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此时的气氛相当肃静,食物也十分简素,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而非真正的宴客。他们一面吃,一面体察着一种新的、对比强烈的气氛。 当他们吃完之后,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所以不能称之为“致辞”。接着,正式而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欢迎外来访客而刻意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将乡下人的敦厚淳朴表露无遗。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诸如:驾驶太空船或星舰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有没有可能帮他们的车辆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也都这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般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穿的衣服布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 他们是不是每天都刮脸?普利吉手上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好像由于他年纪较大,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较有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实在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他们的问题:驾驶船舰并不困难,所需的人员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所用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一定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们的确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衣服是用矽胶纺织成的,布料表面经过特殊加工,使得表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排列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服附有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都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面镶的是紫水晶……不知不觉间,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而这根本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之后,必定会引起长老们一阵迅速的交头接耳,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一样。外人很难听得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又恢复了特有的口音。虽然他们讲的仍是通用的银河标准语,但是由于长期未与现代语言交流,因而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互相之间的简短评论,仅仅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他们交谈的真正内容。 后来,程尼斯实在忍不住了,遂打岔道:“各位好先生,你们必须花点时间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可是异邦人,而且极有兴趣想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才一出口,全场立刻一片鸦雀无声,刚才一直喋喋不休的长老们,一下子全都紧紧闭上嘴巴。他们的手原本都在拼命地不断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都垂了下来。他们心虚地互相望着,显然都非常希望别人能够发言。 普利吉赶快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对没有恶意,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所以我们才会慕名而来。等我们见到总督之后,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与敬爱。”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松了一口气的吁声,但至少长老们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两根指头缓缓抚着胡须,将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终于原谅了程尼斯的莽撞言语。虽然他最近感觉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却显然还没有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过去的历史并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那些领主都是以开明的方式治理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了发言人。他又回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领主们不存在的时代。” “过去是不是一直都很太平呢?”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总督是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绝对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全都不是叛徒。” “我想,他在过去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意图不轨的人,而那些叛徒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那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此地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叛徒,我们的父辈与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在其他的世界却曾经出现过,那些人当然很快就被处死。我们对于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问题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焦虑,而其他长老的眼中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便用平稳的口气问道:“请告诉我们,要如何才能晋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又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名长老才又开口说道:“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大人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正在等你们,这是我们绝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他惊叫道:“在等我们?” 那长老露出茫然的目光,轮流瞪视着面前的两个异邦人,然后说:“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周了。” 罗珊人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无疑算是十分豪华的上房。普利吉以前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然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感到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可是却又希望能够再拖延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先去见总督的话,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可是如果真的能够赢,收获却会比原本预期的丰硕无数倍。他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显出有些不安的表隋,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够赶快将这一切结束。 他对程尼斯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回答得很干脆。 “你就只会说‘没错’吗?你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竟然在等我们。很可能当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等我们的人在达辛德上。这样的话,我们跑这一趟还有什么用处?” 程尼斯抬起头来:“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就代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有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 “你认为这些事情能够瞒得过第二基地吗?” “也许吧,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这也许只是因为我们还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立前哨观测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们只是普通的异邦人,他们一样会对我们感兴趣。” “哪有那么大的兴趣能让总督亲自前来探望我们,而不等我们去晋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看起来一副泄气的模样。他感到整个情况变得荒谬无比。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的话,几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全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显得对达辛德恐惧万分,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根本看不出有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们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扰。他们提到的税赋,我认为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彻底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然而却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一个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家徒四壁,村庄盖得也颇为简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简直令我着迷。我从来没见过比这儿更难理解的地方,可是我能确定人民都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那些科技进步的世界上,那些精明世故的人群中,完全找不到这种心灵上的快乐。”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了。” “但是我可没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的重要性。达辛德人很显然是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与旧帝国或第一基地的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邦也不一样。其他的体制都将机械式的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了一些更可贵的无形价值,达辛德人却为他们同时带来快乐与富足。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吗?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管理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对叛徒的惩罚,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曾经受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别人受到过。由于恐惧已经深植在他们心中,所以真正的惩罚反倒从来没有必要。这种精神倾向早已在他们的心灵生根了,所以我可以确定,这个星球上根本没有一个达辛德军人。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 “也许等我见到总督以后,”普利吉以冷淡的口气答道,“我就能看出来了。对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精神被控制了呢?” 程尼斯以惹人厌的轻蔑口气回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使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 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之后,便悄悄地调整着手腕上的发射器,将它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便用指甲轻巧地敲击着发报键,开始与太空中的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星舰的回答。那是一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阀值。 普利吉连续问了两次:“有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而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在全天候监听。” 普利吉从床上爬起来,房间中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然后他坐到椅子上,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熟悉的很不相同。在他的故乡——银河外缘,夜空几乎全被朦胧的银河透镜所笼罩。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解答一定存在于群星间的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降临,将这烦人的一切完全结束。 此时,他突然又对骡的话产生怀疑——真的是“回转”令他丧失了坚强的信心与决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与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呢? 不过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乎。 他感到很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几乎没有什么排场。他身边惟一的随从,就是那个为他驾车的军人。 他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但是在普利吉看来,性能却一点也不好。它转弯时动作笨拙,有好几次可能是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之间就走不动了。此外,普利吉还可以从它的外形,一眼就看出它使用的是化学燃料,绝对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之间向前走去。他根本没有朝两边看上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尾随其后鱼贯跟了进去。 骡所派出的那两名手下,此时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他们发现那位总督的外形矮胖,虽然体格还算结实,不过无论如何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暗中埋怨自己的神经太过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是一片严霜,并没有在程尼斯的面前丢脸。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的干燥。 这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的人,当然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有足够的勇气应付,有许多办法能够压抑。 但是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现在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却发现他正若无其事地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悠闲地将某些不整齐的地方锉平。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怒意,程尼斯又怎么会害怕精神被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过去的历史…… 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在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当时的心境究竟如何?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无法挣脱将他的情感缚在骡身上的那些无形黏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时的情绪。然而,这种现象也许是他的心灵所表现的自卫行为,因为当他刚想重温那些情绪,只不过才想到了当时的心理倾向,根本还没体会到任何实质内容,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反胃恶心。 会不会是那个总督在干扰他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了他的心灵隙缝,将他固有的情感扯散,又重新加以组合…… 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也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一点过程都感觉不到。他始终对骡充满了敬爱,如果在遥远的过去——比短短的五年更长久的一段时间——他的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还曾憎恨过骡,那也一定只是可恶的幻觉。光是想到这种幻觉,就足以使他感到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之后,这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为骡效忠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将会与那个信守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吗?会不会连骡都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想这回就是了,将军。” 普利吉再度转身,看到一位长老轻轻将门打开,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的代表,驻罗珊总督阁下,乐意允许你们的晋见,请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一下皮带,还调整了一下头上戴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立刻就要开始了。 罗珊总督看起来并不是个狠角色,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有部分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眯着眼睛,双眼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看起来相当精明。刚刚刮过的下巴轮廓平缓而不显著,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一个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如果真的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了另一位。 “我带来了首席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的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问道:“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骡的寻找-一人与骡 从程尼斯的一举一动,完全看不出来他已经知晓在两方面——普利吉的态度,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都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他正靠在硬木长椅上,两脚大大咧咧地伸在面前。 “你看这个总督有什么古怪?” 普利吉耸耸肩:“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感觉他根本没有什么特异的精神力量。如果他真是第二基地的一员,也只能算是个很差劲的角色。” “你可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我不能确定该如何解释。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你又会怎么做呢?”程尼斯的口气越来越显得深思熟虑,“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而你又知道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你会用什么手段对付我们?” “当然是回转啦。” “跟骡所做的一样?”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瞪着对方,“假使他们真的已经令我们回转,我们能够察觉到吗?我很怀疑。不过,如果他们只是非常聪明的心理学家,并没有任何异能的话,那又会怎么做呢?” “若是这样的话,我想会尽快将我们杀掉。” “而我们的星舰呢?不对。”程尼斯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又说,“对方正在向我们故弄玄虚,普利吉,老前辈,这只是故弄玄虚。纵使他们精通情感控制,我们——你和我——却只是打头阵的小卒。他们真正要对抗的是骡,他们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和我们采取的态度完全一样。所以我相信,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普利吉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瞪着对方:“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的口中迅速吐出这个字,然后再补充道,“让他们来找我们。他们会迟迟不敢行动,也许是害怕上头的星舰,但也可能是顾忌骡。他们先用那个总督来唬人,可是绝对不会成功,我们仍将按兵下动。这样的话,他们派来的下一个人,一定是真正的第二基地分子,而那个人会主动要求与我们谈判。”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跟他们达成协议。” “这个打算我可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这么做会出卖骡?放心,不会的。” “不,骡知道如何对付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不论你多么精明,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我仍然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我们骗不了第二基地?” “或许吧,不过这也不是我的理由。” 程尼斯的目光开始下移,盯着对方手中握着的核铳,然后绷着脸说:“你是说那玩意才是真正的理由?” 普利吉晃了晃手中的核铳:“没错,现在你已经被捕了。” “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了联邦第一公民。” 程尼斯噘起嘴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叛变!正如我刚才说的,而我有责任要制止这种行为。” “你如何能证明?你有什么证据、假设,或者你根本就是在做白日梦?难道你疯了不成?” “我可没有发疯,可是你呢?你真以为骡会吃饱了没事干,派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执行一个可笑的、充门面的任务?刚开始我也感到奇怪,可是我却不该花那么多时间纳闷。他为什么会派你来?因为你笑容可掬、穿着得体?因为你今年才二十八岁?” “也许因为他信得过我。你不是要找合理的解释吗?” “也许刚好因为他信不过你!如今看来这个解释也极为合理。” “我们是在创作自相矛盾的叙述吗?还是在比赛谁的废话字眼最多?” 不过核铳却渐渐逼近,而普利吉紧紧跟在它后面。当他挺立在年轻人面前时,突然大声喝道:“站起来!” 程尼斯不慌不忙地依言照做,他感到铣口挨到了自己的皮带上,不过胃部的肌肉并没有开始抽搐。 普利吉说:“骡一心一思想找出第二基地,可是他失败了,而我也始终未能成功。我们两人都无法揭开的秘密,一定是极度隐秘的。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地点的人,来领导另一次的探索行动。” “而那个人就是我?” “显然正是。当然,最初我并不知道,不过虽然我的心智运作减缓,思考的方向至少还没有错。我们多么轻易就发现了‘群星的尽头’!你从透镜的无数可能内容中,一下子就找到正确的像场,这简直就是奇迹!接下来,我们所遇到的一切,全部都是我们预期的正确方向,真可说是天衣无缝!你这个大笨蛋!难道你就如此低估我,以为我会对你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好运,完全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实在太成功了?” “如果你不是一个叛徒的话,连一半的成功都不可能。” “因为你对我的期望实在太低了?” 核铳又向前戳了一下。而面对着程尼斯的那张脸,只有森冷的目光显露出逐渐升高的愤怒。 “因为你被第二基地收买了。” “收买?”程尼斯以无比轻蔑的口气问道,然后又说,“拿出证据来。” “也可能是你的心灵受到了影响。” “而骡竟然会不知道?真是荒谬。” “骡当然早就知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你这个笨蛋,骡当然早就知道!否则的话,你以为骡为什么要拨给你一艘星舰?如今你带领我们来到第二基地,这正是骡的计划。” “让我抽丝剥茧为你分析一下。我能不能请问你,我究竟为什么应该做这一切?假如我是一名叛徒,我为什么要带你到第二基地来?我为什么不在银河中随便乱闯一通,到头来跟你以前一样无功而返?” “你是为了这艘星舰,因为第二基地的人显然亟需核能武器自卫。” “你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一艘星舰对他们根本没有用,如果他们认为能从中学得先进的科技,而明年就可以建设核能发电厂,那么这些第二基地的人,头脑也实在非常、非常简单。事实上,我应该说,你自己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 “你会有机会向骡当面解释这些。” “我们要回卡尔根去?” “正好相反!我们将留在这里。而骡差不多在十五分钟后,就会来到此地跟我们会合。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小子,以为他没有跟踪我们吗?你这个诱饵刚好反过来了——虽然也许未将我们的猎物引出来,却引导我们来到了猎物的巢穴。” 程尼斯说:“我可以坐下来,用简单明了的方式为你解释一些事吗?拜托。” “你给我乖乖站好。” “既然这样的话,我站着说也是一样。你认为骡一直在跟踪我们,是因为通讯线路中有一个超波中继器吗?” 核铳仿佛轻微颤动了一下,不过程尼斯却不敢肯定。他继续说:“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可是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猜测你是否真的感到惊讶。没错,我晓得这件事情。现在,我已经向你证明了,我知道一些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些我确定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开场白实在太长了,程尼斯,我以为你捏造谎言的效率应该很高。” “我没有必要捏造任何事情。叛徒当然存在,或者你比较喜欢称之为敌方的特务。可是,骡却是透过一个迂回的管道知晓这件事的。你可知道,他手下的某些投诚者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核铳这回的确晃动了一下,绝对错不了。 “我要强调这一点,普利吉,这就是他需要我的真正原因,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回转者。他难道没有向你强调过,说他需要一个非投诚者吗?他到底有没有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理由?” “试试别的伎俩吧,程尼斯。如果我起了背叛骡的念头,自己一定会察觉出来的。”说完,普利吉赶紧悄悄内视自己的心灵,发现根本没有变化,感觉完全一样,显然对面这个人是在说谎。 “你是说你仍然感到对骡忠心耿耿?也许吧,因为忠心并没有被干扰。骡自己也说过,那太容易被发现了。可是你的精神感觉如何呢?是不是变得比较迟钝?从这趟旅程开始算起,你是否始终觉得很正常?或者有时会有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你想干什么?想拿铳口在我肚子上戳个洞吗?” 普利吉将核铳抽回了半寸,然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你已经被干扰、被控制了。你并没有亲眼看到骡将超波中继器安装在舰上,你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做这件事。我猜,你只不过突然发现它在那里,就跟我一样是无意中发现的。可是你马上假设那是骡安置的,而从那时候开始,你就一直以为是骡在跟踪我们。当然,你手腕上所戴的通讯器,可以用特殊波长和星舰联络,而我的通讯器却接收不到那些讯号。你以为这些我都被蒙在鼓里吗?”他说得越来越快,口气也变得极为愤慨,原本戴在脸上的冷漠面具,如今已经转成一张凶恶的脸孔。接着,他又补充道,“可是你却料错了,跟踪我们的并不是骡,根本就不是。” “如果不是骡,那么是什么人?” “哈,你认为是什么人呢?在我们升空的当天,我就已经发现了那个超波中继器,可是我并没有以为是骡放置的,他绝没有理由需要那么偷偷摸摸。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荒谬的推论吗?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叛徒,而他又早已知道的话,他可以轻易地令我回转,让我变得像你一样。这样一来,他就能从我心中探出第二基地的秘密位置,根本不必将我送到银河的另一端。你自己能够对骡隐藏任何秘密吗?反过来说,如果我根本不知道的话,那么我也无法带他到那里去。所以不论怎么说,他都不需要将我派出来。” “显然,那个超波中继器一定是第二基地的特务放置的,因此不难推知跟踪我们的到底是谁。而如果你那了不起的脑袋没有被干扰的话,又怎么可能会上这个当呢?你会有这种大愚若智的想法,究竟算哪门子正常?我为什么要把一艘星舰带给第二基地?他们要星舰又有什么用?”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这个人,普利吉。除了骡以外,你是最了解联邦内情的人。骡对他们而言是个危险人物,然而你却不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将探索的方向注入我心里。当然,假使我只是用透镜漫无目标地摸索,是万万不可能找得到达辛德的,这点我也知道。可是我更知道是第二基地躲在幕后,知道是他们在操纵这一切。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呢?这其实是个尔虞我诈的心理战,他们想要逮住我们,而我们想要知道他们的大本营。谁能够坚持到底,不被对方唬住,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 “可是如果你不将核铳拿开的话,我们就输定了。你这么做显然是身不由己,是受到了他们的控制。把核铳给我,普利吉,我知道你认为不该听我的话,可是这个念头并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由第二基地注入你的心中。把核铳交给我,普利吉,让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一起面对即将来临的大敌。” 一股迷乱的情绪不断升高,令普利吉感到极为恐惧。诡辩!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吗?为什么永远要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能肯定任何事情?是什么使得程尼斯的话听来那么有道理? 诡辩! 抑或是他饱经磨难的心灵,此时正在对抗另一个入侵者? 自己是否分裂成了两个人? 他模模糊糊看见程尼斯站在面前,还伸出一只手来。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就要将核铳交出去了。 当他手臂的肌肉正要收缩,准备有所行动时,身后的门却打开了。他连忙回过头去。 在广大的银河中,或许有许多面貌相似的人,会让别人在普通的情况下认错。此外,在某些特殊场合中,也有人会将根本就不相像的人混淆不清。然而,这两种情形都绝不可能发生在骡身上。 普利吉心中所有的怒火,也无法抵挡住一股冰冷的精神洪流,陡然冲入他的体内。就体格而言,骡无法在任何情况下占得优势,如今也不例外。 他现在的穿着令他看来十分滑稽。由于身上包着很厚的衣服,使他显得比平常臃肿,可是仍旧比普通人还要瘦弱。他的脸大半被遮着,那个特大号的鹰钩鼻露在外面,被寒冷的空气冻得通红。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雪地迷失数日、刚刚才被救回来的人——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比喻了。 他一进门就说:“把核铳抓紧,普利吉。” 此时程尼斯耸耸肩,自己找了位子坐下。骡转身对他说:“此地的情感氛围似乎极为杂乱,而且有明显的冲突。你说除我之外,还有人跟踪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普利吉突然插嘴问道:“阁下,在我们的星舰上放置超波中继器,是不是您授意的?” 骡将冷漠的双眼转向普利吉:“当然。整个银河系中,除了行星联邦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组织拥有这种装置吗?” “他说……” “好,他在这里,将军,不需要你来转述他的话。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程尼斯?” “是的,阁下,不过我显然是搞错了。我本来以为,超波中继器是某个被第二基地收买的人放置的,而我们被引到这里来,是出于某些人的阴谋,我正准备要还击呢。此外,我还有一个感觉,感到将军多少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现在不这么想了。” “似乎就是如此。否则的话,刚才进门的就不会是您了。” “奸吧,那么,让我们来理清这个问题。”骡将厚实又附有电热装置的外套脱去,继续说道:“你不介意我也坐下吧?现在——我们在这里非常安全,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任何人闯进来。在这个冰封的星球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本地人想要靠近这个地方,这一点我能够向你们保证。”他用冷酷的语调,强调着自己的力量。 程尼斯却故意表现出厌恶:“有什么不可见人的?是不是有人会来奉茶,还会有舞娘出来表演呢?” “恐怕没有。你的理论到底是什么,年轻人?你说第二基地的人正在追踪你们,用的却是只有我才拥有的装置,还有——你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这很明显,阁下,为了要解释所有已知的事实,似乎只能说我的脑子被灌输了一些概念……” “也是那些第二基地的人干的?” “不可能有别人,我想。” “那么你并没有想到,如果某个第二基地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因而强迫、驱策,或是诱骗你到第二基地自投罗网——我想你认为他用的是与我类似的方法,可是我要提醒你,我能够植入他人心中的只有情感,而不是概念——反正,你并没有想到,如果他能够做到这种事,他就几乎没有必要用超波中继器追踪你。” 程尼斯猛然抬起头,却被元首的大眼睛吓得一阵心悸。普利吉则在喃喃自语,从他松弛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完全放松了。 “对,”程尼斯回答:“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如果他们不得不跟踪你,就表示他们不可能有办法左右你。而你在完全不受他们支配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这里。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这点我也没有想到。” “为什么?难道说你的智商突然降低了那么多吗?” “我现在只能以一个问题来答复您,阁下。您是不是也要加入普利吉将军的阵营,跟他一起来指控我是个叛徒?” “如果我的答复是肯定的,你有办法为自己抗辩吗?” “我的理由刚才都已经跟将军说过了。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叛徒,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您就可以令我回转,直接从我心中探得那个秘密。而如果您认为有需要跟踪我,那么代表我在事先并不知情,因此也就不是一个叛徒。我就准备利用这个矛盾,来答覆您刚才提出的那个矛盾。”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我并不是一个叛徒。” “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因为你的论证无懈可击。” “那么现在我可否请问您,为什么您要暗中跟踪我们?” “因为对于所有已知的事实,其实还存在着第三种解释。你和普利吉两个人,都分别以个人的观点解释了部分而非全部的事实。而我——如果你们愿意多花点时间听我说——我可以将一切都解释得很圆满。我尽量长话短说,所以你们听来应该不会觉得厌烦。坐下来,普利吉,把你的核铳交给我。我们不会有危险的,不论是屋里屋外,都再也不会有人想攻击我们。事实上,就连第二基地也不会了。而这都是你的功劳,程尼斯。” 房间中的照明是罗珊通用的电力白炽灯,仅有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了三道人影。 骡说:“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跟踪程尼斯,显然我期待能够有些收获。由于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我们可以做一个合理的假设,那就是我所期待的事情果真发生了。然而,我却没有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任何情报,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这些都是事实。当然,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我心里也很明白。你懂了吗,普利吉?” 普利吉以顽固的口气说:“阁下,我不懂。” “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又能够不让我探得这个秘密的,其实只有惟一的一种人。程尼斯,恐怕你并不是真正的叛徒,事实上,你根本就是第二基地的人。” 程尼斯用双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了一句:“您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演绎式的推论今天已经两度触礁了。” “我当然也有直接的证据,程尼斯,这相当简单。我曾经告诉过你,说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动了手脚,而主使者显然第一必须是非回转者,第二是与事件中心极为接近的人。这个范围虽然很大,可是却并非没有界限。你过去实在太成功了,程尼斯,大家都太喜欢你,你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我怀疑——” “于是我征召你主持这次远征,而你并没有拒绝。我曾注意观察你的情感变化,发现你完全没有感到困扰。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过火了,程尼斯。对于这么重大的任务,任何一个正常人,不论他的能力多么强,都难免会现出几丝犹豫。可是你心中就是没有这种反应,这代表你如果不是白痴,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 “要想知道真相其实非常容易,我趁着你松懈的时候,突然将你的心灵一把抓住,并且在同一瞬间将悲痛的情绪注入,随即又将它解除。而你马上就显露出了愤怒,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我简直可以发誓那是一种自然的反应,不过那却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因为当我左右你的情感时,在你露出愤怒的反应之前,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你的心灵竟然试图反抗,而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应。”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我,即使是那么短暂的时间,除非他具有与我类似的精神控制力。” 程尼斯的声音听来低沉而苦涩:“哦,是吗?那又怎么样?” “那就代表你死定了——因为你的确是第二基地的人。这是你惟一的下场,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了。” 于是程尼斯又看到了一把指着自己的核铳,然而,这次控制铳口方向的并不是普利吉,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成熟、一样强固的心灵。他可以轻易按照自己的意志左右普利吉,可是对于骡的心灵却无能为力。 而他能够用来扭转局势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很难以笔墨形容。因为笔者与普通人无异,只具有普通的感官;也跟普通人一样,没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 简单地说,在骡的拇指将要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程尼斯的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 骡的精神如今被坚毅果断的决心占据,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从骡决心射杀程尼斯,到他将被高能光束分解殆尽的这段过程,假如程尼斯事后有兴趣计算一下,将会发现可资利用的时间仅有五分之一秒。 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而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骡发觉程尼斯大脑的情感势能陡然高涨,不过自己的心灵并未感到任何冲击。与此同时,一股纯粹而令人战栗的恨意,却从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就是由于这个新来的情绪,将他的大拇指从扳机旁边弹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做到这一点。几乎在他改变动作的同一时刻,他也完全体认到了这个新的情势。 说时迟那时快,若从戏剧的观点而言,这个变化实在该用慢动作呈现。且先说骡,他的拇指离开了核铳,但是双眼仍旧紧盯着程尼斯;再说程尼斯,他全身紧绷,几乎下敢张口喘气;此外还有普利吉,他倒在椅子上全身痉挛,每一块肌肉都拼命抽搐,每一条肌腱都扭曲变形,训练有素的木然脸孔化作一张死灰的面具,上面布满了可怕的恨意,令人根本认不出他是谁。而他的双眼则紧紧地、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盯在骡身上。 程尼斯与骡只交换了一两个字——仅仅一两个字,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已经完全能够表露情感与意识,足以达到相互了解与沟通的目的。然而由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先天性的限制,想要叙述这一段经过,必须将他们所交换的讯息转换成文字,包括刚才已经进行过的,以及即将进行的“对话”。 程尼斯紧张地说道:“你现在已经腹背受敌了,第一公民。你无法同时控制两个心灵,因为其中之一来自第二基地,所以你只能任选其一。普利吉已经脱离回转状态,我刚刚把他的心灵枷锁打开了。他如今又是当年的普利吉,那个将你视作自由、正义与一切神圣事物的公敌,曾经试图行刺你的普利吉。此外他也知道,在过去五年间,你将他贬为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现在我压制住他的意志,不让他有所行动,可是假如你将我杀掉,那就没有人控制他了。在你还来下及将铳口转向,甚至以你的意志重新攫取他之前——他就会把你解决。” 骡对于他所说的这些都毫不怀疑,因此仍然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 程尼斯又说:“倘若你转移注意力去控制他或杀掉他,或是做出任何行动,你就来不及回过头来再阻止我。”听到这里,骡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程尼斯继续说道,“把核铳抛开吧,让我们两人公平地对决,然后你就可以把普利吉要回去。” “我犯了一个错误,”骡终于开口,“当我面对你的时候,不该让任何第三者在场,这样做引进了太多变数。我想,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他随手将核铳抛在地上,又用脚将它踢到房间的另一角。与此同时,普利吉也瘫成一团沉沉睡去。 “当他清醒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骡轻描淡写地说。 从骡的拇指准备按下扳机,到他将核铳丢弃为止,这整个情势的逆转,其实只过了一点五秒的时间。 但是在意识几乎无法察觉的范围,程尼斯及时从骡的心灵中发现了一丝飘忽的情绪——那仍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轻松自在,实际上却刚好相反——他们体内每一根职主管情感的神经,全都紧张得不停颤抖。 骡的寻找-一人、骡与第三者 多年以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动摇。程尼斯则很清楚他虽然暂时得以自保,多年以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动摇。程尼斯则很清楚他虽然而他实在不应该动这个念头。将情感的弱点暴露给骡,无异向他奉上一柄致命的武器。在骡的心灵中,已经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同的情绪——胜者的情绪。 必须设法争取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还不来呢?难道这就是骡的自信来源吗?他的对手究竟知道哪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紧盯着对方的心灵,可是却毫无发现。如果自己有办法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过…… 程尼斯猛力煞住纷乱不堪的思绪,只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上,那就是争取时间…… 程尼斯说:“既然你已经确定,而在我们借着普利吉小斗一番之后,我也不想再否认我是第二基地的人。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到达辛德来?” “喔,不,”骡大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充满自信。然后他说,“我并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对你作任何解释。你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么,你的行动符合我的需要,我也就懒得追问下去。” “可是在你对整件事的认知中,一定还有许多盲点——达辛德真的就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吗?普利吉对我提过你以前所做的努力,还有成为你的工具的那位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轻微的鼓励之下,他不时会吐露一些这类的历史。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第一公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似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骡本来可能还残存的不安情绪,如今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尽力克制住绝望的情绪,又说:“那么你并没有什么好奇心?普利吉告诉我米斯曾经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了某个真相,所以拼了命也要争取时间,想要尽早警告第二基地。艾布林。米斯已经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却仍然存在。为什么?为什么呢?” 此时骡竟然开怀大笑起来,程尼斯惊觉到一股残酷的情绪突然逼近,却又在下一瞬间撤回。然后骡才答道:“不过第二基地显然已经收到警告,否则的话,这位拜尔。程尼斯怎么能——又为何会到卡尔根进行活动,对我的手下动手脚,还妄想对我耍阴谋诡计?第二基地当然接到了警告,只不过太迟了点而已。” “那么,”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绪,“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各个事件,你也完全不明白它们的真正意义。” 纯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骡感觉到了对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眯起来,并且闪出一丝敌意。他又习惯性地用四根指头摸了摸鼻子,陡然迸出一句:“那么,我就让你说个过瘾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么秘密?” 程尼斯故意改用普通的语言,不再使用情感信息符号。他说:“据我所知,最令艾布林。米斯感到疑惑困扰的,就是包围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哈里。谢顿竟然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设立那两个基地,第一基地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它明刀明枪地不断扩展,在短短两个世纪间,声名就已传遍半个银河;反之,第二基地却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深渊中。” “你绝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道理,除非你能重塑那个垂死帝国当年的学术气氛。那是一个宏伟的大时代,至少在思想上如此,各式各样的世纪末思潮百家争鸣。当然,其时已经出现了文化倾颓的征兆,因为帝国已开始防堵思想进一步的发展。谢顿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就是因为他挺身而出,勇敢地与那些学术发展的绊脚石抗争。他所放出的最后一点创造性火花,不但辉映着第一银河帝国的落日残照,而且也预示了第二帝国的旭日初升。” “非常戏剧化,后来呢?” “因此,他根据心理史学的定律,亲手设立了两个基地。然而,那些定律却并非绝对的,这一点谢顿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成品,因为成品只是为退化的心灵准备的。他的心血结晶是一种不断演化的机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动力。我们——短命行星联邦的第一公民,我告诉你——我们才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只有我们才能做到这一点!” “你想拿这些话来为自己壮胆吗?”骡用轻蔑的语气问道:“还是你想说服我?老实告诉你,不论是第二基地、谢顿计划,或是第二帝国,我全都不屑一顾。它们也激不起我一点点的同情、怜悯、责任感,或者任何你试图投射给我的情感。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傻子,你得用过去式来描述第二基地,因为它已经被摧毁了。” 当骡自椅子中起身,向程尼斯走近时,程尼斯发觉压迫他心灵的情感势能陡然增强。他拼命抵抗,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爬动,无情地敲击、扭搅他的心灵,拉扯着他的精神力量。 他发现自己已经背对着墙壁。骡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双臂插在腰际,在硕大无比的鼻子之下,嘴唇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骡又开口说:“你的游戏已经结束了,程尼斯。你们这些人——所有那些曾经隶属于第二基地的人——你们的游戏通通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你在此地等待了那么久的时间,你对普利吉喋喋不休,差点不动一根指头就把他击倒、抢走他的核铳。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就是在等我,对不对?你准备布置出一种假相,让我来到时不至于太起疑心。”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因为我早就看穿你,彻底看穿你了,第二基地的程尼斯。” “可是现在你又在等什么呢?你仍旧拼命对我滔滔不绝,好像以为可以用声波将我禁锢在椅子上。而在你说话的这段时间,你的心中却又有另一个念头——等待、等待、等待,直到现在依旧如此。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到来,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个都没有来。你落单了,程尼斯,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第二基地对我完全估计错误。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以为我跟踪到这里来之后,就可以让他们任意宰割。你的确是一个诱饵没错——用来诱出这个可怜、愚蠢、孱弱的突变种,因为他是多么热衷于建立一个帝国,所以会对脚下明显的陷阱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你看,我像是他们的阶下囚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我每到任何一处,几乎毫无例外都有舰队跟随。面对我的舰队,即使是其中最小的一支武力,他们也完全束手无策。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不会为了谈判而中止行动,也不会由于任何变化而按兵不动。” “十二个小时以前,我的舰队就已经开始对达辛德发动攻击,他们的任务执行得非常、非常彻底。达辛德如今已成为一片焦土,人口集中的地区全被夷为平地,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第二基地已经不复存在,程尼斯——而我,我这个丑怪孱弱的畸形人,终于成了全银河的统治者。” 听了这些话,程尼斯只能缓缓地摇头喘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骡故意模仿着他的语气,然后又说,“如果你是最后一名幸存者——这是很有可能的,却也活不了多久啦。” 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忽然之间,程尼斯感到心灵深处全被贯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发出了呻吟。 骡及时收回了精神力量,喃喃说道:“不够,你并没有通过这个测验。你的绝望是装出来的,你的恐惧感还不够强烈,那并非理想破灭所应有的反应,只是个人处于生死关头的微弱恐惧。” 骡伸出瘦弱的手掌,轻轻扼住程尼斯的喉部,可是程尼斯就是无法挣脱。 “你是我的保障,程尼斯。如果我低估了任何事情,你可以提醒我,还能够保护我。”骡的眼睛向下凝视他,坚决要得到答案。 “我的计算都正确吗,程尼斯?我的谋略是否战胜了你们第二基地的人马?达辛德被摧毁了,程尼斯,彻彻底底被摧毁了,你的绝望为何还需要假装呢?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实情!说话,程尼斯,说话啊,是不是我洞察得还不够透彻?危险依然存在吗?开口回答我,程尼斯,我到底做错了哪一点?”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从口中被扯出来,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他咬紧牙关,想要阻止自己发声,甚至咬住舌头,还绷紧了喉咙的每一根神经。 可是那些话仍旧脱口而出,他大口喘着气,任由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喉咙、舌头、牙齿,一路将那些话硬扯了出来。 “真相是,”他尖声地说,“真相——” “没错,我要知道真相,还有什么没做到的?” “谢顿将第二基地设在这里,我早就说是这里,我并没有说谎。当初那些心理学家来到这个世界,控制了本地的居民。” “达辛德?”骡再度深入对方翻腾而痛苦的心灵之中,毫下留情地肆意翻找,同时问道,“可是我已经将达辛德毁灭了,你知道我要什么,快告诉我。” “不是达辛德。我说过,第二基地的人也许不是表面上的掌权者,而达辛德只是一个傀儡……”他说的话几乎没有人听得懂,每一个字都违背了他的心意。 最后,他终于说了出来:“罗珊……罗珊……罗珊才是你要找的世界……” 骡松了手,程尼斯立刻痛苦地缩成一团。 “你原来想要骗我吗?”骡轻声地说。 “你的确上当了。”这是程尼斯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反击。 “可是你们没有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一直与我的舰队保持联络,他们解决了达辛德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罗珊。不过首先——” 此时,程尼斯又感到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下意识伸出手臂,挡在痛苦不堪的双眼前,可是却无法阻挡这一波攻势。这片黑暗几乎令他窒息,他还觉得受创的心灵蹒跚地向后退却,退到了永恒的黑暗之中——那里有骡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一根开怀大笑的火柴棒,又粗又长的鼻子在笑声中不停地摇摆。 笑声不久之后便完全消退,只剩下黑暗紧紧拥抱着他。直到另一种感觉突然进现,仿佛是一道锯齿状的强烈闪电,驱走周围无边的黑暗。程尼斯渐渐清醒过来,视觉也慢慢恢复,溢满泪水的双眼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 头痛简直令他无法忍受。他必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才能将一只手抬到头部。 他可以确定自己还活着。他的思绪就像被气流卷起的羽毛一样,此时又缓缓落回地面,终于再度恢复静止。现在他感到体内充斥着一股舒畅的暖流——那是从外面钻进来的。他强忍剧痛,试着慢慢扭动颈部,却又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现在门又打开了,第二基地的首席发言者已经进入室内,就站在门槛的旁边。程尼斯想要说话,想要大叫,想要发出警告——却发现舌头早已僵住,这才知道骡的威猛心灵仍未完全放开他,仍然钳制住他的发声器官。 程尼斯再度转动脖子,看到骡依旧在房间内,愤怒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他不再张口大笑,但却露出了牙齿,展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程尼斯此时可以感觉到,首席发言者的精神力量在他的心灵中轻巧地腾挪,正在为他疗伤止痛。可是不久之后,它就遇到了骡的防御,只经过短暂的缠斗便被击退,一阵麻木的感觉再度袭向程尼斯。 怒火充满了骡的瘦弱身躯,使他看起来更加丑怪。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像又有一个人前来欢迎我了。”他的心灵伸出灵巧的触须,一直伸到室外,并且继续延伸……延伸…… “你是单枪匹马来的。”他说。 首席发言者点了点头,然后说:“我绝对只有一个人,我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在五年之前,我对你的未来计算错误,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由我自己独力扭转局势。不幸的是,我没想到你布下的情感禁制场威力如此之强,花了我好久的时间才将它破解。你能够做到这一步,我实在应该赞赏你的能力。” “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恭维,”骡凶狠地回答:“你少来这一套。你到达此地,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怜的精神力量,来救你们这位快要崩溃的栋梁之才?” 首席发言者微笑着说:“你称之为拜尔。程尼斯的这个人,已经圆满达成了他的任务,由于他的精神力量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他的表现更加难能可贵。当然,我看得出来,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我们也许还有办法使他完全复原。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阁下,这个任务是他自动争取的。虽然事前我们已经用数学推算出来,他的心灵受重创的机会极大——这种下场比单纯的肉体残废更可怕。” 程尼斯在心中拼命地挣扎,想要大声发出警告,可是根本就做不到。他惟一能发出的只有恐惧的情绪——持续不断的恐惧。 骡用冷静的口气说:“你当然已经知道达辛德被毁灭了。” “我知道,我们早已预见你的舰队会发动攻击。” 骡转以冷酷的声音说:“是的,不出我所料。可是你们却未能阻止,是吗?” “没有,没有能够阻止。”首席发言者的情感信息符号表达得很清楚,几乎是全然自怨自责与恶心憎恶的情绪。他又补充道,“对于这个错误,其实我必须负比你更大的责任。五年以前,谁能够想像你的力量会这么大?我们从一开始——当你攻下卡尔根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你拥有控制情感的能力。这一点我们并不惊讶,第一公民,我现在就可以解释给你听。” “像你我所拥有的这种精神力量,其实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异能,事实上,它始终潜伏在人类的大脑中。大多数的人都能察觉他人最表层的情感,比如说根据面部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等等。许多动物在这方面的天赋更高,例如可以利用嗅觉达到很多功能,当然,其中牵涉到的情感则较为简单。” “人类这一方面的能力其实潜力极大,可是在距今百万年之前,随着语言的逐渐发展,情感直接接触的机能便慢慢萎缩。我们第二基地的最大成就,就是将这个沉睡的感官唤醒,使它至少恢复到某种程度。” “然而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如此,百万年的退化是一个艰难的障碍。我们必须锻炼这种感官,就像锻炼自己的肌肉一样。可是你却完全不同,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既然能够计算出这些,也就能够计算出一个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所造成的效应,就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国那样。我们算出了你的自大对自己的影响程度,并且认为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我们忽略了两个重要的因素。” “第一点,是你的精神力量有效范围极广。我们的精神接触只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施行,因为视觉扮演了一个极重要的角色。基于这个原因,当我们面对普通武器的时候,我们比你想像中的更加无助。可是你却没有这种限制,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你不但能够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而且在视觉与听觉的范围之外,仍然可以和他们维持密切的情感联系。这一点,我们发现得太晚了。” “第二点,我们当初并不知道你有肉体上的缺陷,尤其是你将这个缺陷看得那么严重,甚至因此自称为‘骡’。你不仅是个突变种,而且是个没有生殖能力的突变种,这是我们未曾预见的。你的自卑感所引发的异常心理,在开始的时候被我们忽略了。我们本来只是准备对付一名夸大狂,而非一个精神严重错乱的偏执狂。” “我自己应该对这些失算负全部责任,因为当你攻陷卡尔根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第二基地的领导者。而在你占领了第一基地之后,我们才终于发现一切真相——不过却为时已晚——由于这个错误,导致了达辛德数百万人葬送了性命。” “所以你现在想要扭转乾坤吗?”骡的两片薄唇扭曲着,心中充满了恨意。他又说,“你准备怎么做?把我养胖?帮我恢复男性雄风?从我的过去历史中,将我凄惨的童年一笔勾销?你同情我的痛苦遭遇吗?你会为我的悲伤而难过吗?对于我不得不做的这一切,我一点都不感到后悔。当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全银河没有任何人伸出半只援手,现在就让银河尽力自卫吧。” “当然,”首席发言者说:“你的情感是过去的背景所造成的,我们实在不应该苛责——只应该设法改变。达辛德的毁灭是无可避免的命运,否则,另一个结果是整个银河遭到更严重的破坏,而且将会持续数个世纪。我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将达辛德的居民撤离,无法撤走的也让他们尽量疏散。可惜的是,我们所做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害得数百万人因而丧生——你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会——六小时后,罗珊的十几万居民也全都会死光,而我也一样毫不感觉遗憾。” “罗珊的?”首席发言者迅速问道,然后转身面向程尼斯。 程尼斯勉力维持半坐的姿势,不断运用精神力量支撑着。突然,他觉得有两个心灵在自己身上决战,接着就感到精神枷锁被解开来。他立刻吐出一大串话:“发言者,我彻底失败了。在您抵达之前十分钟,他逼使我说出真相。我没有能力抵抗,也没有办法扯谎。他已经知道达辛德不是第二基地,他已经知道罗珊才是。” 此时,那些精神枷锁又重新闭合,再度将他紧紧困住。 首席发言者皱着眉说:“我懂了,你现在计划要怎么做?”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看不透这么明显的事实吗?刚才你在对我说教,告诉我情感接触的本质,用夸大狂、偏执狂那些字眼骂我的时候,我其实正忙着呢。我又跟我的舰队联络了一次,而他们已经接到了命令。六个小时之内,除非有什么理由让我收回成命,否则他们会开始轰炸整个罗珊,只留下这个小村庄,以及周围一百平方英里的范围。他们会彻底执行这个任务,然后全部降落此地。” “你还有六个小时,而在这六个小时中,你无法击倒我的心灵,也不可能拯救整个罗珊。” 骡摊开双手,再度发出狂笑,而首席发言者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新的情势。 他说:“有没有另外一条路?” “为什么一定要有另一条路?另一条路对我绝对没有好处。我应该心疼罗珊居民的性命吗?也许,如果你们允许我的星舰安然降落,而且你们全部——所有的第二基地分子——都置于我的精神控制之下,让我感到满意的话,我可能就会撤回轰炸的命令。能够掌握这么多高级的头脑,想必是很值得的事情。不过这样做可能得花很大力气,或许根本就得不偿失,所以我也并不特别希望你会同意。你怎么说呢,第二基地人?你究竟有什么武器,能够对付一个至少和你具有相同威力的心灵?还有连你做梦也想像不到的强大舰队?” “我有什么武器?”首席发言者慢慢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然后回答说,“根本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点——一点点连你都还不知道的情报。” “那就快点说,”骡笑着说道,“舞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吧。你即使滑得像一条泥鳅,这回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可怜的突变种啊,”首席发言者说,“我根本就不想溜走。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拜尔。程尼斯会被送到卡尔根当作诱饵?拜尔。程尼斯虽然既年轻又勇敢,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和你那位正在呼呼大睡的军官汉。普利吉也差不多。为什么我不亲自出马,或者选派我们其他的领导者,那些可以跟你匹敌的人,来执行这一次的任务呢?” “或许,”骡的回答信心十足,“你还没笨到那种程度。因为可能你也明白,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真正的理由其实更合乎逻辑——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的人,他并没有能力瞒过你这一点。此外,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不怕将计就计,索性依照他的计划跟踪而至,以便最后反过来将他制住。假如当初是我到卡尔根去,由于我会对你构成真正的威胁,你可能会将我杀害。即使我有办法将身份隐藏得很好,因而保住性命,也很难让你从太空一路跟踪我到此地。就是因为你明知程尼斯不足为惧,所以才会被引诱出来。如果你留在卡尔根的话,在你的人马、你的武器、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护之下,第二基地倾全力也无法动你一根汗毛。” “我的精神力量如今仍旧存在,老狐狸。”骡说,“而我的人马、我的武器也并非远在天边。” “一点都没错,然而你并不在卡尔根,你如今身在达辛德王国境内。你以为达辛德就是第二基地,认为一切都合情合理,而这却是我们精心策划的结果。因为你是一个精明至极的人物,第一公民,你只相信合乎逻辑的事情。” “说得很对,但那只能让你们暂时得意一下。我还来得及从你们的人——程尼斯的口中挖掘出真相。而我也至少还有头脑,知道这种真相应该存在。” “不过我们这一方——并非那么狡诈的一方,已经料到你会这么做,所以才特别为你准备了拜尔。程尼斯。” “那我确定他有负所托。因为我将他的脑子掏得一干二净,像掏光一只烤鸡的五脏六腑一样。他的心灵在我的脚下颤抖,对我完全开放,完全赤裸。当他说罗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时候,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我已经将他的心灵全部摊开辗平,检视了每一个微观的隙缝,即使再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完全正确,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好。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拜尔。程尼斯是一名志愿者,你知道他志愿做的是什么事吗?在他到卡尔根去投效你之前,接受了一种彻底的心灵改造手术。你认为这样做,能不能够瞒得过你?如果拜尔。程尼斯的心灵从来未曾被改造过,你以为他可能骗得了你吗?其实,拜尔。程尼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不过那是必需的手段,也是他自愿接受的。在他的心灵中,从最深处的核心到最外的表层,拜尔。程尼斯都老老实实地相信罗珊就是第二基地。” “三年以来,我们第二基地在达辛德王国所布置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要等待你来自投罗网。我们现在已经成功了,你说对不对?你找到达辛德,进而又找到了罗珊——可是到此为止线索就全断了。” 骡倏地站了起来:“难道你敢说,罗珊也非第二基地?”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此时感到首席发言者又发出一股力量,将他的精神枷锁完全撕裂开来。他立刻一跃而起,不可置信地吼道:“您说罗珊不是第二基地?”他过去所有的记忆,心中所装载的各种知识,一切的一切——现在全都混淆不清,模模糊糊地绕着他拼命打转。 首席发言者笑道:“你看,第一公民,程尼斯表现得像你一样愤怒。当然,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我们难道都是疯子吗?竟然会引领你——我们最强、最大、最危险的敌人——来到我们自己的世界?哦,我们绝不会那样做!” “让你的舰队来轰炸罗珊吧,第一公民,如果你非得这么做的话。让他们尽力摧毁一切吧,因为他们顶多只能将程尼斯和我两人杀掉——可是这样做,一点也无法改善你目前的处境。” “其实,第二基地的远征军早在三年前就来到罗珊,一直以本村长老的身份在活动。他们昨天已经离开此地,正向卡尔根进发。当然,他们会避开你的舰队,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达卡尔根,这就是我敢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原因。现在除非是我收回成命,当你回到卡尔根的时候,将会面临一个叛乱四起、四分五裂的帝国,只有跟你到这里来的舰队才会继续效忠,而他们绝不可能以寡敌众。此外,第二基地的人将会渗入你的后备舰队,确保你无法再将任何人重新回转。你的帝国已经完蛋了,突变种。” 骡缓缓垂下头,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占满他的内心。他说:“是的,太晚了——太晚了——现在我懂了。” “现在你懂了,”首席发言者重复道,却又加了一句,“现在你又不懂了。” 骡的心灵由于绝望而门户大开,首席发言者等的正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立刻钻进去,只花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顺利完成了对骡的改造。 骡抬起头来,问道:“那么我应该回卡尔根去?” “当然,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非常好,”他皱起眉头说,“你是谁?”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没有。”他立即抛下这个念头,拍拍普利吉的肩膀说,“醒来,普利吉,我们要回家了。” 两个小时之后,拜尔。程尼斯终于觉得自己能够行动了。他说:“他不会再想起来吗?” “永远不会。他仍会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但他的动机完全改变了。第二基地这个念头如今已成为一片空白,他也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而且从今以后,他会比以前快乐,就这样度过他的余生。由于他的身体机能失调,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等他死后,谢顿计划便会继续——总会继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话,”程尼斯追问,“罗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我可以发誓——我告诉您,我知道它明明就是,我可没有精神错乱。” “你并没有精神错乱,程尼斯,正如我所说的,只不过是被改造了。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走吧!我们也该回家去了。” 拜尔。程尼斯坐在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房间中,让心灵完全放松开来。此刻他感到相当满意。房间中有墙有窗,外面还有草地,然而这些对他而言只是“东西”,它们全都没有名字。在他的床脚有一个荧幕,上面呆板地映着一张床、一把椅子,以及许多书籍。护士每天进来几回,为他送来各种不知名的食物。 最初,他并没有试图将听到的零星声音凑在一起,例如下列两个人的对话。 其中一个人说:“现在的症状是完全的失语症,这表示已经清理干净,我想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我们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将他原来的脑波记录再输回去。” 他将那些声音硬记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好像十分特殊——似乎代表了某种意义。可是,又何必操这个心呢? 还不如躺在这个东西上面,看着前方那个东西显现的色彩变幻。这有趣多了。 然后有一个人进来,对他做了一件事情。于是他就睡着了,沉睡了很久很久。 当他醒来之后,“床”就是“床”了,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一间医院中。他记住的那些声音,全都变成了有意义的语言。 他坐起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首席发言者就站在旁边,他说:“现在你在第二基地上,你的心智——你原来的心智——已经恢复了。” “是的!是的!”程尼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因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喜悦。 “现在告诉我,”首席发言者说,“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里吗?” 在程尼斯的心中,真相如巨浪般排山倒海地涌出来。不过他却没有立即回答,就像当年的艾布林。米斯一样,他体会到一阵巨大而令人麻木的惊愕。 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并且说:“银河众星在上——现在,我知道了。” 基地的寻找-艾嘉蒂娅 艾嘉蒂娅。达瑞尔以稳重的声音,对着听写机的输入端朗读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然后她就暗自想到,以后自己成为一位大作家时,要以“艾卡蒂”这个笔名发表那些不朽的作品,就只用“艾卡蒂”,根本不要冠上任何姓氏。而“艾。达瑞尔”这样子的署名,则是《作文与修辞》这门课的作业中规定使用的——真是没有品味。同班的其他同学也都得这样做,只有丸里萨斯。旦那个男生例外。因为当他第一次那样念出自己名字时,全班同学都笑成了一团。“艾嘉蒂娅”又只是个小女孩的名字,只因为她祖母小时候曾经用过,所以她就要被迫接受——她的父母根本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前天她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大人们似乎应该体认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改口叫她“艾卡蒂”了。她突然不高兴地噘起嘴来,因为她又想起了父亲刚才对自己说的话。父亲的视线勉强从阅读镜移开一下,抬起头来一口气说道:“可是如果你想假装自己已经十九岁,艾嘉蒂垭,那么当你二十五岁的时候,男生们都会以为你已经三十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正坐在自己专用的大号扶手椅中,两只手臂伸展开来,抬头就能看见梳妆台上的镜子。不过她的一只脚丫挡住了一点视线,因为拖鞋正挂在大脚趾上摇晃着。于是她将脚收回来,把身子坐端正,脖子很不自然地伸得笔直。这样一来,她仿佛就能让自己又长高两寸,身材因而显得雅致多了。 她花了一会儿的工夫,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庞——太胖啦。于是她紧抿着嘴,拉长下巴,并且从各个角度打量眼前这张瘦弱的脸孔。她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再将湿润的唇微微噘起,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睑,表现出历尽沧桑的世故。喔,天哪,自己的双颊为什么是粉红色的,真丑! 她试着将手指摆在双眼外缘,将眼角微微扯斜,装出内围星系妇女那种神秘而具有异国风情的慵懒状。可是这么一来,双手就把脸孔遮住一半,没法子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随后她收起了下巴,想要照照自己的侧面。她侧转头,将眼睛尽量瞥向镜子,扭得脖子都酸疼了。她好像十分感慨,故意用低八度的声调说:“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此时她忽然想起手中的听写机仍然是开着的,马上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喔,天哪!”然后立刻将它关了起来。 结果听写机仍然吐出了半张淡紫色的纸,那张纸的左侧还有美丽的桃色花边。上面赫然印着: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哦,天哪! 她急忙将那张纸拉出来,再帮机器换上另一张纸。 不过她脸上的焦急表情很快就消失,宽宽的小嘴巴又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把抽出的那张纸凑到鼻端,以优雅的动作轻轻闻了一下。真好,就应该是这种高雅迷人的香味,而且纸上的笔迹也没有话说。 这台机器是两天前送来的,是父亲送给她的成年生日礼物。 她记得当初曾对父亲说:“爸爸,可是每一个人——班上每一个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志气的人,每个都有那么一台。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会用打字机……” 推销员也对她父亲说:“我们这种听写机既轻巧又好用,再也没有别的型号能比得上。它可以根据言语中的含意,列印出正确的文字和标点符号。您自然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学生们的良伴,因为它会鼓励使用者注意语气与呼吸,惟有这样才能让它印出正确的字。此外,当然还要使用合宜而端庄的口气,才能得到正确的标点符号。” 不过,父亲当时只想帮她买一台普通的打字机,好像真把她当成了一个老古董学者。 可是当机器送来的时候,她却发现正是梦寐以求的那一种,害她感动得痛哭流涕——眼泪也许掉得太多了点,跟十四岁的成年生日不大相称。那台机器印出来的字,是纯粹女性化的娟秀字迹,看起来优雅、美观而迷人。 即使是刚才的那一句“喔,天哪!”听写机印出的字迹也非常具有魅力。 然而不管机器多好,她也必须循规蹈矩地使用才行。所以她又端坐在椅子上,正经八百地将草稿放在面前,先挺胸再缩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准备重新再试一遍。然后便以充满热情的语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朗诵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我们这些有幸能在本行星的高效率、高素质、高等师资的教育体系之下,接受完整教育的学生,大家都对基地过去的历史了若指掌,这是绝对能够肯定的一件事情。” (哈!爱尔金小姐一定会对这个开头十分满意——那个刻薄的老巫婆。) “基地过去的历史,几乎始终在执行着哈里。谢顿的伟大计划,这两者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是如今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问题,则是这个伟大而睿智的计划是否能再继续下去,抑或将会遭到严重的破坏,或者根本早已被破坏殆尽。” “让我们先来浏览一下,谢顿计划至今为止已对人类揭示的几个重点,这也许是了解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 (这一部分很容易写,因为她上个学期曾经修过《近代史》这门课。) “大约四个世纪之前,当第一银河帝国几乎已经瘫痪,眼看就要灭亡之时,有一个人——伟大的哈里。谢顿——预见了这个即将来临的末日。他与他的同僚利用心理史学——这门科学的辅杂数学如今早已失传——” (她忽然停下来,因为此时出现了一个小问题。她确定“复杂”的“复”应该读第三声,可是机器选的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喔,别担心,机器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 “预测出了银河历史巨流的整体发展方向。于是他们得以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倘若放任历史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帝国必将崩溃瓦解,接着便会出现至少三万年的无政府动乱状态,之后人类才有可能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想要阻止帝国的衰亡为时已晚,然而,至少还有可能设法将动乱的时期缩短。因此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第二帝国与第一帝国的间隙缩短为一个千年。如今已过了将近四个世纪,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而计划的进行依旧不曾动摇。” “哈里。谢顿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他为这两个基地所选取的各种条件,乃对应于心理史学问题的最佳数学解答。其中之一——我们的基地——设立在这个端点星上,集中了帝国时期所有的物理科学。凭借着这些科学,基地足以抵抗周围蛮荒王国的攻击——那些王国都是新近从帝国边缘脱离而独立称王的。” “事实上,基地由于代有英勇睿智的人物出现,例如塞佛。哈定以及侯伯。马洛,因此很快地就征服了那些短命的王国。这些英雄都能明智地诠释谢顿计划,并且领导我们克服了……” (根据她的草稿,下面的两个字应该也是“复杂”,但是她决定不要再冒一次险。) “艰难的情势。虽然数个世纪过去了,基地各个世界仍旧缅怀、崇敬他们的功绩。” “后来,基地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体系,控制了安纳克瑞昂与西维纳星区的大部分,甚至击败了苟延残喘的旧帝国最后的一击,也就是打败了帝国的最后一名大将——贝尔。里欧思。到了这个时候,谢顿计划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阻碍,谢顿所策划的每一个危机,都能在准确的时机出现,并且也一一被顺利化解。而每当一个危机解除之后,基地便再度向第二帝国以及永久和平迈出一大步。此时,” (念到这里,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只能从牙缝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不过听写机照样将这些字印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 “第一帝国最后的残余势力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许多无能的军阀,统治着这一片硕大的残躯。” (“硕大的残躯”是她上周从超视的惊险影片中学到的。不过爱尔金小姐一向只看古典音乐与教学节目,所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不料就在此时,骡出现了。” “这个异人根本不在谢顿的算计之中,他是一个突变种,他的产生是完全无法预测的。骡具有一种奇异而神秘的力量,能够控制并操纵人类的情感,因而可使所有人服从他的意志。在令人无法置信的短时间之内,他就成为一名征服者,以及一个帝国的开创者。最后,他竟然还征服了基地。” “不过他从未完成一统银河的壮举,因为他发动的第一波势如破竹的攻势,最后被一位睿智、勇敢、伟大的女性所遏止。” (现在她又碰到了那个老问题——父亲一直不准她透露自己是贝妲。达瑞尔的孙女。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贝妲几乎可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性,也知道她曾靠一己之力阻止了骡。) “但是,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真正知晓的人却少之又少。” (哈!如果她得向全班朗读这篇作文,上面这句话就可以用神秘兮兮的语气来念。这样一来,一定就会有人问她实情究竟如何。然后嘛,嗯,如果他们硬要问的话,自己就不得不说实话了,对不对?她已经想好了将来面对父亲的严厉质问时,要怎么说一套委屈却振振有辞的辩解。) “经过了五年的极权统治,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变化,而这个变化的原因至今不明。总之,骡从此放弃了一切的扩张政策,他在位的最后五年,实行的是道道地地的开明专制。” “有人说,骡的改变是由于第二基地的介入。然而从来没有人找到另外那个基地的正确位置,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作用,所以上述的理论仍旧未被证实。” “如今,距离骡的死亡又过了整整一个世代。在骡倏来忽去之后,未来又将如何发展呢?骡的出现干扰了谢顿计划,似乎已经将计划弄得四分五裂,可是在他死后下久,基地又再度兴起,如同从垂死恒星的灰烬中重生的新星。” (上面这些如假包换是她的创作。) “于是,端点星这颗行星,再一次成为一个商业联邦的中心。它几乎恢复了被征服之前的富庶与强盛,甚至变得更加和平、更为民主。” “这个发展也在计划之中吗?谢顿伟大的梦想依旧健在吗?六百年之后,真的会有一个第二银河帝国兴起吗?我个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因为,” (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爱尔金小姐总是喜欢用红铅笔,在学生的作文上写一些又大又丑的评语:“这只是叙述而已,你个人的心得呢?用心想一想!表达出你自己的想法!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她可真是非常了解人类的心灵,她那张丑脸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 “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大好的情势。旧帝国已经完全灭亡了,而经过骡的统治之后,当年那些军阀割据的局面也一去不复返,银河边陲地带大都过着文明和平的日子。” “此外,基地内部也比往昔健全许多。被骡征服之前的世袭市长专制时代结束了,基地再度恢复早期的民主选举。银河中再也没有持异议的独立行商世界;也不再有大量财富集中于少数人之手这种分配不均的不公平现象。所以说,我们没有理由抱持失败的恐惧,除非第二基地真的对我们构成威胁。不过那些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除了茫然的畏惧与迷信之外,根本不能提出任何的证据。我认为,我们对自己、对国家、对伟大的谢顿计划的信心,应该能够将心中的任何疑虑驱散,” (嗯——这实在是可怕的陈腔滥调,不过作文的结尾总要写点这种东西。) “因此我说,” 这篇《谢顿计划的展望》写到这里时,却又不得不暂停了,因为艾嘉蒂娅忽然听见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单手撑着椅子扶手,引颈向窗户的方向看去,竟发现自己跟窗外的一张笑脸遥遥相对。那是一张男子的脸孔,被竖在嘴唇上的一根指头分成两半,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艾嘉蒂娅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她从扶手椅上爬下来,走近大窗台前的沙发,然后跪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瞪着窗外。 那张脸孔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一只手紧抓着窗台,由于用力过猛,连指节都已泛白;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则迅速地做了一个手势。艾嘉蒂娅立即会意,按动了一下开关,窗玻璃下方三分之二立刻滑进墙壁。春天温暖的空气随即进入室内,与其中经过空调的空气混合起来。 “你不可以进来,”她故意装模作样,用俏皮的语调说,“窗子都加装了防盗幕,只能让住在这里的人通过。如果你钻进来,各种各样的警铃通通会立刻铃声大作。”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两脚踩在窗户下面的台子上,这种身手实在一点也不高明。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会摔断你那根不值钱的脖子,还会压坏好些珍贵的花朵。” 站在窗边的那个人,此时心中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但却认为那两个形容词应该交换一下。他吃力地说:“既然这样,那你能不能把防盗幕关掉,好让我爬进去?” “你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艾嘉蒂娅说,“我想你也许闯错了地方。因为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这么晚还会让陌生男子进入她们……进入她的卧室。”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垂,露出了一个性感的神情——或者应该说,模仿得实在过分惟妙惟肖。 一时间,那名年轻男子脸上的顽皮神色消失无踪。他喃喃问道:“这里是达瑞尔博士的住宅,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喔,老天啊——再见——”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话,年轻人,我就马上按下警铃。”(“年轻人”是她故意选用的讽刺字眼,用来表现自己的世故与练达。因为在艾嘉蒂娅精明的眼睛看来,这家伙显然至少有三十岁——对她而言,实在是很老了。) 僵持了一会儿,那人又用严肃的声音说:“好吧,我问你,小姐,如果你不要我待在这里,又不准我走的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你可以进来。达瑞尔博士的确住在这里,我现在就把防盗幕关掉……” “年轻人”先探头向房间内仔细看了看,然后才将手伸进窗内,一挺身钻了进来。进屋之后,他故意使劲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仿佛在做无言的抗议,然后又抬起通红的脸孔对着艾嘉蒂娅。 “如果有人发现我在这里,你确定你的人格与名誉不会受损吗?” “如果这样的话,你的人格与名誉受到的损害,绝对会比我严重得多。因为只要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就会立刻大吼大叫,指控你强行闯进我的房间。” “是吗?”他故意以谦恭的态度问道,“可是防盗幕是你自己关掉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解释?” “哼!那还不简单,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防盗幕。” 那人的眼睛睁得老大,看来真的发火了:“那是唬人的?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嗯,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没有礼貌的问题,年轻人,而且我也不习惯被人称作‘小丫头’。” “这点我不怀疑,你也许是骡的祖母化装成的。在你还没有呼朋引伴,准备对我动用私刑之前,我是不是应该赶紧溜走呢?” “你最好别走——因为家父正在等你。” 那人的表情再度变得谨慎万分。他扬起一道眉毛,轻声问道:“哦?有人跟你的父亲在一起吗?” “没有。” “最近有人来拜访过他吗?” “只有卖东西的小贩——还有你。” “有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只有你。” “饶了我吧,好不好?不,别饶我,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令尊正在等我?” “哦,那还不简单!上星期他收到了一个私人信囊,只有他本人才能开启的那种,里面有一张会自行氧化的信笺。你知道吗,他还特别把那个信囊丢进垃圾分解器中。昨天,他主动放了波莉一个月的假——波莉是我们的女佣——让她去探望住在端点市的姐姐。到了今天下午,他又在客房里整理床铺。因此我就晓得他正在等什么人,却故意不让我知道,平常他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 “真的!我很怀疑他需要告诉你什么事,我认为他根本还没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通常都是这样的。”说完她就笑了,并且开始感到轻松自在。这个来访的客人年纪虽然不小了,不过外表看来十分出色,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还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睛。也许,她想,等自己年纪够大的时候,还能够再遇到类似的人物。 “可是,”那人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他要等的人?” “唉,还会有谁呢?他神秘兮兮地在等一个人——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然后你就鬼头鬼脑地来了,而且还想从窗户爬进来。如果你有一点常识的话,就应该知道该走到前门去叫门。”她突然想到一句自己很欣赏的话,立刻脱口而出:“男人全都这么笨!” “你倒蛮有自信的嘛,对不对,小丫头?不,我是说‘小姐’。你知道吗,你说的可能完全不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被你搞得一头雾水,而且据我所知,令尊等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你又该怎么办?” “哦,我才不信呢。我可没有一开始就让你进来,直到看见你把手提箱丢下去,我才改变了主意。” “我的什么?” “你的手提箱,年轻人。我可不是瞎子,你并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把它丢下去的。因为你先向下面看了一眼,估计它会落在哪里,等你确定它会掉进树篱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这才把手提箱丢下去,然后你就再也没有向下望一眼。既然你故意不走前门,而准备从窗户爬进来,就表示你不太敢确定是否找对了地方,所以想先观察一下。而当你被我发现之后,你首先想到的是手提箱,而不是你自己的安危,这就代表说,你把那里面的东西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现在既然你人在屋内,而手提箱还在屋外——这一点我们都心照不宣,你也许根本就无计可施。”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需要停下来好好喘口气。那人乘机回嘴道:“不过,我也可以把你勒得半死,然后逃出去,再捡起手提箱远走高飞。” “不过,年轻人,我的床底下刚好有一根棒球棒,我可以在两秒钟之内抓到手里,而且我是一个很强壮的女生。” 僵持了好一阵子,“年轻人”终于以做作的礼貌口吻说:“既然我们这么谈得来,我想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裴礼斯。安索,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艾嘉……艾卡蒂。达瑞尔,很高兴认识你。” “好的,艾卡蒂,现在你能不能做个好心的小女孩,去把你父亲叫来?” 艾嘉蒂娅愤愤地抬起头说:“我可不是小女孩,我认为你这样说相当没有礼貌——尤其是拜托别人帮忙的时候,更不应该用这种称呼。” 裴礼斯。安索叹了一口气,改口道:“说得好——请问你能不能做一个好心、善良、可爱的老妇人,为我前去将令尊请过来?”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会去叫他的。可是别以为我会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年轻人。”说完。她就开始用力踏地板。 走廊处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卧室的门就被猛力打开。 “艾嘉蒂娅——”达瑞尔博士吼到一半便煞住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先生,你是谁?” 裴礼斯赶紧站起来,样子显然松了一口气:“杜伦。达瑞尔博士?我是裴礼斯。安索。我想你已经收到那封信,至少令嫒告诉我你的确收到了。” “我女儿说的?”他皱起眉头,用责备的眼光瞪了艾嘉蒂娅一眼,却看到她正张大眼睛,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于是马上将严厉的目光又收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达瑞尔博士终于再度开口:“我正在等你呢,请跟我下楼来好吗?”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因为他看到旁边有个东西正在闪动,此时艾嘉蒂娅也注意到了。 她赶紧扑向那台听写机,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父亲就站在机器旁边。 他以温柔的口吻说:“你一直都开着喔,艾嘉蒂娅。” “爸爸,”她难为情地尖叫道,“看人家的私人信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看人家的私人谈话记录就更不用说了。” “啊,”她父亲说,“可是这个‘谈话记录’,却是你跟一个陌生男子在卧室里录的!身为你的父亲,艾嘉蒂娅,我必须要保护你。” “噢,天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裴礼斯突然笑道:“喔,就是那么回事。达瑞尔博士,这位小姐正准备指控我许多罪名,即使为了洗刷我的冤屈,我也必须坚持请你读一读。” “噢——”艾嘉蒂娅强忍住泪水。竟然连父亲也不相信自己,而那台可恶的听写机——如果不是那个笨蛋傻傻地摸到窗口来,她也不会忘记把机器关掉。现在,父亲一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告诫她什么是年轻女子不应当做的事。看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是她们应当做的,也许只有上吊自杀是惟一的例外。 “艾嘉蒂娅,”她父亲以温和的语气说,“我认为,一个年轻女子——” 来了吧!她就知道,她早就知道。 “——不应该对一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可是,谁叫他要到我的窗户旁边探头探脑?一个年轻女子总有隐私权——现在你看,我得从头再念一遍这篇可恶的作文。” “他爬到你的窗边究竟对不对,并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你根本就不该让他进来,应该立刻通知我——尤其是你,认为我正在等他。” 她以撒娇的口气说:“你不见他也好——这个傻瓜。如果他一直这样子飞檐走壁,而不从大门进出的话,迟早会把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艾嘉蒂娅,自己不懂的事情,就不要多嘴。” “谁说我不懂,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情,对不对?”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带来好一阵子的沉默,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腹部在微微抽搐。 然后,达瑞尔博士轻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可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安索先生,”达瑞尔博士说,“我必须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喔,没有关系。”安索用不大诚恳的语气答道,“如果她将自己出卖给邪恶的力量,那也绝不是你的错。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还想再问她一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艾嘉蒂娅小姐——” “你想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爬窗户而不走大门是一件傻事呢?” “因为这等于你在大肆宣扬想要隐瞒什么,傻瓜。如果我心中有一个秘密,绝不会把嘴巴贴上胶布,让大家都知道我藏着什么秘密。我会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只要不提那个秘密就行了。你没有读过塞佛。哈定的格言吗?你可知道,他是我们的首任市长。” “是的,我知道。” “好,他曾经说过:惟有大言不惭的谎言才能成功;他还说过:任何事情都不必是真的,但是都必须让人信以为真。哼,当你从窗户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违背了这两个原则。”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又要怎么做呢?” “如果我有一件最高机密,要来找我爸爸商量的话,我会先在公开场合与他结识,然后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找他。而当每一个人都认识你,认为你跟我爸爸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就可以随便跟他商量任何机密,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安索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这个女孩,然后再看看达瑞尔博士,这才道:“我们走吧,我得到花园去找我的手提箱。等一等!还有一个问题。艾嘉蒂娅,你的床底下根本没有什么球棒吧,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 “哈,我就知道。” 达瑞尔博士站在门口说:“艾嘉蒂娅,当你重写那篇关于谢顿计划的作文时,不要无缘无故把奶奶渲染得太过神秘,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提那件事。”然后他就和裴礼斯一起默默走下楼梯。 走到一半,那位客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希望你别介意,博士,请问令嫒有多大了?” “十四岁,前天刚过的生日。” “十四岁?我的老天——告诉我,她有没有说将来准备嫁人?” “没有,她没提过,至少没有对我提过。” “嗯,如果她哪天提出来,我看你还是把他枪毙算了——我是说,她想要嫁的那个人。”他凝视着这位前辈的眼睛,以严肃的口气说,“我是认真的,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跟她生活在一起绝对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当然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两个人仔细分析的对象,此时仍然待在楼上,面对着那台听写机,憋了一肚子的反感与厌烦。她用模糊而懒散的口气念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而听写机则发挥了无比精确的功能,将那些声音转换成优雅秀丽的字体: 谢顿计划的展望 基地的寻找-谢顿计划 请想像出一个房间! 房间在何处现在还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个房间是第二基地的一个重要所在。 几个世纪以来,这个房间一直保存着一门纯粹的科学——然而,数千年来被人们视为与科学同义的各种装置、设备、仪器等等,在此地却完全付之阙如。因为这里所保存的科学,只是以数学概念表达的理论。在科技尚未萌芽的史前原始时代,人类还集中于一个如今已经失落的世界时,先民中的智者所进行的冥想,其实就与这门科学的形式有些神似。 这个房间受到精神科学力量的保护。放眼当今银河,即使一切有形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与这种精神科学相抗衡。 室内有一个较为显眼的物件——元光体,内部珍藏着谢顿计划的所有细节。 此外,室内还有一个人——首席发言者。 他是谢顿计划的第十二任最高监护者,而他所拥有的头衔,代表的就是表面上的意义——在第二基地领导者集会的场合,他是首先发言的一位。 他的前任曾经击败过骡,然而那场大规模奋战所留下的后遗症,至今仍然扰乱着谢顿计划的前途。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与他所领导的组织,致力于将满是顽固、愚昧人类的银河重新纳入正轨——这是一项艰巨至极的工作。 现在,首席发言者抬起头来,看着渐渐打开的门。在这个孤寂的房间中,他正回顾着自己四分之一世纪来的努力——如今,这一切终于将要臻至顶点。虽然此时他是如此地专注,却仍有余裕以安然的心情期待着来人。他是一名年轻的弟子,将来,这些弟子中总有一位要继承他的位子。 年轻人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因此首席发言者向他走过去,将他领进室内,并且伸出一只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头。 弟子露出羞赧的微笑,首席发言者对他的回应则是:“首先,我必须告诉你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们现在隔着书桌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没有真正开口说话。他们所使用的沟通方式,银河中任何一个不属于第二基地的人,全都无法会意或了解。 语言,是人类用来表达内心思想与感情的方法。它并非与生俱来的,必须经过学习的过程,也不能算是一种完美的沟通方式。人类所建立的语言沟通模式,只是利用各种声音的组合来表示精神的状态。然而这种方法却极为笨拙,而且表达能力明显不足,只能将心灵中细腻的思想,转换成发声器官所发出的迟钝声音。 追根究底,一直向深层探索下去,我们就能够发现,人类蒙受的一切苦难,都可以追溯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银河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他人的心思。也许只有哈里。谢顿,以及其后的极少数人例外。每一个人都将自己隐藏在他人无法穿透的迷雾中,而每团迷雾里也只有一个人。偶尔,从某团迷雾会透出一丝微弱模糊的讯号,而人类就是借着这些讯号互相摸索。然而,由于相互之间无法了解,也就不能彼此互信互谅,所以每个人从幼年时代开始,始终处于一种绝对孤寂的状态,时时刻刻都会感到恐惧不安。长此以往,便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迫害。 数十万年以来,人类的双脚在泥泞中蹒跚前进,心灵也因此被压制了同样久的时间。事实上,心灵的力量早就可以带领人类飞向天际。 过去,人类本能地努力寻找打破语言桎梏的方法,语意学、符号逻辑、精神分析……这些学问的目的都是要将语言精炼,甚至完全舍弃普通的语言。 心理史学是精神科学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经过许多世代的努力,精神科学的数学化终于大功告成。为了了解神经系统的生理学与电化学——这必须一直钻研到核力的领域——因而相关的数学也有了长足的进展。利用这些最新发展的数学,心理学首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将心理学的知识从个体推广到群体,社会学的数字化过程也因此完成。 而较大的人类群体——例如一个行星上的数十亿人,一个星区中的数兆居民,乃至整个银河的千兆人口——就不仅仅只是众多人类的集合,其活动也成了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的历史趋势。因此对于哈里。谢顿而言,历史的发展都是必然的,未来的一切都清楚地呈现眼前,而预设的计划则是绝对可行的。 这种导致谢顿计划发展的精神科学基础,也使第二基地得以超越语言。因此当首席发言者与弟子沟通时,他完全不需要开口发声。 人类心灵对于某个刺激的反应,不论引起的生物电流多么微弱,都能完整显示其内在的各种细微变化。因此,首席发言者能够直接感知弟子的情感内容。不过他的能力是长久训练的成果,而并非像骡那样,生来就具有超人的感应力。骡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突变种,具有普通人无法了解的异能,甚至连第二基地的人也不能完全掌握。 然而,在我们这个必须靠语言沟通的社会里,仅只使用普通的文字,根本不可能表达出第二基地人士沟通的真正方式。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只好假装忘掉这个环节,让首席发言者的信息以普通的会话表现。即使这项“翻译”偶尔会有失真之处,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从现在开始,我们姑且认为首席发言者的确在说:“首先,我必须告诉你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而不再描述那是一个微笑、一个手部动作所代表的信息。 接着,首席发言者又说:“你从小到现在,几乎都在努力钻研精神科学,而且成绩相当优秀,已经将老师能够教给你的全部吸收。现在,你和其他几位同学,都可以成为见习发言者了。” 书桌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兴奋的情绪。 “不——你必须冷静地接受这个消息。你一直希望有资格被选上,并且担心自己落选。事实上,希望与担忧的情绪都是弱点。你明知道自己够资格,却又不太敢承认,害怕会给人留下过分自信,因而不适合这份工作的印象。这真是荒谬!最无可救药的笨人,就是聪明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你对于自己的信心,其实也是你入选的原因之一。” 坐在书桌对面的弟子松了一口气。 “对,现在你的心情轻松许多,警戒也放松了,这样才有办法集中精神,才能够了解我将要对你说的话。记住,想要有效地发挥精神力量,并不需要将心灵绷得紧紧的。对于探测器而言,那无异是一种空洞的精神状态。此外,你应该培养一种单纯的心境,一种对自我的认知,一种无我的意识,如此任何情绪才能无所遁形。我的心灵现在已经对你敞开,让我们两人都达到这种境界。” 然后,他又继续说:“当一名发言者并不容易。其实,做一个心理史学家就不简单,然而即使最优秀的心理史学家,也不一定够格成为一名发言者,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发言者不仅要了解谢顿计划的复杂数学结构,还必须与这个计划及其目的相互共鸣;要热爱这个计划,并且将计划当成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还需要把它当作一位活生生的好朋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首席发言者的手抬起来,在书桌中央一个闪亮的黑色立方体上来回轻抚——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 “不知道,发言者,我不知道。” “你听说过元光体吗?” “这就是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 “你以为它看起来应该更高贵、更令人敬畏是吗?嗯,这也难怪。它是帝国时代的产物,由谢顿时代的工匠制成。近四百年来,它的表现都极为完美,从来不需要修理或调整。这可以算是我们的运气,因为就技术层面而言,第二基地没有任何人懂得它的构造和原理。”他轻轻一笑,又说,“第一基地的人也许有办法复制一个,不过,当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压下书桌旁的一根操纵杆,室内便陷入一片黑暗。 不过在一瞬间之后,两侧的大幅墙壁便逐渐亮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是珍珠般的白色光芒,然后各处又现出了模糊的暗影,最后暗影凝聚成清晰整齐的黑色字体。那些字体构成了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其间还穿插着许多蜿蜒的红色线条,仿佛是幽暗森林中的血色河流。 “过来,孩子,站到墙壁前面来。你的影子不会映在墙上,元光体辐射光线的方式非常特殊。老实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种效应的原理,不过我可以肯定,你的影子不会出现在墙壁上。” 他们一起站在光芒之中。两面墙的大小完全一样,都是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连一寸的空隙也没有。 “这还不是整个谢顿计划,”首席发言者说,“如果想将整个计划写在这两面墙上,方程式必须缩小到肉眼不可见的尺度——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你现在看到的,代表至今为止谢顿计划的主要部分,你已经全都学过了,对不对?” “是的,发言者,我全部学过了。” “你能辨识其中任何一部分吗?”短暂的沉默之后,弟子举起手来。当他的手指指向墙壁时,一列列的方程式同时向下移动,直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函数级数挪到眼前。仅仅是手指一个迅速而不经意的动作,就能如此精准,真是不可思议。 首席发言者发出轻笑声:“你将发现元光体能与你的心灵调谐,今后,你还会发现这个小装置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功能。对于你所选取的这个方程式,你有什么心得?” 弟子支吾地说:“这是瑞格积分,利用整个行星的心理倾向分布,还有不稳定的情感模式,来表现行星上存在的两种主要经济阶级——它的范围也可以扩大为整个星区。” “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它代表张力的极限,因为在这里——”弟子伸手一指,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 “很好,”首席发言者道,“现在告诉我,你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一个完美的杰作,对不对?” “绝对是的!” “错了!并非如此。”首席发言者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这是你第一个必须纠正的观念。谢顿计划其实既不完整,也并非百分之百正确,反之,它只是如今我们所能做到的最佳结果。过去已经有十几代的先人,曾在这上面花了无数心血——研究这些方程式,将它们分解到最细微之处,然后又重新组合起来。除此之外,他们还静观近四百年的历史发展,将这些发展与方程式的预测相互对照,检查方程式的真实性,从中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结果,他们学到了不少谢顿都不知道的东西。数个世纪以来所累积的这些知识,不但可以让我们重新导出谢顿的结果,甚至可以比他当年做得更好。这一点,你是否能够完全明白?” 弟子显得有些愕然。 “在你获得发言权之前,”首席发言者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必须对谢顿计划有原创性的贡献。这并不是对谢顿的亵渎,事实上墙壁上的每一个红色记号,都代表谢顿之后的发言者所做的修正与补充。嗯……” 他抬头向上看了看,然后说:“在那里。” 整个墙壁似乎立时盘旋而下,向他们两人当头罩了下来。 “这一部分,”他说,“就是我的成绩。”他所指的那一块,是一个被红线圈住的两个分歧箭头,箭头旁边各有六平方尺的数学推导,其间则是一大串红色的方程式。首席发言者又说:“看起来没有什么,它所描述的是未来的发展。虽然谢顿计划已经进行了那么久,可是即使再过一倍的时间,这个情况也还不会出现。那是一个合并期,此时第二帝国业已形成,却掌握在两个敌对实力的手中。假如两者势均力敌的话,便可能使帝国分裂;然而若是势力太过悬殊,帝国又会被占上风的一方钳制得太紧。两种可能性在此都已考虑到了,并且已经详加解释,也指出了避免这两者发生的方法。” “然而这是一个几率问题,因此还有第三种可能的结果存在。这个结果的可能性很小——准确的数字是千分之一百二十六点四——然而,纵使对应于更小几率的事件,过去也都曾经发生过,而谢顿计划目前只完成了百分之四十。这第三种可能性,是当时两个或更多的敌对势力达成妥协。根据我的推导,这个结果会使第二帝国陷入无效益的模式,最后终将引发内战。与毫无妥协的结果比较起来,这种发展将对帝国造成更大的伤害。幸好这也是可以避免的,而这就是我个人的贡献。” “请原谅我打个岔,发言者——修正要如何进行呢?” “利用元光体作为媒介。比如说,就拿你自己作例子,你的数学推导将由五个评议会严格审查,然后在口试中,他们会一致对你提出无情的抨击,而你必须一一提出圆满的解释。两年以后,你的成果将会再次接受审核。过去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一个看来似乎完美无瑕的理论,经过数个月乃至数年的试用期后,其中的破绽才被发现。有些时候,还是发明者自己发现的。” “两年以后的第二次口试,绝不会比第一次简单。假使你仍然能够顺利通过,你的结果便会成为谢顿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在这段期间,你能够发现更多的细节、辅助的证据等等,那就更加理想了。我将这件事视为一生中最高的成就,而你将来也会拥有这份光荣。” “元光体可以调节到与你的心灵契合,所有的修正、补充都可以透过精神融合进行。不过你所做的修正与补充,都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你的名字。在计划执行的历史中,个人并不存在,它是我们集体的成果。你能够了解吗?” “我能了解,发言者!” “好,这方面谈得够多了。”他大步走到元光体前,墙壁上的显像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只剩下最上方射出的室内照明光芒。 “坐到我的书桌旁边来,让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对于一位心理史学家而言,能了解《生物统计》和《神经化电数学》就足够了。很多心理史学家只精通这两门科学,因此仅能担任一名统计技术员。然而身为一位发言者,却要能够使用普通的语言讨论谢顿计划,而完全不必提到数学。即使不能如此畅谈计划的内容,至少要能讨论计划的目的与其哲学意义。” “首先我想问你,谢顿计划的目的究竟何在?请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不要咬文嚼字。我向你保证,你的辞藻和语气都不在评分范围之内。” 这是弟子第一次有机会畅所欲言,在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前,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用不太有自信的口吻说:“根据我所学到的知识,我相信谢顿计划的意图是要建立一个新的文明,而这个文明的基础,在过去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根据心理史学的计算结果,这种发展导向绝对不可能自行出现……” “停!”首席发言者强调,“你不可以用‘绝对’这两个字,那是一种偷懒而不负责任的说法。事实上,心理史学能够预测的只有几率,某个特殊事件也许极不可能发生,但是几率却总是大于零。” “是的,发言者,请准许我修正刚才的答案——大家都知道,这种发展导向自行出现的几率相当小。” “这样说就好多了。这种导向又是什么呢?” “就是一个植基于精神科学的文明。在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中,主要都是有形的科技在不断进展,也就是说,人类驾驭周遭无生物的能力越来越强。然而,人类对于自身以及社会的控制,凭借的只是随机的摸索,或者是以灵感、直觉、情感为基础的伦理体系。结果,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稳定度大于百分之五十五的文明,这可说是人类的大不幸。” “我们所讨论的这个导向,为什么几乎无法自行出现?” “因为在人类的精英分子中,大多数只具有发展物理科学的潜能,他们也的确获得了一些眼前的粗糙成就。仅有极少数的人,天生适于研究精神科学,惟有他们能够为人类开拓精神科学的领域。这些人的贡献虽然能持续得更久,可是他们提出的理论却过于玄妙而隐晦。此外,这种导向会导致一个由精神力量最高者——实际上就是更高级的一种人类——所构成的统治阶级,普通人一定会对此不满,因此他们的统治不可能稳定。除非他们施展精神力量,将普通人全都贬成畜牲一般。这样的发展是我们绝不愿见到的,因此必须设法避免。” “那么,解决之道又是什么呢?” “解决之道就是谢顿计划。这个计划安排并维系了各种有利的条件,使得在计划开展的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六百年——第二银河帝国便会兴起,同时人类也已经能够接受精神科学的领导。在这一千年之中,第二基地借着精神科学的发展,将培养出一批心理学家,准备接掌这个帝国的领导权。我自己常常想,或许可以这么说——第一基地建立起一统政体的有形架构,第二基地则提供统治阶层的精神架构。” “很好,答得相当完善。即使在谢顿所预期的那个年代,真的会有某个第二帝国兴起,你认为是否就能真正实现他的理想?” “不,发言者,我认为并非如此。从计划开展之后的九百至一千七百年间,有好几个第二帝国可能出现,但是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第二帝国’。” “就这方面而言,第二基地的存在为什么需要保密——尤其需要对第一基地保密?” 弟子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结果毫无所获,所以答得相当吃力:“就如同整个计划的细节必须对人类保密一样。心理史学定律本质上是统计性的,如果个人的反应并非是随机的,那么心理史学就会失效;如果一大群人知晓了谢顿计划的主要内容,他们的反应就会因此受到影响,而不再符合心理史学公设中的随机条件。换句话说,心理史学便无法再精确预测他们的行为。很抱歉,发言者,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你的回答相当不完整。其实是第二基地必须隐藏起来,而并非仅是谢顿计划。第二帝国目前尚未形成,如今的人类社会,仍旧无法接受心理学家组成的统治阶层,因此会畏惧第二帝国的建立,并且将会起而反抗。你能了解这一点吗?” “是的,发言者,我懂。但是老师从未强调过……” “千万不可小看这一点,虽然在课堂中,老师们从来没有提过,可是你自己应该有能力推出这个结论。从现在开始,在你见习的这段期间,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们还要好好研究许多类似的问题。我现在给你一个题目,一个星期之后再来见我,下次来的时候,我想要听听你的心得报告。我不要你做完整严密的数学推导,即使专家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你在一周之内是不可能做到的。不过,我希望你提一提其中的倾向与发展方向……” “你看这里,在大约半个世纪前,谢顿计划出现了一个分叉,这个变化发生的几率低于千分之十,必要的细节都在里面。你将会发现,如果根据这个路径发展下去,所有的事件都会偏离原有的计划。我要你估算一下,这个偏差的发展持续多久之后,就会使得整个计划无法挽回。顺便估计一下,如果无法挽回的话,最后可能的结果是什么,并且提出一个合理的补救方案。” 弟子随意拨动着阅读镜,木然地看着小型荧幕中的内容。 然后弟子问道:“请问为什么要我研究这个问题,发言者?除了纯学术的探讨之外,它显然还有其他的意义。” “谢谢你,好孩子,不出我所料,你学得很快。这个问题并不是假设性的——大约在半个世纪之前,骡突然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前后十年之间,他是宇宙间最大的单一事件。骡并不在算计之中,我们对他也毫无准备,结果他对谢顿计划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幸好还没有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然而,为了在他造成致命破坏之前阻止他,我们遂被迫主动与他为敌,因此暴露了我们的存在,而更糟更糟的一点,是我们的部分能力也因而曝光。第一基地从此知悉了我们的存在,而他们今后将会采取的行动,就可以根据这个事实预测出来。仔细审视面前的这个问题——这里,还有这里。” “自然,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弟子终于体会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使他惊骇不已。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说:“那么谢顿计划已经失败了!” “还没有,只是有可能会失败。根据最近一次的估计,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有千分之二百一十四。” 基地的寻找-同谋 达瑞尔博士与裴礼斯。安索两人,最近几天都过着悠闲的生活,白天优哉游哉地无所事事,晚间则忙着跟朋友交际应酬。偶尔有一些访客前来,达瑞尔博士便会为来客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他的表弟,来自太空中遥远的另一端。经过这番介绍,大家便不再对安索的出现感到突兀。 当他们两人闲聊的时候,偶尔会提及某个人的名字,接下来就是一阵沉思,然后达瑞尔博士有时会说“不”,有时会说“好”。如果他说“好”的话,便会用通讯波打一通电话,向对方提出一个很普通的邀请:“有没有兴趣见见我的表弟?” 艾嘉蒂娅自己则另有一番打算,而且有条不紊地一步步开始进行。事实上,她的行动可说是相当地曲折迂回。比如说,她为了计划的需要,因而设计引诱同班的丸里萨斯。旦,让他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制的集音器。由她所使用的那些方法,就可以知道将来与她接触的所有男性,全都注定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简单地说,由于丸里萨斯常爱吹嘘自己的课余嗜好——他有一间私人实验室,喜欢自己动手做这做那,她就故意表现出对丸里萨斯这项嗜好的兴趣,并且巧妙地将兴趣渐渐转移到丸里萨斯的矮胖身材上。结果这位不幸的傻小子,便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下列几件事:(一)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超波电动机的原理;(二)迷上了轻轻盯着自己的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三)将自己最伟大的杰作——前面提到的那台集音器——放进了艾嘉蒂娅伸出的双手中。 事后,艾嘉蒂娅便开始对丸里萨斯随意敷衍,渐渐地与他疏远。她做得恰到好处,不使他怀疑到集音器是这段友谊的惟一原因。前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丸里萨斯在心中反复咀嚼那段短暂的欢乐时光,可是由于从此毫无进展,最后他也只好放弃,让这段初恋从生命中悄悄溜走。 裴礼斯。安索抵达之后的第七天晚上,有五位男士聚在达瑞尔家的客厅中,大家都吃得酒足饭饱,正在那里吞云吐雾。而在楼上,艾嘉蒂娅则坐在书桌旁边,桌上摆着那个丸里萨斯自制的杰作——最不像集音器的一台集音器。 客厅中的五个人当然包括达瑞尔博士,他的头发花白,穿着讲究,虽然只有四十二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裴礼斯。安索此时表情严肃,眼神游移不定,看来年轻而没有自信。此外还有三位从未出场的角色——裘尔。屠博是新闻幕播报员,身材高大、嘴唇肥厚;爱维特。瑟米克是某大学物理系的退休教授,骨瘦如柴又满脸皱纹,衣服里面好像还有很多空隙;侯密尔。孟恩是一名图书馆馆员,他的身材瘦长,总是带着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 此时达瑞尔博士开始说话,他的口气轻松而自然:“各位先生,这场聚会除了社交目的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原因,我想你们也都已经猜到了。由于各位的特殊背景,才会被我们精挑细选出来,大家应该不难猜出其中牵涉到的危险。我不会故作轻松,可是我也要指出一点,我们几个无论如何是无法脱身了。” “想必你们也已经注意到,我对各位的邀请都是光明正大的,没有请任何一位偷偷摸摸前来。我家的窗户未设定成空无一人的假相,房间的周围也没有任何防盗幕。因为一旦让敌人起疑,我们就注定完蛋。而最可能引人注目的做法,就是凡事过度神秘兮兮,结果反倒弄得欲盖弥彰。” (哈,艾嘉蒂娅在心中暗笑。她俯身靠在书桌旁,仔细听着集音器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 “这点各位能了解吗?” 爱维特。瑟米克接口说道:“噢,请言归正传吧,告诉我们,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他在每讲一句话之前,下唇总会先抽动一下,脸上挤出更多的皱纹,并且露出整排的牙齿。 达瑞尔博士回答:“他名叫裴礼斯。安索,是我的老同事克莱斯的学生。我这位老同事在去年过世。他在去世之前几天,曾经将安索的详细脑波图样——从第一阶到第五阶——寄了一份给我。我将他寄来的那些图样,与你们面前这位男士的脑波做过比对,当然,你们都应该知道,脑波图样不可能伪造到第五阶,连心理科学专家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你们不熟悉这个事实,就必须相信我的话。” 屠博撅着嘴说道:“我们最好进入正题吧。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克莱斯既然已经过世,如今你就是银河中最权威的神经电学家。至少,我在新闻幕中对你的评价就是如此,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你今年多大,安索?” “二十九岁,屠博先生。” “嗯——你也是一位神经电学家?也是权威?” “我只能算是一个学生,不过我工作得非常努力,而且有幸能接受克莱斯博士的指导。” 此时孟恩插进一句话:“我……我希望你们能开……开始讲正经事。我认为大家的话都说……说得太多了。”他在紧张的时候总会有点口吃。 达瑞尔博士对孟恩扬了扬眉毛,回答他说:“你说得对,侯密尔……裴礼斯,你接着说吧。” “现在还不能说,”裴礼斯。安索缓缓地答道,“虽然我很同意孟恩先生的意见,但是在我们开始讨论正题之前,我必须要求各位提供脑波数据。”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安索?你指的是什么脑波数据?” “你们每一个人的脑波图样。你已经测过我的脑波,达瑞尔博士,现在我也必须测定你们每个人的脑波,而且我得亲自进行。” 屠博说:“他没有理由相信我们,达瑞尔,这个年轻人有权利这么做。” “谢谢你。”安索说,“那么,达瑞尔博士,就请你带路到你的实验室去吧,我们说做就做。今天早上,我已经冒昧地检查过你的设备了。” 脑电图分析可说是最尖端的科学,也可以算是一门很古老的学问。说它古老的原因,是由于生物神经细胞能产生微弱电流的事实,属于那些来源早已不可考的人类文化遗产之一。勉强追溯的话,它似乎在人类历史的最早期便已存在…… 然而它也是最新的科学——在银河帝国上万年的历史中,神经电流的现象一直未曾受到重视,仅被视为奇妙有趣的一项常识,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它没有任何用处。有人曾经试图将脑波分类,例如分成行走与睡眠、冷静与激动、健康与否等等。不过即使是最粗略的分类法,也难免会有一大堆例外出现。 此外,还有人想要证明脑波也像众所周知的血型一样,可以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这些人认为对于脑波分类而言,外在的因素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提倡这种理论的人多少具有一点种族偏见,认为人类可以根据脑波而区分成数个“亚种”。然而,在银河帝国普遍性的强势意识形态之下,这种学说当然无法获得任何实质进展。别忘了当年的帝国是泛银河的一统政体,囊括了两千万个星系,从川陀这个中央世界(它辉煌伟大的过去,如今已埋葬在历史的灰烬中),到银河外缘任何一颗孤独的小行星,银河中每一个人类都是帝国的子民。 此外,在一个专注于物理科学与机械科技发展的社会中,例如当年的第一银河帝国,自然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强大阻力,反对心灵方面的研究。由于看不见立即的应用,精神科学普遍受到鄙视,而且因为它没有什么效益,所以研究经费也一直少得可怜。 第一帝国崩溃之后,各种科学也都遭到解体的命运,一直衰退,衰退,衰退到了连基本的核能都被遗忘,而只懂得使用煤炭与石油的化学能。当然,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第一基地——它延续了科学的薪传,保持了科技的火种,并且能够继续发扬光大。只不过在第一基地上,仍旧出现了物理科学独领风骚的局面。对于人类脑部的研究,除了外科手术之外,其他依旧是从未开发的处女地。 哈里。谢顿是第一个指出精神科学重要性的人,他下面的这番话被后人奉为真理:“神经微电流承载着人类所有的反应与冲动——包括意识与潜意识两者。在方格纸上记录的脑波图样,看来只是颤颤巍巍、起伏不已的波峰与波谷,事实上,却能够反映出数十亿细胞的思考脉动。对于脑波图样进行分析研究,理论上可以揭示任何微小的思想与情感。除了先天或后天的肉体缺陷造成的差异之外,无形因素引发的脑波变化也应该侦测得出来,包括情绪的转变、不同的教育与经历,甚至受测者的人生哲学这种微妙的因素。” 然而即使是谢顿,当年所能做的也仅止于臆测而已。 而在过去五十年间,第一基地的科学家终于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知识宝库。当然,他们的研究方法能够获得突破,主要还是拜先进科技之赐。例如最新发展的一种技术,能让电极穿过颅缝而直接与脑细胞接触,根本无需剃掉一根毛发。此外,新发明的装置可以自动记录脑波数据,不但可以做综合性的记录,还能够自动将六个独立变数分离出来。 不过最有意义的发展,也许应该算是脑电图科学与脑电图学者日渐受到重视。克莱斯曾经是这门科学的个中翘楚,当他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完全可以跟物理学家平起平坐。而达瑞尔博士虽然不再活跃于科学界,可是他对脑波分析所做的卓越贡献,早已使他声名大噪。虽然他的母亲是贝妲。达瑞尔——上一代最伟大的女英雄,不过达瑞尔博士的名气只有一半是基于这个事实,另一半则是源自他本身的成就。 现在,达瑞尔博士坐在自己实验室的躺椅上,感觉到轻柔的电极似有若无地接触着头颅。在此同时,密闭于真空容器内的指针开始前后摆动,不过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因为他正背对着记录器——根据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受测者看到那些跃动的曲线,潜意识便会想要控制它们的变化,因而引起不可忽略的误差。不过达瑞尔博士心里非常清楚,中央刻度盘显示的是极为规律、仅有小幅变化的 曲线。因为他的心灵强健而训练有素,这是绝对可以预期的结果。输出的讯号经过放大与过滤之后,便能在另一个刻度盘上显示小脑的脑波。此外,自额叶发出的脑波,有着尖锐而几近不连续的跳跃;而表层区域的脑波,频率范围比较狭窄,不会有什么剧烈的振荡…… 他对自己的脑波图样了若指掌,就像艺术家对自己的眼珠颜色一清二楚一样。 当达瑞尔从躺椅上起身时,裴礼斯。安索没有发表任何评语。他只是仔细研究那七条曲线,迅速而毫无遗漏地一路看下去。从这些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记录中,他却能够明察秋毫,知道自己应该找寻什么。 “下面我想请瑟米克博士。” 瑟米克蜡黄的老脸显得十分严肃。脑电图分析是一门新进的科学,他知道得相当有限,因此对这门新兴学科没有什么好感。他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而脑波图样也会反映出这个事实。当然,他的脸上满布皱纹、走路弯腰驼背、两手不时颤抖,都使他显得老态龙钟。不过那些都只是生理现象,可是脑波图样却会证明他连心灵都已老化。他最后的一道防线——他自己的心灵,如今眼看也要被人攻破,使他感到困窘不已而万分不愿。 电极很快就安置好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都极为顺利,当然一点痛楚都没有。电极只会带来极微弱的刺激,远远低于人体感觉的阀值。 接下来轮到屠博,在整整十五分钟的过程中,他安稳地坐在躺椅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最后轮到孟恩,电极才刚刚碰触到他,他就吓得抽搐了一下,一对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下停,好像想把眼珠转到后面,透过后脑勺去观察测量的过程。 “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当一切结束之后,达瑞尔说道。 “现在还言之过早,”安索带着歉意答道:“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你是指我女儿?” “没错,你可记得,我请她今晚留在家里。” “为了做脑电图分析?老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定要做,否则一切都无法进行。” 达瑞尔耸耸肩,便向楼梯方向走了过去。艾嘉蒂娅早已听到这些对话,当达瑞尔走进她房间时,她及时把集音器关掉,然后乖乖跟着父亲下楼。当她还是婴儿的时候,曾经接受过基本的心灵型样测定,用来作为身份登记之用。除此之外,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那么多电极插在头上。 测量结束之后,她伸出手来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达瑞尔博士说:“你看不懂的,艾嘉蒂娅。你是不是该去睡觉了?” “是的,爸爸。”她装模作样地说,“晚安,各位叔叔伯伯。” 她赶紧跑上楼,以最快的动作换好衣服,然后立刻跳到床上去。她把丸里萨斯的集音器放在枕头旁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觉得自己好像是胶卷书中的人物,正在从事一项机密的“谍报活动”。 她在床上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安索所说的:“各位先生,所有的分析都很正常,那个孩子也没有问题。” “孩子”——她满肚子不高兴,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对安索做了一个鬼脸。 此时安索已经将他的手提箱打开,从里面抽出了数十份脑波记录。这些记录都并非原件,不过手提箱用的仍是一种特制的锁。别人即使拿到了钥匙,开启的时候也会触动机关,使内部的资料立刻氧化成无法辨识的灰烬。现在虽然由安索亲手取出,这些记录半小时后也会自动化成灰。 在这短短半小时中,安索争取时间迅速说道:“这些记录属于安纳克瑞昂的几个小官吏,这个是卢奎斯大学的心理学家,这是西维纳的一位实业家,其他的不用我再介绍了。” 大家全都挤成一团,不过只有达瑞尔看得出那些记录中的意义。其他人所看到的,只是印在羊皮纸上的许多颤动波纹而已。 安索轻轻指着其中一处,对众人说:“达瑞尔博士,请注意看那些额叶次级 波纹,请你注意对应的高原区域,这些记录都有这个共同特点。你要不要用我的分析尺,来检查一下我的说法?” 安索拿着的那把分析尺,跟幼儿园学童使用的对数式计算尺,其实勉强可以算是远亲——就好像摩天大楼跟小茅屋也扯得上关系一样。达瑞尔接过分析尺,以熟练的手法操作着,再徒手将测量的结果画出来。正如安索所说的,额叶部分的脑波有一个平缓的高原,可是照理说它应该是振荡强烈的曲线。 “你要如何解释这个现象,达瑞尔博士?”安索问道。 “我不能确定。在没有做进一步的研究之前,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这种结果。即使是严重的失忆症,也应该只能造成压抑的效应,而并非使波纹消除。也许,是动过脑部的大手术?” “噢,有什么东西被切掉了。”安索不耐烦地大叫,“对!但并不是什么有形的手术。你可知道,当年的骡也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他可以将他人心中某些情感或心意完全压抑,使得对应的脑波变为一条直线。或者……” “或者第二基地也能够做得到,是不是?”屠博问道,同时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所问的那一句“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答。 “你怎么会开始注意到这些的,安索先生?”孟恩问道。 “不是我,是克莱斯博士。他一生致力于搜集脑波图样,就像行星警察做的一样,只不过对象不同,他专门搜集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商界领袖的脑波。你知道,如果第二基地掌控着银河的历史发展——也就是我们的发展,他们就必须进行得很巧妙,而且会将干预的程度尽量减到最小,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假如他们用的是控制他人心灵的方法——事实上也必然如此,那么,选取的心灵一定是具有影响力的人士,包括文化界、工商界、政治界,因此克莱斯博士对这些人特别注意。” “哦,”孟恩反驳道,“可是有确实的证据吗?这些人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我是说脑波中出现高原的那些人?也许这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他心虚地环顾四周,用他那双带点稚气的蓝眼睛看了看其他人,可是却没见到一丝鼓励的眼神。 “我把这个问题留给达瑞尔博士回答。”安索说,“你可以问问他,在他那么多年的研究生涯中,或是在过去一代的学术报告文献里,这种现象他曾经见过多少次?然后你还可以问问他,在克莱斯博士所研究的样本中,平均每一千人出现一个这样的例子,几率又是多少?” “这些都是被外力改造过的精神状态,”达瑞尔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这一点我想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的心灵全部都受到了干扰,就某一方面而言,我怀疑这个……” “我知道,达瑞尔博士,”安索说,“我也知道你曾经与克莱斯博士共事过,我希望知道你为何会半途退出。” 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任何敌意,动机也许纯粹出于谨慎,可是无论如何,却造成了好一阵子的沉默。达瑞尔轮流瞪视着每一位客人,最后终于坦率地说:“因为克莱斯的长期奋战根本毫无意义,他的对手比他强太多了。他想证明的事实,是我们——他和我——心知肚明的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只是别人的傀儡。可是,我却不希望知道这个真相!我有我的自尊,我宁愿相信基地是其自身成员的真正领袖,而我们的祖先前仆后继,并不是平白无故地牺牲。我不敢面对现实,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再继续钻研下去,只要我自己不确定,心里就不会感到那么痛苦。我并不需要那个职位,政府赠与家母的永久俸禄,足以照顾我一家简单的生活,我的私人实验室可以帮我打发时间,而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可是现在克莱斯死了……” 瑟米克又先露出了整排牙齿,然后说道:“那个叫克莱斯的家伙,我不认识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索插嘴道:“他就是死了。他早已预见自己的死期,半年多以前,他就告诉我自己渐渐接近……” “而我们现在也接……接近了,对不对?”孟恩问道。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不停地上下微动。 “没错,”安索以平板的语气答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我们大家——早就命中注定了,这就是我们请各位前来密商的原因。我自己是克莱斯的学生,达瑞尔博士曾经是他的同僚。裘尔。屠博曾在广播节目中,公然抨击我们对于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赖,最后终于被政府革职——也许我该顺便提一下,政府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出面的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资本家,而那个资本家的脑波,便具有克莱斯所谓的‘干扰高原’。侯密尔。孟恩私人搜集了最完整的‘骡学’文献——我故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有关骡的各种资料——而且还发表过几篇论文,推测第二基地的本质与功能。至于瑟米克博士,他对脑电图分析的数学有过卓越贡献,不过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发展的数学能够应用在这一方面。” 瑟米克睁大了眼睛,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说:“我不晓得。小伙子,你知道的,我钻研的是核内运动——这属于多体问题的范畴,我对脑电图根本就一窍不通。” “那么,现在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立场了。当然,政府对这个问题完全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市长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是否已经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我却知道,我们五个反正已经是死路一条,如果我们挺身而出,也许还有机会扭转乾坤。我们知道得越多,自身的处境也就越安全,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各位都应该了解吧。” “第二基地进行的渗透,”屠博插嘴问道,“范围究竟有多广泛?”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你,我们目前所发现的渗透现象,都只是在外围领域,首都世界也许还没有被波及。不过这一点也不能完全肯定——否则,我根本就用不着检查你们的脑波。达瑞尔博士,其实你本人最为可疑,你可知道,由于你半途与克莱斯拆伙,克莱斯从来没有原谅过你。我曾经猜想,或许是第二基地收买了你,可是克莱斯却始终坚持你是个懦夫。请不要见怪,达瑞尔博士,我这样有话直说,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我自认可以了解你的心意,如果你真是懦弱的话,也实在情有可原。” 达瑞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回答说:“我的确是临阵脱逃!随便你怎么说都没有关系,我曾经试图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他从此没有再写信或打电话给我。直到那一天,我收到你的脑波数据,而一周后他就去世了……” “对不起,”侯密尔。孟恩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以紧张兮兮的口气,理直气壮地说,“我认为你们自己都搞不……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如果我们一直像这样讲个不停,讲个不停,讲个……不停,那我们只是一群光会纸……纸上谈兵的阴谋家。反正,我根本看不出我们能做些什么,这实在是非……非常幼稚,什么脑……脑电波等等的一大堆废话,你们到底有没有想到什么具体行动?” 裴礼斯。安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当然有,我们需要搜集更多关于第二基地的资料,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骡统治银河的第一个五年间,他曾经试图探索第二基地的下落,可是终究失败了——或者说,大家都以为他失败了。然而他突然中止了寻找的行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失败了?还是因为他成功了?” “还……还在耍嘴皮子,”孟恩以苦涩的口气说,“我们又怎么知道?” “请你耐心听我说完。当年骡定都于卡尔根,在骡崛起之前,卡尔根并不在基地的贸易势力网之内,如今也仍旧如此。现在卡尔根由一位名叫史铁亭的军阀统治——除非明天再度爆发一场宫廷革命。他自称第一公民,并且自命为骡的继任者。如果说那个世界有任何传统,那就是对于骡的超人本领的盲目崇拜——这种强烈的传统已经近乎迷信。结果,当年骡的官邸如今成了圣殿,政府全力善加维护,普通人不准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全都原封未动。” “这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如今是一个事出必有因的时代,假如骡的官邸完好如初,并不是由于迷信的关系呢?若是由第二基地所安排的又如何呢?简单地说,如果骡探索了五年的结果,就在里面……” “噢,胡……胡说八道。” “为什么不可能?”安索反问:“第二基地从一开始就神出鬼没,对于银河事务一直维持最小程度的干预。我知道在我们看来,将那座官邸摧毁会更合理,或者至少应该将其中的资料移走。可是你必须设法揣摩那些心理学大师的心理,他们个个都是谢顿,都是骡;他们行事全都依靠精神力量,方法一律是既迂回又曲折。如果他们建立起一种心理状态,足以保护其中的资料,他们就不会想要将它毁掉或搬走。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立刻答腔,于是安索又继续说:“而你,孟恩,就是我们的最佳人选,你必须帮我们弄到那些情报。” “我?”这句话其实是一声充满了惊愕的吼叫。然后孟恩迅速地环视众人,再说,“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我既不是行动派,也不是超视中的英雄,只是一名图书馆馆员。如果我能在图书馆里面帮你们的忙,那我索性就豁出去,冒险帮你们找找第二基地。可是我绝不要到太空去,去做那种疯……疯狂的事情。” “听好,”安索耐着性子说,“达瑞尔博士跟我,都一致同意你是最佳人选,只有你去才能显得最自然。你说你是一名图书馆馆员,很好!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题目?是‘骡学’!放眼当今银河,你收藏的关于骡的资料没人比得上,自然会想要搜集更多这方面的资料,所以你的动机比任何人都要单纯。如果你申请进入卡尔根的骡殿,不会有人怀疑你有其他的动机。也许你的申请会被拒绝,可是却不会引起任何疑心。此外,你有一艘单人太空游艇,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每年放暑假的时候,都会驾着那艘游艇去异邦行星旅行,而且也曾经去过卡尔根。你只需要照着以前的方式去做,这你难道不懂吗?” “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说:您能……能否恩准我进入你们最神圣的圣殿,第……第一公民阁下?” “有何不可?” “因为,银河在上,他不可能批准的!” “好吧,如果他不准的话,那么你就马上回来,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孟恩露出了万分不愿的表情,默默地环顾其他四个人。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被说服,去做一件极不情愿的事情。可是在座的其他人,却没有一位愿意向他伸出援手。 就这样,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有两项决定在达瑞尔博士家中出炉。第一个是孟恩所做的决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允众人,一旦暑假开始,他就立刻奔向太空。 而第二个决定,则是出自这个聚会的一位非正式成员。当艾嘉蒂娅关掉集音器,终于准备就寝的时候,她私下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至于它的内容,现在对我们还不重要。 在第二基地上,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现在,首席发言者再度笑容可掬地迎接那名弟子。 “你一定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结果,否则不会满腔怒火。” 弟子用手按着带来的一束计算纸,然后说:“您确定这个问题是真实的吗?” “前提是千真万确的,我一点都没有改动。” “那么,我就必须接受计算的结果,可是我又不愿意接受。” “自然,但是你自己的希望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好吧,告诉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不,不,把你的推导过程放在一边,等一下我再来分析。现在,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奇+shu$网收集整理让我来判断你对这个问题的了解程度。” 基地的寻找-迫在眉睫 “嗯,既然这样,发言者,结论似乎非常明显——第一基地的基本心理状态,曾经发生过整体性的改变。如果他们仅仅知晓谢顿计划的存在,而不了解其中的任何细节,那么,他们虽然会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却无法肯定;他们知道自己终将成功,但是不能预知如何进行,以及何时能够成功。因此,这就形成了连续不断的紧张气氛,而这正是谢顿所预期的。换句话说,如此就可以指望第一基地发挥最大的潜能。” “这是一个含糊的譬喻,”首席发言者说:“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意思。” “可是如今,发言者,他们已经知道了第二基地的存在。我的意思是说,除了谢顿当年那句晦涩的描述之外,他们又获悉了许多细节。他们已经模糊地感觉到,第二基地的功能就是守护谢顿计划,知道这个组织正在监视他们每一步的进展,不会坐视他们失败而袖手旁观。所以他们放弃了主动的步伐,等着我们用担架来抬他们。对不起,这又是一个譬喻。” “没关系,继续说。” “他们不再努力,变得软弱、颓废,养成了惰性,兴起了享乐主义的文化,这一切都在腐蚀着谢顿计划。他们一定要不断自我鞭策才行。” “你说完了吗?” “不,我还有话要说。上面我所说的只是大多数人的反应,可是还有一种少数人的反应,对应的几率也非常之高。当我们这个守护者、控制者的角色曝光之后,会有少数人非但不感到满足,反而会对我们产生很大的敌意。这项推导是根据勾里洛夫定理……” “没错,没错,我知道那个定理。” “很抱歉,发言者,想要避开数学的确很困难。反正,我们曝光之后所引发的效应,除了使第一基地不再积极主动之外,还会使得部分人士起了对付我们的念头——主动地对付我们。” “现在你说完了吗?” “还有另外一项因素,它的几率并不算高……” “很好,那又是什么?” “当初第一基地以全副心力对抗帝国时,惟一的敌人只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庞大残躯,那时他们显然专注于物理科学的发展。可是我们出现之后,对他们形成一个崭新而重大的影响,极可能会造成他们观念的改变。或许有些人会试图成为心理学家……” “那种改变,”首席发言者用沉着的口吻说,“其实已经发生了。” 弟子紧紧抿起嘴唇,形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做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就全完了,因为这造成了一个与计划本质不相容的结果。发言者,如果我是——局外人的话,有可能知道这个事实吗?” 首席发言者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感到了羞辱,年轻人。因为你本来以为已经了解整个局势,突然间,却发现有许多非常明显的事情并不知道;你原来以为自己是银河的主宰,却忽然发觉自己面临着毁灭的命运。自然,你会怨恨过去的那座象牙塔、那种隐遁式的教育,以及你所学到的各种理论。” “我也曾经有过那种情绪,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然而在你的养成期,的确有必要不让你与银河直接接触。因此你必须留在此地,接受一切经过过滤的知识,将心灵训练得敏锐无比。我们可以早些将这……计划中的局部失败透露给你,让你不至于直到今天才受到震撼。可是那样你将无法了解真正的严重性,而现在你却能够体会——所以说,你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任何解答?” 弟子猛摇着头,以绝望的口气说:“没有!” “好,我并不感到惊讶。听我说,年轻人,其实还是有一个解决之道,而且,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超过十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行动路线,也违背了我们的意愿,但是我们却不得不这么做。它所对应的几率甚低,并且牵涉到了危险的假设——有些时候,我们甚至被迫去处理个体的反应,只因为这是惟一的一条活路。可是你也知道,将心理统计学应用到小于一个行星的人口时,其实根本就失去了意义。” “我们的进展顺利吗?”弟子喘着气问道。 “现在还没有办法看出来,我们目前将情况控制得还算稳定——如今,某个普通个体无法预料的行为,就有可能毁掉整个谢顿计划。在计划执行的历史中,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状况。我们选取了最少数的外人,调整他们的心灵状态;我们也有自己的特务——不过他们全都按照计划行动,从来不敢随机应变。你应该很明白如今的处境,我也不打算对你隐瞒最坏的情况——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我是说这里,这个世界,那么不只是谢顿计划将被毁灭,我们自己,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将要陪葬。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的解决之道并不太理想。” “可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一点点,听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解答,反倒像是一个绝望的猜测。” “不对,我们应该说,是一个明智的猜测。” “危机什么时候会来临,发言者?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能否成功?” “不会超过一年,这一点毫无疑问。” 弟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再上前跟发言者握手,并且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己能够知道这些。”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当窗玻璃渐渐变成透明时,首席发言者默默向外望去。他的目光越过许多巨大的建筑物,一直投射到寂静而拥挤的星空。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谢顿的选民”,是否还能有任何人活着呢? 基地的寻找-偷渡客 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夏天才算真正开始,不过侯密尔。孟恩差不多已经做好行前准备。他写好了这个会计年度的年终报告;仔细考核了政府派来的代理馆员,确定他能够胜任这个并不简单的工作——去年那个人实在太差劲了;然后又将他的单人太空游艇“单海号”,从密封了近一年的船库中拖出来。他这艘太空船的古怪番号,是根据二十年前一件神秘而敏感的事件命名的。 当他离开端点星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抑郁与不满的情绪。没有任何人到太空航站为他送行——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过去也从来没有过。其实他也很明白,必须让这趟旅行看起来毫无异状,但仍不免感到浑身不自在,而且肚子里还冒出一股无名火。他——侯密尔。孟恩,冒着杀头的危险,正在从事一件荒谬绝伦的任务,却连一个同伴也没有! 至少,他当时是那么想的。 可是因为他料错了,所以第二天在“单海号”上,出现了一场混乱的局面。与此同时,达瑞尔博士位于郊区的家中,也同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根据时间顺序,达瑞尔博士家中的混乱首先爆发。导火线是家里的女佣波莉,她早就度完了一个月的假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现在,她突然慌慌张张地从楼梯飞奔而下,还一面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 她一口气冲到博士面前,想要报告她的发现。结果比手画脚了老半天,却硬是挤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只能把一张纸和一个方形物体递给他。 达瑞尔博士只好把东西接过来,然后问道:“怎么回事,波莉?” “她走了,博士。” “谁走了?” “艾嘉蒂娅!” “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走到哪里去?你究竟在说什么?” 波莉急得直跺脚:“我不知道,她就是不见了,还有一个手提箱和几件衣服也跟着不见了。她只留下了这封信,你别光站在那里,为什么不看看信呢?噢,你们男人喔!” 达瑞尔博士耸耸肩,然后便打开了信封。信的内容并不长,除了那个笨拙的签名“艾卡蒂”之外,全都是优雅娟秀的字体,显然是那台听写机列印出来的。 亲爱的爸爸: 我不敢当面向您告别,那样我会太难过,也许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哭起来,让您感到我不争气。所以我决定写这封信告诉您,虽然我将和侯密尔叔叔度过一个快乐无比的暑假,可是我将非常想念您。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并且会尽快回家。此外,我留给您一样我自己的东西,您现在就可以打开来看看。 挚爱您的女儿艾卡蒂 他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脸上的表情显得越来越和缓。最后,他用僵硬的口气问道:“你看过这封信,波莉?” 波莉立刻为自己辩护道:“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怪我,博士。信封外面明明写着‘波莉’,我根本不知道里面竟然是给你的信。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刺探隐私的人,博士,过去这么多年以来……” 达瑞尔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请她稍安勿躁的手势,再说:“很好,波莉,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念电转——叫她忘掉这件事是绝对没有用的,他们所面对的那些敌人,字典里面根本没有“忘”这个字。而如果给她任何忠告,却会让事情显得更为严重,这足以造成反效果。 因此他故作轻松地说:“她是一个心思古怪的小女孩,你也知道,她的想法非常天真浪漫。自从我们决定让她在暑假做一次太空旅行之后,她就一直兴奋得不得了。” “可是为什么没一个人告诉我这档子事?” “这是在你休假那段时间安排的,后来我们忘记说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波莉原先的激动情绪,此时全部凝聚成一股凶猛的怒气。她回嘴道:“简单,是不是?可怜的小姑娘只带了一个手提箱,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又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她要去多久呢?” “这点你大可放心,波莉,太空船上已经为她准备了足够的衣物。请你这就去找安索先生,告诉他说我想见他好吗?哦,等一下——这是不是艾嘉蒂娅留给我的东西?”他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那个方形物体。 波莉猛摇着头:“我保证我不知道,我只能说,那封信就是放在这个东西上面——竟然说忘了告诉我,真是的,如果孩子的妈还活着……” 达瑞尔挥手要她离去:“请你去把安索先生找来。”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安索的看法与艾嘉蒂娅的父亲完全不同。他的反应极为强烈,说话的时候捏紧了拳头,还拼命扯着头发,后来又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老天啊,你到底还在等什么?我们两个坐在这里等些什么?赶紧用视讯电话联络太空航站,让他们立刻通知‘单海号’。” “别激动,裴礼斯,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 “但是银河可不是你们家的。” “冷静一点,裴礼斯。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个行动她曾仔仔细细计划过。趁着事情才刚发生,我们最好先揣摩一下她的想法,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是一个集音器。” “这玩意?” “这是手工做的,不过仍然管用,我刚才测试过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她用这个方法告诉我们,当我们在讨论那个计划的时候,她其实也等于就在现场。她知道侯密尔。孟恩要去哪里,也知道他真正的目的,而她认为跟他一道去,会是一次非常惊险刺激的经验。” “噢,老天啊,”年轻人发出了呻吟,“又有一个心灵,将要成为第二基地的猎物。” “话不能这么说,第二基地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除非我们轻举妄动,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比如说,为了要把她追回来,就立刻下令召回那艘太空船。你难道忘记我们的对手是什么人吗?我们的意图多么容易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之后,我们除了坐以待毙之外,还能够怎么样呢?” “可是我们不能把命运托付给一个疯狂的小孩子。” “她可一点都不疯狂,而我们也毫无选择。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写那封信,不过她还是写了,就是不想让我们以为她是无缘无故失踪,不希望我们向警方求助。她在信中暗示,要我们对这件事情另做解释,看成是孟恩带着老友的女儿去度假,而这又有何不可呢?他与我结识快二十年了,艾嘉蒂娅三岁的时候,我将她从川陀带回来,他就一直看着她长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且事实上,还应该可以减少他人的疑心。因为真正的间谍,是不会带着一个十四岁的侄女到处乱跑的。” “好的,可是当孟恩发现她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办呢?” 达瑞尔博士扬了一下眉毛:“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她自有办法应付。” 不过到了晚上,这个家突然显得分外冷清。达瑞尔博士发现,当他那个疯狂的女儿有小命不保之虞时,银河的命运似乎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而在“单海号”上发生的骚动,虽然牵涉的人比较少,可是紧张惊险的程度却大有过之。 艾嘉蒂娅一直躲在行李舱中。她发现在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够依靠经验应付各种状况,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却令她马上变得手足无措。 说得详细些,在最初的加速过程中,她始终能够保持镇定;而在进行第一次超空间跃迁时,她虽然感到有些恶心想吐,却仍然可以勉力应付。她以前曾经有过跃迁的经验,体验过这些难受的感觉,因此懂得如何严阵以待。此外,她知道行李舱中也有空调系统,甚至还有壁光照明设备——不过她并未将壁光开启,因为她潜意识觉得那样太不浪漫。她让自己处身于黑暗中(这才是阴谋分子应有的行径),同时她尽量屏住气息,倾听着侯密尔。孟恩身边发出的各种噪音。 那些都是很普通的噪音,一个男人独处时一定会发出类似的声响。包括鞋子磨蹭地板的声音,衣服与金属物体的摩擦声,椅垫被体重挤压出的哀号,按动操纵装置的尖锐响声,还有手掌轻拍光电管的噼啪声等等。 后来,艾嘉蒂娅终于因为经验不足而碰到了问题。不论是在胶卷书或超视影片中,偷渡者似乎都有本事藏得谁也无法发现。当然,总会有一些意外发生,比如说不小心将什么东西碰倒、掉在地板上发出巨响,或者是忍不住要打喷嚏……超视影片里头一定有类似的情节,观众也都视为理所当然。这些她都了然于胸,所以处处都很小心。她也料到自己会饿、会渴,所以预先从食品舱中拿了好些罐头。然而,小说、影片不可能将实际问题面面顾到,艾嘉蒂娅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实——即使她的运气再好,准备得再周全,也绝不能在这个小舱中躲藏太久,这是当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的事情。 而在“单海号”这种单人太空游艇中,活动的空间算来算去也只有一间舱房,所以她连偷偷溜到别处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孟恩根本不会离开那里。 她拼命耐着性子等待,希望能等到一些表示孟恩已经睡着的声音。如果自己能晓得他是否会打鼾,那该有多好。不过她至少知道睡床的位置,如果那里传出了翻身的声音,自己应该可以分辨得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传来一阵深呼吸,然后是一个呵欠声。艾嘉蒂娅继续耐心等着。万籁俱寂中,只有睡床偶尔发出一些声响,显示床上的人换了一个姿势,或者抬起一条腿。 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行李舱的门,正准备探头出去…… 原来明明听到的声音,却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艾嘉蒂娅吓得全身僵硬。四周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她想学卡通人物那样,将眼睛突出门外、让头留在舱内,不过没办到;她的头不由自主地跟着眼睛一起伸了出去。 侯密尔。孟恩当然还没有睡——他刚才正躺在床上,就着床头灯看书。现在,他全身笼罩在柔和而不会扩散的光芒中,睁大眼睛向暗处凝视,同时一只手偷偷伸到枕头底下。 艾嘉蒂娅想也没想,就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外面的灯光登时全部熄灭,然后孟恩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声音:“我握着一把核铳,银河在上,我要发射了——” 艾嘉蒂娅立刻哭喊道:“是我,不要射!” 浪漫的幻想真是太容易破灭了,一个神经过敏的人手中的一把核铳,就足以摧毁一切的一切。 整个舱内随即大放光明,艾嘉蒂娅看见孟恩端坐在床上,单薄的胸膛露出有些斑白的胸毛,脸上的胡子已经一整天没刮,使他看起来真像一名逃犯。 艾嘉蒂娅走了出来,用力拉了拉具有金属光泽的外衣。其实那是多此一举,因为这种外衣保证不会起皱。 孟恩感到诧异无比,差点就要从床上跳下来。不过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不但没有跳下来,还赶紧把床单拉到肩膀的高度,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道:“怎……么……怎么……” 他完全一头雾水。 艾嘉蒂娅温顺地说:“对不起,失陪一下好吗?我得先去洗洗手。”她知道这艘太空船的结构,说完就一溜烟不见了。 当她走回来的时候,勇气也跟着一道回来了。侯密尔。孟恩已经穿上一件褪了色的睡袍,站在她的面前,一肚子的怒气就待发作。 “你究竟在搞什么……你在这艘太空船上做什么?你又是怎……怎么上来的?你想要……要我拿你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题可以一直不断问下去,艾嘉蒂娅却以温柔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侯密尔叔叔。” “为什么?我哪里也不去啊。” “你准备到卡尔根,去搜集有关第二基地的情报。” 孟恩发出一声狂嚎,整个人随即完全崩溃。艾嘉蒂娅猛吓一跳,以为他会陷入歇斯底里,或者会用头去撞墙——他手里可还握着手铳呢!她看到那柄威力强大的武器,胃部就不禁冒出一股寒气。 “小心——冷静一点——”她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两句话。 还好他很快就勉强恢复了正常。他使劲将核铳丢到床上,险些令那柄强力的武器走火,将船体轰出一个大窟窿来。 “你是怎么上来的?”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用牙齿仔细咬过,免得这些字眼在空气中打颤。 “那还不容易,我提着手提箱走进船库,然后说:”孟恩先生的行李!‘那个管理员连头也没抬,就挥挥手让我过去啦。“ “你知道,我必须送你回去。”侯密尔说到这里,心中突然涌现一阵狂喜——银河在上,这可不是他的错。 “你不能那样做,”艾嘉蒂娅以冷静的口吻说,“那会使人起疑的。” “什么?” “你当然知道。你这次会到卡尔根去,乃是因为你是最佳人选。对你而言,去卡尔根要求查阅有关骡的资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行动。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得很自然,不可以让任何人起疑。如果你半途折回,把一个偷渡的女孩子送回去,也许连超视新闻都会报导这件事情。” “关于卡尔根的事,你是从哪里听……听来的?这……啊……实在是幼稚的想法……”当然,他这些话根本谁也骗不了,即使知道得比艾嘉蒂娅少的人,也不可能相信他说的这几句话。 “我自己听到的,”她的骄傲溢于言表,“利用一台集音器做到的。你们的计划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一定要让我一起去。” “你爸爸又会怎么想呢?”他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他会以为你被绑架了……死了。” “我留了一封短信。”她回敬了一张更大的王牌,“他或许知道绝对不能大惊小怪,你可能很快就会收到他的太空电报。” 她话才说完,刚过两秒钟,收报讯号就嘎然作响。对于孟恩而言,似乎只有魔法才能解释这一切。 艾嘉蒂娅说:“那一定是我父亲的电报,我敢打赌。”她果然说对了。 电文是写给艾嘉蒂娅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谢谢你送我那个可爱的礼物,相信你一定曾经善加利用,祝假期愉快。” “你看,”她说:“这就是他的嘱咐。” 侯密尔很快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来更是很高兴有她作伴。最后,他甚至感到如果没有她的话,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撑完全程。她喜欢胡言乱语!她显得兴奋异常!而最重要的是,她一点都不害怕。她明明知道正在与第二基地为敌,可是却根本毫不在乎;她也晓得到了卡尔根之后,他得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官僚,然而她就是迫不及待。也许只是因为她才十四岁。 无论如何,对于孟恩而言,这一周的旅程终于有了聊天的对象,不再需要整天自言自语。其实,他们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几乎都是这个女孩在发表高见,讲述她心目中对付卡尔根统领的妙计。简直是既好笑又荒唐,可是她却煞有介事,说得认真无比。 侯密尔听了她的这些高论,忍不住开怀大笑。他觉得很奇怪——她这些古怪的观点,究竟是从哪一本精彩的历史小说中看来的? 在准备做最后一次跃迁的那个晚上,从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已经可以看见卡尔根的太阳。透过太空船上的望远镜看去,那颗恒星变作一个闪烁的小斑点。 现在艾嘉蒂娅正翘着一条腿,坐在那张惟一的椅子上。她穿着侯密尔的家常裤和衬衫,却也不显得如何松松垮垮。她自己的衣服都已经洗净熨平了,等着登陆之后再穿。 “你知道吗?我将来准备要写历史小说。”她非常喜欢这趟旅行,侯密尔叔叔总是用心聆听她的谈话。能跟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交谈,而且对方又认真地聆听你的高谈阔论,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她继续说道:“我读了一本又一本的基地历史伟人传记,你知道的,例如谢顿、哈定、马洛、迪伐斯,还有其他所有的英雄。你写的有关骡的文章,大多数我也都读过。不过,基地被打败的那段历史看了实在令人不舒服,如果把那些愚蠢、悲惨的部分删掉,历史不是会更好看吗?” “对,是会更好看。”然后孟恩以严肃的口吻说,“不过,那样就不是忠实的历史了,你说对不对,艾卡蒂?除非你能完整地将史实呈现出来,否则是不会获得任何学术地位的。” “喔,呸,谁在乎什么学术地位?”她感觉他实在可爱,这几天以来,他都没有忘记改口叫她“艾卡蒂”。她又说,“我的小说要写得好看,要成为畅销名著,要让我声名大噪。如果你写的书卖不出去,不能因此出名,那么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可不要光让几个老教授认识我,我一定要变得家喻户晓。” 这个想法令她兴奋得连眼珠子都变了颜色。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说道:“事实上,一旦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要立刻到川陀去。你可知道,我要到那里去搜集第一帝国的背景资料。我就是在川陀出生的,这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不过却故意说:“真的吗?”并且在声音中加入了适度的惊奇。 艾嘉蒂娅回报他一个介于真笑与假笑之间的表情,又说:“喔——我奶奶……你知道,就是贝妲。达瑞尔,你一定听说过她……她曾经跟我爷爷在川陀住过一段时间。事实上,当整个银河都被骡踩在脚下时,他们就是在那里阻止了骡的攻势。而我爸爸、妈妈结婚之后,也曾经回过川陀,在那里生下了我。然后我就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妈妈去世为止,我当时才三岁,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你去过川陀吗,侯密尔叔叔?” “没有,不能算有。”他靠着冰冷的舱壁,随口回答了一句。卡尔根已经近在眼前,他感觉不安的情绪又卷土重来了。 “它算不算是最传奇的世界?爸爸告诉我说,在斯达涅尔五世在位时期,上面的人口超过了如今十个世界的总和。他还说那是一个被金属覆盖的世界,一个单一的大都会,是整个银河的首都。他给我看过在川陀照的相片,现在到处都是废墟,不过看起来仍旧壮观无比。我多么希望能再到那里去。其实啊……侯密尔!” “啊?” “等卡尔根的事情办完之后,干脆我们就去川陀好不好?” 孟恩的脸上又露出了明显的惧色,“什么?你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是在办正事,不是观光旅游,这点你可不要忘记。” “但这也是正事呀,”她尖声抗议:“川陀也许会有数不清的重要资料,你相不相信?” “不,我不相信。”他爬了起来,站在她面前说,“现在请你离电脑远一点,我们马上要进行最后一次跃迁,然后你就该上床了。”无论如何,他想,降落之后总有一件事情将会改善,他已经恨透了在金属地板上裹着外套睡觉。 跃迁的计算并不困难,在《太空航道手册》上,基地至卡尔根的路线记述得十分详细。当太空游艇进入超空间的时候,他们照例感到一瞬间的抽搐,而在下一瞬间,最后一光年的距离便消失了。 卡尔根的太阳现在看来跟普通的太阳一样——巨大、光亮、辐射出乳白色的光芒。不过在太空游艇中的两个人却无法直接看见,因为“日照”那一侧的舷窗早已自动关闭。 一觉醒来之后,就能到达卡尔根了。 基地的寻找-统领 放眼银河之中所有世界,卡尔根的历史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行星,例如端点星,它的历史等于一个不断跃升的过程;而曾经是银河之都的川陀,则几乎不停地在走下坡路。然而卡尔根…… 哈里。谢顿诞生之前两个世纪,卡尔根首先以度假胜地闻名于全银河。它整个世界都投注于观光娱乐业——一种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行业。 而且,那也是一种稳当的行业,这句话可说是放诸银河皆准。当银河中所有的文明渐渐腐朽之时,卡尔根几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根本未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不论邻近星区的经济、社会如何变动,上层社会总是存在的。而上层社会人士的特点之一,就是拥有足够的闲暇,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因此,卡尔根曾先后为下列人士提供了最佳的服务——最先是帝国宫廷中文弱骄矜的大员,以及他们身边妖艳的姬妾;接着是那些以铁血手段征服与统治世界的粗暴军阀,以及他们所宠幸的荡妇淫娃;后来,又换成了脑满肠肥、生活豪奢的基地大亨,以及他们那些性技巧高超无比的情妇。 由于这些人士全都家财万贯,所以卡尔根对他们完全一视同仁。此外,卡尔根向来都是来者不拒,而且永远不愁没有生意上门;领导阶层又有足够的智慧,从不干涉其他世界的政治,也未曾觊觎过其他行星的领土。基于以上这些因素,卡尔根得以在动荡的银河中一枝独秀,始终能够保持富庶繁荣,在其他世界日渐萧条的岁月里,唯独卡尔根的生活水准越来越高。 骡的出现终于改写了卡尔根的历史。这位空前绝后的征服者,除了征战之外,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无动于衷。因此,卡尔根也难逃陷落的命运。对于骡而言,所有的行星全都是一样的,当然卡尔根也绝不例外。 此后的十年间,卡尔根摇身一变,成了整个银河的首府——在银河帝国结束之后,首度兴起的另一个“帝国”便定都于此。 然后,随着骡的死亡,情况立即急转直下。基地首先脱离了骡的“帝国”,其他的世界继而纷纷独立。五十年之后,骡的功业完全烟消云散,只在历史上留下一页难解的记忆。暴起暴落的熏天权势,仿佛是鸦片诱发的一场幻梦。然而,卡尔根却一直未能完全恢复,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世外桃源,权力的魔咒始终没有真正解除。这些年来,卡尔根被一个接一个的强人所统治,基地将这些强人称为“卡尔根统领”,可是他们却都自称“银河第一公民”——这是骡在生前惟一的头衔。他们刻意沿用这个头衔,以便维持一个征服者的假相。 现任的卡尔根统领,上任才刚满五个月。这位统领原本是卡尔根星际舰队的统帅,他藉着这个职位的便利,再加上前任统领一时的疏忽大意,一举便谋得了统领的位置。不过在卡尔根所统治的领域,没有人会笨到对这种事情太过认真,大家都早已司空见惯,见怪而不怪了。 然而这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现象,除了会鼓励罪恶与流血之外,有时也真能让能者出头,取得领导者的地位。史铁亭统领便是如此的一位能者,而且他相当不好伺候。 甚至对尊贵的首相而言也不例外——那位首相是前任统领的遗老,对于两位统领一视同仁地鞠躬尽瘁。如果他活得够久的话,将来一定会继续为下任统领效忠。 而嘉丽贵妇也有相同的感觉——她与史铁亭并没有任何名分,只能说他们的关系介于朋友与夫妻之间。 这天傍晚,在史铁亭统领的私人寓所中,这三个人聚在一起,除此外没有其他人在场。第一公民的身材魁梧,穿着他心爱的舰队司令制服,显得光芒耀眼,令人不敢逼视。他坐在一张未铺椅套的塑质座椅上,表情严肃,眉头深锁,全身跟椅子一样动也不动。他的首相列夫。麦拉斯站在前面,心不在焉地面对着他,修长而神经质的手指不停地抚着老脸,从鹰勾鼻摸到瘦削的脸颊,再从脸颊摸到长着灰胡子的下巴,然后再回到鹰勾鼻上,如此反覆着。嘉丽贵妇则以优雅的姿势坐在铺着毛皮的长椅上,丰满的嘴唇微微噘起,还在轻轻地打颤。 “阁下,”麦拉斯终于开口——对于自称第一公民的统领,那是惟一的一种称呼。然后他说:“您对历史的一贯性认识不够,您个人一生经历了许多次重大的变化,导致您认为文明的发展同样不难骤然改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骡却为我们提出了反证。” “可是有谁能够效法他呢?他可是一个超人,这点您别忘了。而且即使是骡,也不能算是完全成功。” “卜吉——”嘉丽贵妇突然抽噎起来,但是第一公民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吓得她不敢再出声。 史铁亭统领以严厉的口气说道:“嘉丽,不要打岔。麦拉斯,我受不了一直这样无所作为。前任统领穷毕生精力,将舰队训练成一支无敌于银河的武力,却未能活着看到它派上用场。我是不是也要步上他的后尘?我——一个舰队总司令?”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支武力多么容易腐朽吗?目前,它已经成了国库的累赘,可是却无法有任何回报。军官们都渴望赢得封地,士兵们期待着攫取战利品,整个卡尔根都希望重建帝国的光荣,你有没有能力了解这一点?” “您说的这些,都只是表面的理由,”麦拉斯回答,“不过我可以了解您的意思。封地、战利品、光荣——能够得到当然令人兴奋无比,可是其间的过程却总是危险万分,而且充满了悲惨与痛苦。别忘了开战的狂劲是撑不了多久的。而且鉴于历史的教训,攻击基地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即使是骡,也知道避免……” 嘉丽贵妇湛蓝而空洞的眼中漾着泪水。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卜吉已经很少来看她了,今晚他好不容易答应要陪她,没想到首相却硬闯了进来——这个可怕、精瘦的灰发老头,每次瞪着她的时候好像都能将她看穿——而卜吉竟然答应接见他。她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实在很不喜欢史铁亭现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强硬而急躁。他说:“你这个食古不化的学究,基地虽然领域广大、人口众多,可是他们却是一盘散沙,根本就不堪一击。这些年来,他们表面上的团结只是一种惯性,而我有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惯性击溃。你是被基地当年的气势给唬住了,那时候他们是银河中惟一拥有核能的世界,侥幸躲过垂死帝国的最后一击之后,就只剩下各地拥兵自立的军阀与他们为敌。那些军阀个个是头脑简单之辈,拥有的战舰都是帝国时代的旧货,当然无法和基地的核动力星舰对抗。 “可是,我亲爱的麦拉斯,骡的出现使这一切完全改观。他将基地密藏的知识散播开来,让半个银河都知晓了这些秘密。基地垄断科学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如今我们已足以和他们匹敌。” “可是还有第二基地呢?”麦拉斯冷泠地问了一句。 “可是还有第二基地呢?”史铁亭用同样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再说,“你可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才阻止了骡——如果真的是他们做的,不过还有不少人怀疑这一点。你难道不晓得吗?基地的许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都一致认为自从骡出现之后,谢顿计划已经完全被粉碎了。如果这个计划不再存在,那么我就有可能填补这个真空,任何人都有这个资格。” “我们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不足以保证我们能赢得这场赌局。” “我们自己的知识可能不足,不过我们的行星上,刚好来了一位基地的访客,这件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名叫侯密尔。孟恩——据我所知,他写过不少研究骡的文章。正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他也认为谢顿计划早已不复存在。” 首相点点头,答道:“我也听说过这个人,至少知道他发表的文章。他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他想请求我们允许他进入骡殿。” “真的吗?我们最好还是拒绝。整个行星就是靠那些迷信维系着,避免触碰那些问题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会考虑考虑——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于是麦拉斯便鞠躬告退。 此时嘉丽贵妇泪汪汪地说:“你在生我的气吗,卜吉?” 史铁亭猛然转过身来,对她吼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当着别人的面,绝对不要叫我那个可笑的名字!” “你以前喜欢我这么叫的。” “好吧,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以后绝对不准再犯这个错误。” 他气乎乎地瞪着她,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容忍这个女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是一个柔弱的绣花枕头,抚摸起来的感觉实在很不错;而她那温顺的感情,也可算是刻板生活的一种简单调剂。然而即使是那种感情,现在也已经令他感到厌倦——她竟然梦想着要嫁给他,想要成为第一夫人。 简直是荒唐! 当他还是舰队司令的时候,她的确是一个很称职的伴侣——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为第一公民,而且眼看就要征服银河,像她这种女人当然不再适合。他需要几个血统高贵的子嗣,帮助他统治未来的领土。这点是骡从来无法做到的,也是骡的传奇生命终结之后,他的帝国便立刻瓦解的真正原因。他,史铁亭,需要一位基地的名门闺秀为后,两人携手共同建立一个朝代。 他一肚子不高兴地想到,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把嘉丽给休掉?这样做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当然,她一定会哭哭啼啼一阵子——可是他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偶尔也挺可爱的,即使只是偶尔而已。 嘉丽现在又展现了欢颜,因为那个灰胡子老头已经走远了,卜吉那张如花岗岩的脸孔也渐渐变得柔和。她盈盈起身,向他依偎过去。 “你不会再骂我了吧,是不是?” “不会的,”他心不在焉地轻抚着她,“现在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好吗?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关于那个基地来的人吗?” “没错。” “卜吉?”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 “卜吉,那人还带了一个小女孩一起来,你告诉过我的,记不记得?她来的时候,我能不能见见她?我从来都没……” “你说,我为什么要让他把那个小鬼一块带来?我的会客厅是幼儿园吗?别再提这种荒谬的念头了,嘉丽。” “可是我会照顾她的,卜吉,根本不会让你烦心。只不过因为我难得看到小孩子,你也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孩。” 他用嘲讽的目光瞪着她——她对这一套从不感到厌倦。她喜欢小孩,意思就是说喜欢他的小孩,也就是说他的子嗣,说穿了就是希望嫁给他。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小东西,”他说:“其实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女孩,或许跟你差不多高了。” 嘉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还是让我见一见好不好?她可以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我的祖父就是基地人,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好想去那里看看。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带我去,卜吉?” 史铁亭听到她这么讲,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也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不过却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前往。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相当高兴,语气也就因此缓和许多:“我会的,我会的。你可以见见那个女孩,和她畅谈基地的事情,不过你们得离我远一点,懂不懂?” “我不会烦你的,我保证,我会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去。”嘉丽觉得好开心,最近这些日子,她很少能像今天这样称心如意。她用双臂搂住他的颈子,感觉他在轻微的犹豫之后,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把壮硕的脑袋轻轻靠向她的肩头。 基地的寻找-贵妇 艾嘉蒂娅现在真是得意洋洋——自从裴礼斯。安索把那张笨脸靠到她的窗子那天起,人生就起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而这都是因为她有眼光、有勇气去做一切该做的事情。 如今,她终于来到了卡尔根。她已经去过宏伟的中央剧院,那是全银河最大的一间剧院,而且亲眼见到许多著名的歌星。即使在遥远的基地上,那些名歌星也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也去逛过了锦簇大道——这个全银河最繁华世界的流行中心——并且依照自己的心意,选购了许多商品,因为侯密尔对这种事根本一窍不通。她看上了一件熠熠生辉的长礼服,上面的直条纹使她看来修长许多,店员则绝不认为不适合她的年龄。基地的现金在这里非常、非常管用,侯密尔给了她一张十点的纸币,兑换成卡尔根币之后,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大捆。 她甚至还换了一个新发型——把后面的头发剪短,两侧烫成耀眼的波浪状。经过细心的护发处理后,她的金发看起来比以前更加亮丽,简直就像会闪闪发光。 不过,比较起来,最精采的节目还是刚才那一幕。老实说,史铁亭统领的宫邸并不如剧院那般豪华壮观,也不像骡殿那样神秘而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当然,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在飞越这个行星上空时,瞥见了那些孤独的尖塔而已。不过无论如何,想想看,能够晋见一位如假包换的统领,她为这份荣耀感到骄傲不已。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机会跟统领的“宠姬”面对面交谈。艾嘉蒂娅在心中特别将“宠姬”加上了引号,因为她很了解这种女人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知道她们拥有的魅力与权力。事实上,她也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尤物,只可惜基地如今不流行这一套。而且,即使有这种机会,父亲大概也不会答应。 当然,嘉丽贵妇并不完全符合艾嘉蒂娅的想像。她看起来稍嫌丰满,一点也没有那种狐媚、淫邪的味道,而且还有几分苍老与近视。此外她的声音也太尖了,并非那种充满磁性的低沉声调。还有…… 嘉丽说:“你还要不要加一点茶,孩子?” “我想再来一杯,谢谢您,王妃。”或者应该称呼她“殿下”? 艾嘉蒂娅继续以鉴赏家的口吻,老气横秋地说:“您戴的这串珍珠真是美丽,夫人。”(想来想去,“夫人”似乎最恰当。) “哦?你真的这么觉得吗?”嘉丽好像挺高兴,顺手就把项链摘下,拿在手中晃来晃去,看来像是一扇乳白色的帘幕。然后她说,“你喜欢吗?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收下来吧。” “喔,我的天……您这话当真……”她发现项链已经到了自己手里,赶紧作势要还回去,还用感叹的口吻说:“爸爸不喜欢……” “他不喜欢珍珠吗?可是这些都是上好的珍珠啊。”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收下这串珍珠,他会不高兴的。他总是嘱咐我说,‘你不可以随便接受贵重的礼物’。” “不可以吗?但是……我是说,这个礼物是卜……是第一公民送给我的。你认为我也不应该收下吗?” 艾嘉蒂娅急得满脸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嘉丽已经厌倦了这个话题,她任由项链滑落到地板,也根本懒得理会。她对艾嘉蒂娅说:“我要你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请你现在就开始说。” 艾嘉蒂娅突然感到哑口无言,那个无聊得令人想掉眼泪的地方,有什么好说的呢?对她而言,基地只是一个郊外的小镇,一个舒适的住宅,一个每天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的学校,一个永远无趣而单调的生活。于是,她只好心虚地答道:“我想,就跟您从胶卷书中读到的一样。” “哦,你爱看胶卷书吗?我常常想试着看看,可是每次一看就头痛。不过,你可知道,我最喜欢看超视中的行商故事——那些雄壮、粗犷的男人,看来总是又刺激又过瘾。你的那个朋友,孟恩先生,他也是一名行商吗?他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粗犷。大多数的行商都留着大胡子,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而且对女人总是予取予求——你说对不对?” 艾嘉蒂娅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那些都是过去的历史了,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在基地的早期,行商负责为基地开疆拓土,并且把文明散播到银河各处——这些都是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可是那个时代早已成为过去,现在我们那里一个行商都没有了,只剩下公司、公会等等的组织。” “真的吗?实在是太可惜了。那么孟恩先生又是干什么的?我是说,既然他不是一名行商的话。” “侯密尔叔叔是一位图书馆馆员。” 嘉丽用一只手捂住嘴,吃吃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专门负责管理胶卷书。喔,天哪!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情,好像太没出息了。” “他是一位很优秀的图书馆馆员,夫人。在基地,这是非常高尚的职业。” 她一面说,一面把泛着晕彩的小茶杯放到乳白色金属桌上。 女主人感到很不好意思,赶紧说:“亲爱的孩子,我绝对无意冒犯你。他一定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我一见到他,就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这一点。他的眼睛简直……简直就是太聪明了。而且他一定也很勇敢,才会有勇气想要探访骡殿。” “勇敢?”艾嘉蒂娅突然全神贯注,这正是她所等待的一刻。开始执行计划!执行计划!她故意瞪着自己的大拇指,尽可能用不经意的语调问道,“为什么想要探访骡殿,就能算是勇敢呢?” “你不知道吗?”嘉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声音也变得低沉,“那里面曾经受到诅咒,骡在临死前下过命令,在银河帝国建立之前,不准任何人踏入半步。卡尔根的本地人,甚至连周围的广场都不敢进去。” 艾嘉蒂娅领会了她的意思,遂又问道:“不过那只是迷信……” “不要这么说——”嘉丽显得十分苦恼,“卜吉也总是这么说,但是他也说过,为了要维持他的统治,最好还是别戳破那个迷信。话又说回来,我也从来没见到他自己去过那里。而萨洛斯也从没去过——萨洛斯就是我们的前任第一公民。” 说到这里,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又好奇地问道:“可是孟恩先生为什么要去骡殿呢?” 现在,艾嘉蒂娅精心策划的计谋终于可以展开。她从历史小说中学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一国之君的宠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她们拥有的影响力简直不可思议。因此,如果侯密尔叔叔被史铁亭统领拒绝的话——她料到一定如此——自己就必须从嘉丽贵妇这边挽回局势。其实,嘉丽贵妇本人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她似乎不太精明。然而,历史在在证明…… 于是她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夫人——可是您能不能保密呢?” “我可以发誓。”嘉丽说着,就在柔软、丰挺、雪白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于是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开始叙述,每一句话脱口之前都仔细想了一下。 “您可知道,侯密尔叔叔是研究骡的头号权威,写过好多、好多这方面的书籍。他认为,自从骡征服了基地之后,整个银河的历史就被改写了。” “喔,天哪。” “他还认为谢顿计划……” 嘉丽突然拍拍手,插嘴道:“我知道这个谢顿计划,行商影片总是绕着谢顿计划打转。这个计划能让基地永远打胜仗,好像牵涉到了什么科学,不过我总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每次听到那些解释的时候,我就很不耐烦。可是请你继续讲,亲爱的孩子,你的解释完全不同,你把每一件事都讲得清清楚楚。” 于是艾嘉蒂娅便继续说下去:“嗯,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基地却被骡打败了,这就等于是谢顿计划的失败。而且从此之后,这个计划再也没有发生过作用。所以说,又要由什么人来建立第二帝国呢?” “第二帝国?” “是的,总有一天它终将出现,但是它又要如何出现呢?您知道,这可是一个大问题。此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 “第二基地?”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他们负责根据谢顿的心意,来策划整个银河历史。他们阻止了骡的行动,因为当年时机尚未成熟。不过,现在他们也许会支持卡尔根。” “为什么?” “因为现在,卡尔根最有可能成为新帝国的核心。” 嘉丽贵妇似乎体会出了这句话的含意,她说:“你的意思是说,卜吉将要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侯密尔叔叔的确这么认为。不过他得先看看骡所留下的记录,才能够肯定这一点。” “这一切实在是太复杂了。”嘉丽贵妇半信半疑地说。 艾嘉蒂娅只好放弃,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史铁亭统领现在的心情相当不好,他刚才接见了那个基地来的娘娘腔,结果根本一点收获也没有。而且更糟的是,这简直令他大失面子——他是二十七个世界的惟一统治者,银河中最大武力的最高统帅,拥有天下无敌的雄心壮志,今天却跟一个专门搜集古董的人,扯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 真该死! 他简直是想破坏卡尔根的传统嘛,不是吗?能够因为这个傻子想再写一本书,就允许他进入骡殿去翻箱倒柜吗?为了科学!为了神圣的知识!天啊!自己为什么要忍受那些义正辞严的高调呢?而且——他突然感到一阵微微刺痛——别忘了还有诅咒呢。他自己当然不相信,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然而,如果他决心向骡的诅咒挑战,至少也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而绝不是这个傻子提出的那些蠢话。 “你来干什么?”他突然大吼一声,嘉丽贵妇吓得僵在门口。 “你现在忙吗?” “没错,我很忙。” “可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卜吉。我难道不能跟你说一会儿话吗?” “噢,天啊!你究竟要说什么?赶快说吧。” 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小女孩告诉我,说他们打算到骡殿里头。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跟她一块去,那里面一定华丽无比。” “她那样告诉你的,对不对?哼,她去不成,我们也不要去。现在去忙你自己的吧,我已经被你烦透了。” “可是,卜吉,为什么不要呢?你不准备批准他们吗?那个小女孩说,你将要建立一个帝国呢!” “我才不管她说过什么——等一等,她说什么?”他大步向嘉丽走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肘,五根指头全部陷入她柔嫩的肌肤。然后他又问:“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弄痛我哪!你这样子瞪着我,我根本就记不起来她说过的话。” 他立即松开了手,她默然站在原处,搓揉着被抓出来的红印子。过了一会儿,她才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小女孩要我答应谁都别讲。” “那可真糟糕——告诉我!赶快说!” “好吧,她说谢顿计划已经改变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另一个基地,他们会想办法让你建立一个帝国,主要就是这个意思。她还说,孟恩先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科学家,骡殿里藏着所有的证据。她说的话我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现在你还生气吗?” 不过史铁亭并没有回答,他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嘉丽只能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伤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在一小时之内,盖着第一公民官印的两道命令就发了出去。其中一道命令使五百艘星际战舰立即升空,去从事官方所谓的“实战演习”;而另外一道命令,则使得某个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当命令送达时,侯密尔。孟恩已经在做离境的准备。命令的内容当然是批准他进入骡殿。他捧着命令一读再读,顿时百感交集,唯独缺少了喜悦的情绪。 但是艾嘉蒂娅却喜出望外,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或者应该说,她自以为料中了一切。 基地的寻找-忧心如焚 波莉一面准备早餐,一面瞄着餐桌上的新闻记录仪。当天发生的新闻全部一桩桩显示在记录仪上,她只需要用一只眼睛,就能毫无遗漏地从头看到尾。所有食物都是现成的,全都密封在无菌而随用随丢的容器内。她的工作其实只是选择菜式、布置餐桌,餐后再将一切收拾干净而已。 她忍不住对那些新闻发表了不少高见,然后又感慨万千地长叹了一口气。 “喔,真是人心不古。”她有感而发。达瑞尔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她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刺耳,每当她感叹世风日下的时候,都会自动转换成这种腔调。她说:“唉,这些可怕的卡尔根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原本以为他们会让人过几天太平日子,可是根本没有,总是找麻烦,找麻烦,没完没了。”她每次总是将“卡尔根”念走了音。 “你看看那个新闻标题:”基地领事馆前暴民滋事‘。喔,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好好开导他们一番。这是人类的通病,他们就是不能记取历史的教训,就是不长记性!达瑞尔博士,世人就是这么一点记性也没有。想想骡死后发生的那场战争吧,当然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可是哦,那种动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亲叔叔在那场战争中英勇牺牲,当时他才二十几岁,刚刚结婚两年而已,还留下了一个女娃。他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头金发,脸颊上有个酒窝,我还保存着他的一个立体水晶像…… “现在,那个女娃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独子如今正在舰队服役。如果发生任何冲突的话,那就极有可能…… “虽然我们有空袭侦察队,而且由老人轮流守卫同温层——可是如果卡尔根真的打过来,我真难想像他们能做些什么。母亲当年常常对我们说起战时的艰苦岁月,粮食配给、物价高涨、税金暴增等等。简直就让人活不下去…… “我认为,如果他们那些人还有理智的话,就绝不应该重蹈覆辙。我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人民的意思,我想即使是卡尔根人,也宁愿待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愿意到太空去横冲直撞,然后全部葬身在星舰中。一切都是那个可怕的人物史铁亭的意思,真奇怪老天怎么会让这种人活到现在。他杀害了那个老家伙——他叫什么名字?对,萨洛斯——现在又准备要征服宇宙了。 “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攻打我们。他注定会失败的——就像以往每次一样。也许这一切都包括在谢顿计划中,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到,那必定是个邪恶的计划,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和杀戮。不过我可绝对没有批评哈里。谢顿,我相信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得多,也许因为我太笨了,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怀疑。另外那个基地也一样欠骂,他们现在明明就能制止卡尔根,让银河各处恢复太平,既然他们最后总要这么做,我认为,就该在任何战祸发生之前赶紧行动。” 达瑞尔博士终于抬起头来,问道:“你在说什么呢,波莉?” 波莉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然后又气呼呼地眯了起来。她答道:“没有,博士,我什么都没说,也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在这个家里,别说是说句话了,就是死了也没人会注意到。忙进忙出,忙出忙进,就是没有时间开口说话……”说完,她就带着一肚子闷气离开了餐厅。 达瑞尔博士并没有注意到波莉已经离去,正如刚才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 卡尔根!真无聊!那只是一个有形的敌人。这种敌人永远是基地的手下败将。 然而,对于眼前这个可笑的危机,他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七天以前,市长正式邀请他出任“研究发展部”的部长,他答应今天要作出决定。 可是…… 他感到坐立不安,市长竟然选上了自己!但是他难道能够拒绝吗?如果拒绝的话,就会显得太不合情理,而他现在不能冒这种险。无论如何,他根本不必担心卡尔根,对他而言,敌人只有一个,始终就只有一个。 当妻子在世的时候,人生幸福美满,他有充分的借口逃避责任离群索居。在川陀的那段漫长而幽静的日子,周遭全是荒芜的废墟。他们遗世独立在那个残破的世界上,浑然忘却世间的一切。 可是不久她就去世了,前后还不到五年。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今后惟一能够做的,便是与那些可怕的隐形敌人奋战一生——那些敌人控制了他的命运,剥夺了他做人的尊严,使他的人生变成绝望的挣扎。甚至连整个宇宙,都在那些既可恶又可怕的敌人掌握之中。 这可以称作一种感情的升华,至少他自己这么想。总之,这种奋战为他带来人生的意义。 他先来到圣塔尼大学,加入了克莱斯博士的研究工作。在那里的五年期间使他获益匪浅。 然而克莱斯所做的仅止于搜集数据,无法在真正的问题上有所突破。当达瑞尔肯定这一点之后,他就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即使克莱斯的研究是在暗中进行,但是他难免需要助手;需要许多人脑样本来做脑波测定;需要一所大学支持他——而这些全都是他的弱点。 克莱斯不能了解这一点,可是达瑞尔也无法向他详加解释,两人终于闹得不欢而散。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们早晚要散伙的。他必须表现得放弃了一切——因为很可能有人在暗中监视。 克莱斯使用图表来分析脑波,达瑞尔却只凭借心灵深处的数学概念;克莱斯与许多人共同工作,达瑞尔却没有任何研究伙伴;克莱斯待在一所大学里头,达瑞尔却栖身于郊外静谧的住宅中。 而他已经快要成功了。 就大脑构造而言,第二基地分子根本不能算是人类。虽然,即使是最杰出的生理学家、最高明的神经化学家,可能也无法侦测出任何异状——然而差异却一定存在。由于这种差异藏身心灵之中,该处必定会有某些侦测得到的迹象。 第二基地上的人,无疑全都拥有类似骡的异能,姑且不论这种能力是先天或后天的。既然对方像骡那样,具有侦测与控制人类情感的能力,就应该可以设计出一种电子电路,来测定这种人的特殊脑波。而在脑电图的详细记录中,他们那种异能绝对无所遁形。 如今,克莱斯的幽灵化身为得意高徒安索,又闯进了他的生命中。 愚蠢!愚蠢!搜集那些受到干扰人士的脑电图干什么?自己在几年前已经发明了侦测的方法,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他需要的是反击的武器,而不是侦测的工具。 然而,他却必须答应与安索合作,因为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而现在这个研发部部长的职位也是一样,也是另一个掩人耳目的妙招!如今,他俨然成了一个计中计的主角。 他突然又想到了艾嘉蒂娅,立刻感到一阵不安,赶紧把它从心头甩掉。如果安索从来未曾出现,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安索未曾出现,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如果安索未曾出现…… 他感觉一阵怒火攻心——他气已故的克莱斯,气活着的安索,以及所有好心的笨蛋…… 算了,她会照顾自己的,她是个很懂事的小女孩。 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心里不停地这样想…… 可是,她真的能照顾自己吗? 当达瑞尔博士忧心忡忡地自我安慰时,艾嘉蒂娅正坐在银河第一公民官邸办公室的简朴会客室中。她已经在这里头等了半个小时,百无聊赖地瞪着四面的墙壁。刚才,当她跟侯密尔。孟恩进入这间会客室的时候,门口站着两名武装警卫——过去这里是从来没有任何警卫的。 现在她一个人待在会客室里,感觉室内每一件家具、每一项陈设都透露着敌意,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侯密尔现在正和史铁亭在一起,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想到这里,她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在胶卷书或超视的故事中,每次出现类似情节,主角总是能料中下一步发展,事先预作准备。但是她——她只能坐在那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而她就只能坐在那里。 好吧,再好好想一想,从头想一想。这样,也许能够获得一点灵感。 过去两周以来,侯密尔几乎天天都待在骡殿里面。他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当然事先取得了史铁亭的许可。骡殿里面宽敞、幽暗而气氛肃穆,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生气,仿佛沉睡在昔日的光辉中。偌大的建筑物,只有脚步声在殿中激起空洞而萧瑟的回音。 总之,她不喜欢那里。 比较之下,还是首都宽阔热闹的街道、美仑美奂的剧院对她更具吸引力。这个世界虽然不比基地富有,却舍得花更多的钱来装点门面。 侯密尔通常都在傍晚回来,而且总是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情…… “那个地方我以前作梦也不敢想。如果我能把殿中的石头一块一块敲掉,把发泡铝一层一层拆下来,再将它们全都运回端点星——想想看,能盖一座什么样的博物馆。”他好几次发出如此的呓语。 他早先的迟疑犹豫完全消失无踪,如今他表现得急切而狂热。这一点艾嘉蒂娅绝对可以肯定,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征状——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讲话的时候一点都不结巴了。 有一天,他对艾嘉蒂娅说:“我找到了普利吉将军记录的摘要。” “我听说过他,他是基地的叛徒,曾经为了寻找第二基地而翻遍了银河,对不对?” “我们不能说他是叛徒,艾卡蒂,是骡令他‘回转’的。” “哦,那还不是一样。” “唉,你所谓的翻遍了银河,这件事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四百年前,为了筹设两个基地而召开的谢顿大会,它的原始记录只提到了第二基地一次,说是设立在‘银河的另一端,群星的尽头处’。那就是骡和普利吉惟一的线索。当年他们即使找到了第二基地,也没有办法能够确认,真是疯狂的行动!” 侯密尔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艾嘉蒂娅却听得很用心。 “他们所拥有的记录,一定涵盖了将近一千个世界;可是他们需要探索的世界,却接近一百万个。我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嘘——”艾嘉蒂娅突然机警地阻止他再说下去。 侯密尔吓了一跳,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镇定,然后低声道:“咱们别说了。” 现在,侯密尔正和史铁亭统领在一起,而艾嘉蒂娅一个人孤伶伶地等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心脏里的血液全部都被挤了出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其实是最恐怖不过的。 而在另一个房间里,侯密尔也觉得全身好像陷入黏胶之中。他拼命努力想把话说清楚,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的口吃再度复发,而且变得比以前更为严重。 史铁亭统领此时全副戎装,他的身高有六尺六寸,下颚宽大,嘴角轮廓分明。他说话的时候两手始终握拳,还不时用力挥舞着。 “好啊,你忙了两个星期,现在却向我胡扯一通。没有关系,孟恩先生,你就告诉我最坏的情况吧。是不是我的舰队将会全军覆没?是不是除了第一基地的人员之外,我还得跟第二基地的幽灵作战?” “我……我再强调一次,大统领,我不是……预……预……预言家。我……我完全搞……搞糊涂了。” “或者你是想回去警告你的同胞?你少给我他妈的装蒜。我要你对我说实话,不然我就自己动手把实话挖出来,连你的内脏也一块挖出来。” “我说……说的都是实话,我还想提……提醒您,大……大统领,我是基地的公民。您……您不可以伤害我,否则就会吃……吃……吃不了兜着走。” 卡尔根统领纵声狂笑:“这种话只能吓唬小孩子,这种威胁只能让白痴却步。得了吧,孟恩先生,我已经对你很有耐心了,我花了二十分钟听你胡说八道。你一定有好几个晚上没睡觉,才能够编出这些故事来。你这样做是白费力气,我知道你来这里,绝不只是想要捡拾骡的骨灰而已——你还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不是吗?” 侯密尔。孟恩再也无法浇熄眼中露出的恐惧炽焰,而且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连呼吸都有困难。史铁亭统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故意伸手拍拍这个基地人的肩膀,果然孟恩连人带椅一起摇晃了一下。 “很好,现在就让我们开诚布公。你在研究谢顿计划,而且知道它已经不复存在。此外,或许你还知道如今我已成了必然的赢家,我和我的继承人将会君临天下。唉,老弟,由谁来建立第二帝国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建立起来就行了。历史是铁面无私的,对不对?你不敢告诉我吗?可是我已经知道你的任务了。” 孟恩以嘶哑的声音道:“您……您到底想要……要什么?” “我要你留下来,我不希望因为过度自信,而破坏了这个新的计划。关于这些事情,你懂得比我多,如果我忽略了任何小问题,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来。答应我吧,将来我会好好犒赏你的,你会获得数不清的战利品。你又能指望基地做什么呢?扭转几乎已成定局的颓势吗?让战事延长吗?或者你只是基于爱国心,而一心想要为国捐躯?” “我……我……”他口沫横飞地“我”了半天,其他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最后只好放弃努力。 “你给我留下来,”卡尔根统领志得意满地说:“你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等一等——”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我获得了一项情报,说你的侄女是贝妲。达瑞尔的后人。” 侯密尔吃了一惊,脱口而出答道:“是啊。”到了这个关头,除了坦承事实之外,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编织任何谎言。 “他们这个家族在基地很有名望。” 侯密尔拼命点头:“基地绝对不会坐……坐视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伤害!你别傻了,老弟,我打的主意正好相反。她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十四岁!嗯,不过即使是第二基地,或者是哈里。谢顿本人,也都没有办法阻止时光流逝,不准一个小女孩长成大人。” 说完,他立刻一个转身,奔到侧门前面,将门帘用力一扯。 然后他怒吼道:“你他妈的死到这里来做什么?” 嘉丽贵妇对他猛眨眼睛,细声地答道:“我不知道还有别人跟你在一起。” “哼,的确是还有别人,我等一会儿再跟你算帐。现在我只想看到你的背影,赶快给我向后转。” 她立刻奔向走廊,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接着史铁亭又走回侯密尔的面前,对他说:“她只能算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根本就无足轻重,而且,这个插曲已经拖得太久了,很快就会结束的。你刚才说,她才十四岁?” 侯密尔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心底又冒出了一种新的恐惧。 此时艾嘉蒂娅也张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悄悄打开的门——她的眼角突然看见一个细小的动作,不禁令她大吃一惊。那是门后伸出的一根手指头,正在向她一屈一伸地比画着,好像是急着要叫她出来,可是她却久久没有反应。后来,或许是她看清了那个苍白、颤抖、焦急的身形,才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然后两个人便慌慌张张地顺着长廊走去。带走艾嘉蒂娅的当然就是嘉丽贵妇,她现在正紧紧抓着女孩的手。艾嘉蒂娅虽然被她抓疼了,不过仍然安心地跟着她走,至少,艾嘉蒂娅对她完全没有恐惧感。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们来到了贵妇的闺房,整个房间的陈设都是粉红色系列,看起来像是一家糖果店。嘉丽贵妇背靠着门,开始说道:“你可知道,这是从他的办公室,到我……我的房间的一条专用走道。他——你知道是谁吧。”她一面说,一面伸出大拇指向旁边指了指,同时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好像即使只是想到他一下,都会令她吓得半死。 “真是侥幸……真是侥幸……”她的瞳孔突然放大,使得湛蓝的眼珠大半变成了黑色。 “您能不能告诉我……”艾嘉蒂娅畏畏缩缩地问道。没想到嘉丽却像是急疯了一样,对她说:“不,孩子,没有时间了。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拜托,求求你。我帮你找几件衣服,这样他们就认不出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钻进了衣橱,手忙脚乱地一阵翻找,把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了出来,地板上立刻堆起一座座的小山。她想找一件比较适合艾嘉蒂娅年龄的衣服,不希望她一出去立刻受到登徒子的包围。 “找到了,这件应该可以,不可以也不行。你有没有钱?来,拿着这个……还有这个。”她把耳环与戒指都摘了下来,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马上回家去——回到基地去。” “可是侯密尔……我叔……”芬芳、名贵、混纺着金属的衣裳向她当头罩下,她的声音从衣料中透出来,听起来有气无力。 “他走不了,卜吉永远不会放他走的。可是你绝对不能留下来,噢,亲爱的孩子,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艾嘉蒂娅坚持不肯挪动脚步:“我真的不懂。” 嘉丽贵妇两手使劲绞在一起,又说:“你一定要回去警告你的同胞,告诉他们马上就会发生战争,听懂了吗?”可能是由于惊恐过度,反而使她的心思变得特别清楚;这几句话完全不像是她的口气。 “现在赶快走吧。”她们立刻从另一条路溜走。一路上遇到了一些官员,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她俩离去,根本想不到有任何理由应该阻拦——除了卡尔根统领之外,没有人可以干涉嘉丽贵妇的行动。她们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守门的卫兵一律立正举枪敬礼,她们根本没有受到任何盘查。 这段路程似乎走了好几年,一路上艾嘉蒂娅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事实上,从她看到那根屈伸的苍白手指算起,到她们来到官邸之外,接触到了人群、噪音与拥挤的交通,前后算来也只有二十五分钟而已。 艾嘉蒂娅向后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交杂着忧惧与同情。她问:“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夫人,只能说我很感激——但是侯密尔叔叔又会有什么遭遇呢?” “我不晓得,”对方叹道,“你自己不能走吗?直接到太空航站去。不要犹豫,他可能已经在到处找你。” 艾嘉蒂娅却依然徘徊下去。她明白必须抛下侯密尔,而且时间已经相当急迫,然而一呼吸到自由空气,她却突然起了疑心,于是便问嘉丽:“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嘉丽贵妇咬咬下唇,喃喃地说:“我不能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女孩解释,这样做并不恰当。反正,你将来总会长大的,而我……我遇见卜吉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我不能让你留下来,你应该知道。”她的眼中露出了掺杂着羞愧的妒意。 这些暗示令艾嘉蒂娅吓得浑身打颤,她低声问道:“如果他发现了,会怎样对付您?” 嘉丽也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不知道。” 说完,她就用一只手按着头,沿着通往统领官邸的大道小跑步离去。 在那如同永恒的一刻,艾嘉蒂娅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在嘉丽贵妇离开之前那一瞬间,艾嘉蒂娅突然发现了一点异状——那双充满惊慌恐惧的大眼睛,竟然闪出了一丝喜悦的光芒。 那是一种无情、冷酷的喜悦。 虽然那双眼睛在刹那间显露出许多讯息,但是艾嘉蒂娅相信自己绝没有看错。 她终于开始向前跑,疯狂地奔跑,想要寻找一间空的候车亭。她知道必须在候车亭中,才能利用按键招来一辆计程飞车,尽快载她远离这个地方。 她并不是要躲避史铁亭统领,也不是要逃避他手下的鹰犬,甚至并非想逃离他所统治的二十七个世界,虽然那些世界都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真正想要逃避的,是帮助自己逃脱的那名弱女子。虽然“弱女子”给了她许多现金与珠宝,并且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她,可是艾嘉蒂娅却知道——绝对可以确定——她是第二基地派出的女特务。 一辆计程飞车迅速来到,在候车亭外的起落架上缓缓停妥。飞车带来的一阵风拂到艾嘉蒂娅脸上,虽然她戴着嘉丽送的毛皮头巾,头发还是被吹乱了。 “去哪,小姐?” “本市有几个太空航站?”她拼命将声调降低,希望能够掩饰稚嫩的童音。 “两个,去哪个?” “哪一个最近?” 司机瞪着她说:“卡尔根中央航站,小姐。” “请带我去另外那一个,我有足够的钱。”她手中抓着一张面额二十元的卡尔根币,她对这个数目没有什么概念,那个司机却立刻笑逐颜开。 “去哪都成,小姐,‘天路’计程飞车能去任何地方。” 上了车之后,她将脸颊贴在冰冷而稍带霉味的椅套上,盯着地面上缓缓退却的万家灯火。 她应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直到那一刻,她才了解到自己是个愚蠢——愚蠢至极的小女孩,父亲如今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就感到孤苦无依,心中充满了恐惧。她的眼中噙着泪水,喉咙深处发出了阵阵轻微的抽噎,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被牵动了。 她并不怕被史铁亭统领逮捕,嘉丽贵妇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嘉丽贵妇!那个又老、又肥、又笨的女人,竟然有办法抓住统领的心。喔,现在原因已经很明显了,每一件事情都很明显了。 嘉丽请她喝茶的那一天,她自以为曾经有精彩的演出。精明的小艾嘉蒂娅!她的内心感到窒息,感到憎恨自己。嘉丽接见她根本就是早有预谋,也许史铁亭也中了她的圈套,才会在最后关头批准侯密尔进入骡殿。这一切都是她——大智若愚的嘉丽——早就已经计划好的,可是她却另有安排,让精明的小艾嘉蒂娅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这个理由不会引起任何当事人的怀疑,却能让她自己的介入减到最小的程度。 可是为什么自己现在重获自由,而侯密尔已经成了阶下囚? 除非…… 除非她回到基地,成为一个诱饵,引诱其他人也自投罗网…… 所以她绝对不能回基地去—— “太空航站,小姐。”计程飞车早已停妥。奇怪!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简直就像一场迷离的梦境。 “谢谢你。”她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就将那张钞票塞给司机,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车门,再奔越过富有弹性的车道。 放眼望去一片灯海,周围是悠闲的男女,头上是巨大而闪烁的布告板,其上有随着每艘太空船起降而移动的指针。 她应该到哪里去呢?她根本就不在乎,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回基地!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 喔,多亏谢顿保佑,才能出现那意外的一刻。最后的几分之一秒,嘉丽厌倦了继续表演下去,因为对方毕竟只是个孩子,所以她忍不住提早流露出了喜色。 此时艾嘉蒂娅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自从开始逃亡之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的意识之下窜动——使她从此告别了天真无邪的童年。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逃。 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虽然他们已经找出基地上每一个同谋;虽然已经盯上了她的父亲,然而她却不能,也不敢冒险发出任何警告。即使为了整个端点星,她也不能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险——绝对不可以。因为,她现在是银河中最重要的人物,不,应该说是银河中惟一重要的人物。 当她站在售票机前,考虑着自己该何去何从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因为放眼整个银河,除了“他们”那些人之外就只有她——就她一个人——知道第二基地究竟位在何处。 基地的寻找-天罗地网 太空航站位于这个人口众多的行星首都郊外,这种星际间的交通枢纽,总是呈现出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繁忙与壮观。许多巨型太空船安稳地停驻在起落架上,如果时间算得准的话,就能够看到太空船降落的壮观镜头,而升空的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太空船的动力由核子重组的反应所提供,所以此起彼落的过程一律都是静寂无声。 整个太空航站的面积,有百分之九十五是上述的起降停泊区。在这许多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只能见到各型各式的太空船、空勤与地动工作人员,以及太空船与工作人员都得用到的计算机。 只有在另外百分之五的范围内,才能看到拥挤的人潮。每个人来到这个交通转运站的目的,不外是想要前往另一个星体。绝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很少会有人驻足沉思构成整个太空交通网的科技。也许有些人偶尔会想到,远方那些正在缓缓落下的金属体,看起来虽然十分微小,其实都有好几千吨重。这些巨大的金属圆柱体,每一个都可能意外地与导航电波失去联系,因而坠毁在预定着陆地点半英里之外;或许刚好会穿透候船大厦的广阔玻璃屋顶,造成上千人丧命的悲剧——而他们的“残骸”,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机气体,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 事实上,由于如今的安全设施极为完善,这种意外绝对不可能发生。只有神经严重过敏的人,才会有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 那么,他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别忘了一件事,这一大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这个目的充塞在整个太空航站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大家排成一列列的队伍,父母亲牵着小孩子,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齐的小山——大家都想尽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在这些除了目的地之外,没有其他念头的众多旅客当中,此时出现了一个完全孤独的心灵,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却又比周围任何人都更急于离开此地,更渴望能立刻到别处去。任何地方都好!或者应该说,几乎任何地方都好! 此地有一种浓厚的紧张气氛,一种无形的压力。虽然她没有精神感应力,也完全不懂得如何接触他人的心灵,这种气氛与压力也足以令她感到绝望。 只是“足以”而已吗?根本就是太多、太大、太强了。她感到全身都浸淫在绝望的情绪中,整个人都被绝望淹没。 艾嘉蒂娅。达瑞尔,如今穿着别人的衣服,站在别人的行星上,处于原本应该是别人的处境,甚至连小命都几乎抓在别人手上。她心中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窝,可是却连自己的渴望都已无法体会,只知道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最危险不过的。她想找一个隐密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是某个人迹未至的宇宙洪荒地带,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地方。 现在她站在那里,虽然只有十四岁多一点,感觉却像八十几岁的老太婆一般疲惫。而她心中的恐惧,却又使她像不到五岁的幼儿那般无助。 至少有数百名旅客与她擦身而过——真正地擦身而过,她感觉碰触到了每一个人。在这些陌生人当中,哪一个是第二基地分子呢?哪一个陌生人必须立刻置她于死地,只因为她心中怀着那个不该知晓的秘密?那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只有她才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 她就要忍不住尖叫出声时,突然听见一个雷鸣般的声音。那声尖叫因此冻结在喉咙里,化成一阵无声的痛楚。 “喂喂,小姐,”后面那人凶巴巴地说:“你到底是要买票,还是只想站在售票机前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一台售票机前。这种机器的使用方法相当简单,只要将一张高面额的纸钞塞进送币槽,等到钞票被吸进去之后,再按下标示着目的地的按键,售票机就会吐出一张船票,并且自动找回多余的钱。这种机器以电子扫瞄装置辨识钞票面额,因此绝对不会发生错误。像这么普通的自动售票机,谁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钟来研究。 艾嘉蒂娅赶紧将一张二百元的钞票塞进送币槽,转眼刚好瞥见那个标示着“川陀”的按键。川陀,她想,那个逝去帝国的昔日首都——自己的出生地。她不知不觉就按下了那个键,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只看到一排红字不停地闪着:一七二点一八……一七二点一八……一七二点一八…… 那是她还需要补足的钱数,于是她又急忙塞了二百元进去,机器马上吐出一张船票。她立刻将票抓在手上,此时零钱也跟着滚了出来。 她捞起零钱,准备拔腿就跑,却感到后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挤来。于是她赶紧一转身,从那人身前硬穿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可是她根本无处可逃,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敌人。 她抬起头来,看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史蒂凡尼”、“安纳克瑞昂”、“费玛斯”,甚至还有一个“端点星”的字样飘浮在空中。她多么渴望回到那里去,但是却又不敢…… 其实,她只要花一点点钱,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这种通报器可以放在皮包里,只要预先将目的地键入,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发出通报。然而,由于艾嘉蒂娅感到危机四伏,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 她同时张望着左右两侧,却忘记了顾及正前方,结果一不小心,就跟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然后又传来了一声呻吟,臂膀就被对方的手掌给抓住了。她拼命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半分气力,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那人紧紧抓着她,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鼓起勇气凝视对方,那是一个又矮又眫的中年男子,满头浓密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看起来跟他的面容极不相称。他的脸庞又红又圆,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名农夫。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的好奇,“你看起来似乎很害怕。” “对不起,”艾嘉蒂娅吓得六神无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得走了,真抱歉。” 不过对方却完全没有理会她说什么,他又说:“当心点,小丫头,别把船票给弄丢了。” 说完,他就把那张票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间取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竟露出了明显的满意神色。 “我果然没料错,”接着,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妈妈!” 一位妇人立刻出现在他身旁,看起来比他更矮、更圆,而且脸色更红润。她正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缕灰发,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底下。 “爸爸,”她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为什么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人家都把你当疯子啦。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农场吗?” 她对木然的艾嘉蒂娅露出一个快活的笑容,又说:“他粗鲁得像只狗熊。” 然后她又改用严厉的口吻说:“爸爸,让这女孩走,你这到底是干嘛?” “爸爸”却只向她挥挥手中的那张票,再对她说:“你看,她要到川陀去。” “妈妈”立刻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打川陀来的?把她的手臂放开,听到没,爸爸。” 说完,她就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用双手轻轻按着艾嘉蒂娅的肩膀,硬要她坐在那个旅行箱上,还一面说:“坐下来,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长椅都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太空船却一小时后才会起飞。你是从川陀来的?” 艾嘉蒂娅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挣扎。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妈妈”高兴得不停拍手:“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一直都没有碰到老乡。这真是太好啦,你的爸妈……”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一阵张望。 “我不是跟父母一起来的。”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说。 “就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像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妈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爸爸”猛扯着她的袖子,对她说,“我来告诉你,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她很害怕。”虽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艾嘉蒂娅仍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一路跑过来——我一直看着她——可是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我还没来得及让路之前,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了。你知道吗?我认为她一定有什么麻烦。” “闭上你的嘴巴,爸爸,你挡在路中间,什么人都会撞上你的肚子。”说完,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娅的旁边,把旅行箱压得吱嘎作响。然后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问道,“你在逃避什么人吗,小可爱?尽管对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艾嘉蒂娅盯着那双慈祥亲切的灰眼珠,感觉自己的嘴唇不停地打颤。她想,他们是从川陀来的,自己可以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能帮助自己留在那个世界,直到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以及下一个目的地为止。可是在她心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提醒她许多杂乱无章的事实——她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正在单枪匹马对抗整个宇宙,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她只想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一双强壮温柔的臂膀中……如果母亲今天还活着,她就可以……可以…… 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是当天晚上她首度落泪。她哭得像个婴儿,却也哭得舒畅无比。她使劲揪着“妈妈”那件老式的衣服,还弄湿了好大一片。一双嫩的手臂始终紧紧搂着她,还不停地轻抚着她的鬈发。 “爸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们两人,惟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掏手帕。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才刚把手帕掏出来,就立刻被“妈妈”抢走。“妈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话。许多旅客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大家都只顾着赶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根本就当他们不存在。 最后,艾嘉蒂娅终于停止哭泣。她用那条手帕轻轻拭着红肿的眼睛,同时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天哪,”她轻声地说,“我……” “嘘——嘘——别说话。”“妈妈”用大惊小怪的语气说道,“坐者好好休息一下,把呼吸调匀,然后再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你等着看,我们会帮你解决,然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嘉蒂垭勉强集中思绪,试图凑出个点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告诉他们实话,任何人都不能说:可是她又太疲倦了,无法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于是,她只好细声地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很好,”“妈妈”说,“现在告诉我们,你到底有什么麻烦。你做错了什么事吗?当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们都会帮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们实话。” “你是川陀来的同胞,任何事情我们都能帮忙,”“爸爸”以慷慨激昂的语气补充道,“对不对,妈妈?” “闭上你的嘴,爸爸。”这是“妈妈”的回答。虽然口气那么硬,她却根本没有动气。 艾嘉蒂娅把手伸进皮包里头——虽然刚才在嘉丽贵妇的闺房,她不得不在慌乱中换掉衣服,但是她自己的皮包还留在身边。她摸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后将它递给“妈妈”。 “这是我的证件。”她怯生生地说——那是一张闪亮的合成丰皮纸,是在她到达此地的那一天,由基地大使所签发的,上面还有卡尔根官员的副署。这份证件的式样又大又华丽,看起来十分抢眼。“妈妈”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将它递给“爸爸”:“爸爸”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不由自主地噘起嘴来。 他问:“你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不过我生在川陀。你看上面写着……” “啊哈,我看是没错。你名叫艾嘉蒂娅,是吗?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川陀名字。可是你的叔叔呢?上面说你是跟叔叔一块来的,他叫作侯密尔。孟恩。” “他被捕了。”艾嘉蒂娅用悲凄的语调说。 “被捕了!为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叫道。然后“妈妈”又加了一句:“他干了什么事吗?” 艾嘉蒂娅摇摇头,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来观光的。侯密尔叔叔有事求见史铁亭统领,可是……”她根本不需要假装发抖,因为她真的感到恐惧。 “爸爸”听了马上肃然起敬:“求见史铁亭统领,嗯——你叔叔一定是个大人物。” “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史铁亭统领要我留下来……”她想起了嘉丽贵妇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那是嘉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现在既然知道她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个故事当然可以借用一下。 她故意停了下来,“妈妈”很好奇地问:“为什么要你留下呢?” “我也不明白,他……他要和我单独晚餐,但是我说不要,因为我要侯密尔叔叔也参加。他用古怪的眼光瞪着我,还抓住我的肩膀不放。” 听到这里,“爸爸”微微张开嘴巴,“妈妈”却突然变得面红耳赤,而且火冒三丈。她说:“你多大啦,艾嘉蒂娅?” “十四岁半,其实还差一点点。” “妈妈”猛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那种人竟然还没遭天打雷劈,街头的野狗都比他强。你就是在逃避他,亲爱的孩子,是不?” 艾嘉蒂娅点点头。 于是“妈妈”说:“爸爸,马上到询问台去,问问去川陀的太空船什么时候到站。赶快!” 不过“爸爸”才刚迈出一步,马上又停了下来。因为头上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至少吸引了五千双眼睛慌张地抬头张望。 “各位旅客,”那是一个严厉、冷酷而有力的声音,“太空航站潜入了一名危险的逃犯,我们已经封锁现场,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搜索会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迅速进行,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准进出,|Qī-shu-ωang|也不会有任何太空船起降,所以谁都不会误了行程。我再重复一遍,谁都不会误了行程。光栅马上就要放下来,每个人都不许离开自己的格子,直到光栅解除为止。如果有人违反的话,我们将被迫使用神经鞭。” 那个声音大约持续了近一分钟,偌大的候船大厦没有任何其他动静。此时,即使是整个银河都塌下来,艾嘉蒂娅也绝不敢挪动一根汗毛。 所谓逃犯一定就是指她,这是根本不用思考就能达到的结论。但是为什么……嘉丽策动她逃了出来,而嘉丽是第二基地的特务,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搜捕她呢?嘉丽的行动失败了吗?嘉丽可能会失败吗?抑或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她无法理解这个复杂的安排? 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差点想要跳出去,大声喊道她认输了,她愿意被他们带走,她……她…… 还好“妈妈”的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对她说:“快!快!趁他们还没有开始搜查,我们赶快躲进女厕去。” 艾嘉蒂娅心中一片茫然,只是盲目地跟着她走。她们挤过了无数呆若木鸡的人群,此时那个广播才终于结束。 接着,光栅就开始降下来。“爸爸”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过程,他以前曾经听说过,也在书报中读到过这种阵仗,可是自己从来未曾亲身体验。所谓的“光栅”,是辐射光束织成的一个纵横交错的光网,将空间分隔成许多整齐的方格。由于光束能量很低,所以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 每次施用这种光栅时,照例总是缓缓由天而降,仿佛是一张扑天盖地的巨网,令人产生一种陷入天罗地网的恐怖错觉。 光栅在齐腰的高度固定住,形成无数边长十尺的闪烁正方格子。“爸爸”身处的那一百平方尺中,刚好没有其他人,可是周围的几个方格却相当拥挤。他感到独处一个方格实在太过显眼,不过也不敢擅自移动。因为他知道,如果想钻入其他方格的人群里面,一定至少会碰触到一条光束,那样便会立刻触动警铃,而神经鞭将跟着击下。 他只好耐心地等待。 他的目光掠过满怀恐惧、默默等待的人群,看到了远方的一阵骚动,知道那代表警察正在该处进行盘查。他们将要一个一个方格查过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处。 等了好久之后,才有一名警员走进他的方格中,仔细将这个格子的坐标写在登记簿上。 “证件!” “爸爸”把证件递给他,警员以熟练的手法迅速翻阅着。 “你叫普芮姆。帕佛,川陀人,在卡尔根待了一个月,现在要回川陀去——回答我,对不对?” “是的,是的。” “你到卡尔根来干什么?” “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品合作社的贸易代表,到这里是为了来跟卡尔根农业部洽谈一些生意。” “嗯——你的妻子跟你一起来?你的证件上这么写的,她在哪里?” “对不起,内人在——”他伸手指了指。 “汉特,”那名警员吼道。不久之后,他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警员。 原先那名警员用讽刺的口吻说:“这里又有一个女人躲进厕所了,银河在上,那地方一定快被她们挤爆啦——把她的名字记下来。”他顺手指了一下证件的配偶栏。“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我的侄女。” “证件上面没有提到她。” “我们原本不是一块来的。” “她现在又到哪里去了?不用说啦,我知道,把他侄女的名字也记下来,汉特。她叫什么名字?写下来:艾嘉蒂娅。帕佛。你乖乖待在这里,帕佛,我们会把那两个女人找回来。” “爸爸”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妈妈”向他走来。艾嘉蒂娅的手仍被她紧紧抓住,她们身后则尾随着那两名警员。 一行人走进“爸爸”的方格内,其中一名警员问道:“这个聒噪的老太婆就是你太太吗?” “是的,长官。”“爸爸”陪着笑脸答道。 “那么你最好警告她,如果她继续对第一公民的警察那样说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一挺胸,气呼呼地说:“这是你的侄女吗?” “是的,长官。” “我要看她的证件。” “妈妈”直勾勾地瞪着丈夫,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爸爸”带着勉强的笑容说:“这点恐怕恕难从命。” “你说恕难从命是什么意思?”警员猛地向他伸出手来,凶巴巴地说,“快点交出来。” “我们有外交豁免权。”“爸爸”用温和的语气答道。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品合作社的贸易代表,卡尔根政府认定我具有外交人员的身份,这一点在证件上写得很明白。我已经将我的证件拿给你们看过了,现在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骚扰。” 那名警员似乎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又开口:“我必须要看她的证件,我是奉命行事。” “你走开,”“妈妈”突然插嘴道:“我们需要找你的时候,自然会叫你来。你……你这个无赖。” 警员噘了噘嘴唇,然后转头说:“好好看牢他们,汉特,我去找副队长来。” “你马上摔断一条腿!”“妈妈”在他身后大叫。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又赶紧闭上嘴。 现在搜索行动接近了尾声,人群中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从光栅开始降下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就预定的效率而言,这显然拖得太久了。因此,迪瑞吉副队长急急忙忙穿过拥挤的人群,向这个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就是这个女孩吗?”他不耐烦地问道。然后他盯着艾嘉蒂娅仔细看了看,发现她果然符合命令中的描述——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孩子。 他说:“她的证件,请你交给我好吗?” “爸爸”答道:“我已经解释……” “我知道你刚才的解释,可是很抱歉,”副队长说,“我是奉命行事,这毫无回旋的余地。如果你想在事后提出抗议,随你的便。不过现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必须使用武力。”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副队长耐着性子等待着。 然后“爸爸”突然以沙哑的声音说:“把你的证件给我,艾嘉蒂娅。” 艾嘉蒂娅吓得拼命摇头,可是“爸爸”却对她点点头,又说:“别害怕,把证件给我。” 她无可奈何,只好掏出证件来递给“爸爸”。“爸爸”把证件翻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将它交出去。副队长接过之后,也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对着艾嘉蒂娅凝视许久,才终于“啪”地一声把证件合上。 “证件完全齐备。”他说:“没事了,各位。” 说完他就带队离开。两分多钟之后,太空航站中的光栅解除了,同时头上传来一阵广播,宣布一切恢复正常。群众在重获自由之后,嘈杂的声音随即转趋沸腾。 艾嘉蒂娅问道:“怎么……怎么……” “爸爸”说:“嘘——什么都不要说。我们最好赶紧上船,太空船应该马上就到站了。” 他们在太空客船上拥有一间私人舱房,在餐厅中还有专用的餐桌。如今已经距离卡尔根有两光年之遥,艾嘉蒂娅终于鼓起勇气旧话重提。 她说:“可是他们要抓的就是我啊,帕佛先生,而且他们一定有我的形容和各种详细资料。为什么他会放我走呢?” “爸爸”正在享受一份红烧牛肉,他抬起头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个嘛,艾嘉蒂娅,孩子,这实在很简单。一个人成天跟代理商、顾客们打交道,又得和其他的合作社竞争,自然就能学到不少门道,而本人已经累积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你可知道,孩子,当那个副队长打开你的证件时,他就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五百元的钞票,折叠成小小的一块。简单吧,对不?” “我会还你的……我是说真的,我身边有很多钱。” “算啦,”“爸爸”摇摇头,宽大的脸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又说:“为了自己的同胞……” 于是艾嘉蒂娅不再坚持,但又问道:“可是如果他把钱收下,却还是把我抓起来,然后再控告我行贿,那又该怎么办呢?” “放弃那五百元吗?我比你更了解这些人,小丫头。” 不过艾嘉蒂娅却知道他实在太过自信,至少对于“那些人”,他绝对没有自己那么了解。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怎么想还是觉得不对劲——这个奉命追捕自己的副队长,绝不可能用几百元就能买通。除非这件事情也是早已计划好的,因为他们并不想抓到她,却又故意表现得尽了全力。 为什么呢?以便确定她会离开?离开卡尔根到川陀去?她结识的这两个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夫妇,难道也跟她一样无助,只是第二基地的工具吗? 他们一定是! 可是真的能够确定吗? 一切的努力似乎全都徒劳无功,她又怎能与他们对抗呢?不论她做出任何举动,都有可能是那些可怕而无所不能的人,故意设计要她那样做的。 但是她一定要设法以智取胜,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基地的寻找-战端 由于某个或数个如今已无人知晓的原因,银河标准时间的基本单位——“秒”,被定义为光线行进二十九万九千七百九十二点四五八公里所需的时间。以此为基准,再将八万六千四百秒定为一个银河标准日,三百六十五个标准日定为一个银河标准年。 可是为什么选取二十九万九千七百九十二。四五八?八万六千四百?三百六十五? 倒因为果的历史学家答称这是因为传统;神秘主义者、玄学宗师、数术上、形上学家则一致认为,这是缘自数字间某些繁复的神秘关联;另有极少数人坚信,由于诞生人类的那颗行星,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是最早的计时单位,因此上述的数值一定源自于这两个周期。 然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姑且不论真正的答案究竟为何,且说基地的巡弋舰“侯伯。马洛号”,与卡尔根“无畏号”所率领的分遣舰队遭遇,由于拒绝后者的搜索队登舰,遂被轰成一团齑粉。这个事件发生的日期,是银河纪元一二四四四年一八五日——自出身于“坎伯王朝”的银河帝国开国皇帝登基那一年算起,一万二千四百四十四年之后的第一百八十五天。而这一天也可记为谢顿纪元四五七年一八五日——根据谢顿的生年作为基准;或者是基地纪元三七六年一八五日——以基地的创建作为基准。而在卡尔根,这一天则是第一公民纪元四十六年一八五日——以骡自封为第一公民那一年作为基准。当然,不论是哪一种纪元,为了方便起见,一律采用相同的“日数”,而不是从基准事件发生的日期算起。 除此之外,在银河系的数千万个世界中,每一个都根据邻近天体的运行,而定出各自的“当地时间”。 然而,不论是采用哪一种纪年系统——银河纪元一二四四四年一八五日、谢顿纪元四五七年一八五日、基地纪元三七六年一八五日、第一公民纪元四十六年一八五日,或者其他任何纪元——后世史家讨论到“史铁亭战争”的时候,都一致公认这一天就是战争爆发的日子。 不过对于达瑞尔博士而言,上述这些数字完全没有意义。他只清楚记得,今天是艾嘉蒂娅离开端点星的第三十二天。 这些日子以来,让达瑞尔能保持镇定,不至于轻举妄动的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的。 但是爱维特。瑟米克却认为他猜得到。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喜欢自嘲,说自己的神经梢已经钙化,因此脑筋僵化而不管用了。他毫不介意别人低估他的能力,甚至总是主动嘲讽自己老态龙钟。然而事实上,他的视力如常,几乎没有衰退;心思也依旧精明世故,丝毫没有迟钝的迹象。 现在,他噘了噘紧抿着的嘴唇,然后开口说:“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这句话灌入达瑞尔耳中,犹如一记晴天霹雳。他打了一个颤,粗声问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瑟米克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道:“你最好帮你的女儿想想办法。”他又张开嘴巴,露出两排稀疏的黄板牙。 可是达瑞尔却用冷静的口气说:“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弄到一个有效范围符合要求的‘塞美斯—莫尔夫共振器’。” “唉,我说过我可以办得到,可是你根本没听见……” “我很抱歉,爱维特。如今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件事,跟银河中每一个人都有切身关系,它的重要性远超过艾嘉蒂娅的安危。即使有例外的话,也只有艾嘉蒂娅和我两个人而已,而我愿意为绝大多数人着想——那种共振器到底有多大?” 瑟米克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但是你可以在目录里查到。” “大概有多大,一吨?一磅?还是有整条街那么长?” “喔,我还以为你问的是精确尺度。它是个小玩意,差不多只有这么大。”他比了比大拇指上面那一节。 “好吧,你能不能制造出像这样的装置?”他摊开搁在膝盖上的活页簿,在上面迅速画出一幅草图,然后把它交给老物理学家。 瑟米克露出了不解的表情,然后吃吃笑出声来。他说:“你可知道,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脑细胞全都已经钙化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达瑞尔迟疑了一下。这时候,他真恨不得能把锁在对方脑中的物理知识据为己有,这样他就不必费心解释自己的想法。可是这种幻想根本无济于事,他必须开口向对方解释才行。 瑟米克听完之后,摇着头说道:“你需要利用许多超波中继器,只有这种装置的响应速率才够快,而且需要很多很多。” “但是这种装置的确可以造得出来?” “嗯,当然。” “你能不能帮我弄到所有的零件?我的意思是说,不至于让任何人说话?就说是你的研究工作需要。” 瑟米克扬起上唇,回答道:“不可能一次申请五十个超波中继器,我一辈子也用不到那么多。” “别忘了,我们如今是在进行一项防御计划。不过,你能不能想一个比较不敏感的借口?我们有充足的经费。” “嗯——也许我可以想得到。” “你能把整个装置做得多小?” “超波中继器可以使用微型的……导线……晶片,还有……老天,总共有好几百个电路。” “我知道,告诉我有多大?” 瑟米克用两只手比了比。 “太大了,”达瑞尔说,“我需要把它挂在腰际。”说完,他将草图慢慢揉成一团,等到整张纸变成一个坚硬的小球之后,才把它丢进烟灰处理器中。纸球立刻化成一团白炽的光焰,所有的分子在一瞬间被分解殆尽。 他突然问道:“谁在门口?” 瑟米克俯身面向书桌,看了一下叫门讯号上方的乳白色小荧幕,然后说:“那个年轻人,安索,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 达瑞尔用力把椅子拖到一旁,并且说:“瑟米克,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万一被‘他们’发现,知道内情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两条命赌进去已经够了。” 在瑟米克的办公室中,裴礼斯。安索现在是所有活动的焦点,他的青春活力甚至还传染了办公室的主人。安索穿着一件宽松的夏袍,在这间静谧悠然的房间中,他的袖子似乎仍随着外面的微风起舞。 他一进来就忙着介绍:“达瑞尔博士,瑟米克博士——欧如姆。迪瑞吉。” 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身量很高,有一根直挺的长鼻子,配合着他瘦削的面容,给人的印象很像传统中的魔鬼形象。在安索引见之后,达瑞尔博士赶紧向他伸出手来。 安索又带着一丝笑意,继续介绍这位陌生人:“迪瑞吉是一名警官,”接着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卡尔根的警官。” 听到这句话,达瑞尔立刻转身瞪着安索。 “卡尔根的警官——”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而你却把他带到这里来,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嫒的人——别冲动,老兄。” 安索得意的神情顿时转趋严肃,他挡在两人之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达瑞尔拦住,然后再使劲将他慢慢按回椅子上。 “你想要干什么?”安索将一络垂到前额的棕发向后一掠,然后一屁股坐上了书桌。他一面晃动着一条腿,一面用莫测高深的语调说,“我以为,我帮你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达瑞尔却不理会他,直接问那名警官:“他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我女儿的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女儿死了吗?请你立刻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心急如焚,脸色已经一片死灰。 迪瑞吉警官面无表情地答道:“他刚才说的是:我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嫒的人。你的女儿现在已经不在卡尔根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听我说,”安索插嘴道,“让我直说好了。博士,刚才我的表演如果夸张了些,我愿意向你道歉。你对这件事一直表现得不近人情,我都忘记了你还有感情。首先我要强调,迪瑞吉警官其实是我们自己人。他虽然生在卡尔根,不过他的父亲是基地人,当年被骡征到卡尔根去服役,我可以保证他对基地的忠诚。 “当孟恩的每日例行报告无故中止之后,第二天我就跟迪瑞吉联络上……” “为什么?”达瑞尔突然厉声打断对方的话,“我们不是早已一致决定,对于这个变化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你这样做,会让他们和我们都陷入险境。” 安索却不甘示弱,同样厉声答道:“因为这场游戏我比你玩得更久;因为我在卡尔根认识几个自己人,而你却没有;因为我的一切行动,根据的都是更深入的情报。你能够了解吗?” “我认为你已经彻底疯了。” “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顿了一下之后,达瑞尔的眼睑垂了下来。 安索噘着嘴唇,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才说:“好的,博士,给我几分钟时间——告诉他们,迪瑞吉。” 于是迪瑞吉开始滔滔不绝:“据我所知,达瑞尔博士,令嫒现在正在川陀。至少当她出现在东郊太空航站的时候,手中正握着一张去川陀的票。她当时跟一个川陀来的贸易代表在一起,那个人自称是她的叔叔。令嫒似乎特别喜欢搜集亲戚,博士,几周以来,她已经多了两位叔叔,对不对?那个川陀人甚至想贿赂我——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为那就是他们能逃走的真正原因。”想到这件事,他便露出了一个冷笑。 “她怎么样?” “我看不出她受到任何伤害,只是吓坏了,这当然是难免的。卡尔根所有的警察全部倾巢而出,如今我还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达瑞尔似乎已经窒息了好几分钟,直到现在才终于喘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 “这么说的话,她真的没事。那个贸易代表,他又是什么人?我们再回到他身上,他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实在不知道。你对川陀略有了解吗?” “我曾经在那里住过。” “现在那里是一个农业世界,主要出口牲畜的饲料和谷物,都是上等货色,外销到整个银河。在那个行星上,有十几、二十来个农产品合作社,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贸易代表,那些人全都是既机灵又精明的家伙——我查过那个人的记录,他以前曾经到卡尔根来过几次,通常都是跟他太太一起来的。百分之百诚实,百分之百的好好先生。” “嗯——”安索说,“艾嘉蒂娅是在川陀出生的,对不对,博士?” 达瑞尔默默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这么一来一切都合拍了。她想要离开卡尔根——走得越快越远越好——而川陀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达瑞尔说:“她为什么不回这儿来?” “也许她被什么人追捕,所以故意想把敌人引开,你说是吗?” 达瑞尔博士没有心情继续问下去。好吧,他想,就让她安稳地待在川陀吧,只要她能够安然无恙,待在这个黑暗、恐怖的银河中任何一处都没有关系。他向门口蹒跚地走去,却感到安索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于是他停下脚步,不过并没有转过头来。 “我跟你一块回家好吗,博士?” “当然好。”他随口答道。 到了傍晚时分,达瑞尔博士最表面的那层性格——也就是与他人直接接触的那一层——又再度冻结起来,而固执的脾气则浮出了表面。他根本没有吃晚餐,便怀着满腔狂热的情绪,重新拾起脑电图分析的复杂数学,希望能够再做出一丝一毫的进展。 直到接近午夜时分,他才又回到客厅。 裴礼斯。安索仍然待在那里,正拨弄着超视的遥控器。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嗨,你还没睡啊?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守在超视前面,结果除了新闻报导之外,其他什么节目都没有。基地星舰‘侯伯。马洛号’的行程好像延误了,而且也已经失去了联络。” “真的吗?当局认为有什么可能?” “你自己又认为如何呢?是卡尔根搞的鬼吗?根据报导,在‘侯伯。马洛号’最后一次发讯的地点,附近太空中发现了卡尔根船舰的踪迹。” 达瑞尔听了只是耸耸肩。安索则抚摸着额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问你,博士,”安索说,“你为什么不到川陀去呢?”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继续留在这里,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你现在六神无主……当然这也难怪。如果你到川陀去,至少可以完成一项工作。在那个昔日的帝国图书馆中,藏有谢顿大会的完整会议记录……” “不会的!那个图书馆曾经被人翻遍了,结果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到。” “但是艾布林。米斯曾有所发现。” “你又怎么知道?没错,他声称自己找到了第二基地,而五秒钟之后,我母亲就把他杀了。因为唯有这样做,才能防止他无意中将这个秘密泄露给骡。但是她这样一来,你可知道,却再也无法确定米斯是否真的知道答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从那些记录中导出真相。” “你还记得吗?当时,艾布林。米斯是在骡的心灵驱策之下工作的。” “这点我也知道,然而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米斯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心灵一旦受到他人的控制,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产生什么特殊能力,又会有什么缺陷,对于这些问题,你我有任何概念吗?反正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到川陀去。” 安索皱着眉头说:“好吧,何必那么激动呢?我只不过是建议……唉,老天,我实在不了解你。你看起来好像突然老了十岁,这些日子以来,你显然很不好过。你待在这里,不能做出任何有用的事情。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立刻动身,把那女孩接回家来。” “一点都没错!这正是我想要做的事情,而这也正是我不要做的原因。听好,安索,给我用心听着,你正在——我们正在对付一个根本无法抗衡的敌人。如果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不论你心中有多少疯狂幻想,也会承认这是一件事实。 “早在五十年前,我们就知道,第二基地才是谢顿数学真正的传人。这句话的意思,你心里一定也很明白,就是说银河各处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没有一件不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对我们而言,生命是一连串的偶然,随时随地都要随机应变。可是对于他们那些人,生命中任何事件都有既定的目的,而且一切都要按照既有的计划逐步执行。 “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弱点,他们的工作是统计性的,只有人类群体的行动才有真正的必然性。在他们可以预见的历史中,我个人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实在无从知晓。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地位,因为谢顿并不考虑任何个人,所以个人仍能拥有自由意志,因而单独的行动是无法确定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的地位终究极为重要,而他们——他们,你知道我在说谁——或许至少试图计算过我的可能反应。基于这个原因,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冲动、愿望,以及所有可能的反应。 “我故意要做出最不可能的决断,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即使事实上我实在太想去。我不去!就是因为我实在是太想去了。” 年轻人露出了苦笑,他说:“他们很可能比你更了解你的心意。假如说,他们真的对你了若指掌,或许就会故意要你表现出自以为——自以为极不可能的反应,因为他们能预知你的推理与思维方式。” “要真是这样,那我就走投无路了。因为如果我照着你刚才的推论,而决定到川陀去,他们可能也早已预见这一步。这就构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正、反、正、反、正、反、正、反的命题,不论我多么深入这个循环,结果也只有去、留两种选择。他们设计了那么复杂的计谋,大老远将我女儿拐骗到银河的中心,不可能是要藉此让我留在原处。因为,如果他们什么都没做的话,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仍旧哪里都不会去。他们的目的一定是要我去川陀,所以我就偏偏要留下来。 “此外,安索,第二基地不一定能左右宇宙间的每一件事,也并非任何事件都是他们导演的傀儡戏。艾嘉蒂娅前去川陀,可能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或许当我们其他人都死光之后,她还依旧在川陀过得好好的。” “不对,”安索突然叫道,“你现在扯远了。” “你难道还另有解释吗?” “我有——如果你愿意听我说的话。” “喔,说吧,我有耐性听。” “好的,那么我问你——你对自己的女儿有多了解?”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又能够了解多少?我对她的了解当然有限。” “照你这样说,我也一样不能算了解她,也许还及不上你——但至少我是以毫无成见的眼光来看她。第一点,她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浪漫派,是你这个关在象牙塔中的学究的独生女,她在超视和胶卷书的冒险世界中成长,生活在自己塑造的谍报阴谋幻想中;第二点,她非常聪明,至少有本事胜过我们。她计划偷听我们第一次的密商,结果成功了;她计划要跟孟恩一块到卡尔根去,结果也成功了;第三点,她对她的祖母,也就是令堂,怀有无比的英雄崇拜,因为令堂曾经击败过骡。 “目前为止,我说的都完全没错,我想是吧?好的,那么,话又说回来,我跟你不同的是,我接到了迪瑞吉警官的完整报告。此外,在卡尔根发生的有关事件,我的消息来源相当完善,而所有的消息都能互相印证。我们知道,比如说,当侯密尔。孟恩第一次求见卡尔根统领时,那个统领根本拒绝他进入骡殿,可是当艾嘉蒂娅与嘉丽贵妇,第一公民最亲密的密友,谈过一席话之后,第一公民就突然回心转意了。” 达瑞尔插嘴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迪瑞吉曾经询问过孟恩,这是警方寻找艾嘉蒂娅的例行公事。自然,我这里有一份完整的问话笔录。 “我们再来谈谈嘉丽贵妇这个人。有谣言传说她早已失宠,然而事实俱在,谣言不攻自破——她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还能够说服统领接受孟恩的请求,甚至更有办法公开策动艾嘉蒂娅逃亡。有十几个史铁亭官邸中的卫兵,一致作证说当晚看到她们两人在一起。虽然表面上,整个卡尔根都在努力搜寻艾嘉蒂娅的下落,可是嘉丽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你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毫不相干的事情,结论究竟是什么呢?” “结论是,艾嘉蒂娅的逃亡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 “跟我说的一样嘛。” “不过我有一点补充——艾嘉蒂娅自己一定也知道这是预先安排的。这个机灵的小女孩能看穿任何阴谋,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而且她的推理方式想必与乃父一样。她料到他们想要她回基地来,所以她就故意去了川陀。现在问题是,她为什么选择川陀呢?” “是啊,为什么?” “因为贝妲——她的祖母兼偶像——当年逃避战乱时,最后就是逃到那里去的,艾嘉蒂娅有意无意间就模仿了这件事。所以我在想,她是不是也在逃避相同的敌人。” “骡吗?”达瑞尔带着几分讽刺的口吻说。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相同类型的敌人,同样具有令她无法抗衡的精神力量。她在逃避第二基地,或者是第二基地在卡尔根的势力。” “你所谓的势力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威胁无处不在,你以为卡尔根有什么办法免疫吗?我们可说达到了一致的结论——艾嘉蒂娅的逃亡是事先安排好的,对不对?她遭到追捕,而且的确被找到了,却在最后关头让迪瑞吉故意放走——让迪瑞吉放走的,你懂不懂?不过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们的人吗?可是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一点?他们当然无法算中他的双重身份,啊,博士?” “现在你又说,他们真的想要将她捉回来。老实讲,你让我有点烦了,安索。赶紧把话结束吧,我要上床睡觉了。” “我的话马上就可以说完,”安索从衣服内层的口袋中掏出几张相片,上面全都是脑电图的记录,达瑞尔对这些颤动的波纹再熟悉不过了。然后安索若无其事地说:“迪瑞吉的脑波,在他来到这里之后做的。” 达瑞尔根本不用借助任何仪器,光用肉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抬起头来,脸色变得一片灰白:“他受到控制了。” “正是如此,他之所以放走艾嘉蒂娅,并非因为他是我们的人,而是因为他是第二基地的人。” “当他知道她准备到川陀去,而不是回端点星来,却仍旧放她走?” 安索耸耸肩:“他所受到的控制,就是要他放她走,这一点他自己根本无法改变。你知道,他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不过,艾嘉蒂娅却选择了最不可能的目的地,所以她现在也许还很安全。或者说,在第二基地变更计划、重新掌握这个新情势之前,她至少还能保持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他陡然打住,因为超视上的一个小讯号灯突然闪起。这个讯号灯属于一个独立线路,代表有紧急新闻快报。达瑞尔一看到,想也不想就打开超视接收机。此时快报已经报了一半,可是在那段报导结束之前,他们便已知晓了主要的内容。“侯伯。马洛号”——或者应该说它的残骸——在太空中被发现了,而且基地已经与卡尔根开战,这是基地近半个世纪来的第一场战事。 安索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好啦,博士,你已经听到了。卡尔根开始发动攻击了,而卡尔根是在第二基地的控制之下。你是否准备跟随令嫒的脚步,动身到川陀去?” “不,我要赌一赌,我要留在这里。” “达瑞尔博士,你还比不上你的女儿聪明,我怀疑你究竟有多么值得信任。”他肆无忌惮地瞪视达瑞尔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达瑞尔也离开了客厅。他的心情一片茫然——而且几乎感到绝望。 客厅中只剩下没有观众的超视,兀自不停变换着影像与声音。内容不外是详述基地与卡尔根开战之后,第一个小时内的各种紧张战情。 基地的寻找-战争 基地市长摸了摸秃得只剩一圈的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坐失了太多良机。我并不想推诿责任,达瑞尔博士,日后我们如果战败,那也是罪有应得。” 达瑞尔以沉稳的语气说道:“我看不出为何要对自己缺乏信心,阁下。” “缺乏信心!缺乏信心!银河在上,达瑞尔博士,你有任何乐观的理由吗?到这里来……” 达瑞尔半推半就地来到一个小巧的力场支架旁,支架上盛放着一个卵形透明体。市长轻轻碰了一下,透明体内部就发出了光亮——那是逼真的银河双螺旋臂三维模型。 “黄色的部分,”市长以激动的口气说,“是基地所控制的星空;而红色的区域,则在卡尔根的控制之下。” 呈现在达瑞尔眼前的,是一个深红色的球形区域,它几乎被一只黄色的大手紧紧抓住,只有面对银河中心那一侧例外。 “银河地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市长说,“我们的战略位置几乎没有任何希望,这一点连将领们都不讳言。你注意看,敌人有完善的内线联系,他们的兵力集中,在每一侧都能轻易迎战我方,能够以最小的兵力防卫本土。 “而我们却是扩散的,在基地领域中,两个住人星系的平均距离几乎是卡尔根的三倍。比如说从圣塔尼到卢奎斯,航程是两千五百秒差距。可是在卡尔根的领域中,两个住人星系的平均距离,却只有八百秒差距。如果双方都留在各自领域中的话……” 达瑞尔说:“这些我都了解,阁下。” “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代表我们注定战败。” “对于战争而言,还有比距离更重要的因素。我说我们不会打败——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你又为什么这么说呢?” “根据我自己对谢顿计划的诠释。” “哦,”市长噘了噘嘴,放在背后的双手互相拍打着,又说,“所以,你也指望着第二基地的神秘援手。” “不,我仰赖的只是历史的必然性,以及勇气和毅力。” 可是,在他信心十足的外表之下,他却怀疑……万一…… 唉——万一安索的说法是对的,卡尔根是那些精神术士直接操控的工具;万一他们的目的是要击败并摧毁基地。不!这太不合理了! 可是…… 他露出了苦笑。情况始终是如此——他们面对的总是一块看不透的花岗岩,然而在敌人眼中,那却是一个澄澈透明的水晶球。 银河地理的真理,史铁亭也完全了然于胸。 现在,这位卡尔根统领也站在一个银河模型之前。这个模型跟市长与达瑞尔面对的那个一模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令市长皱眉头的地方,却使史铁亭发出会心的微笑。 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舰队司令制服,更衬托出了他的魁梧身形。“骡勋章”的深红色绶带挂在他的右肩,从胸前一直延伸到腰际。这个勋章是前任公民颁给他的,而在受勋六个月之后,他就强行取代了统领的位置。他的左肩还挂着一个闪烁的银色星章,上面有两个彗星与数把宝剑的图样。 他正在对参谋本部的六名军官训话,他们也都是一身戎装,只不过挂的勋章没有统领那么多。此外瘦削灰发的首相也在场,身处在这些星光闪闪的军人当中,他蓬乱的灰发显得黯然失色。 史铁亭说:“我想决心已经十分明确,我们能够继续等待。对于敌军而言,每拖过一天,士气就会多受一次打击。如果敌军试图防御领域中的每一部分,兵力就会极度分散,我军便能同时从两侧发动攻击——这里,还有这里。”他在银河模型上指了两个地方,被黄色巨掌捏住的红色球体,自那两点伸出了两条白色的弧带,将端点星延伸出来的基地领域从两侧切断。 “这样一来,我军便能将敌军舰队一分为三,之后可以再分头各个击破。而如果敌军将兵力集中的话,势必得主动放弃三分之二的领域,同时还可能遭致叛乱的危险。” 统领说完之后,众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首相细弱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说:“多等六个月,基地就会有六个月的喘息时间,实力将会大为增强。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资源比我们丰富;船舰的数目也多过我们;而且他们的人力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我认为,发动闪电攻击应该比较保险。” 在这间会议室中,这个声音的影响力当然是最小的。史铁亭统领笑了笑,猛力挥了挥手,然后说:“多等六个月——甚至一年,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对我们绝对毫无损失。基地的军民根本无从准备,他们的意识形态会把他们害惨。他们总以为第二基地会来拯救他们,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对不对啊?” 会议室中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我想,你们都缺乏信心,”史铁亭以冷淡的语调说,“是不是要我再重述一次,我们派到基地领域的间谍传回来的报告?或者再重复一次那个基地的间谍,如今转而为我们……嗯……工作的侯密尔。孟恩先生的研究结果?让我们散会吧,各位先生。” 当史铁亭回到休息室时,脸上依旧挂着刚才的笑容。他有时仍然会对那个侯密尔。孟恩没有信心,那个古怪而没有骨气的家伙,一定总是食言而肥。不过他却能提出许多有趣的资料,而且看来相当可信——尤其是当嘉丽也在场的时候。 他的笑容又扩大了一点。无论如何,那个又肥又蠢的婆娘还是有她的用处。至少,她比自己更能从孟恩那里挖到一些情报,而且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不把她送给孟恩呢?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嘉丽,她跟她满脑子愚蠢的醋劲。老天啊!如果那个叫达瑞尔的女孩仍在身边——嘉丽竟然将她放走了,自己为什么还不把她的脑袋辗得粉碎? 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因为她跟孟恩合得来,而自己还需要孟恩。比如说吧,孟恩证明了一件重要的事实——至少骡本人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将领们需要的就是这种保证。 他很想将这些证据对外公开,不过,最好还是让基地继续沉迷在梦想中。真的是嘉丽指出这一点的吗?没错,她曾经说过…… 喔,荒唐!她不可能讲过这种话。 可是…… 他摇摇头,便将这个念头甩掉了。 基地的寻找-幽寂世界 川陀是一个从废墟中重生的世界,在银河核心群星丛聚的太空中,它好像是一颗褪了色的宝石,不断地梦想着往日的光荣与未来的美景。 银河帝国的无形缰索,曾经从这个金属包覆的世界一路延伸到群星的最外缘。当时,这里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其上居住着四百亿行政人员,是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首都。 等到帝国的末日终于来临,又经过一世纪前的“大浩劫”之后,川陀原本倾颓的势力便加速萎缩,终至永远土崩瓦解。在尸横遍野的战后废墟中,包覆着整个行星的金属也扭曲变形,变成了对昔日光荣一种痛心的嘲讽。 幸存者将这个世界的金属表层一块块剥下,出售给其他行星上的人,以换取粮食种子与牲畜。土壤于是得以重见天日,整个行星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面貌。随着原始农业的逐步扩展,川陀渐渐遗忘了那个辉煌、伟大的过去。 或者应该说,在沉重庄严的死寂中,若是没有那些至今仍旧耸立的硕大废墟,川陀便能将过去的一切完全忘怀。 艾嘉蒂娅望着地平线上的金属边缘,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在她眼中看来,帕佛夫妇住的这个村庄,只是几幢房屋聚在一起而已——每一幢都既狭窄又老旧。村庄的周围则布满金黄色的麦田,倒是一幅极美丽的景致。 可是在那里,就在目力不可及之处,仍然存留着往昔的记忆。每当川陀的太阳照耀其上,尚未生锈建筑仍能反射出熠熠金光,仿佛处于一股炽焰之中。她来到川陀已经三个多月,只去过那个地方一次。那次,她爬上了没有接缝的平滑车道,走进人迹罕见、布满尘埃的建筑物中探险。在那些废弃的建筑中,阳光只能通过断垣残壁的缺口照射进来。 她内心感到一种实质的痛楚,这简直就是亵渎。 她拔腿就跑,一路带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直到双脚再度踏上柔软的土地。 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抱着无限的向往,站在远处热切地眺望,不敢再去打扰这个巨大的残骸。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她知道,是自己的出生地——就在昔日的帝国图书馆附近。那里是川陀中的川陀、圣地中的圣地!在这个行星上,只有该处在“大浩劫”中幸免于难,而在其后的一个世纪间,它也始终能够安然无恙,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在那里,哈里。谢顿与他的同仁曾经织成一张不可思议的巨网;在那里,艾布林。米斯解开了那个秘密,惊讶得全身为之僵凝。为了防止他将秘密泄露出去,艾嘉蒂娅的祖母不得不狠下心来,让他的生命提早一刻结束。 在那个帝国图书馆里,她的祖父母曾经住了十年,直到骡死去之后,他们才敢再回到重生的基地。 又过了几十年,她的父亲偕同新婚妻子,为了寻找第二基地的下落,再度来到那个帝国图书馆,可是终究一无所获。在那里,母亲生下了她,不久之后又在那里撒手西归。 她很想再旧地重游,可是普芮姆。帕佛却摇着圆圆的脑袋说:“那儿离此地有好几千哩远,艾卡蒂,而且我们在这里有好多活要干。此外,无缘无故打扰那个地方也实在不好,你知道,那是个圣地……” 可是艾嘉蒂娅心中很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不愿意去,这简直就是“骡殿忌讳”的翻版。面对着巨大的历史遗迹,活着的人仿佛都成了侏儒,心中难免会产生这种迷信式的恐惧。 可是,她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情,而埋怨这个可爱的小人物,那样实在太不应该了。她已经在川陀住了超过三个月,而在这段时间中,他与她——“爸爸”与“妈妈”——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她的回报又是什么呢?唉,是把他们也拖下水,跟她自己同归于尽。或许她应该警告他们,说自己将会为他们带来厄运?没有!她完全让他们蒙在鼓里,冒着生命的危险来保护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可是难道有其他的选择吗? 她勉强打起精神,走下楼梯去吃早饭。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 普芮姆。帕佛扭了一下臃肿的脖子,才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然后他伸手将水煮蛋取了过来,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 “昨天我进城去了,妈妈,”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叉子。吃了一大口之后,后面的话就差点讲不出来了。 “城里头有什么新鲜事,爸爸?”“妈妈”随口问道。然后她就坐下来,仔细地瞧了瞧餐桌,又站起身去拿盐巴。 “啊,可不大好。有一艘从卡尔根方面来的太空船,带来了那边的报纸,说那里发生了战争。” “战争!真的?哈,如果他们的脑袋瓜都坏掉了,就让他们去打个头破血流好了。你的薪水收到了没?爸爸,我再跟你唠叨一次,你去跟库斯柯那个老家伙说,天底下不是只有他那一家合作社。他们付给你的薪水已经少得不像话,我根本不好意思跟朋友透露,可是至少也应该准时付啊!” “准时,按时,及时——”“爸爸”没好气地说,“喂,别在早餐桌上数落我,这会害我每一口都噎在喉咙里。” 他一面说,一面拿那片涂好奶油的面包出气,不一会儿就把那片面包消灭了。然后,他才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交战的双方是卡尔根与基地,而且他们已经打了两个月啦。” 他伸出两只手来比画着,最后让那两艘星舰撞到了一块。 “嗯,情况怎么样?” “基地一直占下风。唉,你知道卡尔根,他们全国皆兵,早就有所准备,可是基地却不一样。所以——碰!” “妈妈”突然放下叉子,压低了声音说:“笨蛋!” “啊?” “一点头脑也没有!你那张大嘴巴根本没有闭上的时候。” 她伸手迅速一指,“爸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到了僵立在门口的艾嘉蒂娅。 她问道:“基地在打仗?” “爸爸”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然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他们打了败仗?” “爸爸”又点了点头。 艾嘉蒂娅立时感到喉咙哽住了,简直难过得受不了。她缓缓走到餐桌旁,用很轻的声音问道:“战争结束了吗?” “结束了吗?”“爸爸”故意用高亢的语调,把她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再说,“谁说已经结束了?打仗的时候,很多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而且……而且……” “坐下来,亲爱的孩子。”“妈妈”安慰她说,“早餐之前谁都不准谈正事,肚子里面没有一点食物,可不是一种健康的身体状况。” 但是艾嘉蒂娅没有理会她,又继续问道:“卡尔根人已经登陆端点星了吗?” “没有,”“爸爸”以严肃的口吻说,“我看到的是上星期的新闻,那时候端点星仍在奋战。这是事实,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基地依然勇猛顽强,你要我拿报纸给你看吗?” “要!” 报纸拿来之后,艾嘉蒂娅一面勉强吃着早餐,一面仔仔细细从头读到尾,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一片。圣塔尼与柯瑞尔都已经失陷——根本就是不战而降;基地舰队的一个分遣队,在星辰稀疏的伊夫尼星区中伏,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基地只剩下四王国的核心疆域,也就是首任市长塞佛。哈定所开创的领域,仍在负隅顽抗,依然有一线希望。无论如何,她想,一定要赶紧通知父亲,一定要想办法把话传到他耳里,一定要做到! 可是战争阻绝了一切的交通,她又该怎样做呢? 早餐之后,她问“爸爸”说:“你是不是又要去出差了,帕佛先生?” “爸爸”坐在前院草坪的躺椅上,正享受着日光浴。胖胖的手指头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不时吸上几口,看起来像是一只快乐的狮子狗。 “出差?”他懒洋洋地说,“谁知道?现在可是难得的闲暇,我的假还没有休完,何必想到什么新差事呢?你住不下去了吗,艾卡蒂?” “我?不,我很喜欢这里。你们待我都非常好,我是说你和帕佛太太。” “爸爸”向她挥挥手,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 艾嘉蒂娅又说:“我是在想那场战争。” “你可别想那种事,你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对于自己根本出不上力的事情,又为什么要瞎操心?” “不过,我想到基地已经失去大多数的农业世界,食物也许要靠配给了。” “爸爸”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别担心,情势会好转的。” 她却根本不管他说了什么,径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真希望自己有办法送粮食给他们,这就是我在想的事情。你可知道,骡死了之后,基地很快就爆发革命,而端点星曾经被孤立过一段时间。汉。普利吉将军继承了骡的位置一阵子,就是他率领舰队包围端点星的。当时粮食短缺得不得了,我爸爸说,他的爸爸曾经告诉他,他们只能拿胺基酸浓缩粉果腹。那种东西简直难吃死了,可是一个鸡蛋就要卖两百点。后来他们及时突围,来自圣塔尼的运粮太空船才能降落。那必定是一段可怕的日子,现在,也许各处都在重演这段历史了。” 顿了一下之后,艾嘉蒂娅又继续说:“你可知道,我打赌基地一定愿意用黑市价格购买粮食,高出市价一倍、两倍或更多都会愿意。哈,如果有什么合作社,例如川陀的哪个合作社,愿意担负起运粮的工作,虽然他们可能会损失几艘太空船,可是我敢打赌,在战争结束之前,每个人都能发一大笔战争财,个个都会变成百万富翁。过去,基地的行商最爱干这种买卖,不论哪里发生战事,他们就会带着满舱当地亟需的货物,以最快的速度飞到那里去赌运气。哎呀,常常一艘船就能够赚两百万点——我是说净利,光是一艘太空商船上的粮食哦。” “爸爸”看来动心了,连雪茄已经熄了都没注意到。他说:“粮食可以卖那么多钱,啊?嗯——可是基地离此地很远哪。” “喔,我知道,我也猜想你不能从这里直接去。如果你搭乘定期太空客船,也许顶多只能到达玛瑟纳或司木西科。到了那里之后,你得雇一艘小型飞候舰,带你偷渡进入边境。” “爸爸”一面用手梳理着头发,一面在心中猛打算盘。 两个星期之后,一切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在这段期间,“妈妈”一直埋怨个不停——首先,她硬要说他是去送死;后来,又因为“爸爸”拒绝让她同行,而坚决抗议到底。 “爸爸”说:“妈妈,为什么表现得像个老婆婆呢?我不能带你去,因为这是男人的工作。你以为战争是儿戏吗?是好玩的吗?”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去?你算是个男人吗?你这个老不中用的——已经有一只脚、半条胳膊进棺材啦。让年轻小伙子去吧——你这个又胖又秃的老头,最好还是蹲在家里乘凉。” “我可没有秃头,”“爸爸”威风凛凛地回嘴道,“我的头发还多着哩。为什么我就不能赚这笔佣金呢?为什么要找年轻小伙子?你给我听好,这可是几百万的财富啊。” 她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只好乖乖闭嘴。 在帕佛将要动身之前,艾嘉蒂娅又去找他说了几句话。 她说:“你真的要去端点星吗?” “为什么不呢?是你自己说的,那里的人亟需面包、米饭和马铃薯。所以,我要去跟他们做一笔生意,然后他们就有得吃了。” “好的,那么——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要去端点星的话,能不能……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我爸爸?” “爸爸”的脸孔皱了起来,显得似乎非常同情的样子。他说:“喔——这根本不必你提醒我。当然,我会去看他的,我会告诉他说你很安全,一切的一切都很好。当战争结束之后,我就会负责带你回去。” “谢谢你,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找他。他的全名是杜伦。达瑞尔博士,住在史坦马克镇,就在端点市的郊外,可以搭小型交通飞机去那里,我们家的地址是海峡街五十五号。” “等一等,我把它记下来。” “不,不,”艾嘉蒂娅急忙伸手阻拦,“你不能写半个字,一定只能记在心里——而且要自己单独去找他,不可以请任何人帮忙。” “爸爸”显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只是耸耸肩,然后说:“好吧,就这么办——史坦马克镇海峡街五十五号,在端点市的郊区,可以坐飞机到那里去。行了吧?” “还有一件事。” “啊?” “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当然没问题。” “我要用悄悄话跟你说。” 于是他把肥胖的面颊凑近她,那句悄悄话就传进了他耳朵里。 “爸爸”两眼一下变得浑圆,他问道:“这就是你要我说的吗?可是它没有任何意义啊。” “他会知道你的意思,你只要告诉他这是我的话,而且我说他会了解其中的意义。你要完全照我的话来说,不可以有一点点不同。你不会忘记吧?”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五个字而已,听我说……” “不,不,”她急得直跳脚,“别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除非见到我爸爸,否则就当作完全没有这回事,请你答应我。” “爸爸”又耸了耸肩:“好!我答应你!” “好——”她用哀戚的口吻说。 然后“爸爸”便沿着马路走去,准备搭乘计程飞船到太空航站。艾嘉蒂娅目送着他的背影,怀疑自己是否将他送上了死路,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她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屋去,再去面对善良慈祥的“妈妈”。自己竟然对他们耍了那么多阴谋,她想,也许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她最好马上自杀谢罪。 基地的寻找-“我知道……” “史铁亭战争”总共又拖了两个月,不过在这段期间,侯密尔一点都不感到无聊。由于具有调停特使的特殊身份,他发现自己成了星际事务的焦点人物,这个角色使他忍不住沾沾自喜。 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重要的战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冲突,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在基地做了一点点必要的让步之后,和约的条文便完全敲定。根据这个和约,史铁亭得以保留原来的头衔,但是除此之外几乎丧失了一切。他的舰队被解除武装;除了卡尔根星系之外,其他的领域全都获得自治权,并且允许居民以投票的方式,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或是恢复原先的地位,或是完全独立,或是与基地结为邦联。 基地纪元三七七年六二日,在端点星所属星系中的一个小行星上——基地最古老的一个舰队基地——这场战争终告正式结束。由列夫。麦拉斯代表卡尔根在和约上签字,侯密尔则喜滋滋地担任见证人。 整个调停过程中,侯密尔都没有遇见达瑞尔博士,也没见到其他的“同谋”。但是这根本没有关系,他的消息并不急于公布。而每当他想到那个念头时,还是会忍不住莞尔一笑。 达瑞尔博士回到端点星来,是“凯旋日”之后数周的事情。当天傍晚,他家又成了五个同谋的聚会场所。十四个月之前,他们就是在同一地点拟定了第一步的计划。 五个人慢吞吞地结束晚餐,然后又喝了好一会儿的酒,似乎大家都不希望回到那个旧话题上。 结果是裘尔。屠博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一只眼睛凝视着玻璃杯中的深紫色液体,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好啊,侯密尔,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现在已经成了大人物,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嘛。” “我?”孟恩立刻纵声大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吃已经好几个月没犯了。他解释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那全是艾嘉蒂娅的功劳。哦,对了,达瑞尔,她现在怎么样?听说她很快就要从川陀回来了。” “你听到的消息没错,”达瑞尔以稳重的口气说,“她坐的那艘太空船,应该在本周内就会抵达。”说完,他暗暗观察众人的反应,见到的不外是高兴、喜悦、欢呼,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感叹。除了这些混杂的正面反应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别的发现。 屠博又说:“那么,这件事真的完全结束了。去年春天,又有谁能预料到这一切呢?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现在又回来了;艾嘉蒂娅从卡尔根再转到川陀去,如今也正踏上归途;我们经历了一场战争,老天保佑,让我们赢得最后的胜利。我们总是听说历史的大趋势可以事先预测,但是过去这一阵子所发生的事情,把我们这些当事人弄得晕头转向,好像根本就无从预测起。” “胡说,”安索显得不大高兴,他说,“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得意?听你这种口气,好像我们真的赢了一场战争。事实上,我们打赢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但却足以让我们得意忘形,忘掉那个真正的敌人。” 众人维持了一阵不安的沉默,其间只有侯密尔。孟恩发出极不相称的轻笑。 安索突然用力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看来心中极为愤怒。他说:“没错,我指的就是第二基地。今晚始终没有人提到它,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大家都在努力逃避这个话题。笼罩着这个白痴世界的胜利假相,真的是那么迷人吗?让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加入?那么何不雀跃三丈,翻几个筋斗,大家互相拍拍臂膀,再从窗口扔出彩纸彩带。你们尽情发泄吧,把兴奋的情绪全消耗光——等到你们筋疲力尽,重新恢复理智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来,我们再继续讨论那个老问题。去年春天,你们大家坐在这里,每个人的眼睛都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被那个无以名状的敌人吓得要死;而现在,其实问题依然存在,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们以为打垮了一个蠢笨的舰队指挥官,第二基地的心灵科学大师就不足惧了吗?” 他终于停了下来,已经变得满脸通红,喘个不停。 孟恩小声地问道:“你现在愿意听我说吗,安索?或者,你还想继续扮演一个口无遮拦的阴谋分子?” “尽管说吧,侯密尔,”达瑞尔说道,“不过我们大家都该节制一点,不要卖弄那种过分修饰的辞藻。它本身虽然没什么不好,此时此刻却只令我感到厌烦。” 侯密尔。孟恩靠回扶手椅的椅背上,从手肘边拿起一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再斟了杯酒。 “你们一致推派我到卡尔根去,”他说,“希望我从骡殿的记录中,尽可能找一些有用的情报。我也花了数个月的时间工作,不过这一点我绝不居功。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是聪明的艾嘉蒂娅从旁帮了一个大忙,我才能进入骡殿。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原来对骡的生平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已经算是小有成就。然而,由于接触了那些别人见不到的原始文献,经过数个月的努力,我又有了许多丰硕的收获。” “因此,我现在拥有独一无二的条件,能够相当准确地评估第二基地的真正威胁。比起我们这位爱生气的朋友,我比他够条件得多了。” 安索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对他们的威胁又如何评估?” “哈,等于零。”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爱维特。瑟米克用讶异而不可置信的口气问道:“你是说,他们对我们的威胁等于零?” “当然啦,朋友们,世上根本没有第二基地!” 安索端坐在原处,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孟恩现在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感到很得意,又继续说下去:“更有意思的一点是,第二基地其实从来未曾存在过。” 达瑞尔问道:“你这个惊人的结论,究竟有什么根据呢?” 孟恩回答说:“我不承认这是一个惊人的结论。你们全都听过骡寻找第二基地的故事,但是你们可知道寻找的规模与专注的程度?当时他几乎可以支配无穷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他也的确投入所有的资源。他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第二基地——最后终究还是失败了,根本没有发现第二基地的蛛丝马迹。” “他几乎没有希望能找得到,”屠博用不耐烦的口气强调,“第二基地有办法保护自己,不会让那些搜寻者得逞的。” “即使搜寻者是具有突变精神力量的骡?我可不这么想。不过请稍安勿躁,你们不能指望我在五分钟之内,就把五十册报告的重要内容全部说完吧。根据刚刚签订的和约,这些文献全都将捐给‘谢顿历史博物馆’永久保存,你们以后都可以像我当初那样,从从容容地分析那些资料。到时候,你们就会发现骡的结论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我刚才已经说过的——第二基地根本不存在,自始至终都不存在。” 瑟米克突然插嘴问道:“好吧,那么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的野心?” “老天啊,你又认为是什么阻止他的呢?当然是我们每个人早晚都会遇见的死神啦。当今流传的一个最大迷信,就是认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骡,是被某些力量比他更强的神秘人物所遏止的,这是以错误观点解释每一件事的结果。 “银河中每一个人当然都知道,骡是个肉体与精神双重畸形的人,他不到四十岁就死掉了,那是因为失调的身体再也无法苟延残喘。在死前的那几年间,他就一直病秧秧的;即使健康情况最佳的时候,也比不上普通人的虚弱状态。好,他征服了整个银河,然后由于大自然的规律,投向了死神的怀抱。他能跟死神奋战那么久,还能创下那么大的功业,也实在可算是一个奇迹。朋友们,这些都清清楚楚地记载在文献里面。你们需要的只是耐心,只需要试着用新的观点来解释一切事实。” 达瑞尔若有所思地说:“很好,孟恩,那就让我们试试看。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尝试,即使没有任何收获,至少能够帮我们的脑子上点油。对于那些受到干扰的人——一年多以前,安索给我们看的那些记录,你又要做何解释呢?请教教我们怎样用新观点来解释。” “太简单了,脑电图分析究竟有多久的历史?或者,让我换一个方式来问,神经网路的研究发展有多完善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正在展开这方面的研究。”达瑞尔回答道。 “好的,那么,你和安索称之为‘干扰高原’的那种现象,你们的解释又有多少可信?你们对于自己提出的理论又有多少把握?它足以证明某种强大力量的存在吗?别忘了其他所有的证据都是负面的。将未知的现象归诸超自然或神意,是一种最简单的做法。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在银河过去的历史中,有许多孤立的行星系退化成蛮荒世界的例子。我们从那些例子中学到了什么呢?在每一个个案中,那些蛮人都将他们不能了解的自然力量——暴风、瘟疫、干旱——全部归诸神力的结果。我在此所谓的‘神’,是泛称一切比人类更有力量、更能支配宇宙万物的生命体。 “这就是所谓的‘神人拟同论’。而我相信,在目前这个问题上,我们所采取的态度与蛮人无异,也陷入了窠臼而不自知。我们对于精神科学根本一知半解,却将我们不懂的一切归咎于超人——在此就是第二基地,只因为我们想到了谢顿留下的那点暗示。” “哦,”安索打断孟恩的话,“原来你还记得谢顿,我还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谢顿的确说过有第二基地,这一点请你解释一下。” “你了解谢顿的整个意图吗?你明白在他的计算中,牵涉了多少的必要因素?事实上,第二基地也许是个非常必要的‘稻草人’,在整个计划中具有极为特殊的目的。比方说,我们是如何打败卡尔根的?你在最后的系列报导中是怎么写的,屠博?” 屠博挪动了一下壮硕的身躯,回答道:“对,我知道你想要推出什么结论。我在战争末期去过卡尔根,达瑞尔。那个行星的士气低落得无法想像,这一点非常明显,我仔细看过他们的新闻记录,而……唉,他们竟然都相信注定会战败。事实上,他们都认为第二基地最后一定会介入,自然是向基地这一方伸出援手,因此全体军民完全丧失了斗志。” “一点也没错,”孟恩说,“在战争期间,我一直都待在那里。我告诉史铁亭第二基地并不存在,他相信了我的话,所以感到安全无虞。可是他没有办法将民众根深蒂固的信念,在一朝一夕间扭转过来。所以在谢顿安排的这场宇宙棋戏中,那个传说的确成了非常有用的一颗棋子。” 此时安索突然睁开眼睛,以嘲讽的目光紧盯着孟恩沉着的面容:“我说你在说谎。” 侯密尔突然变得脸色煞白,回嘴道:“你这样指控我,我绝不接受,我也不用为自己辩白。” “我这么说,毫无对你做人身攻击的意思。你说谎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可是你还是说了谎。” 瑟米克将枯瘦的手掌放在年轻人的衣袖上,劝他说:“冷静一点,年轻人。” 安索却将他的手甩开,而且动作相当粗鲁:“我对你们这些人都失去了耐心。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个人几次,却发现他的改变令我无法置信。你们其他人都认识他好多年了,可是全都忽略了这个事实,这简直会把人气疯。你们认为面前这个人是侯密尔。孟恩吗?他并不是我原来认识的侯密尔。孟恩。”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混乱,孟恩高声吼道:“你说我是冒牌货?” “也许不是普通的冒牌货,不过仍然算是一个冒牌货。请安静下来,各位!我要你们听我说。”安索也必须用力喊叫,才能盖过一片吵杂声。 他目光炯炯地瞪着众人,逼得大家都闭上了嘴巴。这时他再说:“你们有谁还记得,侯密尔。孟恩过去是什么样子?我记得他以前是个内向的图书馆馆员,每次开口都显得很害羞,说话的声音紧张又神经质,讲到不敢肯定的事就会结结巴巴。可是现在这个人像他吗?他的言语流畅,信心十足,开口闭口都是理论,而且,老天啊,他没有一点口吃了。这难道还会是同一个人吗?” 现在甚至连孟恩都有点迷惑了。裴礼斯。安索乘机怂恿:“好,我们是不是应该来求证一下?” “怎么做?”达瑞尔问道。 “你还要问我怎么做?眼前就有一个最明显的办法。你这里有十四个月前帮他做的脑电图记录,对不对?现在重新再做一次,然后比较一下就成了。” 他指着那位眉头深锁的图书馆馆员,凶巴巴地说:“我敢说他一定会拒绝接受分析。” “我并不反对,”孟恩不甘示弱地说,“我始终都是我自己。” “你又怎么知道?”安索用轻蔑的语气回嘴道,“我还要得寸进尺呢,因为在座的每一个人我都不相信,我要大家全都接受分析。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孟恩在卡尔根待了好几个月;屠博随着舰队跑遍了整个战区;达瑞尔和瑟米克也曾经离开过——只是我不知道两位去了哪里。唯有我一直待在此地,与世隔绝而安然无恙,所以我无法再信任你们任何人。为了公平起见,我自己也愿意接受测验。你们大家是否同意?还是要我立即告辞,单独去进行自己的计划?” 屠博耸耸肩说:“我并不反对这个提议。”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反对。”孟恩说。 瑟米克默默地挥了挥手,表示他也同意。于是安索静等达瑞尔表明态度,而最后达瑞尔总算也点了点头。 “让我先来吧。”安索说。 年轻的神经电学家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他紧闭着眼睛,好像在沉思什么心事。此时,指针正在网格纸带上描绘出复杂的曲线。达瑞尔已经翻出了旧档案,现在他从里面掏出安索的脑电图记录,然后给安索看了看那个卷宗。 “这是你自己的签名,对不对?” “没错,没错,这是我自己的记录,赶快进行比对吧。” 扫瞄仪将新旧两份记录投射在荧幕上,两份记录各自的七条曲线都清清楚楚。黑暗中,孟恩以刺耳却清晰的声音说:“哈,喂,大家看那里,那里起了变化。” “那两条是额叶的主波,没有什么意义,侯密尔。你指着的那些多出来的锯齿状波纹,代表的只是愤怒的情绪,其他那些曲线才能作准。” 说完,他就轻轻按下一个控制钮,荧幕上的七对曲线便重叠在一起。除了两条主波的较大震幅处没有重叠,其他六条曲线完全没有任何出入。 “满意了吗?”安索问道。 达瑞尔略微点了点头,自行在躺椅上坐了下来。在他之后轮到瑟米克,接下来则是屠博。大家都不再说话,静静地接受测量,静静地比对结果。 孟恩是最后一个坐上躺椅的人,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用自暴自弃的口气说道:“好了,听我说,我是最后一个,而且我很紧张,希望你们能将这些因素考虑进去。” “一定会的,”达瑞尔向他保证,“意识的情绪顶多只会影响到主波,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接下来又是一片肃静,时间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然后在比对的过程中,安索突然在黑暗中粗声叫道:“果然没错,果然没错,这只是一个刚发端的情结。记得他刚才说什么吗?他说根本没有干扰这回事,全部只是愚蠢的‘神人拟同’观念。可是看看这里!我想大概只是个巧合吧?” “到底怎么了?”孟恩尖声问道。 达瑞尔用力按住那位图书馆馆员:“镇定点,孟恩——你被动了手脚,你的心灵被‘他们’调整过了。” 然后室内重新大放光明,孟恩用涣散的目光环视四周,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 “你们当然不会是认真的,这一定有什么目的,你们是想要试探我。” 可是达瑞尔却坚决地摇着头,对他说:“不,不,侯密尔,这都是真的。” 孟恩突然泪流满面,哭道:“我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我不相信。” 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们全都串通好了,这是个阴谋。” 达瑞尔想要伸手拍拍孟恩,给他一点安慰,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推开。孟恩大吼道:“你们计划好了要杀我,老天啊,你们计划好了要杀我!” 安索突然冲到他面前,然后只听得“啪啦”一声,孟恩应声倒地,整个人瘫成了一团,脸上还挂着那种惊愕的表情。 安索吃力地站起身来,对其他人说:“我们最好把他绑起来,把他的嘴巴塞住。然后,我们再来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一面说,一面将长发撩到背后。 屠博问道:“你怎么会猜到侯密尔有问题?” 安索转身面向屠博,露出嘲讽的表情,回答他说:“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你可知道,我刚好晓得第二基地究竟在何处。” 接二连三而来的冲击,已使得大家的感觉都有点麻木…… 因此,瑟米克以相当温和的口气问道:“你能肯定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刚刚已经听了孟恩说的……” “我的说法可不一样。”安索答道,“达瑞尔,当战争爆发的那一天,我以很认真的态度跟你讨论,试图劝你离开端点星。如果当初我能够信得过你,那时候早就对你说了,也不至于要等到今天。” “你的意思是说,你半年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达瑞尔带着微笑说道。 “当我听说艾嘉蒂娅转到川陀去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想通了。” 这句话使得达瑞尔吃了一惊,他陡然站起来,问道:“这跟艾嘉蒂娅又有什么关系?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绝对都是我们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艾嘉蒂娅在卡尔根遇到了大麻烦,可是她却没有赶紧回家,反而逃到了昔日的银河中心;迪瑞吉警官是我们在卡尔根最好的间谍,可是他的心灵却被调整过;侯密尔。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结果心灵也受到干扰;骡征服了整个银河,最后却出人意料之外地选择了卡尔根作为他的大本营——这不禁使我怀疑,他究竟是一位征服者,抑或只是一个工具?在每一个事件中,我们总是会碰到卡尔根,卡尔根——永远都是卡尔根。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大大小小的军阀发生过无数次战争,那个世界却始终能够安然无恙。” “那么,你的结论又是什么呢?” “太明显了,”安索的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第二基地就在卡尔根。” 此时屠博突然打岔:“我到过卡尔根,安索,我上个星期还在那个地方。除非是我疯了,否则那个行星上绝对没有什么第二基地。说句老实话,我倒认为是你发疯了。” 年轻人猛然转身面向他,反唇相讥道:“那你就是一个头号大笨蛋。你以为第二基地长得什么样子?像一间小学学堂吗?你以为在太空船入境的航道上,会有辐射场的紧致波束构成的‘第二基地’彩色字样吗?听我说,屠博,不论他们是什么样的组织,必定会形成一个严密的寡头政体。他们一定在存身的那个世界藏得很隐密,跟那个世界在银河中一样见首不见尾。” 屠博的面部肌肉下自主地扭曲,他说:“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安索。” “这的确令我感到困扰。”安索故意反讽道,“你在端点星放眼望望吧,我们这里是第一基地的中枢、核心与起点,拥有第一基地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可是,又有多少人是科学家呢?你懂得如何操作能源传输站吗?超核发动机的运作原理你又知道多少?啊?在端点星——甚至在端点星上——真正的科学家也从没有超过百分之一。 “而必须严守机密的第二基地情况又如何呢?其中真正的行家一样不会太多,甚至在自己的世界上,他们照样也会隐姓埋名。” “不过,”瑟米克谨慎地说,“我们才刚刚把卡尔根打垮……” “我们做到了,的确做到了。”安索又用讽刺的口吻说,“哦,我们大肆庆祝胜利,各个城市现在依然灯火通明,人们还在街头施放烟火,还在利用视讯电话大声互道恭喜。可是话说回来,从现在开始,当我们准备再来寻找第二基地时,最不会注意到的是哪个地方?每一个人最不会注意到的是哪个地方?就是卡尔根! “我们根本没有伤到他们,你可知道,没有真的伤到他们。我们只是击毁了一些船舰,打死了几千人,粉碎了他们的‘帝国’,接收了一些贸易、经济势力——可是这些都毫无意义。我敢打赌,卡尔根那些真正的统治阶级,每个人一定都毫发无伤。反之,他们的处境变得安全多了,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再疑心那个地方,唯独我不然。你怎么说,达瑞尔?” 达瑞尔耸耸肩,答道:“很有意思。我在两个多月前收到艾嘉蒂娅的一个口信,现在,我正试图将你的理论跟她的话相互印证。” “哦,一个口信?”安索问道,“内容是什么?” “唉,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短短的五个字,不过却很有意思。” “慢着,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瑟米克插嘴道,他的口气十分急切。 “什么事情?” 瑟米克字斟句酌,嘴唇一闭一合,一字一顿很勉强地说:“嗯,这个,侯密尔。孟恩刚刚才说,虽然哈里。谢顿声称建立了第二基地,但那其实根本是在唬人。现在你又说事实不是那样,第二基地并非只是一个幌子,啊?” “对,他并没有唬人。谢顿声称他建立了第二基地,而事实就是如此。” “好的,可是他还说了一点别的。他说他将这两个基地,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好了,年轻人,这句话又是不是唬人的呢?因为卡尔根并非位于银河的另一端。” 安索看来有点烦了,他回答说:“那只是个小问题,他之所以会那么说,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故意放出烟幕。无论如何,请想想看——将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放在银河的另一端,又会有什么用处呢?他们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是要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谁又是计划的主要执行者?是我们,是第一基地。这么说的话,他们应该置身何处,才最适宜观察我们的行动,并且最符合自己的需要?在银河的另一个尽头吗?简直荒谬!他们一定在相当近的地方,只有这样才合理。” “我喜欢这种说法,”达瑞尔说,“听起来合情合理。听我说,孟恩已经清醒一阵子了,我提议将他松绑。他不可能伤害我们,真的。” 安索看来并不同意,可是侯密尔却使劲地点着头。五秒钟之后,他开始使劲地搓揉着两只手腕。 “你感觉怎么样?”达瑞尔问道。 “糟透了,”孟恩悻悻然说,“不过没有关系。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面前这位青年才俊。我已经听到了他的长篇大论,希望你们让我问问他,他究竟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接下来,是好一阵子诡异的肃静。 孟恩冷笑了一下,然后问道:“好,假设卡尔根真的是第二基地,卡尔根上哪些人又是第二基地分子?你要如何去把他们找出来?如果找到了,又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啊,”达瑞尔说,“实在太巧了,我刚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要不要我来报告一下,瑟米克和我过去半年在忙些什么?安索,我之所以坚持要留在端点星,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他继续说下去,“首先我想告诉各位,多年来,我从事脑电图分析的研究,其实是怀着一个任何人都猜不到的目的。想要侦测出第二基地分子的心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比单纯地找出‘干扰高原’还要困难。我并没有完全成功,不过可以算是接近成功的边缘。 “你们有谁知道情感控制的机制是什么?自从骡的时代之后,它就一直是小说家的热门题材,各种无稽之谈、有关这个问题的着作与讨论记录等等,简直可说是汗牛充栋。在大多数的理论中,总是把它视为一种神秘玄奥的异能,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大家都知道,人脑是无数细微电磁场的场源。每一个飞纵的情感或情绪,都会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地令那些电磁场产生变化,这一点也是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 “所以说,我们可以想像有一种特殊的心灵,它能够感知这些多变的电磁场,甚至能够与之共振。换句话说,也就是大脑中可能存在一种特殊的器官,这种器官能解读它所侦测到的电磁场型样。至于真正的运作原理,我也没有概念,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打个比方吧,如果我是一个盲人,我仍然可以了解光子的量子理论,所以能够接受视觉的科学性解释——当眼睛吸收了某种能量的光子之后,便会导致人体某个器官产生化学变化,因而能够侦测出光子的存在。可是,当然啦,因为我自己看不见,所以怎么样也无法了解色彩的概念。 “你们大家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索使劲点了点头,其他人则茫然地点点头。 “这种假设中的心灵共振器官,当它调谐到与其他心灵发射的电磁场谐振时,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以感知他人的情绪,甚至能做到更微妙的‘他心通’。从这个假设出发,我们很容易再想像另一种类似的器官,这种器官可以强行调整他人的心灵,也就是能发射强力的电磁波,以同化他人脑部较微弱的电磁场——就像一个强力的磁铁,能够固定钢条中原子偶极排列的方向,使得钢条因此永久磁化。 “我已经解出了第二基地机制的数学。方法是先建构一个方程式,以便预测神经网路必须做出何种组合,才能形成我刚才所描述的那种器官——不过,很可惜的是,那个方程式过于复杂,无法用现有的任何数学工具解出。这实在很糟糕,等于说如果光靠脑电图的图样,根本就无法辨识那些心灵术士。 “不过还好,我还有另外一个办法。藉着瑟米克的帮助,我已经制成了一个命名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以我们现有的科学水准,不难造出一种能够复制任何脑电波的能量发射器。这种装置所发射的电磁波,波型可以设定为完全随机变化,对于那种‘第六感’而言,随机的电磁波就是一种‘噪声’或‘杂讯’。因此它能够屏蔽我们的心灵,使那些特殊心灵无法接触得到。各位还都能听得懂吗?” 瑟米克咯咯笑出声来。他当初帮达瑞尔制作那个装置时,虽然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个猜测,如今证明他猜得完全正确。这个老前辈果然还有两把刷子。 安索说:“我想我听得懂。” “这种装置相当容易大量生产,”达瑞尔继续说下去,“只要借着战时研发的名义,基地所有资源都在我的支配之下。现在市长办公室和立法机构都已受到‘精神杂讯’的保护,而此地的重要工厂,以及这栋建筑物也不例外。如今,我们可说已经变得较为隐密;将来,我们也可以让任何地方变得绝对安全,不论是第二基地分子,或者类似骡的异人都无法入侵——这就是我要向各位报告的。” 他将右手一摊,做了一个发言完毕的手势。 屠博显得极为惊讶:“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谢顿保佑,一切都结束了。” “不,”达瑞尔说,“并不尽然。” “怎么会不尽然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吗?” “没错,我们还没有真正找到第二基地!” “什么,”安索立刻吼道,“你是说……” “是的,我要说的是——卡尔根并不是第二基地。” “你又怎么知道?” “太简单了,”达瑞尔喃喃地说,“你可知道,我刚好晓得第二基地真正位在何处。” 基地的寻找-终战 裘尔。屠博现任的职务是战地特派员,他庞大的身躯穿上了舰队制服,这让他满心欢喜。他非常高兴自己能够再跟观众见面。而且,由于过去是与隐形的第二基地对抗,始终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如今面对着有形的战舰与普通的敌人,这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感到一股异常的兴奋。 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基地几乎还没打过胜仗,不过仔细分析如今的情势,仍然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过去六个月来,基地的核心领域仍旧安然无恙,而舰队的核心武力也依然存在。自从开战以来,舰队便不断在各处招兵买马,因此与伊夫尼那场败仗之前比较,基地的有形战力几乎未曾减少,而无形战力却变得更为强大。 在此同时,各个世界的星防也已经强化,战斗部队的训练比以往更精实,而且行政效率也大幅提升,再也没有过去那种拖泥带水的现象。 反观卡尔根,由于必须派驻大量兵力占领那些“占领区”,使许多远征舰队都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屠博现在是第三舰队的随军记者,这个舰队目前正在安纳克瑞昂外围星区巡弋。他准备将这场战争报导成“小人物的战争”,因此采访的重点都是中下阶级的官兵。此时,他正在访问志愿参军的三级技师菲美尔。李莫。 “战士,请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屠博说。 “没啥好说的。”李莫用脚踢了踢甲板,勉强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仿佛他也能看到数百万名观众一样。然后他开始说:“我是卢奎斯人,在当地的飞车厂工作,是一个部门的小主管,收入相当不错。我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小孩,都是女孩。对了,我能不能跟她们打个招呼——她们可能正在收看呢。” “请便,战士,超视现在都是你的。” “哇,太感谢了。”于是他就一口气说道:“嗨,米拉,希望你正在看这个报导。我一切都很好,珊妮好吗?还有杜玛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等我们回到舰队基地后,我也许就能放假回家一趟。你们寄来的食品包裹已经收到了,不过我准备把它再寄回去,我们每一餐都吃得很好,可是听说平民的粮食比较缺乏——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战士,下次我再到卢奎斯去的时候,一定会去探望她,确定一下她们的粮食是否充足,好吗?” 年轻人笑得更开心了,他不停地点头,还说:“谢谢你,屠博先生,我非常感激。” “好啦,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一名志愿军,对不对?” “我当然是,既然有人向我们挑衅,我不需要等任何人征召。在我听到‘侯伯。马洛号’遇难的那天,我就立刻从军了。” “你的爱国心真是令人敬佩。你经历过许多次实战吗?我注意到你佩戴着两枚战功勋章。” “呸,”他做了一个吐痰的动作,又说,“那些根本不能算战斗,简直就是老鹰抓小鸡。如果没有五比一或者更大的优势,卡尔根人绝对不会打。即使占有那种优势,他们也只敢慢慢逼近,先把我们的星舰一艘艘隔离起来。我的一个表兄参加了伊夫尼之役,他在一艘侥幸逃脱的星舰上,就是那艘老旧的‘艾布林。米斯号’。他告诉我说,那场战役的情况也完全一样,他们用主力舰队来对付我们的侧翼分队,直到我们只剩下五艘星舰了,他们还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仍旧没有胆量开火。在那场战役中,他们损失的船舰是我们的两倍。” “所以你认为,我们将会赢得这场战争?” “绝对没有问题,尤其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撤退了。即使情势变得非常不利,那也没什么关系,我相信那时第二基地便会介入。我们仍然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而他们也知道这件事。” 屠博微微噘起嘴来,又问:“这么说,你在指望第二基地的援助喽?” 对方的回答竟然带着明显的讶异:“啊,难道不是大家都这么想吗?” 当新闻幕的报导结束后,下级军官提波路走进屠博的房间。他递了一根香烟给这位特派员,然后把自己的军帽向后一推,推到了后脑勺的临界平衡点。 “我们抓到了一个战俘。”他说。 “是吗?”屠博靠在床上懒洋洋地答道。 “是一个疯疯颠颠的小矮子,声称他是个中立者……还说拥有什么外交豁免权,我不相信他们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的名字好像叫帕夫罗,还是帕佛,或者诸如此类的名字,而且他自称是从川陀来的。真不知道他到战区来干什么。” 屠博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他本来想睡个午觉,如今却已睡意全消。在宣战的第二天,他准备随军出发时,曾向达瑞尔当面告辞。达瑞尔那天说的话,他依然记忆犹新。 “普芮姆。帕佛——”这显然是一个肯定句。 提波路愣了一下,吸入的烟从嘴角缓缓逸出。过了一会儿,他才问:“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了,我能见他吗?” “天啊,我不敢说。司令把他叫到房间去问话,大家都认为他是个间谍。” “你去告诉司令,说我认识这个人。只要他没有谎报身份,我就可以负一切责任。” 第三舰队旗舰的狄克席尔舰长,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域侦测器。每一艘船舰都是一个核能辐射源,即使静止不动时也不例外。而在侦测器的三维像场中,这种辐射源每个都对应一个细小的光点。 剔除了基地的每一艘船舰之后,并没有其他的光点剩下来——因为那艘自称中立的间谍太空船已经被捕。刚才,在舰长的寝室中,那艘小太空船曾经引起一阵大恐慌,战术差点被迫临时改变。事实上…… “你确定完全明白了吗?”他问道。 森恩中校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将率领一个分遣队,经由超空间到达目的地。距离:幺洞点洞洞秒差距;俯角:八四点幺五度;方位角:两六八点五两度。将在‘幺三三洞’时再回到原点,共计脱队时间幺幺点八三小时。” “很好,我们全仰赖你准时回到准确的空间,丝毫误差都不允许,明白吗?” “报告舰长,明白了。”他看了看腕表:“我旗下的星舰将在‘洞幺四洞’时完成一切准备。” “好的。”狄克席尔舰长说。 现在,卡尔根的分遣舰队尚未进入侦测范围之内,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出现的,因为另有可靠的情报指出这一点。少了森恩中校率领的分遣队,基地兵力与敌军的比例将变得极为悬殊,然而舰长却相当有信心,相当、相当地有信心。 普芮姆。帕佛以凄然的目光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那位又高又瘦的司令官,然后他再看了看其他人,发现每一位都穿着整齐的军服。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身上,那人的领子敞开着,也没有打领带,跟其他人看起来不太一样——但他却要求跟帕佛单独谈谈。 裘尔。屠博说道:“司令,我完全了解这件事情可能的严重后果,不过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允许我跟他私下谈个几分钟,也许我就有办法解决你们无法确定的问题。” “难道有任何原因,使你不能在我面前询问他吗?” 屠博又噘起嘴来,露出倔强的表情。他说:“司令,自从我跟随你们的舰队采访以来,一直在报导中给予第三舰队许多好评。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派人在门口站岗,而你在五分钟之后就可以回来。我只请求你迁就我这么一点,这样你的公共关系保证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果然了解。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屠博立刻转身对帕佛说:“快说——你拐走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帕佛却只是把双眼瞪得圆圆的,同时不断摇头。 “别装蒜了,”屠博说:“如果你不回答的话,就会被当成间谍来处置。现在是战时,间谍不必经过审判就可以枪毙。” “艾嘉蒂娅。达瑞尔!”帕佛喘着气说。 “太好啦!好,那么,她平安吗?” 帕佛点了点头。 “你最好能够确定这一点,否则你的麻烦就大了。” “她的身体健康,而且绝对安全。”帕佛吓得脸色苍白。 此时舰队司令又回来了,他立刻问道:“怎么样?” “阁下,这个人并不是间谍。你可以相信他告诉你的一切,我能为他担保。” “是吗?”司令皱着眉说,“那么,他真的代表川陀的一个农产合作社,想要跟端点星签订一个贸易协定,由他们负责运送谷物和马铃薯给基地?嗯,好吧,不过他现在还不能离开。” “为什么不能?”帕佛马上接口问道。 “因为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战役,等到打完这一仗——假如我们还活着的话——就会带你到端点星去。” 卡尔根的庞大舰队从太空深处渐渐逼近,在几乎不可思议的距离之外,就已经侦测到了基地的星舰。与此同时,基地也同样侦测到了敌军的行踪。在双方的大域侦测器中,对方的舰队看起来都像一团荧火虫。两团荧火虫疾飞过虚无的太空,双方的距离越来越接近。 基地司令官皱着眉头说:“这一定就是他们的主攻舰队了,看看有多少艘星舰。不过他们没有机会布好阵势了——只要森恩的分遣队能圆满完成任务。” 森恩中校在几小时前就已离开,当时才刚发现敌军的踪迹。如今计划无法再做任何更改,不成功便成仁。不过司令却相当乐观,而其他的军官,乃至所有的士兵、舰员也都有同感。 再来看看这两团荧火虫吧。 在漆黑的太空中,它们同时放出幽暗的光芒。两者都编成了整齐的队形,仿佛同台表演一场死亡之舞。 然后,基地舰队开始渐渐退却。数个小时过去了,基地舰队始终在缓缓转向,引诱不断推进的敌军偏离原先的航道,一点又一点地越偏越远。 作战计划拟定者的企图,是要使卡尔根舰队占据太空中某个特定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外,埋伏着许多基地的人马。等到卡尔根的星舰全部进入之后,如果有任何一艘想再飞出来,一律会遭到猛烈的突袭,而那些留滞其中的却能安然无事。 整个作战计划的关键,就在于算准了史铁亭统领麾下的舰队,绝对没有任何人愿意采取主动,每一艘都想留在不受攻击的位置。 狄克席尔舰长以冰冷的目光看了看腕表,现在时间是“二二一○”时。 “我们还有二十分钟。”他说。 他身边的副官紧张地点点头:“报告舰长,直到目前为止,一切看来都很顺利。他们已有超过九成的星舰钻了进去,如果我们能让他们一直留在……” “是啊!如果——” 基地的星舰再度向前慢慢推进——速度非常之慢,如此不至于将卡尔根人吓退,却足以吓得他们不敢继续前进。果然,卡尔根舰队决定停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到了“二三一五”时,司令官的命令传遍了基地舰队的七十五艘星舰。所有的星舰立刻全速前进,以最大加速度冲向卡尔根舰队的正面。卡尔根舰队的三百艘星舰同时升起防护罩,并且立刻射出强大的能束。三百艘星舰的运动方向完全一致,共同迎向那些发动疯狂突袭的无情敌军…… 到了“二三二○”时,森恩中校率领的五十艘星舰陡然出现——他们藉着一次超空间跃迁,在预计的准确时间到达准确的地点——对措手不及的卡尔根后卫施以迎头痛击。 整个行动完美无缺。 此时,卡尔根舰队在数量上仍占优势,可是他们却无暇注意这一点,全都只想走为上策。而队形一旦散掉,在敌舰逼近时就更容易受到攻击。 整个形势简直变成了猫捉老鼠。 这支由三百艘星舰所组成的远征舰队,是卡尔根舰队的中坚与精华。然而在战役结束之后,只有将近六十艘星舰重返卡尔根,其中许多都还受到重创,已经几近一团废铁。而基地参战的一百二十五艘星舰中,只有八艘遭敌军击毁。 时间是基地纪元三七七年的第三天。 普芮姆。帕佛抵达端点星的时候,正值庆祝活动的最高潮。兴奋疯狂的气氛令他眼花缭乱,差点误了正事。不过在他离开这个行星之前,还是顺利完成了两件任务,并且接受了一项嘱托。 那两件完成的任务是:(一)与基地达成一项协议,双方同意在未来一年内,由帕佛代表的合作社每月运来二十艘船的粮食,基地一律以战时价格收购。然而,拜最近那场大捷之赐,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战争的风险。(二)将艾嘉蒂娅交代的五个字转达给了达瑞尔博士。 达瑞尔听了之后,马上张大眼睛瞪着帕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愣了好一阵子,他才向帕佛提出一项请求,请他带一句回话给艾嘉蒂娅。帕佛很喜欢这件差事,因为那是一个很简单的答覆,而且十分合情合理。那句话是:“赶快回来吧,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此时,史铁亭统领又怒又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武器,一件件都毁在自己手中:他的武力原是一张强韧的巨网,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腐朽的破布——这足以使得最冷静的人,也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出熔岩。但纵使他火冒三万丈,却根本莫可奈何,他自己也完全心知肚明。 这几周以来,他未曾睡过一晚的好觉,如今已经有三天没刮脸了。他取消了一切活动,连麾下的将军们也没办法与他联络。因为没有任何人比他自己更了解,内乱的爆发已经迫在眉睫,即使卡尔根从此不再吃任何败仗,叛变的烽火也可能一触即发。 而首相列夫。麦拉斯也完全束手无策。他现在站在一旁,表现得极为冷静,看起来却像个猥琐的糟老头子。他右手那根瘦削而神经质的食指,又习惯性地抚摸着他的老脸,从鼻头一直摸到下巴,然后再回到鼻头,如此反覆来回。 “喂!”史铁亭对他咆哮道,“快贡献一点什么意见。我们现在吃了败仗,你明白吗?被打败了!可是为什么呢?我根本不知道。你都听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想我知道。”麦拉斯以镇定的口气说道。 “叛变,”史铁亭故意用轻柔的语调说,其后的每句话也都是同样轻柔,“你知道有人叛变,可是你却故意不作声。你伺候过那个被我赶下台的第一公民,就以为不论哪个龌龊的鼠辈取代我,你也依旧能高枕无忧地当你的首相。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在打这个主意,我就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通通挖出来,在你的眼前一把火烧掉。” 麦拉斯却毫不动容地说:“我曾不只一次想告诉您我的疑虑,而且还试了好多次。我不停地在您的耳旁唠唠叨叨,可是您却宁愿相信别人的话,因为那些话更能够满足您的虚荣心。如今的情势,已经变得比我当初所担心的更糟,如果您现在还不想听我的话,那就请您直说,我可以立即离去。而不久之后,我会再回来为您的继任者献计。不论是谁继任您的位置,他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一定都是签署和平条约。” 史铁串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一双巨掌慢慢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吧,你这个迟钝的糟老头,给我说!” “我过去常常提醒您,阁下,您并不是骡。您也许能够控制船舰和武器,却无法控制子民的心灵。您可明白,阁下,您究竟是在跟什么人作战?您的对手是基地,永远不败的基地——这个基地受到谢顿计划的保护,这个基地注定要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根本没有什么计划,早就没有了,是孟恩亲口告诉我的。” “那么是孟恩搞错了,即使他说的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您和我,阁下,并不能代表全体人民。卡尔根的男女老幼,以及所有藩属世界的民众,每一个人都对谢顿计划深信不疑;此外,这也是银河这一端所有居民的共识。过去近四百年的历史,让我们学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击败基地——独立称王的国王不能,割据一方的军阀不能,甚至连旧帝国本身也做不到。” “但是骡却做到了。” “一点都没错,可是他并不在算计之中——然而您却不是骡。更糟的是,民众全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当您的舰队在进行战斗时,总是担心会被什么未知的力量击败。谢顿计划那张无形的巨网罩在他们头上,所以军人全都畏畏缩缩,进攻之前总是犹疑不决,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反观基地那一方,同样的那张巨网却是他们的无形防护罩,使他们个个信心备增,心中毫无一丝恐惧,即使面对初期的挫败,却仍旧能够凝聚士气。有什么好怕的呢?回顾历史,在任何战争或冲突刚开始的时候,基地一向屈居下风,却总是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您自己的士气呢,阁下?从头到尾您都是主动出击,自己的势力范围从未被敌军侵入,目前也没有失守的危险——但您却打了败仗。甚至可以说,您自己也不相信有胜利的可能,因为您知道那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所以说,认输吧,否则您终将被迫屈膝。现在就主动低头,也许还能够保留一点什么。您一向倚仗武力和权势,将这些有形力量发挥到极限,但却始终忽略精神与士气,最后终于败在这些无形的力量之下。现在,接受我的劝告吧,您这里现成就有一个基地来的人,就是那位侯密尔。孟恩。赶快将他释放,送他回端点星去,让他把您的求和信息带回去。” 史铁亭紧抿着苍白、倔强的嘴唇,暗自咬牙切齿。然而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在新的一年开始后的第八天,侯密尔。孟恩终于离开了卡尔根。他离开端点星已经超过七个月,在这段期间中,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如今则大势已定,只剩下一些荡漾的余波。 当初,他自己驾着太空游艇来到卡尔根,现在却有舰队护送离去;当初,他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没有任何官方色彩,如今却是一个有实无名的和平特使。 不过对于侯密尔而言,最大的变化在于他对第二基地的看法。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不禁开怀大笑,并且想像着当自己向达瑞尔博士,以及那个年轻、能干、精力充沛的安索,还有其他的人揭示真正答案时,将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他知道了,他——侯密尔。孟恩——终于知道了真相。 基地的寻找-满意的答案 屠博突然爆出了狂笑——笑声好像一阵呼啸的巨风,在墙壁上来回反弹,许久之后才消失在一阵喘息声中。然后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才开口说:“老天啊,整个晚上不断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列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假想敌,我们玩得很开心,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天啊!也许所有的行星都是第二基地;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用任何行星作据点,重要人物全散布在银河各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达瑞尔说,我们已经有了完美的防御武器。” 达瑞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光有这种完美的防御武器还不够,屠博,而且我的精神杂讯器根本谈不上完美。即使它真的完美无缺,也只能让我们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们总不能永远摩拳擦掌,一直虎视眈眈地防范着未知的敌人。我们不仅要知道如何打赢这场战争,还得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而我可以肯定,敌人的确盘踞在某个世界上。” “赶紧直说吧,”安索催促道,“你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艾嘉蒂娅送了一个口信给我。”达瑞尔说,“在我收到她的口信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个明显的事实,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那只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只有五个字:”圆没有端点‘。你们听得懂吗?“ “不懂。”安索以倔强的语气答道,而且这显然代表了大家的意见。 “圆没有端点——”孟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皱起了眉头。 “好啦,”达瑞尔感到不耐烦,准备自己宣布答案,“我认为这句话的意思相当明显——对于第二基地,我们掌握的一项绝对的事实是什么,啊?让我告诉你们!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将它设在银河的另一端。侯密尔。孟恩提出一个理论,认为根本没有第二基地,谢顿其实是在唬人;裴礼斯。安索又提出了另一个理论,认为谢顿的话并非全是谎言,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只不过谢顿故意谎报了它的位置。可是我要告诉各位,哈里。谢顿其实完全没有骗人,他所说的绝对都是事实。 “可是,哪里又是‘另一端’呢?银河是一个扁平、凸透镜状的天体,它的横截面是一个圆,而圆形是没有端点的——这就是艾嘉蒂娅悟出来的道理。我们——我们第一基地——位于端点星上,而端点星则在这个圆的边缘。因此根据一般的定义,我们处于银河的端点。现在,你沿着这个圆周一直走,前去寻找所谓的‘另一端’。你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结果你根本找不到‘另一端’,只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 “而在那里,你将会找到第二基地。” “那里——”安索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里?” “是的,我指的就是这里!”达瑞尔中气十足地吼道,“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可能吗?你自己说的,如果第二基地分子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他们就不太可能会在所谓的‘银河的另一端’;假使他们真的待在那里,一定会完全与世隔绝。你认为卡尔根的距离应该较为合理,可是我告诉你,那里还是太远了,最合理的距离是根本没有任何距离。他们藏在哪里最安全呢?谁会在此地寻找他们呢?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隐密的地方,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当可怜的艾布林。米斯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时,他为什么会那么惊讶,为什么那么气馁?他飞过大半个银河,拼命想要找到第二基地,以便警告他们骡就要打来了,却发现骡已经一举攻下两个基地。而骡自己的寻找为什么又会失败?怎么可能不会?如果有谁要去搜索一个危险的敌人,绝对不会在自己的俘虏堆里找。因此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才能够争取到充裕的时间,布置好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终于一举成功,遏止了骡的泛银河攻势。 “哦,这实在简单得令人忍不住生气。我们在这里绞尽脑汁计划一切,以为每一步行动都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我们始终都在敌人的根据地中心,这实在是太滑稽、太可笑了。” 安索脸上的疑惑仍旧没有消失,他问道,“你真的相信这个理论吗,达瑞尔博士?” “我真心地相信。” “那么我们的任何邻居,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超人。他们或许正在窥视你的心灵,并且能够感知其中一切的脉动。” “正是如此。” “而我们的计划竟然还能进行那么久,至今仍未受到他们的干涉?” “未受到他们的干涉?谁告诉你没有?你,你自己,证明了孟恩的心灵遭到了干扰。你以为当初我们派他到卡尔根去,完全是出于我们的自由意志吗?而艾嘉蒂娅窃听到我们的谈话,因此跟他一起去了,这真是她自己的主意吗?哈!我们也许始终不断受到干涉呢。总而言之,他们何必做出过度的反应呢?对于他们而言,误导我们比阻止我们还要有利得多。” 安索低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又抬起头来,脸上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说:“好吧,然而,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理论。你的精神杂讯器根本一文不值,我们不能一辈子躲在房间里,可是根据我们现在自以为是的了解,我们一旦走出房门,就等于已经输掉了。除非你能够将这种装置制成可携带的大小,然后银河中每个居民都发一个。”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们并非全然绝望,安索。那些第二基地分子的确拥有我们缺少的特殊感官,这虽然是他们的长处,却也正是他们的弱点。比如说,你能不能想像一种特殊的武器,对普通的明眼人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可是对盲人却根本没有作用?” “当然可以,”孟恩抢着答道,“强烈刺眼的光线。” “一点都没错,”达瑞尔说,“只要有高强度,足以使人失明的光线。” “可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屠博问道。 “这个类比实在相当明显。我已经制成了精神杂讯器,它可以发射一种特殊的电磁波,这种电磁波对于第二基地分子的影响,就像普通光束对明眼人造成的效应。不过精神杂讯器所发出的电磁波,一直不断迅速地变换着型样,变化速率绝非任何心灵能跟得上。好,现在请想像一束强烈的闪光,看久了会令人头痛的那种光束,如果我将这种光束的功率增强,直到它足以令人目盲——就会给人带来肉体上的痛楚,一种无法忍受的痛楚。但是它只对具有视觉的人才有效,对于盲人根本没有一点作用。而精神杂讯器发出的电磁波也是一样,它只对具有特殊感应的心灵才会造成伤害。” “真的吗,”安索开始有兴趣了,问道:“你试验过吗?” “拿谁来试验呢?我当然还没有试过,但是我保证一定有效。” “哦,那么控制此地杂讯场的开关在哪里?我想看看那玩意。” “在这里。”达瑞尔将手伸进外衣口袋,掏出一个通体黑色、呈圆柱型、附有一些键钮的控制器。那是一个很小的装置,放在口袋中几乎看不出来。达瑞尔掏出控制器后,顺手丢给了安索。 安索仔细地检视着,然后耸耸肩道:“光是这样看,我根本看不出什么苗头。喂,达瑞尔,哪里是我不能碰的?你知道,我可不想无意中把保护伞关掉。” “不会的,”达瑞尔随口答道,“那个控制开关已经锁住了。”说完,他就朝一个按跳开关轻轻弹了一下,那个开关果然一动也不动。 “这个旋钮又是干什么的?” “那是改变型样的变换速率用的,这个——这是改变强度的,我刚才提过。”“我可以——”安索问道,同时手指已经按在强度旋钮上,此时其他三个人也凑了过来。 “有何不可?”达瑞尔耸耸肩道,“反正对我们没有作用。” 安索慢慢地、战战兢兢地开始转动旋钮,先朝一个方向转到底,然后又一路转回来。屠博紧张得咬紧牙根,孟恩两眼迅速眨个不停,好像他们都想将自己的感官发挥到极限,试图感受那个不会影响他们的电磁脉冲。 最后,安索又耸了耸肩,将那个控制器丢回达瑞尔的膝盖上,然后说:“嗯,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相信你的话。可是实在难以想像,当我在转动旋钮的时候,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自然不会啦,裴礼斯。安索,”达瑞尔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说,“我给你的那个是假的,你看我这里还有一个。”他脱掉外衣,解下挂在腰际的另一个控制器,两个控制器看起来一模一样。 “你看,”达瑞尔一面说,一面把强度旋钮转到了底。 只听见一声可怕至极的惨叫声,裴礼斯。安索立刻倒在地板上。他显得痛苦万分,在地上拼命地打滚,脸色一片死灰,十指猛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孟恩两只眼睛充满了恐惧,他赶紧抬起脚来,深怕碰到这个扭动不已的躯体。瑟米克与屠博则成了一对石膏像,两人都是脸色苍白,全身动弹不得。 达瑞尔一脸凝重的表情,将旋钮转回原来的位置。安索又微微抽动了几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不过他显然还活着,急促的呼吸带着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把他抬到沙发上去,”达瑞尔说完,就伸手去抱他的头,然后又说,“帮我一下。” 屠博赶忙去抬安索的脚,两人像抬一袋面粉似的把他抬到沙发上去。过了好几分钟,安索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眼睑跳动了一阵子之后,才终于张开双眼。他的脸色早己变得蜡黄,头发和身体全被汗水湿透,而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得让人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 “不要……”他喃喃地呻吟,“不要!不要再开了!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喔——”他发出了一阵颤声的哀号。 “我们不会再让你吃苦头,”达瑞尔说,“只要你能说实话。你是第二基地的一分子,对不对?” “我要喝一点水。”安索哀求道。 “拿点水来,屠博,”达瑞尔吼道,“顺便把那瓶威士忌也带来。” 达瑞尔向安索灌了一小杯威士忌,再给他喝了两大杯开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年轻人似乎感到放松了一点…… “是的,”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我是第二基地的一员。” 达瑞尔继续问道:“它就在端点星上——在这里?” “是的,是的,全都给你猜对了,达瑞尔博士。” “很好!现在解释一下过去一年所发生的事,告诉我们!” “我想睡觉。”安索细声地说。 “等一下再睡!先把话说完!” 安索先是发出带着颤抖的叹息,然后才吐出一串话来。他说得又快又小声,其他人都得俯下身来才听得清楚。 “情况变得越来越危险,我们知道端点星的科学家,开始对脑波分析产生了兴趣,而你们发展精神杂讯器这类装置的时机也成熟了。此外,你们对于第二基地的敌意越来越浓。我们必须阻止这些,却又不能因此让谢顿计划受到波及。 “我们……我们试图控制这个行动,试图加入这个行动,这样就能转移你们的疑心和注意力。我们策动卡尔根宣战,是为了进一步转移你们的力量,而这就是我让孟恩去卡尔根的原因。那个史铁亭的所谓宠姬,其实也是我们的一份子。她负责监控孟恩的每一步行动……” “嘉丽竟是……”孟恩大叫起来,可是达瑞尔却挥手示意他闭嘴。 安索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插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结果艾嘉蒂娅也跟去了,我们没算到这一步——不可能预测到每件事——所以嘉丽设计把她送到川陀,以免因为她的介入而误了大事。这就是整个的计划,只不过我们最后还是失败了。” “你也曾经想把我骗到川陀去,是不是?”达瑞尔又问。 安索点点头:“必须设法把你支开,你心中逐渐升高的得意之情太明显了,我们知道你正在研究精神杂讯器,而且很快就要成功。” “你们为什么不控制我呢?” “不能……不能。我有我的命令,我们依照计划行事,如果我自作主张,会将全盘的计划毁掉。我们的计划只能预测几率……你知道……就像谢顿计划一样。”安索的脑袋剧烈地左右摇摆,一面说一面痛苦地喘息着,几乎已经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我们针对个人而订定计划……不是群体……其中的几率很低……导致失败。此外……如果控制你……其他人也会发明……没有用……必须控制时机……更巧妙的……首席发言者自己的计划……不知道全盘的……除了……没有成功……啊——”他筋疲力尽了。 达瑞尔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同时吼道:“你还不能睡,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啊?你说啥……哦……不多……会感到惊讶的……五十……已经足够了。” “全都在端点星吗?” “五……六个在别的世界……就像嘉丽……我要睡了。” 安索陡然甩了甩头,好像是拼命要力图振作。他想在挫败之后再争回一点颜面,而这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果然,他的话比刚才清楚多了:“我已经几乎将你击败,本来可以将防御装置关上,把你的心血毁掉,让你知道究竟谁才是主宰。没想到你却给了我一个假的控制器……从一开始就怀疑我……” 他终于睡着了。 屠博余悸犹存地问道:“你怀疑他有多久了,达瑞尔?” “从他来找我的那天起。”他用很平静的口吻说,“他自称是从克莱斯那里来的,可是我很了解克莱斯,也明白我们两人为何不欢而散。他对第二基地这个题目充满狂热,可是我却遗弃了他。我这样做有我的道理,因为我认为独自研究自己的理论,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做法。然而我却无法向克莱斯解释这一点,即使我说了,他也绝对听不进去。在他心目中,我是一个懦夫兼叛徒,也许还认为我就是第二基地的间谍呢。他是个爱记仇的人,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他快要去世了,都一直没有与我联络。然后,突然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周,他竟然又写信给我——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向我推荐他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要我们两人合作,继续昔日的探索。 “这实在太意外了,如果没有外力的影响,他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的举动?所以我就开始怀疑,这件事情惟一的目的,是要我全心全意接纳一名真正的第二基地间谍。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好一阵子。 瑟米克插嘴道:“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那些第二基地的人?”他的声音听来很犹豫。 “我也不知道,”达瑞尔以悲伤的口吻说,“我想,也许可以将他们集体放逐吧。比如说,送他们到佐拉尼星去,然后在那个行星上布满‘精神杂讯’。男女可以隔离开来,更好的办法是将他们通通结扎。这样,五十年之后,第二基地就会成为历史。除此之外,安乐死或许是个更仁慈的办法。” “你认为——”屠博问道,“我们能够学到如何使用他们那种感应力吗?还是他们生来便具有那种机能,就像骡一样。” “我不知道,但我想那是长期训练所发展出来的。因为根据脑电图,普通人也都具有这方面的潜能。可是你要那种能力干什么?连他们自己都未能因此受惠。” 说完,达瑞尔皱起眉头。虽然他不再开口,心中却在拼命呐喊。 这一切都太容易了——太容易了。他们失败了,这些所向无敌的超人,竟然像故事书中的坏蛋那样,最后被好人一网打尽——他并不喜欢这个结局。 老天啊!一个人要何时才能确知自己不是傀儡?又要如何才能确知自己不是傀儡? 艾嘉蒂娅马上就要回来了,自己终将面对那个最后的难题,但是他强迫自己暂时忘掉这件事情。 她回来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却始终无法忘怀那个念头。 他怎么可能不想呢?不知道是什么魔法作祟,她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已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少女。她是他生命的延续,是那段婚姻留下的惟一纪念——那是一段苦乐参半的婚姻,蜜月几乎没有度完就陡然结束。 某一天晚上,他尽可能用最自然的口吻问道:“艾嘉蒂娅,是什么让你想到两个基地都在端点星上?” 他们刚从戏院回来。刚才在戏院中,他们坐在最好的座位,两人都有专用的三维视镜。她还特别穿了一件新衣服,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玩得开心极了。 听到这个问题,她瞪着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干脆地答道:“啊,我不知道,爸爸,我就是想到了。” 达瑞尔博士心头立刻蒙上一层冰霜。 “好好想一想,”他急切地问道,“这一点非常重要。你怎么会想到端点星上有两个基地?” 她微微皱起眉头:“嗯,我遇到了嘉丽贵妇,我发现她是第二基地的人……安索不也这么说吗?” “可是她在卡尔根,”达瑞尔毫不放松,“你怎么会想到端点星的?” 艾嘉蒂娅沉默了好几分钟,她是怎么想到的?究竟是怎么想到的?她心中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感到自己无法完全掌握自己。 她终于又开口道:“她知道许多事情——我是说嘉丽贵妇,她的情报一定是从端点星来的。这样说难道不合理吗,爸爸?”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对她摇头。 “爸爸,”她喊道,“我就是知道,我越想就越肯定,觉得完全合情合理。”父亲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目光,对她说,“很糟糕,艾嘉蒂娅,这实在很糟糕。面对第二基地的时候,直觉便是一种可疑的征兆,这你应该了解吧?那种念头也许只是单纯的直觉,却也可能是遭到控制的结果!” “控制!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令我改变了?喔,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她一面后退,一面说,“安索不是说我猜得都对吗?他已经承认了,承认了每一件事,而且你们也在端点星把那些人都一网打尽,对不对?对不对?”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知道,不过……艾嘉蒂娅,你愿不愿意让我为你做一次脑电图分析?” 她猛力摇着头:“不,不!我害怕极了。” “怕我吗,艾嘉蒂娅?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们无论如何要弄明白,你自己也了解这一点,对不对?” 于是,她顺从地跟父亲进入实验室,在整个过程中,她只打了一次岔。当达瑞尔正要转开最后一个开关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如果我真的发生变化呢,爸爸?你要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必做,艾嘉蒂娅。如果你真有什么不同,我们两人立刻就离开这里。让我们回到川陀去,只有你和我,从此……从此我们永不过问银河中的任何事情。”在达瑞尔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分析做得比这次更久、耗费他更多的心力。等到分析终于做完,艾嘉蒂娅蜷缩成一团,根本不敢张开眼睛。但她随即听到了父亲的笑声,而这就足以代表一切。她立刻跳起来,扑到父亲的怀抱中。 当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时,达瑞尔兴奋若狂,喋喋不休地说:“这间屋子在最强的‘精神杂讯’保护之下,而你的脑波仍然完全正常。我们真的逮到他们了,艾嘉蒂娅,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爸爸,”她喘着气说道,“我们现在可以接受奖章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求免去这个活动?”他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瞪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又开怀大笑,对她说,“没关系啦,反正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好吧,你可以上台去接受奖章,还可以当众致辞。” “还有……爸爸?” “啊?” “从今以后,你能不能改口叫我艾卡蒂?” “可是……没有问题,艾卡蒂。” 胜利的骄傲渐渐渗入、充盈他内心。基地——第一基地——现在已经成为惟一的基地,变成了银河绝对的主宰。再也没有任何障碍横亘于第二帝国——谢顿计划的最终目标——与他们之间。 只要不断向前迈进就行了…… 谢天谢地…… 基地的寻找-真正的答案 在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上,一个地点不明的房间中! 某人的计划完全成功了。 首席发言者抬头看了看弟子,然后开口道:“五十名男女,五十位烈士!他们明知下场不是被处决,就是遭到终身监禁。而且,他们还不能事先接受意志力的强化——否则很容易就会被侦测出来。不过他们却没有表现出一点软弱,他们顺利地完成了计划,只因为他们热爱那个更伟大的‘计划’。” “人数不能再减少一点吗?”弟子以不解的语气问道。 首席发言者缓缓摇了摇头:“那已经是下限了,如果人数再少一点,对方就不可能会相信的。事实上,从纯粹客观的角度而言,至少需要七十五个人,才足以吸收可能的误差。不过别操这个心了,发言者评议会十五年前拟定的行动方针,你研究过了没有?” “研究过了,发言者。” “和实际的发展比较过了吗?” “是的,发言者。”顿了一顿后,弟子又说,“我感到十分惊讶,发言者。”“我明白,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验。如果你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花了多少个月——事实上,应该说多少年——才将这个计划修改到尽善尽美,你就不会感到那么讶异了。现在告诉我其中的内容——用普通的语言,我要你将数学都翻译成普通的语言。” “是的,发言者。”年轻人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便说,“原则上,必须让第一基地的人彻底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第二基地,并且已经将它摧毁。这样一来,一切就回到了我们所希望的原点。从今以后,端点星恢复对我们一无所知的状态,在他们的一切算计中,都不会再将我们列入考虑。我们再一次安全地藏匿起来,那五十个人便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而卡尔根之战的目的呢?” “让基地明白,他们有能力战胜有形的敌人,以扫除骡所带给他们的打击,让他们重新恢复自尊与自信。” “你这里的分析不够完整。记住,端点星的人对我们抱着相当矛盾的情结——他们认为我们拥有优势,因此对我们又憎恨又嫉妒;然而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却又始终仰赖我们的保护。如果在卡尔根之战发生前,我们就被他们‘摧毁’,将会为整个基地带来普遍的恐慌。一旦史铁亭发动攻击,他们将失去面对这场战争的勇气,而史铁亭便会得逞。只有在胜利的骄傲冲昏头的情况下,我们的‘毁灭’带来的负面影响才能减到最小。即使多等一年,他们的成就感也将冷却一大半。”弟子点点头,又说,“我懂了。那么从此之后,历史的轨迹将一直遵循谢顿计划发展,不会再有任何偏差。” “除非——”首席发言者强调,“又有什么个别的、不可预见的意外发生。” “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弟子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存在。只是……只是……目前的态势,有一点令我很担心,发言者。第一基地发明了能产生精神杂讯的装置,那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强力武器。至少,这种情形以前未曾出现过。” “说得好,但他们却找不到需要对付的敌人,所以那个装置将永无用武之地。就好像我们的威胁与刺激消失之后,脑电图分析也会变成一门无用的科学,其他方面的科学很快会取而代之,因为它们可以带来更重要、更立即的回报。所以说,第一基地这些第一代的精神科学家,也将是最后一代;再过一个世纪,精神杂讯器就会变成古董,为绝大多数的人所遗忘。” “嗯——”弟子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然后说,“我想您说的很对。” “可是年轻人,为了你将来在评议会中的工作,我最希望你了解的是在过去十五年间,由于需要处理个人的行为,我们的计划被迫得考虑到一些微妙的情况。比如说,安索必须让人对他产生怀疑,而且要使一切在适当的时机成熟,不过这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 “此外,我们必须安排一种状况,让端点星上不会有人过早起疑,想到他们的世界就是所要寻找的目标。这种想法必须由那个小女孩——艾嘉蒂娅——提出来,而且除了她的父亲之外,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情报。因此,她必须被带到川陀去,以确保两人在时机成熟之前不会接触。这两个人就好像超核发动机的两极,少了一个就无法运转,而且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才将开关按下,让线路接通。而我设法做到了!基地与卡尔根的最后一战,必须要处理得极为恰当。一定要让基地舰队信心十足,而使卡尔根舰队未战先怯,人人都想开溜。这一点我也做到了!” 此时弟子又说:“我好像觉得,发言者,您……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的行动,都得依赖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达瑞尔博士没有怀疑艾嘉蒂娅是我们的工具而我检查这方面的计算,却发现他会起疑的几率约有千分之三百。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我们已经做了完善的防范。你学过干扰高原的理论吧?它究竟代表什么呢?当然不是植入某种情感倾向的证据。即使再精密的脑电图分析,也完全不可能侦测出这种变化。这是拉弗特定理的结果,你当然应该知道。真正能在脑波上显示的,是将原有的情感倾向取出——切除——所造成的影响,那种变化一定会显现出来。当然,安索负责让达瑞尔知晓有关‘干扰高原’的一切细节。” “然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让一个人受我们控制,而又完全不会在脑波中显现出来?唯有那个人原先根本没有任何情感倾向,这样便可免去切除的过程。换句话说,如果那人是个新生的婴儿,整个心灵如同一张白纸,我们就能够做到这一点。十五年以前,当计划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刚刚在川陀出生的艾嘉蒂娅。达瑞尔,就是这样的一个婴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受到控制,而且这样最好,因为这个控制帮助她建立了一个优秀、聪敏的性格。” 首席发言者轻轻笑了一声,又继续说下去:“就某一方面而言,整个事件的讽刺性最令人感到惊讶。四百年以来,多少人曾经被谢顿的一句‘银河的另一端’所愚弄。针对这个字谜,他们各自提出了特定的、物理科学的解答;真的拿量角器和直尺测量银河地图,想要把‘另一端’找出来。结果,不是绕到银河边缘一百八十度之处,就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 “而我们最大的危险,在于仅仅根据物理观念,的确有可能推测出答案。你也知道,银河不是一个扁平的卵形体,银河外缘也并非一个封闭曲线。银河其实是一个双螺旋,至少有八成的住人行星位于主螺旋臂上。端点星位于螺旋臂的最外端,而我们则在另外一端——螺旋线的另一端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中心区域。 “不过这实在太明显了,好像是个根本不切题的答案。如果钻研这个问题的人,能够记得哈里。谢顿是一位社会科学家,而不是自然科学家,再根据这一点调整他们的思维模式,就应该可以立刻想到这个答案。对于一名社会科学家而言,‘另一端’代表的是什么意义?地图上的另一端吗?当然不是,那只是一种机械式的诠释。 “第一基地设在银河外缘,该处原本是昔日帝国势力最薄弱、受到文明洗礼最少,财富与文化趋近于零的地方。哪里又是银河社会的另一个极端呢?当然,就是帝国最强盛,文明最发达,财富与文化鼎盛之处。 “这里!这个中心!就在川陀,谢顿时代的帝国首都。 “这是完全理所当然的事。哈里。谢顿留下一个第二基地,是为了要维护、改进、推展他的计划——早在五十年前,许多人就已经明白这一点,或者至少猜测到了。而这个工作最适宜在何处进行呢?自然是在川陀。当年谢顿领导的研究在这里进行,数十年搜集的资料也全都汇集此地。此外,第二基地的目的是要保卫谢顿计划,不让计划毁于任何敌人之手,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而对于端点星和谢顿计划而言,最大的威胁来源又在何处? “在此地!就在川陀这里。帝国虽然已经奄奄一息,可是前后有三个世纪的时间,帝国仍然有办法摧毁基地——只要他们决心这么做。 “一个世纪前,当川陀沦陷敌手,遭到史无前例的劫掠,整个行星变作一片废墟时,我们自然有办法保卫自己的大本营。在满目疮痍中,只有帝国图书馆与周围的校园安然无事,这一点也是银河中人尽皆知的事实。然而即使是如此明显不过的暗示,却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艾布林。米斯就是在川陀发现我们的下落,我们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生命,令他无法说出这个秘密。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借重一个普通的基地女子,借她的手来击败骡强大无比的突变异能。当然,这样做难免会使人怀疑到这个行星——就在此地,我们对骡做了首度的研究,因而订出了最后击败他的计划,而艾嘉蒂娅也是在此出生的。从此就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终于使得谢顿计划重新回到正轨。 “我们所暴露的秘密,所有的那些漏洞,竟然全都没有被发现。这都是因为谢顿所说的‘另一端’是别有所指,他人却都自以为是地另做解释。” 首席发言者沉默了良久。他刚才对弟子所说的那些话,其实,更像是在为自己解说一切。现在,他站在窗前,抬头望着苍穹中不可思议的强烈光焰,望着从此永远太平的广袤银河。 “哈里。谢顿将川陀称作‘群星的尽头’,”他又细声说道,“为何不能是个诗意的意象呢?宇宙一度完全受到这个星体支配;所有的恒星都曾经跟此处保持联系;古谚有云,‘条条大路通川陀’——这里才是群星真正的尽头。” 十个月以前,首席发言者曾站在同一个地点,满怀沉重的心情,抬头凝视着拥挤的星空——在人类称为“银河系”的这个巨大物质团块,再也没有比中心处更拥挤的区域。如今,在那张浑圆、红润、朴素的脸庞上,首席发言者——普芮姆。帕佛——微微现出了一个满意的神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